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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英雄本色

第二十四章 英雄本色

其實,村上不是在發愣,而是暗自鬆了口氣,這次夏正帆沒把人審瘋!不過,三言兩語就拿下了一個硬漢,一切都來得太快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尊敬總是因為反面例子而來,強一虎的上司——錢維民就是反面,錢維民在被捕后的一個星期內就落了水,向七十六號出賣了昔日的部下,算是遞了一份投名狀。被錢維民出賣的部下,又同時出賣了錢維民,說錢維民幹了很多對皇軍不利的事。那些個針對皇軍而進行的恐怖行動還可以原諒,除此之外,是不可饒恕的——南京事件(南京大屠殺)——這樣的人,死不足惜!
村上猛地將目光對上夏正帆的眼睛,試圖從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里看出一點端倪,很遺憾,如往常一樣,他這個做法,再次變成了自討沒趣。最終他悻悻地說起了日語,「よし、権が彼の言うことは本當のことを言って、彼はいつもこの細部だろう。さもなくば、彼はでたらめを言って、最近。(好吧,就權當他說的是真話,那他總該說說細節吧。不然,他就是在說瞎話,在胡攪蠻纏。)」其實,他更想說的是,強一竟會不會是在玩把戲,死到臨頭了,還想拉人作墊背。但一個老特務深不見底的城府,讓他放棄了直白地和盤托出。
「有,但我有個條件!」強一虎說,「答應了我,我就作補充!」
錢蘊盛:那就好,哎,越跟越近了,他這到底想幹什麼(奧斯汀在開始超車了)?
「行了!」村上略顯疲憊地打斷夏正帆的話,「想辦法讓他說實話吧,拜託了。」
「原來是這樣!」村上心中的疑慮去了一半,還有一半,「那你的個人履歷上為何未記錄你這段經歷?」
上了街,村上頂著火辣辣的太陽,連去了好幾個地方,東看看、西望望,不像是在逛街,倒像是在察看地形。羅之江陪著時而手搭涼棚眺目遠望,時而微眯著眼近觀四下。左顧右看,羅之江沒看出什麼好看的。日頭太毒,曬得他頭昏腦漲,汗流浹背——察看地形也不該趁這個時候嘛。
「去二十一號(政治警衛署的別稱)。」羅之江拍了拍司機的肩。
「要我下去和你談話嗎?」夏正帆問。
村上的潛台詞,羅之江聽憤了,當即就恨得牙痒痒的。說白了,村上其實就是想讓他充當誘餌去引強一虎上鉤,可這個誘餌不是那麼好當的,是要當肉靶子的,一個不慎就把小命丟了。可他不答應又怎樣?不怎樣,但絕對好不過當誘餌。
很差。
「很急!」羅之江言畢,頭一收,身子向里挪了挪,給已至車門前的夏正帆騰空間。
夏正帆:你說。
「那你說怎麼辦?」羅之江有些吞釁地對夏正帆挑了挑眉,當著村上的面,他不能對夏正帆表現得太過親近,只能扮演對頭。
這可真是天大的諷刺!用來賺支那人的錢、毒害支那人的身體的鴉片,竟成了支那人用於暗算皇軍官兵的工具!
「說話不要那麼尖酸刻薄,好不好?我的人頭是值不了那個價。」羅之江賠笑說,「我若不相信你的清白與無辜,怎會與你私下談此事呢!」
不要說了!
錢蘊盛:(義憤填膺)該死!死有餘辜!
夏正帆說走就走。
夏正帆猜,是那些進戲院的士兵吧!
錢蘊盛嘆了口氣:還能怎麼,女人家的同情心泛濫,去了趟莫愁湖(監獄),探視了幾位連坐的死囚眷屬,就給人天天貼身侍候上了(監視、跟蹤)。
有這麼問人的嗎?夏正帆有些發惱,沒好氣地回答,「他唱的是秦腔,段子是《金沙灘》,演繹的是楊繼業的故事,也是他們陝西人。」
夏正帆:可不是嘛!若我出了任何事,她是可以信賴的人。記住!
「咳!你弄錯了,」羅之江解釋道,「我說的是個人。」
我×!羅之江又想舉手。
羅之江伸手一攔,「我不是開玩笑,我是說正經的。」
錢蘊盛:哦,(疑慮未消)那個女人,我看不簡單,能狠得下心來謀害親夫,很不簡單!
村上來幹啥?
「呵,你給我說這些幹什麼?就算這是你的金屋藏嬌之地,我也不會感興趣。」戲謔一笑,夏正帆收笑,正色問,「什麼事?」
「好了,聽他說!」村上不耐煩地說。
村上覺得強一虎是個真正的硬骨頭男人,左腳自膝蓋以下的骨頭全給打碎了,連聲疼都不叫。如果強一虎不是他的敵人,他還真想與強一虎交個朋友。
上車,夏正帆輕輕一拉車門,問,「什麼事?」
羅之江哪敢說半個不字,只得連連點頭稱是。村上的話,羅之江一句都接受不了,接受的只是他慷慨激越時飛濺的口沫和大聲說話時吐出的氣流。
錢蘊盛:那我說了?
夏正帆又問,「很好!那我再問你,你知道他們都是怎麼死的嗎?」
「我要是早知道你會是今天這樣,我當初就該早一點暗中發展你。可那個時候,誰能預見到現在之事呢?」夏正帆謔笑,「別說過去不知道現在,就是現在,你能預知將來之事嗎?」
強一虎的思路不由自主地跟著夏正帆走了,「岳爺爺是死在自己人的手裡,文丞相是死在韃虜的手中……」
接下來,幹什麼?
羅之江也不會!
「很急?」夏正帆眉毛輕輕一挑,淺淺一笑。
「哦。」夏正帆表現得興緻缺乏,一夜未眠,他閑倦得很,一個呵欠說來就來。美美地伸了個懶腰后,他說,「就為這事?還有別的沒有read.99csw•com?有,就繼續說。沒有,我就回去睡覺了。」
上班的第一天,羅之江屁股還未在辦公室里坐熱乎,就給從上海匆匆趕到南京的村上把他從舒爽涼快的辦公室里拽了出來,帶至被似火驕陽籠罩著的南京街道上。
夏正帆怒形於色,「你有真憑實據沒有?若有,你馬上抓我,我要皺一皺眉毛,我是婊子養的!要是沒有,你最好馬上安排我和他當面對質,我倒要看看他如何自圓其說。」
等。
夏正帆:他又犯病了(戲謔一笑)。
夏正帆面露不悅,「你這叫正事嗎?我看你是在胡鬧。」
就是!
羅之江決定,第一把火,就從強一虎這裏開始燒。根據投毒者的口供,羅之江帶人立刻趕到南京夫子廟狀元境,包圍了強一虎下榻的那家旅社,卻撲了一空,強一虎早跑了。人跑了沒關係,搜查強一虎住過的房間時,卻有意外收穫,強一虎逃得太過狼狽,居然把手下人的名單給落下了。
羅之江繼續當應聲蟲,用十分公式化的口吻說,「請繼續!」
村上把自己給嚇了一跳。
強一虎竟出人意料地服了軟。
錢蘊盛輕笑:確實夠大方的了,不過,他那點錢,還不夠我與李部長他們打一晚上麻將輸贏的錢,隨隨便便桌上都擺著上千根大黃魚,價值上百萬呢。讓我不舒心的,是你嫂子的事。
「我覺得,他說的是實話。」夏正帆眨了眨眼,「有道是,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不開口則已,開口必是真話。」
這讓羅之江如獲至寶,立刻讓人按圖索驥,同樣是一無所獲——由此可見,強一虎的補漏工作做得不錯,他能多次逃脫追捕,絕非偶然!
羅之江回說,「有點事情,我想和你單獨談談!」
夏正帆:還有,你上次召見那些人,事前漏了風(被余玠破譯了電文),你當誰給你發的警示。
村上馬上語重心長地批評起了羅之江,至於發這又重又毒的誓嗎?有必要拿全家起誓嗎?若不信任你,皇軍會舉薦你任警政部政治警衛署署長嗎?胡鬧!
「先說你的條件!」村上搶先開口。
一問一答,夏正帆與強一虎配合得不錯,強一虎有言在先,他絕不出賣其同人,不過,那僅限於他的軍統同人。
他看戲就行了。
夏正帆深吸口氣:那我去跟他們交涉,這也太欺負人了。
前半生是英雄,後半生是懦夫,人性怎地這般複雜?
確切地說,那兩家劇院,普通中國人是進不去的,從劇院經理,到戲劇里掃地的清潔工,都是純正的倭奴(強一虎原話)。
夏正帆審人向來不用打手,執鞭的小特務樂得馬上就停了手,打人是解氣,聽人慘呼是很刺|激,但聽多了、聽久了就沒甚新鮮感了!
明明夏正帆說了句非常犯忌的話,村上卻拍手附和贊同:夏桑,說得對!
「我當稻草人沒關係,」羅之江引用了村上的說法,開始在村上的大算盤之下,撥拉自己的小算盤,「我只是提一個建議,好不好,請村上先生定奪。是這樣的……據我所了解……呃……」羅之江藉著拖長的尾音,腦中迅速地組織起一套說辭,「強一虎能多次從我們嚴密的包圍中逃脫。可見其人絕非泛泛之輩。但這說明什麼呢?這說明他很機警,或許我這麼說很不恰當,有些妄自菲薄之嫌。但確實如此!所以,我想,我們何不多設幾個稻草人呢?我提這個建議,並不是因為我害怕他,想讓別人當替死鬼,不是的,這點請你相信我,我的設想是,這樣可以擾亂他的判斷,給他來一出撲朔迷離、雌雄莫辨……他不是想殺我嗎,我就讓他來,可是突然很多和我模樣相似的稻草人出現,他就不得不開槍進行以探?以看稻草人身邊人的反應。只要一開槍,他就暴露了。當然了,我們也要防備他留有後手,但他的後手畢竟只能用一次,到最後,他就只能親自上陣了,你說是嗎?村上先生。」
錢蘊盛:沒有了,我個人認為,你還是派人去探望下你家老頭子,都多少年了,父子間還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
羅之江不生氣了,頓有所悟,感慨大發:「哪能知道呢?要不外人怎麼說我們這一行很神秘呢。命運吶,本就變幻莫測!一切皆有可能。」
「沒錯!」羅之江點頭,「正是你!」
「岳爺爺精忠報國,文丞相丹心照汗青,都是這個!」強一虎被捆在十字架上的雙手都翹起了大拇指。
錢蘊盛:也就是說李逸群在給我下套,這王八蛋!
看村上的表情很嚴峻,羅之江小心翼翼地問,「他出什麼事了嗎?」
「我×!我和那些東洋矮子什麼關係都不是,」強一虎的心情突然間很舒暢,用愉悅的聲調說,「你們恐怕想不到吧,這些自吹自擂,把自己吹得跟天兵神將的倭狗,居然會被不起眼的東西給放倒了……鴉片,哈哈……上好的雲土,可比他們自家人種的熱河紅土好上百倍……哈哈!」
村上繼續說,「一直以來,總有人說皇軍進入中國,是在侵略中國,此言大謬也。日本和中國是命運共同體,皇軍進入中國的目的,是要把中國從歐美列強的侵略中解救出來。這怎麼叫侵略呢?」理直氣壯地向羅之江兜售了一陣侵略合理理論之後,村上話鋒忽地一轉,「夏正帆曾在東亞同文書院任過日文教員,那你見了他,豈不是要執弟子之禮?」
錢蘊盛:那當我沒說九九藏書
「哦喲,陝西冷娃確實是有個性!我且問你,你是想學岳飛,還是學文天祥?」夏正帆一點都不發惱。
羅之江沒被嚇到,「是不是玩笑,你比我清楚!」
「啊,不巧得很,昨天晚他突發疾病?醫治無效,去世了。」村上或許說得哀傷、沉痛,面部肌肉卻不配合,表現不出來哀傷,只有淡淡的、漠然的表情,彷彿是死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你這說的是誰啊?」夏正帆奇道,「我嗎?」
羅之江心頭一顫,那扇久閉的記憶之門,毫無預警地打開了——
對付硬骨頭的人,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讓其人道毀滅,即使消滅不了他的精神,也要消滅他的肉體!明天就是九月九日了,如果強一虎的態度還沒一絲軟化的痕迹,那就只有讓他從這個世上消失了。
羅之江拿眼飛快地掃了一眼夏正帆,隨即眼帘低垂,漫不經心地說,「他也是干我們這行的,是戴笠的一張王牌。一直深藏於我們這邊。」
村上是來抓強一虎的。你羅之江不是說要錢維民前來協助調查嗎?錢維民來不了了,所以,我來了。
夏正帆:確實不簡單,但她不這麼做?你和我都活不成了,還記得那事兒嗎?就是李逸群讓你入股做生意,你知道他讓姓黃的在跟誰做生意(埋下大拇指,露出其餘四根手指)?
強一虎懶得再與村上周旋,隨即就說了。
村上不猜,他沒興趣陪強一虎玩猜謎遊戲?絕不!(順手就抽了強一虎一個嘴巴,罵,他媽的,嘴給我放乾淨點。)
抱怨,心裏肯定是有的,但不能浮於面上——他實在是搞不懂,哪陣風把村上從上海吹到了南京,來了既不作指示,也不聽他作報告。
咦,夏正帆怎麼沒來?
夏正帆笑了。
走的是激怒人的路數。
「那我該恭喜你,又是大功一件了。」夏正帆譏誚一笑。
村上對羅之江的尷尬視而不見,如長輩鼓勵後輩般親昵地拍了拍羅之江的肩膀,和顏悅色地說道,「會日語就好!中國和日本是同文同種的兄弟,這兄弟之間起了衝突,不得已動了刀槍,縱有天大的仇恨,打過之後,兄弟還是兄弟,你說對嗎?」
錢蘊盛:你家老頭子病了,病得很重,很想你回去一趟,這是你的家人,托金老闆帶給你的口信。
夏正帆:寫了找誰給帶過去?你還是別人?萬一落在那些人手裡,豈不是給他們帶來麻煩。再來,我寫信說什麼呢,為了寬他老人家的心,我說,我在這作了漢奸,現在過得很好。這樣的信,我能寫嗎?
夏正帆綻齣戲謔之意:這叫無利不起早!
在他印象里,無論是中統特工,還是軍統特工,都是一些軟骨頭,會是硬骨頭的一般都是共產黨。
「他說,這個人不但熟知七十六號的情況,還與南京政府里的一些高官來往密切,並說,這個人還有個別號,叫鑒冰室主人。」說到此,羅之江眼帘一挑,直視夏正帆的眼睛,繼續說,「其實,就算你是『影子』,我也絕不會動你半根毫毛!」
錢蘊盛收回手指:不是就好,唉,在這裏的日子,還真叫人不舒心。
夏正帆非常善解人意地替村上解了惑,他問強一虎,「你怎麼和他們聯繫?」
笑聲不只怪,還滿含怨毒之意,聽得羅之江心裏發毛,忙問,「你笑什麼?」
奧斯汀截停錢蘊盛的座車后,羅之江從車裡探出了頭,「夏……」
「私はただ念年、上海事変後なので……(我只念了兩年,上海事變﹙「一·二八」事變﹚后,所以……)」羅之江支吾其詞,甚是尷尬。他總不能告訴村上?他曾也是名愛國青年,因抗議日軍侵略中國,憤而從東亞同文學院退學吧?
錢蘊盛:對了,那個女人是怎麼回事?
夏正帆:純屬意外,我相信這樣的事,以後絕不會發生了!
可不相信又怎樣,事實就擺在眼前,不由他不信,他只能讓夏正帆繼續審,「請夏桑繼續審吧!麻煩您了!」
「啊?!是這樣……」
村上,聽完法醫官的勘驗報告和結論后暗忖:今日的情況,很似荊軻刺秦。
「愛信不信!」強一虎睥睨了一眼身材矮小的村上,唱道,「兩狼山——戰胡兒啊……天搖地動——好男兒——為國家——何俱——死——生啊……」
以嚴酷的拷打對待強一虎,羅之江一點都不會感覺內疚,對陰謀置自己于死地的人,他大可不必心慈手軟。在特務這行當里,以眼還眼,以牙還牙,那是常有的事。如果他對強一虎心軟,誰又來對他心軟?才抽過重重的幾鞭,他奉村上之命特地從上海請到南京來聽審的夏正帆,卻發出了不和諧音,「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羅之江拿眼一瞟前座的司機,提議道,「換個地方談,怎樣?」
無疑,法醫官的結論是正確的,狙擊手是為了掩護強一虎撤退。只不過,強一虎沒領情罷了。這個結論,村上深以為然。
錢蘊盛一指身後:跟你的,還是跟我的?
「強一虎,該說說你最得意的事情了,你是如何辦到的呢?」夏正帆的眼睛眨得更厲害了,「因為他們是你的朋友,是你的兄弟,或者是你家親戚?」
盛情難卻,夏正帆也不推辭,一口應了下來,「那我就喧賓奪主,勉為其難了。」
做啥?
強一虎大笑不止,「這還用聯繫嗎?染上大煙癮的人,一天不抽大煙,鼻涕口水一團糟。凡是符合這個特徵,抓起來一審,不就什麼都清楚了嗎?」
惹得小特read.99csw.com務手腕一翻,又送出了一鞭。
夏正帆馬上就翻了臉,「你吃錯了葯哉,拿這種事與我尋開心。」
「好!」夏正帆欣然同意。
夏正帆:嗯……(心不在焉)
村上也注意到了,夏正帆確實沒來,就在昨天,伊還說要來觀刑,臨了臨了,卻變了卦。
但在尊敬強一虎的同時,村上又痛恨著強一虎,強一虎把他推進了一個旋渦之中——強一虎的臨死之言,還真是善——依照其提供的補充細節,清查出來的敗類還真不少,而且牽涉到了很多部隊。對待這些人數眾多的皇軍敗類,是關不能關,殺不能殺,令人左右為難,隨便怎麼做都會影響部隊的士氣。
羅之江只能當作是恩賜,即使很屈辱?他也只能認了。
夏正帆:她?和我是同行。
夏正帆已經下了車,慢慢靠向羅之江靠近,邊走邊問,「什麼事?」
「就沒有要補充的嗎?」夏正帆問。
夏正帆:說吧。
然而,村上明白這樣的事實,他與強一虎兩人永遠都成不了朋友。只看強一虎從被俘至今,一直持什麼態度,就不難得知了。強一虎沒說別的,除了罵還是罵,時而一個倭國小銼子,時而一個日本矮子,一次又一次地按著他的短處進行著挖苦譏諷,把他被一群軟骨頭培養出的脆弱的神經和耐心也折磨得死去活來。
強一虎組織軍統特務已進行過多次刺殺,尤其是還都后(1940),三天兩頭,東放一槍,西丟一顆炸彈,搞得和平運動要員們人人自危,攪得友邦朋友心緒不寧。我方多次對其展開圍剿,然收效甚微,此人膽大心細,神出鬼沒,神龍見首不見尾……
「那倒不必,這不過是個通風甬道。」羅之江有意無意地解釋說,「通道很長,很窄,但僅能容小孩爬進爬出,連我這樣的身子都不行。就更別說能讓人藏身了。」
鬼魂是忘不了的。耿耿於懷,如影相隨。他在白天撞見、夜裡夢見。睜眼看見、閉目聽見。時而乘風而來,時而拔地而起;時而借物寄情,時而憑空降生……一言蔽之:陰魂不散呢。
算了,不來也好!
村上頗意味深長地說:可別又把人給審瘋了!
羅之江跟著一笑,笑容僅停留在臉上幾秒,就如潮水退去般,轉瞬無痕了,新表情是道不出的尷尬。
夏正帆坐正身子:缺錢還是怎麼的?缺錢了,找金老闆(戴笠)打秋風去。他最近出手可真夠闊綽的,為買一件古董(一顆人頭),一出手就是二十萬。
「是……關於……」羅之江面露遲疑之色,「你知道『影子』嗎?」
但他不出賣一些人,又如何能把他四月二十六日製造的那兩起爆炸案說清楚?
強一虎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你……」
錢蘊盛:唔,我知道了!那電文稿是怎麼回事?不是說即發即焚嗎,怎會落在他們手裡?
羅之江恍然大悟,心頭突然泛起兔死狐悲之感,卻不敢在臉上流露分毫。他心裏明白,錢維民絕非死於暴病,而是被滅了口:日本人佔領南京之初,獸|性大發,拿手無寸鐵的南京軍民泄憤,製造了慘絕人寰的南京大屠殺。做了惡事的人,終究是心虛的,為了掩蓋惡行,日本人進行了很嚴密的封鎖,結果還是漏了風。一系列記錄他們暴行的照片,被突然公之於眾,一時輿論大嘩,讓一貫以「聖戰」為名來標榜侵略合理的日本軍部十分尷尬。而那位冒死收集到日軍暴行證據的人,正是錢維民。
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啊?面對死亡,從容自若。雙腿不能站立了,立著一條腿金雞獨立,胸膛高挺,嘴中高唱著《滿江紅》,最後慨然赴死。從頭到尾,沒有絲毫猶豫,更無絲毫的恐懼。對這樣的男人,村上除了尊敬,還是尊敬。
聽聽,這不是往忠勇的皇軍士兵頭上潑糞么,村上勃然大怒,一個大嘴巴抽向強一虎,「我叫你滿嘴胡說八道。」
「我想請你屈尊當一次稻草人,嚇一嚇那些搗亂的麻雀,請你勉為其難,謝謝。」說得很是客氣,實則是命令,羅之江也沒那膽量說個不字。
「原來是你!」羅之江惱羞成怒。
「哦……」羅之江面色微微一紅,上半句還說中國話,下半句就說起了日語,「村上さんは、たいへん申し訳ないで、私はぼうっとしてた。(村上先生,非常對不起,我走神了。)」
這就是真正的強盜,比他們的那些當過倭寇的先輩們強不到哪去!除了會殺人放火,什麼好事都不會幹!
「我看你是在信口開河,越說越離譜了!」夏正帆不打算再與羅之江糾纏,拔腳就走。
來之前,就聽說,南京的治安比上海差,還真的是差。
錢蘊盛擺擺手:那倒不必了,我已經跟管事的談過了,他答應不再來騷擾,而我則要保證,不再讓你嫂子與上了政警總署內控名單上的一些人接觸,以免讓他為難。
法醫官向保護羅之江的特務詢問之後,結合死去的人站立的位置,得出了最後的結論,殺手的目的不在羅之江,而是在於掩護強一虎安全撤退。槍擊羅之江的目的只有一個,製造足夠多的混亂。開槍的人明顯是個老手,拿捏得十分有分寸。令人納悶的是,同樣是老手的強一虎,居然會不領情,仍然拼了命要幹掉羅之江,落了最後的結局。
「哦?!」村上狐疑,羅之江的變化,他注意到了,頗有些急於撇清的意味。為此,他和善地提示羅之江,「羅桑,先不要回答得那麼快,你再仔細想想,https://read.99csw.com是不是記漏了什麼?」
錢蘊盛:最起碼,你信該寫一封吧。
法醫官勘驗現場時,找到了數十枚彈頭,並很快從中挑揀出了致使羅之江受傷的彈頭。根據彈頭和傷口,法醫官得出一個結論,致使羅之江受傷的彈頭,並非發自強一虎的槍,而是一支德國造的7.92毫米口徑毛瑟Kar98k狙擊步槍。因此,法醫官認為強一虎不是殺手,真正的殺手是隱藏在暗中的狙擊手。
夏正帆不耐煩地回應道,「好吧?你讓我問,那我就問吧,他是誰?」
村上問羅之江,才知道是白問。
夏正帆:他們還托金老闆帶來什麼口信?(面露悲戚之意)
「不懂!」夏正帆決然搖頭,「我不懂你的什麼其中意!我只知道,你在往我頭上潑糞。」
夏正帆:還有呢,那姓黃的是中統的人,與松機關勾搭在一起,向大後方走私偽鈔。又從大後方走私兒童到這邊來,你知道日本人拿那些孩子做什麼用?給傷兵輸血,在他們的眼裡,只有孩子的血是最乾淨的!
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不知村上先生想讓我做什麼?拜託可不敢當,有事儘管吩咐!」羅之江岔開話題。
「比如說?」夏正帆反問。
「對,這句話說得好,一切皆有可能。好了,昨天荒唐了一夜,我是一宿未睡,睏乏得緊,現在該回家消停一會兒了。」夏正帆意味深長地說,「你也該消停一會兒了。昨夜看了那種場面,又沒睡好,是吧?」
「當然有。」羅之江說,「我已經知道他是誰了。」
羅之江再次出手一攔,「別走,聽我把話說完。」
錢蘊盛:好了,不說他了。我說另外一件事。
不覺間,羅之江覺得小腹發脹,尿意頻頻襲來,一如當年,他又快憋不住了。
羅之江當了應聲蟲:就是!
「很好!」夏正帆轉臉對村上說,「村上先生,輪到您問話了!」
「你知道嗎?」村上轉臉問夏正帆,「別告訴我,你也不知道!」
「我看你又犯病了!」夏正帆直戳羅之江的心窩子,「趕緊回家吃藥去!」說完就起身,打算走人。
夏正帆皺眉:怎麼了?
夏正帆冷冷地說,「他在那裡胡說八道,你也當真,你就不怕這是他居心叵測,使的反間計嗎?你曉不曉得,我這顆人頭,在軍統那裡值多少錢?一百萬!你值這麼多嗎?」
注意哦!特別提醒你們要注意我剛才說過的話,那裡都是純正的倭奴,包括進劇院的那些倭奴,你們猜是誰把炸彈帶進去的?
「夠了!」夏正帆喝止了小特務進一步的發作,挪步走到強一虎跟前,斷喝出聲,「強一虎,你看著我!」
「你當他在借古諷今嗎?不是的,中國很多劇種中,都有《金沙灘》這折戲,」說著,夏正帆數著指頭,列舉開了:京劇、豫劇、晉劇、秦腔……
「羅桑拜託你做一件事!」同樣的話,村上是說第五遍了,這次加重了語氣,總算拉回了神遊太虛的羅之江。
「他確實在那裡任過教,但他不是我的日文教員。」羅之江不假思索地回答,並未意識到他突然改口說回中文了。
夏正帆佯作恨鐵不成鋼之態:你那套辦法太笨了,站一邊去,讓我來!
夏正帆順指看去:都不是,他沒惡意的,至少現在還沒有。
強一虎,陝西西安人,槍法好,武藝高強,曾因立功受過戴笠的表彰。國軍敗出南京后(1937),強一虎先在忠義救國軍江北行動總隊擔任十八大隊副大隊長,后調入軍統南京區,成為錢維民的部下。系軍統南京區暗殺行動隊隊長,主要負責在南京的暗殺活動。
羅之江不想聽了。
夏正帆:……算了吧,幹了這行……
車剛出李逸群家,一輛灰色的奧斯汀轎車,就緊咬在身後。
「說對了,你不算笨,我讓你選一樣,你要我把風波亭給你重演一遍嗎?不過,我告訴你,岳飛死後得一個忠名,你死了,可就是千古罵名了!你要知道歷來史官的筆,可是最缺德的!」
羅之江眼中閃過一絲暴戾的光芒,陰沉地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羅之江對夏正帆的怒氣視而不見,自顧自地說,「成理君供出的那個『影子』,讓人感覺與你太相似了。」
村上很是詫異地看了羅之江一眼,隨即和藹地笑了,「羅桑,你的日語說得很流利嘛,最近才學的?」
「咯咯……」夏正帆怪笑。
說實話,處死強一虎的場面,羅之江很不願意看到,一點都不想,在村上軟哄硬騙的情況之下,他不敢不來。羅之江不願來,自有他的道理:他現在看一次殺人的場面,就犯暈,暈血,也暈鬼魂,這二者之一,他只要看到一次,就會連續有好幾天的噩夢。
「影子?」夏正帆指了指身後、又指向羅之江身後,「你、我身後不都有影子嗎?」
村上拿他當誘餌的結果,是卓有成效的,強一虎落網了。
羅之江癟了癟嘴,作委屈狀,「敢情我掏心窩子與你說了半天話,都成白說了?你不領情也罷了,還誤解我,好人難做吶。」
「村上さんはさせる。(讓村上先生見笑了。)」羅之江依舊說著日語,「私はかつて上海東亜同文書院読書。(我曾在上海東亞同文書院念書。)」
錢蘊盛面露嫌惡之色:媽的×!這瘟神也起得太早點了吧!
手臂上傳來的刺痛提醒了羅之江,就在兩分鐘之前,要不是手下人及時掩護,他差點就命喪強一虎的槍下了。
要知道,引起那兩聲巨響的炸彈read.99csw.com,可不是普通的炸彈,那可是把一位少將送回老家去見天照大神的炸彈啊——有個少將陪葬,他這輩子值了,他說——生前為國誠心誠意殺鬼子,死後照樣為國專心致志打東洋鬼。
眾所周知,有大煙癮的人,癮頭一犯,親爺老娘都會賣——這就意味著還有更多的隱患。哦,天哪,這可真不得了!
「我就一個要求,但求速死!」強一虎從容地說道,彷彿對他來說,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村上徹底無語,他怎麼沒想到這層?
「還有叫影子的?」夏正帆輕笑,「這倒新鮮了,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功勞不功勞,現在我們先且不說。」羅之江面色微微一紅,旋即露出神神秘秘的表情,「你就不問問他是誰嗎?」
羅之江猜,是劇院工作人員。(飛快地看了一眼村上,眉毛馬上就下垂,擦了一把額頭的汗。)
強一虎是誰?羅之江不認識,自有人認識,此人著即熱心地作了介紹:
「說吧,你想知道什麼?不過,我先說好,絕不出賣我的同人!」
羅之江滔滔不絕的一席話,博得了村上的讚揚,建議不錯,想得周到!
不是全部相似,是細節相似,若那個狙擊手和強一虎是一路的,那麼強一虎這個荊軻,在一擊不中的情況下,使用狙擊步槍的殺手,應該扮演的是秦舞陽的角色,作為強一虎的後手,完成對羅之江的刺殺。作為一名彈無虛發的狙擊手,怎會犯那麼低級的錯誤,僅是讓羅之江擦破點皮,就了事?
小特務才歇手,強一虎緊咬的牙關一松,又開罵了,這次沒罵村上,就罵施刑的小特務,「孫子,給爺爺搔癢用點力吧!」
把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說成是天大的恩賜,這是否是恩賜?
強一虎猛地一抬頭,沖夏正帆張口就啐,「孫子,你讓我看甚?一張狗臉,有甚好看的哩!」
這麼一來,空氣就流通不暢了,夏正帆的肺可受不住,進而引發劇烈的咳嗽。羅之江趕緊用力推開靠近辦公桌的那個座鐘,讓一道暗門顯露了出來,羅之江輕輕一拍門,門吱呀一聲開了。陰冷的風攜著地底世界特有的濕氣,直撲正面向暗門而坐的夏正帆,涼絲絲的、黏糊糊的濕氣,輕貼著他的臉,令他的精神氣頓然為之一振,腦子也活絡不少。
待法醫官近一步查驗羅之江的傷口后,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子彈只是輕微地擦掉了點皮。再看其它被殺死的人,個個眉心中槍。要說真正的殺手槍法有問題的人,儘管拿自己的腦袋去試試。
村上獰笑,「放心!管殺還管埋!」
夏正帆回應以日語,「ちょっと待って!(稍候!)」
強一虎輕蔑地看了羅之江一眼,「會給爺爺搔癢不?太輕了!」
羅之江對手下一名孔武有力的小特務大吼:「打!給我照死里打!」他恨不得強一虎死。
他為何沒來?
把強一虎拖到南京雨花台行刑的那天夜裡,村上竟然很惆悵,彷彿要死的人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一位朋友。
高亢激昂的秦腔,震得村上耳鼓嗡嗡作響,頭暈腦漲,他回過神來,放著夏正帆不問,繞道去問羅之江,「他唱的什麼?」
羅之江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連陝西方言他都聽不懂,就更別說秦腔了。
「哦,那他唱的是什麼內容?」村上指了指強一虎,「他不會在罵我吧!」
審問進行到這裏,一個經過邏輯推理,且充滿條理性的結論,漸漸在村上的大腦中形成了:若強一虎所言為真,且那個「他們」,不是少數幾個人的話。那麼渦川部隊中,就深藏著一群鴉片鬼,他們為了滿足自個的毒癮,無恥地替眼前這個支那人以及其同夥,充當起了殘害自己袍澤的幫凶。
強一虎說,「聽好了,配合我的人,就是倭(渦)川部隊的士兵。」
「哎,你這人怎麼回事啊?我這裏吐膽傾心說與伊,難道你不解其中意?」羅之江半真半假地說。
夏正帆撇撇嘴:他就在我們後面。
就這麼辦!村上愉快地拍了板。
夏正帆面色一肅,「羅之江,你跟我玩這套攻心為上的把戲,不覺得太嫩了點兒嗎?當初你在杭州特訓班受訓,是誰帶你入的門?可能你記性不太好。我這裏提醒你一下,是我!」
一路無話。
頭疼!
你說對了!你可真夠聰明的,可惜了,放著好好的人不當,要給日本人做狗,我操你八輩子祖宗……(下面的話,湮沒在了羅之江的巴掌之中,強一虎罵夏正帆,等於把他也給捎帶了進去。)
羅之江咬定先前的回答,堅稱他確實不是夏正帆的學生,名義上是,實質上不是,併為此賭咒發誓:若有半句謊言,全家死絕。
半明半暗的房間之中,他正在受審,不是真被審,僅是個訓練而已。明知是訓練,可他心裏還是很害怕,負責拷問他的那個人,似乎把他的心思都揣摩透了,連他下一步要說什麼,都能一字不差地說出來,當時他驚為天人,誠惶誠恐,甚至被幾句虛張聲勢的恫嚇,給嚇得……
辦公室門一關,羅之江就快步走到窗前,閉窗、拉窗帘,一氣呵成。
不過,就算明日強一虎會死?他也絕不會在今天停止審訊。
錢蘊盛:是她?你們那個世界可真小啊。誰都清白不了!
逛街。
抓不住人,是正常的,這次抓不住,下次再抓嘛——不妨從錢維民那裡了解了解他的前部下,知己知彼,方能抓到人嘛——羅之江這樣想也這樣做了,回去就打了個電報給上海:煩解錢維民至寧,協捕強一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