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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大義凜然

第二十六章 大義凜然

很快,電話那端就傳來一陣椅子挪動的響動聲,沈正醇知道,他切中了問題的實質,否則,武島不會激動到失態。
若不然,日本人還怎麼粉飾太平嘛!
武島沉吟了片刻,說,「好吧,請你把電話交給藤井大尉,我向他交代幾句!」
「哦!」沈正醇欣然一笑,輕輕點了點頭,「這已經很不錯了,我們走吧!」說完,他就站起了身。
表面上,他時不時地向人表達這種悲哀,好像他從前是明珠暗投,現如今棄暗投明,站對了隊伍,回報他的將是一片大好的、光明的前程。
成理君萬萬沒想到,真正的自由,竟然是以烏二的死為代價換來的,烏二空出來的簡任委員官位就由他的屁股坐了,大小是個官,乾的還是老本行,特務工作:這就算是對他所遞之投名狀的回報。
「你與他之間是不是還有些見不得光的事未了?」李逸群調侃道,就是隨口一說,並沒多想其它。
「嗯,你調查得很細緻,」夏正帆讚許地點了點頭,「那麼據你所了解,我是出於什麼原因,要殺他?」
出事了!
找馮道援還有層意思:可通過馮道援,向沈正醇言明自個兒的苦衷,表明自個兒是身在曹營心在漢,反正舉義是分分鐘的事情,只要組織上有需要。
矮冬瓜氣急,伸手就去掏腰間的王八盒子。槍套才剛打開,就被剛走進來的一名大尉給出手制止了。
即便是如此,少尉還是勃然大怒,猛一拍桌子,站起身,舉手遠遠一指沈正醇,「あなたは私たちの囚人は、どうある傲慢?(你已是我們的階下囚了,怎還敢如此傲慢?)」
對待笨人,只能耐心地把話說開、說透:
沈正醇哂笑,信不信由你,上海的治安,最近是不是不太好呢?
身無寸功,似乎是他的悲哀。
「呵,三年?那我怎麼看你還似剛入行的生手?」沈正醇嘴角浮起輕蔑的笑,哼道,「干咱們這個行當的人,你看誰會將重要文件留底?」沈正醇指了指頭,補充說,「重要的東西,都記在這裏的呢!」
李逸群看得出來,這些人在他面前,無不面帶敬畏之色,討好之意——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烏二臨死之前,被他這樣利用一番,也算死得其所了。
可憐的大尉,可能是第一次碰到沈正醇這樣難纏的主,他不解地問,「你為什麼要和我的上司通電話?」
沈正醇撇了撇嘴,背著手,再不去看被捕的部下,徑直離開了。
武島傲然頷首微笑,對翻譯,也對沈正醇,一指面前那張空著的椅子,順勢作了個請的手勢,「讓沈將軍閣下見笑了,請坐!」
「早和晚,都一樣!」李逸群鎮定地說,「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好,謝謝!」沈正醇走上前?接過了電話。
這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正當他要沉入夢鄉時,他聽到有人在對他大吼大叫,睜開眼,原來是那個小少尉,可惜,他聽不懂日語,也不知道對方在說什麼。既然聽不懂,他就乾脆置之不理,繼續閉目養他的神。
許是覺得沈正醇的言語及態度太過傲慢,在旁的軍曹用力推了一把沈正醇,將其推坐在沙發上。
「昨日夜裡偶感風寒,染微恙,起不得床了!」烏二記性不賴,將夏正帆慣用的託詞一字一頓背了出來。
整裝出發!
李逸群心想,要讓烏二開口,那還不好辦嗎?他雙手猛地一拍,趴在包廂門口,幾個隔著門板聽了半天動靜的衛兵,如狼似虎地衝進了包間,猛撲向了烏二。猝不及防之下,烏二還未作出應有的反應,就被制服了。
有的人,是不怒自威,沈正醇就屬這樣的人。他一聲命令示下,本是三三兩兩散落在大堂各處啼哭的眾人,立馬收了眼淚,拖著行動不便的身體,很快站成了筆直的一排。就連這些人的精神氣,在一忽兒間,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一掃先前的沮喪、頓然之態。
村上與軍曹面面相覷了一陣,再不發一言,相偕退出了會議室。
大尉一聽,頓時愣了,他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這沒錯,但僅限於說。黔驢技窮這類只見於古籍的典故,他卻知之不多。想問眼前這人,他又抹不下臉。
自然而然,在神色間,大尉毫不掩飾對沈正醇的欣賞,兀自點頭不止。
翻譯無奈,只得直話直說,話音剛落,少尉頓時氣得暴跳如雷,走下主席台,衝到沈正醇面前,握拳就想向沈正醇臉上招呼,但終究還是忍住了,改將拳擊會議桌,大聲怒罵不止,沈正醇權當聽狗吠,仍閉目養他的神,對其不理不睬。
終於,到了下午兩點,李逸群見再不動身,只怕這一天到頭,也動不了身,扯著烏二上了火車,就命令發車。
一天後,也就是二月四日,烏二死了,生前一條八尺大漢,死後身子萎縮得只有猢猻那般大了。
武島漫不經心:哦,沈將軍閣下,剛才我聽說,您願意與我們合作?
「住手!」沈正醇斷喝出聲制止矮冬瓜的暴行,「你們要抓的是我,不要再為難他了!」
要誠意是吧?
他確實沒猜錯,一名翻譯很不相宜地出現了,向他介紹說,「這位是武島楓中佐閣下。」
「哦,你知道?」夏正帆並不太吃驚,「你怎麼才知道?」
沈正醇心頭暗罵不止,面上卻笑意吟吟,指了指客廳的電話,「勞煩你就在這裏撥電九*九*藏*書話,我想直接和你的上司通電話!」
「是的,是我主動挑起的。」李逸群頹然地說,「我走了,你不必送我!」
「哈哈,一點都不錯!」李逸群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對烏二的發落,全沒有衛兵想象中那樣,一槍斃掉了事——不需要了,烏二就要死了!
累了,就罷手。
沈正醇針鋒相對:你認為不夠?那好,一切後果請自負。
「不怕!」眾人聲音整齊劃一,很有慨然之勢。
不多想了,該赴約了。
「做什麼?」夏正帆更不確定。
「我是說,你們可以對我進行監視居住。這樣,我才能接觸到我那些還未暴露的部下,督促他們停止針對貴軍軍官的過激行動。當然,決定權在你們,是利是弊,你們自行斟酌吧!」說完,沈正醇氣定神閑,背起了雙手,開始繞著會議室踱起了步。
在經過一陣費盡心思的冥思苦想之後,他想到了最可能了解誰是中共的途徑,找他的前部下,現如今被沈正醇歸置過去的馮道援。想起馮道援,他就愧得慌,要是當時不偏聽偏信,多從側面了解一下馮道援,自個兒就不會是眼下的困窘了。
「很好!希望你們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沈正醇放和緩了聲音,「現在,我只要求你們兩點:一、扛不過酷刑,寧願自己犧牲,也絕不要亂咬無辜之人;二、一切責任,都由我負,你們不要往自己身上攬!」沈正醇抱拳向眾人一揖,「拜託了!」
「不說,也行,那就別怪我不講交情了。」李逸群冷笑一聲,對站在烏二面前的那名衛兵使了一個眼色,示意其動手。
村上態度誠懇,用語恭謹。他不得不如此,日軍軍官被暗殺的案件層出不窮,都與眼前這人有著密切的關係。若此人是真心實意願意合作,那一度讓他束手無策、焦頭爛額的暗殺案件,就有轉機了。
不問吧,心裏又不舒服?他隱約可知,絕不是好話。
「沒錯,這話我說過。不過,我們之間的合作是有條件的,你們必須要保證我的家人處於絕對安全!但是,你們素來不講信用,我怎知你們是否真有誠意合作呢?所以,我必須要先確認我的家人無恙,我才會同意合作!」不覺間,沈正醇的語調一聲高過了一聲。
沈正醇面色一肅,並未直接作答,反問道:「你們憲兵隊的職責是什麼?你干這行又有多久了?」
翻澤會意,馬上向沈正醇作起了介紹,「這位是松機關機關長村上良峙中佐。」
「不怕!」
一看這陣勢,沈正醇便知反抗是徒勞的舉動,依令將槍扔在了地上。一名孔武有力的憲兵立刻上了前,先給沈正醇戴上手銬,然後撿起沈正醇的槍,端詳了一會,帶著槍轉身出了門。
不一會兒,武島喘起了粗氣,瓮聲瓮氣地說,「你的條件,我可以答應,但你拿什麼作保證?」
「哦,你稍等!」
最後,誰也沒拗過誰,就站在門口說起了話。
大尉狠狠地甩了矮冬瓜兩記耳光,用日語嚴辭厲色對其進行了一陣訓斥后,這才轉身走到沈正醇面前,用流利的漢語說,「對不起,沈先生,讓你受驚了!」表面上,大尉的言辭、行為不乏謙和恭謹,而實質上,他那骨子裡自恃高人一等的狂傲氣勢,卻展露無遺,讓人絲毫感受不到任何誠意。
隨著火車緩緩地駛出車站,送行的人群也漸行散去了。
一進辦公室,沈正醇環顧了四周一眼,只見辦公室內,所有日本憲兵列隊肅立,看他的眼神中,戒備之意甚深,不禁自嘲一笑,「真沒想到,我竟會這麼受歡迎哩!」
此話一出,沈正醇看到村上翹起了大拇指。
聞聲,武島不由一陣暗驚,自他來到中國,他還從未聽過這般有氣勢的聲音。
沈正醇偏了偏頭,讓有些發僵的脖子略略地得到了舒緩,隨口問道,「哦,是嗎?他說什麼了?」
烏二要去蘇州,來了一大串送行的人,上至達官貴人,下至三教九流。來的人莫名其妙、不明不白、不著邊際,認識的、不認識的。熟悉的、陌生的。來了不是為了送行,而是為了說恭喜——彷彿烏二此去不是坐監,而是赴蘇州高就去了。
打過,罵過,烏二的嘴沒撬開,李逸群既沒動口,也沒動手,反倒累了——看得累了。
「自你們日本人來了,我還有什麼不受驚的?」沈正醇譏誚一笑,別過臉,看向了窗口。窗外面雖是漆黑一團,但比起大尉那張讓人看了就想報以老拳的臉,那可就好看多了。
「出去說!」李逸群執意道。
「你能不能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李逸群說得很奇怪,他好像忘記了,該把秘密爛在肚子里的人是他,而不是夏正帆。
沉默,是李逸群最好的回答,誠如夏正帆所言,他確實後悔知道那件事了,他不該問,最不該的是好奇。
「你就是讓我說,我也不會再說了!」
笨!
片刻之後,大尉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拚命對沈正醇搖起了頭,「不行!」
「你讓烏二做過的事,我知道了。」李逸群認真地說。
他實在是有些累了。
村上回了問候,就打發翻澤出了門。
有外甥女這句話就夠了,沈正醇昂首挺胸,邁開大步,走了!
誰料想,烏二做賊心虛,頓時心緒不寧、手足無措、坐卧難安。李逸群看在眼裡,疑在心九九藏書裏,攻心在嘴上,「你們二人之間的那些事,我早就知道了,你是打算自己主動說?還是讓我來說?」
沈正醇被押著走出門那會,丁雪娥就拔腳跟了上去,還未邁出第二步,她就被一個日本憲兵攔住了去路,無奈之下,她停住了腳,喊起了話,「爹,您早點回來!」
沈正醇不怒反笑,還差點笑岔了氣,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大尉嚇了一跳。大尉不由自主地鬆開了丁雪娥,狐疑不定地打量起了沈正醇,奇道,「你為何發笑?」
武島把沈正醇帶到了三樓的大堂。
大尉聽懂了沈正醇話里的意思,這不正是在說他們日本人是強盜么。他的怒氣在猝然間爆發,於行動上,他一把揪住了沈正醇的衣領,「你……」
第二日,果然是個好天氣,難得的好天氣。天剛放亮,霧就散去了。紅彤彤的冬陽,甫一升空,就將入冬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暖暖的陽光,自人頭頂而下,灑落周身,讓人感覺有說不出的舒服與受用。
一進松機關,負責押解的日本憲兵給沈正醇解開了手銬,然後推著他走進了一樓的會議室。
看來,這個凌晨,不安寧得很吶!
丁雪娥哽咽出聲,「嗯!我一定會照顧好虎兒和小雨。」她當然知道沈正醇說的小雨是誰。
烏二呢,也在心理上暗示自己,他就是升了官,此去是前程似錦,不可限量。
「你的,死啦,死啦的!」
汽笛長鳴,火車終於動了。
不久,身著西服的村上在一名軍曹的陪同下,走進了會議室。
一張柿子臉憋得通紅通紅的。
「謝謝!」說話間,沈正醇大馬金刀地落了座。一坐定,他將雙手舉過胸,「能不能把這個給我打開?勒得我實在是太難受了!」
俄頃,聽到一陣開門關門聲后,他再次張開了眼,這次,會議室多了個翻譯,一走到他面前,就說,「你這人是怎麼回事?少尉正在問你話呢!」
想法是不錯,但這有多天真,成理君就預料不到了——他非但沒取得預期的效果,還把沈正醇給牽扯了進來——他的自由始終是有代價的,李逸群並不放心他,屁股後面的尾巴沒少派。
但有些事,他不能不問,「你堅持了多久?」他沒有絲毫責備馮道援的意思,就是想問問馮道援經歷了些什麼。馮道援面露羞愧之色,哭泣而言,「總督辦,實在是對不起,我只堅持了一天一夜……」話未了,站在馮道援身後的那個矮冬瓜憲兵,照著馮道援的后腰就狠狠地打了一拳,當即就打得馮道援慘呼連連,抽搐不止。
沈正醇輕鬆自若地回答道,「你讓我當人質,我的那些部下,不就投鼠忌器了么?」
「你還想知道更多嗎?」夏正帆問。
在那裡,沈正醇見到了一群蓬頭垢面、衣衫不整、滿身血污的人。他走上前,對他們逐一進行辨認:事畢,他暗自鬆了口氣——趙行曼不在其中!
「你為何要那麼做?」李逸群不確定地問。
「算了,不再提他了。」烏二有心換話題。
就是軍曹也驚得不由自主地大吼了一聲,「你的,沒有誠意!」上前一步,一隻手抓起沈正醇的衣領,另一隻手作勢就要照沈正醇的臉上拍下去,但他終究還是沒這麼做,沒村上的命令,他不敢妄自行動!
「你以為我很想提這件事嗎?還不是因為你!」夏正帆提醒說。
「嗯!」
「唉,他怎麼會是這種人呢?」烏二失望地說。
廢話,八年了,夏正帆自己都變了很多,還指望別人沒變化,心態有問題。
一看馮道援衣衫襤褸、鼻青臉腫、眼神渙散的模樣,沈正醇就什麼都明白了。他不怕死,但他不能指望馮道援亦如此——酷刑之下,鮮有硬漢。
還未等翻譯帶上門,村上主動先開了口,「沈將軍閣下,您曾對武島中佐說,您願意與我們合作,共同維持上海的治安,對嗎?」
跟著,一組宏亮的聲音在大堂里響了起來——
沈正醇很矜持:你覺得呢?
大尉恍然大悟,著即鬆開丁雪娥,拊掌讚歎,「對!你說得很對!」心下對沈正醇的話深以為然——他帶來的人都快把樓拆了,都沒找到任何有實質價值的片紙隻字,這種情況,他從前確乎碰到過。況且,記憶力超群,本就是搞特務工作的人必備的基本功之一。如是看來,沈正醇的確是個老練的特務,三言兩語,就說到了問題的點子上。
李逸群沒好氣地搶白說,「來給你送行嗎?你就做夢吧,他那個人,你還不知道,跟誰都不親近……」
「既然如此,那就請你繼續!」村上頷首。
「照顧好虎兒,」沈正醇凄然一笑,「也照顧好小雨!」前一句是真情流露,與虎兒朝夕相處近一年,那個可愛乖巧的孩子,早已是他的家人了。而憑空冒出來的「小雨」,說的是謝振華,他是讓丁雪娥在謝振華應約到來之際,一定要設法對謝振華髮出必要的警示,不要讓謝振華因他受到任何牽連。
「為黨國效忠,殺身成仁!」眾人異口同聲回應道。
沈正醇摸起枕頭下的那把勃朗寧手槍,打開保險,沖向客廳應變。可惜,他慢了一步,幾名日本憲兵動作比他還快,破門而入伊始,就用槍指住了他,直至將他逼到了牆根,才出聲命令他扔掉手中的槍,不要作無謂的抵抗。
翻譯立即向沈正醇轉九-九-藏-書譯了少尉的話,邊說還邊悄悄地拉沈正醇的衣袖,暗示沈正醇不要硬頂。沈正醇並不領翻譯的情,毫不示弱對少尉怒目相向,回說,「不錯,我是被捕了!你也有權處死我,要麼你現在就殺了我,要麼你馬上去把你的上司叫來跟我談。你?不配!」
「出去走走!」李逸群不進門,腳始終停在門外。
「是的,你說得很對。」
「……」
空洞的恫嚇,于沈正醇無任何作用,他亦笑了,笑得很從容,無一絲懼色,「黔之驢,技之窮!」
所以,他也要反共,下狠手,下毒手,哪怕是卑鄙無恥,他都要去做。大主意一定,他的目光投向了中共,他的心思放向了中共。
沈正醇等了一陣,見沒人招呼自己,再一看靠牆之處有幾張沙發,就徑直走了過去,選了一張沙發一屁股坐了下去,閉目養起了神。
呵,人死了,才想起來問這話,晚了!
「我不知道,這要問你。」李逸群面無表情地說。
「請進!」夏正帆親自開的門。
「進來說!」夏正帆堅持道。
一個多小時后,日本軍車開進了英租界四馬路巡捕房大院,戛然而止。自珍珠港事件爆發的第二日,這裏就被日本憲兵隊特高課接管了。在車上盤桓了幾分鐘后,從巡捕房大樓里走出一個瘦小的日本憲兵,朝負責看押沈正醇的幾個憲兵打了個手勢后,沈正醇就被押著下了車。
「我勸你,還是不要問了,若你想活得久一點。」夏正帆半真半假道。
凌晨一時,正在睡夢中的沈正醇,忽然被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驚醒,他一骨碌坐起身,側耳細聽,還有比腳步聲更雜亂的敲門聲。他剛掀開棉被下床趿上鞋,樓下的敲門聲、應門聲、叫罵聲、翻箱倒櫃聲,頓時響作了一片。
沈正醇一看丁雪娥等人全被帶到了跟前,臉色頓然一變,厲聲問大尉,「你這是要幹什麼?你要抓的人是我,你抓我的家人算什麼事?」
要當上李逸群的一隻稱心黑手,可不是那麼容易的,功勞在哪裡?
電話一通,接電話的正是丁雪娥,這在沈正醇意料之中,他諒日本人再橫,也不敢不掂量他所說的「合作」二字,所包含的分量。
大尉當著沈正醇的面,拿起了電話,撥了號碼。
「呵……呵……」
約十多分鐘后,大尉帶著人,把丁雪娥、小楊、小武小文兄弟,也押進了客廳。這麼一來,本就不大的客廳,頓時變得壅塞不堪了起來。
「爸,您就放心吧,我和游娘姨輪班照顧著虎子和小雨,不會出事的!」丁雪娥問,「對了,您現在在哪?」
抓不抓人,大尉確實作不了主,所以,他轉身跑開了,他要打電話請示上級后,才能答覆沈正醇。
彷彿早料到沈正醇會有此一問,大尉理直氣壯地說,「搜不到你們的機要文件,我就只好抓你家人了!」說到家人二字時,大尉特意加重了語氣。言畢,大尉伸手一把抓住丁雪娥的后衣領,拖到沈正醇跟前,作了個十分猥褻下流的手勢,「不知道這樣漂亮的女人,進了憲兵隊,出去時,還會不會這麼漂亮呢?」
沈正醇懶得跟大尉費口舌,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到了窗前向外張望:弄堂里滿是日本憲兵和憲佐(華籍憲兵),弄堂口停有好幾輛日本軍車。
「不了,你什麼都不要說了。」李逸群驚恐地搖頭。
武島狂笑:你人都在我們手裡了,還敢口出狂言讓我後果自負。沈將軍閣下,談判可不是這麼談的!
不受歡迎的人走了,夏正帆卻急著要出門了。他今天有個很重要的約會要赴,若不是李逸群過早地出現,臨時打亂了他的行程,他應該早就抵達約會地點了。與那人多年不見,也不知其人變化大不大?
在電話中,丁雪娥特彆強調說,日本憲兵沒有為難家人。隨後,丁雪娥才說,家裡家外都有憲兵和憲佐監視,未經允許,不得隨意進出……虎兒,因昨夜的驚嚇,現在高燒未退,而小雨正在睡覺,無甚大礙。
「呵呵,急什麼呀?我話還沒說完吶!」沈正醇使了個解字訣,不著痕迹地讓衣領脫離了軍曹之手。
翻譯不敢照直翻譯這話,略作了修飾,婉轉地把沈正醇的話傳達給了少尉。
聽到烏二的死訊,夏正帆估摸著李逸群會登門,或早或晚,最快不過三天,最遲不過一個星期。事實上,他想錯了,他送走帶來烏二死訊的羅之江后不久,李逸群就站在了他家的屋檐下。
武島打著官腔:沈先生,你好!我是大日本皇軍華中派遣軍駐上海憲兵司令部特高課課長武島楓中佐。
但是,光用血染紅頂子的方式掙官帽不行,還須得鞏固官帽——刀懸在頭上不得不如此。重慶的戴老闆,上海的李老闆,都是殺人不眨眼的主——與前者作對,緊跟後者步伐,前者已然得罪了,後者是新老闆,要實心任事,努力巴結才是。
「我問你們,你們怕死嗎?」沈正醇厲聲道。
李逸群沒想到,烏二的嘴很硬,任他日爹罵娘、拳打腳踢,捎帶連嚇帶騙,烏二就是一聲不吭,咬緊牙關受了下來——不說!就是不說!不說能活命,說了,想活都活不成了,跟死比起來,身上的這點痛,算不得什麼的。
李逸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鈴作響,關上的門,又打開了。
無疑,沈正醇不是在表示誠意,九九藏書而是在漫天要價,這令村上驚訝至極,質疑之聲脫口而出,「你憑什麼?」話一出口,村上就感覺很不妥,就這麼一句不起眼的話,他一開始就輸了氣勢,正確的做法是:他應該不假聲色,義正詞嚴地對沈正醇進行斥責。
烏二想了好一陣,回答說:「怪人。」
「你既說我讓烏二殺了人,那人是誰?」夏正帆問。
武島很傲慢:你有什麼籌碼和我談條件?
大尉見沈正醇不搭理他,悻悻地摸了一陣鼻子,走了。
「你有秘密,見不得人的秘密。」李逸群攻心為上,「若我所了解的情況無任何謬誤的話,你以前讓烏二殺了個人。」
沈正醇慢條斯理:嗯,確有此事,課長先生,既然是談合作,那你對我開出的條件,是怎麼個看法?
「你馬上再打一個電話給你上級,就說是我說的,你們要抓的是我,不是我的家人。快去!」沈正醇用命令的口吻對大尉說。
武島明知故問:什麼條件?
這些狗日的小鬼子,還真不是一般的死腦筋!
烏二張了張嘴,欲言又止。
甫一見面,村上對沈正醇很客氣,不但一口一個將軍閣下,還主動伸出手與沈正醇握了握。稍停,村上對翻譯點了點頭。
這話是對端坐于辦公桌前的那位中佐說的,沈正醇猜,中佐應該就是剛才與他通電話的武島楓。
天剛亮,沈正醇被押去了北四川路新亞大酒店松機關駐地。
「廢話!」李逸群對烏二翻了翻白眼,「你猜他今天對不能來送行,說了什麼樣的話?」
然而,跟戴笠作對,只能是口惠而實不至。他好歹也是一任軍統上海區區長,組織內的內幕比別人了解得多些,後果也比別人清楚得多。得罪戴笠的事,嘴巴上說可以,哪怕喊破了喉嚨,拍痛了巴掌,也絕不可真去干,還要想方設法戴罪立功,以換取戴笠的原諒——戴笠能成老蔣的一隻稱心黑手,須臾離不得,不就是靠反共起家的嗎?
大尉與電話那端的人小聲嘀咕了一陣后,把電話遞給沈正醇,說,「武島課長願意與您交談!」
「我怎麼聽你這話的意思,你是來找茬的?」夏正帆哂笑道,「那你倒說說看,我又做了什麼不該為的事?又或者說,我讓烏二做過什麼事?」
翻譯給嚇得臉色慘白,低聲責備起了沈正醇,「我說你這人,咋就這麼不識好歹呢!」
大喝一聲,很管用,打馮道援的矮冬瓜確實住了手,這個住手不是無條件的——矮冬瓜一個急沖,就站在了沈正醇跟前,伸開粗短的手指就向沈正醇臉上招呼,卻給個子很高的沈正醇巧妙地避了開去。矮冬瓜見一擊不成,改出拳猛擊向沈正醇的腹部,這次是成功了,不過成功的代價不小:他打中的是沈正醇的手銬。當即,就疼得他齜牙咧嘴、一陣怪吼。
包廂臨時作了審訊室,很有點私設公堂的意思。
威脅之意溢於言表,在大尉想來,但凡中國人都看重女人的貞操,只要抓住沈正醇的這個軟肋,窮追猛打之下必有所獲。
暗忖了一會兒,大尉決定問一問沈正醇——哪有被人罵了,還不知所謂的?
藤井一陣「哈伊,哈伊」應聲不迭之後,放下了電話,走到沈正醇跟前,臉上堆出和善的笑,「沈將軍閣下,武島課長讓我轉告您,您的家人將被監視居住,對這個結果,你感覺滿意嗎?」
一聽謝振華還未出現,沈正醇心下稍寬,但他還是不放心,強調說,「近來天氣時暖時熱,一定注意虎兒、小雨二人的冷曖,不要隨便給他們增減衣服,病了,可就不好了!」這話是提醒丁雪娥,一定要二十四小時守候,一旦謝振華出現,就要及時給謝振華報信,容不得一點疏忽。
「既然是談合作!不談怎可以?」沈正醇睥睨而視。
車速逐漸快了起來,當站台變成了視野中一個小黑點,趴在窗檯前向外發獃的烏二,突然扭過頭,問李逸群,「奇怪,夏正帆今天怎麼沒來?」
沈正醇主動提出合作,大尉於此是求之不得,馬上迫不及待地說,「你有何條件?儘管提!」大尉知道,像沈正醇這樣的人物,輕易不會開口與人講條件。
會議室很大,中間有一張會議桌,桌旁有很多座位,主席位上坐著一名少尉,正埋頭謄寫著什麼。憲兵看見少尉,就走上了前,附在少尉耳邊嘀咕了幾句,就頭也不回地走了。憲兵一走,少尉抬眼上下打量了一會兒沈正醇,又埋頭繼續抄他的文件去了。
沈正醇回笑,「馬上把我放了,治安肯定好!」
先於沈正醇被捕的一干人,見沈正醇也落了同樣的命運,錯愕一陣后,皆失聲痛哭了起來。特別是最早被捕的幾個人,更是捶胸頓足,仰天號啕,自稱罪魁禍首,萬死莫贖。
武島不接腔,轉臉朝緊靠沈正醇而立的日本憲兵點了點頭,示意其給沈正醇打開手銬。
問題是,誰是中共?他一個都不認識!說來慚愧,他這個前上海區區長,從前一直是深藏「閨中」,有事只管發號施令,下面的人按他的意旨去辦事就是,一些具體事務,他哪知個中的深淺——手下人或許認識一二個中共,就他這個官老爺一個都不認識。
李逸群也要去蘇州,為他送行的人也不少,有的同時也為烏二送行,有些本來是專為烏二送行的人,也順便來為李逸群送起了行。本來還很寬九*九*藏*書敞的車站,給這些送行的人佔著、霸著,就變得狹窄了起來。
鑒於送行的人實在是太多,這天上海開往蘇州的火車,不得不一再延時,晚點了又晚點。
沈正醇板著臉,厲聲吼:「「聲音太小?我聽不見!」
片刻之後,出去的那名憲兵,和另外幾名憲兵,拖拽著馮道援魚貫而入。
「不,我們就說他。」李逸群來了興趣。
「我在北……」沈正醇忽然注意到村上眉毛在打彎,旋即話鋒一轉,說,「你放心吧,不久我就會回家!」
沈正醇回應以官腔:武島先生,你好!我是大中華國民政府軍事委員會軍事統計局駐上海工作區少將總督辦沈正醇。
沈正醇等的就是這句話,即使激將得逞,他也未得意忘形,而是慢騰騰地挪到了電話旁,拿起電話,慢條斯理地撥了號。
似被蜜蜂猛地蜇了下屁股,烏二冷不丁地從座位上跳將了起來,「啊?我現在說……」等他意識到,這不過是李逸群使的詐,想要改口也來不及了。不過,這無妨他裝傻充愣,李逸群問什麼,他都三緘其口,頗有些以不變應萬變的意思。臨時構築起來的心理防線,有效地把李逸群擋在了外面。
「呵,他該是哪種人?」李逸群問。
誰看這架勢,都會認為,沈正醇要吃若頭了。不料,才眨眼間的工夫,大尉竟轉怒為喜,「你不就是想激怒我,讓我現在殺了你嗎?呵呵!」大尉笑容一收,「我勸你還是別做夢了!到了憲兵隊,我會讓你知道什麼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李逸群猛盯住夏正帆,一字一頓地說,「那你解釋一下,你為什麼非要烏二死?」
「可以!」武島爽快地答應了,補充說,「但不是在這裏,請沈將軍閣下移步,隨我到大堂。」
聽到這裏,武島心裏頓然很不舒服了起來,他後悔答應沈正醇與這些人見面了。
李逸群露出玩味的表情,「那個神甫,你為什麼要殺他?」
「究竟是什麼事,你還是說了吧。」李逸群笑意盈盈地拍了拍烏二的肩膀。
沈正醇這才站起身來,舒展一下筋骨,不緊不慢地說,「你好!村上先生。」
沈正醉側頭睨了一眼少尉,冷笑,「就憑他?一個小小的少尉?他沒資格與我說話!」
放下電話,村上兩手一攤,笑意盈盈說,「沈將軍,我們兌現了我們的諾言,現在該你拿出誠意來了!不然……」言下之意,若沈正醇不能兌現承諾,他也可以不必遵守承諾。
「哦,你這麼說,我就更想知道了。」李逸群饒有興緻。
武島不得不出面進行干涉,「不許再說了!」
桎梏一脫,沈正醇揉了揉被勒得生疼的手腕,待疼痛稍緩,才漫不經心說道,「能不能讓我見一下我的部下?」說的是被捕的那些人,他很擔心趙行曼亦在其中。
村上連忙按捺下軍曹的進一步發作,向沈正醇提議說,「您若是不信,那您可打個電話與您的家人通話,您就知道我們有沒有誠意了!」村上指了指會議桌上的那部電話,「就用這部電話打吧!」
「唉,你要是好奇心不那麼重就好了。」夏正帆惋惜地說,「你看吧,你這是在自尋煩惱。」
沈正醇啞然失笑,將話筒向藤井一遞,轉身走到沙發前,一欠身坐了下去。
沈正醇被押著進了一間很大的辦公室。
「他們……」沈正醇指了指丁雪娥等人,說,「這都是我的家人,你們不能傷害他們,更不能抓他們,否則,你別指望我會合作!」沈正醇何嘗不知,眼前的這個大尉無權作主,有權作主的人還在辦公室里端坐著呢!但他還是這樣說了。
沈正醇凜然一指少尉,對翻澤說,「你給我照直了翻!我看他敢把我怎樣?」
翻譯面無表情地作了轉述,「少尉問你,你的職務、軍銜是什麼?」
武島疑惑了。
這算什麼問題,大尉感覺有些莫名其妙,撓了撓後腦勺,方才略顯遲疑地作了答,「職責就是反間諜啊,我干這行三年了!」作答完畢,大尉頓時心生不安,厲聲喝問,「你,問這些幹什麼?」
大尉聞言,囁嚅了一陣,終究沒說什麼,就又跑步走了。大尉再次回來時,帶來的結果是:不行!
「你好!沈將軍閣下。」
李逸群從沙發里起身,就在沙發與茶几之間的空檔來回踱起了步,他的心很亂,各種奇怪的念頭,是一個接著一個。
沈正醇最聽不得男人哭,本欲出聲呵斥,但一見他們受刑之後的慘狀,心中終是很不落忍。然而,嚶嚶之聲愈加凄慘,聽得他心裏直發堵,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他暴喝出聲:「哭什麼哭?嗯!都給我把眼淚收了!全體起立,聽我口令!緊急集合!」
「那就恕我不送了。」
大尉一入彀,沈正醇不失時機地說,「你們抓我的目的,無非想讓我與你們合作。要我合作可以,但你必須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武島故作為難:我認為,你的籌碼不夠!
哈!久違的大笑,臉部肌肉確實很配合?但笑而無聲,在這打個噴嚏都會人頭落地的環境里,他實在是笑不出聲來……
見恫嚇不管用,少尉悻悻地走了,估計是請他的上司去了。
「那好吧,進來說,我怕你聽完了,會癱軟在地。」夏正帆戲謔一笑。
沈正醇義正言辭:我的家人,你們不能抓他們,更不能傷害他們,否則,你別指望我會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