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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們已經來到「老鷹和小孩」的門口。我透過一扇窗戶看到洛爾娜。她背對我們坐著,紅色的捲髮披散在身後,心不在焉地轉著桌上圓形的啤酒杯墊。塞爾登自動掏出煙草袋,也順著我的目光看去。
「兩樣都是,」我說。他們開懷笑了,似乎我的話讓他們出乎意料地鬆了一口氣。看著他們笑,塞爾登對我說過的話又回到我腦海,那就是我不是英國人。雖然在這隨意的笑聲中依舊有所節制,他們似乎已經動用了他們不該濫用的、難得的自由,塞爾登當然可以說他是蘇格蘭人,但不管怎樣,在他們之間,在她們的表情里,或者說在他們如此小心地節約表情這點上,毫無疑問,他們有著共同的氣質。
「我會在那天看到你演出嗎?」我問她。
「哦,沒有,她把他殺了。有天晚上她發現了日記,他們發生了一場激烈的爭執,她用一把餐刀自衛,將他刺傷致死。至少在法庭上她是這麼說的。陪審團看了他的日記和她臉上傷口的照片后驚呆了,便斷定她是正當防衛,宣判她無罪。正是因為她,這起案件才被收進書里:在她去世多年後,幾個研究筆跡學的學生證實日記本上格林醫生的字跡不是他本人寫的,而是幾可亂真的偽造。他們還發現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她在丈夫死後迅速低https://read.99csw.com調地改嫁了,新的丈夫是插畫師和古代繪畫的臨摹師。我想知道究竟誰寫了那本日記:這是一種科學式的高超仿製。他們膽子大得不可思議,因為他們所做的事情都要在法庭上逐字逐句地敘述出來。這是在用真相撒謊,把所有的牌都攤在桌上,就像徒手表演魔術。順便問一句:你聽說過一個名叫熱內·拉萬德的阿根廷魔術師嗎?如果你見過他的表演肯定忘不了。」
「快進去吧,」他說,「洛爾娜不喜歡等人。」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參加演出,」她的目光有一瞬和塞爾登的目光相交。彷彿這是件她還未同任何人講過的事,不知道他是否同意。「我月底要結婚了,會要求休假……以後我想不會再演出了。」
「是在布萊尼姆宮舉行的交響音樂會嘛,演出間歇還有焰火表演。」他說,「在牛津如果不看至少一場焰火表演,恐怕就不算到過牛津。讓我請你看一場吧。」他從口袋裡掏出錢買了兩張票。
我們走到玉米市場街九-九-藏-書,我指給塞爾登看公告欄里的一張海報,之前我在博德利圖書館的門口已經見過了。上面說皮特森探長將和當地一位偵探小說家參加一場圓桌討論會:「有沒有『完美犯罪』這樣的事?」這個標題讓塞爾登駐足了一會兒。
「完美犯罪……我在對比邏輯學和犯罪調查的相似之處時,曾經查過一本書也叫這個名字。那本書列舉了數十起無頭案。對我的研究來說最有意思的一個案件是關於一個名叫霍華德·格林的醫生的,他極為精確地製造了問題。他想殺妻子,並且,用一種非常詳細、絕對科學的態度記日記,記錄所有可能不利的後果。他總結道,要用一種警察無法用確鑿證據指證兇手的方法來殺了她,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他提出了十四種不同方法,有些的確很精妙。但難的是怎樣確保他本人永遠不被懷疑是兇手。他指出,對於罪犯來說,真正的危險不是那種將各項事實在時間上倒推的調查——只要在殺人前經過精心策劃並且把殺人痕迹都混淆或清除掉,就可以解決——危險在於隨著時間向前發展,他可能被設下的陷阱。他用近乎數學上的術語寫道,真相是惟一的,任何對真相的偏差都是可以推翻的。他知道,在他接受的每次審訊中,他所做的事,以及他設計九*九*藏*書好的每一個他不在犯罪現場的證明,總會無可避免地暴露出一些虛假的東西,只要調查者有足夠的耐心。他對自己分析的各種選擇都不滿意:找其他人殺了她,製造自殺或意外事故的假象,等等。於是他得出結論,那就是得找一個替罪羊,一個對警察來說是最明顯而直接的嫌疑人,這樣就能結案。他寫道,完美犯罪,不是那些沒有被偵破的無頭案,而是找錯了兇手的案件。」
「不知道?」塞爾登驚訝地說,「您應該看看他的表演。好在他馬上就要來牛津了,我們可以一起去看他。你還記得我們在默頓學院討論過的用不同的學科推論的美學嗎?正如我所說,犯罪調查的邏輯就是我的第一種模型。第二種模型就是魔術。不過我很高興你不認識他,」他帶著一種孩子氣的興奮說,「這就給了我再看一次他表演的理由。」
「沒有,這張海報貼出來差不多一個月了。如果他們要給兇手設圈套的話,應該把您也邀請過去。」
自我上次去倫敦以來就沒和貝絲說過話,她從票簿上撕下兩張寫座位號,我覺得她在避開我的目光。總之,這次相遇似乎讓她有些不自在。
「可能會有……其他後果,」塞爾登說,「但這還不是最確切的理由。我不想讓我的假設影響你自己的假設。我對我的研究生都是這九_九_藏_書樣:盡量不搶在他們之前告訴他們我的推論。一個數學家思考過程中最寶貴的時間,就是在孤獨中解決問題的靈感出現的那一刻。你也許不相信,我對你找到正確答案的信心更甚於我自己。你從一開始就參与了,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開始是全部的一半。我相信你已經覺察到了什麼,雖然可能還不確切知道是什麼,畢竟,你不是英國人。第—起謀殺案是後面發生事情的根源,那個圓圈就好比是自然數里的零,是具有最大不確定性的符號,但同時限定了一切。」
我搖搖頭。我甚至沒聽過這個名字。
她認真稱了煙葉的重量並找錢給塞爾登的時候,又和他聊了幾句。我們走出迷宮般的貨攤來到街上。在拱門前,我們看到貝絲正站在一張小桌旁散發謝爾登劇院室內管弦樂隊演出的傳單。他們要舉辦一場慈善音樂會,她說樂隊成員都得輪流賣票。塞爾登拿起一張節目單。
「跟您昨天在公園裡對我講的理由不一樣?既然您把它拿給皮特森看,我不明白為何讓我知道就會有什麼不利後果。」
「那他最後把她殺了嗎?」
「真可惜,」塞爾登說。
「你覺得這是皮特森的一個圈套嗎?」他問我。這是我不曾想到的問題。
「你是因為我沒給你看符號而不高興吧。請相信我,我是有理由的。」
「智者,」她告訴我,一邊輕輕敲著蛇的腦袋,「萬物皆空,空即萬物。萬物之空,即為萬物。很難很難領悟的。絕對真理,超乎否定。永恆無始無終……轉世。」九*九*藏*書
「我要去買煙,」塞爾登說,「你願意陪我去有蓋集市嗎?」
我們默默地離開警察局,在沿著聖阿爾代街走到卡法斯塔的途中都一言未發。
我們已經走進集市,塞爾登在一個印度女人的煙攤前停下來,挑選他的混合煙草。那個女人從矮凳上站起身來接待他,她穿著一件藏紅色的袍子,左耳掛著一個像銀圈似的耳環。我湊近仔細看,才發現原來那是一條盤起來的蛇。我突然記起塞爾登跟我說過的諾斯替教派中咬住自己尾巴的蛇的符號,忍不住向她打聽起這種符號來。
我點頭同意,隨後我們拐到高街上,我走出警察局以後沒說過話。塞爾登自顧自地笑了。
「你是說我以後不演出還是我要結婚?」貝絲問,並且為自己的這個玩笑硬擠出一絲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