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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哎呀,這位心理學家好像認識他本人似的,就差沒告訴我們他左腋下有顆痣了。」塞爾登感嘆,我不知道他是在諷刺還是暗含著一種克制的怒氣。我感到好奇,是不是關於同性戀的論述觸犯了他。「我們數學家做假設恐怕要謹慎得多。但是,不管怎樣,我已經重新考慮了您的話,並且決定或許應該告訴您我的想法……」他在口袋裡掏出一本小筆記本,從皮特森的桌上拿了一支鋼筆,迅速塗了幾筆我看不清的線條。他撕下那頁紙,一折為二,遞給皮特森:「給您兩種有可能是那個序列第三個符號的答案。」
皮特森揚起一條眉毛,合上書。他默默地掃了一眼報告的下一頁,然後翻過來迅速掃視了一下第三頁的開頭幾段。
他摺紙的樣子彷彿包含著某種機密,皮特森似乎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打開紙,默默看了一會兒,然後又折起來放進抽屜,也沒有向塞爾登提問。也許在兩人這個小小的較量中,皮特森暫時因為讓塞爾登交出了符號而感到滿足,因而不想用更多的問題來為難他,或者,也許很簡單,他更願意以後和他單獨交談。我想也許我該起身告辭,讓他們單獨呆一會兒,但皮特森先站起身送我們出去,還出人意料地帶著一種友好的微笑。
「唔,」他說,「我給你們念一下報告裏面主要的幾點吧。看來我們的心理學專家認為兇手是一個男人,三十五歲左右。在報告里她把他叫做M先生,我想是指代『殺人兇手』吧。她告訴我們,M可能生於某個鄉村或者小鎮郊區一個中下階層家庭。可能是獨子,但總之,從小就在某項腦力活動中顯示出過人的才華:譬如象棋、數學、閱讀等他的家人並不熟悉的活動。他的父母將他的這種早熟誤認為是天才,因而不讓他參加同齡孩子的遊戲、活動。他可能成了同齡人取笑的對象,這一點由於他某種生理上的缺陷而加劇:譬如女性化的嗓音,戴眼鏡,肥胖……這種取笑使他更為孤僻,並使他產生了最初報復的幻想。在這些幻想中,M很典型地想象要用他的才智和成功戰勝敵人,制服那些羞辱過他的人。九九藏書
「有,」皮特森說著,又翻回到他跳過的那幾頁上,「心理學家認為那些謀殺案是一種向您獻殷勤的方式。M身上不僅有一般的報復欲,還有更為強烈的、想要歸屬於您所代表的那個世界的慾望,他想獲得那些曾經排斥他的人的尊敬,哪怕這種尊敬是用一種可怕的方式得到。因此他選擇了一種他自認為一個數學家會認可的殺人方式一一動用微量元素,無菌法,不殘忍,幾乎是抽象的方式。M就像是處於迷戀的初級階段,竭力取悅于您,製造謀殺案就是向你獻禮。心理學家認為M可能是一個壓抑的單身同性戀者,但也不排除他可能已經結婚,表面上過著正常的家庭生活,九-九-藏-書以掩飾他的秘密活動。她還說,如果他在初步的勾引階段沒有得到任何回復的表示,就可能進入暴怒的第二階段,出現更為血腥的兇殺,或針對與您更親近的人。」
一個瘦得制服里幾乎空蕩蕩的女警察帶我們上樓來到皮特森探長辦公室。我們走進一個寬敞的大房間,牆都是濃重的鮭魚肉色,具有一種戰後英國自豪的樸素,不露一絲奢華。房裡有好幾個高高的金屬檔案櫃,還有一張樸素得出乎意料的木質寫字檯。透過一扇半圓拱形的窗戶可以看到河的一道拐彎,在慵懶的夏日午後,學生們躺在河岸上享受著最後的日光。靜止的金色河水,讓我想起曾在倫敦巴比肯美術館看到過的羅德里克·奧康納的畫。
在自己的辦公室,朝後靠在大扶手椅里,皮特森看上去放鬆多了,不那麼小心提防了,或許僅僅是因為他不再把我們當作嫌疑人,而且想向我們證明,如果他願意,他也可以卸下警察的面具,代之以尋常的、英國式的彬彬有禮。他站起身,把我們帶到幾張莊重的高背椅旁,椅子上的布料蒙面因為摩擦,已經有些綻線並且泛著光。在他回到寫字檯后的椅子上時,我留意到桌角上放著一個銀質相架,裏面有一張照片:年輕時的皮特森側著身,正在扶一個小姑娘上馬。按照塞爾登跟我描述過的情況,我本期望能看到一堆文件、報紙剪報,牆上或許還掛著一些已告破的案件照片,然而在這個平平無奇的辦公室,很難知道皮特森究竟是一個九_九_藏_書樸素的典範,還是那種不願過多暴露自己、因而可以調查別人任何事情的人。他拉開抽屜,取出一副眼鏡,一邊用法蘭絨布擦,一邊瞟了一眼桌上散放著的幾頁紙。
「報告在這兒回到了我們感興趣的問題上。這位心理學家斷定我們面對的不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精神病患者的行為特徵表現出缺乏內疚感和逐漸加劇的殘忍,還有一種懷舊情緒:他在尋找某種能打動他的事。而在我們的案件里,到目前為止兇手表現出來的情況恰恰相反,是某種慎重,一種要將傷害降低到最小程度的關切……同您一樣,」他說著,抬眼看了一下塞爾登,「這位專家似乎也發現這特別吸引人。她認為,是您書中關於連環謀殺案的那個章節給了M『第二次機遇』。我們的這個傢伙覺得蘇醒了。他既要別人的尊敬,又要報復他們:要獲得他一直想歸屬但被不公平地排除在外的某個團體的尊敬。在這裏,她至少對那些序列符號也提出了一種可能的詮釋。這個誇大狂發作的M把自己當作了創世主,他要給萬物重新命名。他不斷完善他的創造:就像《聖經·傳道書》里一樣,那些符號是要說明他發展的各個階段。她猜測下一個符號可能是一隻飛禽。」
「潛伏期會在心理學詞彙中所說的『第二次機遇』出現時結束,那是部分重現第一次機遇或者似乎極為相似的時刻。許多心理學家指出它與《一千零一夜》中那個瓶中惡魔故事的相似之處。安博雷病例中的第二次機遇特別清楚,但https://read•99csw•com通常案例中的情況要模糊得多。在安博雷書稿遭拒十三年之後,一個新加入G出版社的女審稿人在一次出版社搬家過程中很偶然地發現了他的手稿,於是作者被第二次叫到巴黎。這一次,安博雷穿戴得無可挑剔,午餐時也小心注意自己的舉止,還用一种放松的、大都市特有的腔調與女審稿人交談,然後在上甜點時,他在服務員來不及阻止之前,將那個女人掐死在餐桌上。」
皮特森打開一個抽屜,拿出一本厚厚的心理學書籍,在開頭的某一頁中露出一張小紙條。「我覺得回顧一下這第一起病例還是挺有意思的。儒勒·安博雷是一位貧困潦倒、默默無聞的法國作家,一九二七年,他將自己的第一部小說手稿寄給當時法國最大的出版社G,他創作那部小說花了好多年,並且著魔般地反覆修改。六個月後,他收到一封絕對熱情洋溢的編輯來信——這封信他珍藏了一生。在那封信里,編輯表達了對他小說的欣賞,並建議他去巴黎商議合同的條件。安博雷當了他少數幾件值錢的東西做路費,但在會見中出了點問題。他們帶他去一家高雅的餐廳吃飯,他的衣服與餐廳的格調很不相稱,在餐桌上的舉止也頗為粗魯,還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喉嚨。這本來沒什麼大不了,但合同終究沒有簽成,安博雷屈辱地回到家鄉。他開始懷揣那封信,一連幾個月一遍又一遍向朋友重複這個故事。這種綜合征第二個反覆出現的特徵是可能持續好幾年的潛伏期和成型期。有的心理學家稱https://read•99csw.com之為『錯失機遇』綜合征,就是強調這一特徵:病人在關鍵性時刻,在可能改變人生命運的轉折點,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在潛伏期內,人會執迷於那個時刻,無法恢復以前的生活,不然就只是表面上重新調整生活,而實際上開始產生殺人的幻想。
「在符號問題上不吻合。我還是相信如果那些紙條是故意給數學家看的,那麼答案肯定也得從某種形式的數學上考慮。報告中有沒有對那些謀殺中『將傷害降到最小程度』的特徵做出解釋?」
皮特森收起各頁紙,看著塞爾登。
「考試的時刻終於到來,為此他已等待多年——這可能是某種特別重要的競賽或者他特別擅長的領域的考試。這是一個巨大的機遇,他可能因此而擺脫卑微的出身,開始過他在整個青春期默默地、著魔般準備的另一種人生。但是意外發生了:由於遭受考官的不公正待遇,M失敗而歸。這導致了第一次精神打擊,被稱為安博雷綜合征,是以作為這種強迫症第一例研究對象的作家命名的。」
「這和您之前的想法相吻合嗎?」
「這也是另一個有趣的神秘之處,」皮特森說,「法醫們一開始都很困惑:在屍體中找不到任何已知的毒藥,他們甚至認為可能是一種不留痕迹的新葯,這種葯我從沒聽說過。但我想這一點至少已經解決了,」他說道,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似乎是得意的神色,「兇手可能覺得他非常聰明,但我們警方也總是在動腦筋的。」
「第二次解剖有結果了嗎?」塞爾登在我們走向門口時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