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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還有一個我現在到哪兒都會遇到的人,」塞爾登說,「從我們向後兩排,那個穿著灰色外套假裝在看節目單的男人。您能認出沒穿制服的他嗎?是塞克斯副探長。皮特森似乎認為咱們那位仁兄下一個目標會離我更近。」
我在音樂會那天回到了牛津。塞爾登已經在研究所我的信箱里留下了一張紙條,上面畫了—個小地圖,還有去布萊尼姆宮的幾種方式以及我們見面的時間。下午我正換衣服的時候,有人敲門。是貝絲,我一下子啞口無言——只顧盯著她看。她穿著一件領口很低的露胸黑禮服,配以白色的長手套。她的頭髮攏向後面,露出下巴優雅的線條、纖細的脖子和光滑的雙肩。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盛裝打扮的樣子,變化太大了。在我的注視下,她緊張地笑了笑。
差不多兩個星期過去了,我沒有聽到案子的新情況,也和塞爾登失去了聯絡,只是艾米莉隨口說起他正在劍橋幫助籌辦一次「數論」研討會。「安德魯·懷爾斯認為他能證明費馬最後定理,」她說這話的時候樂呵呵的,似乎在說一個無法調|教的小孩子,「阿瑟是少數幾個還把這事兒當真的人之一。」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聽到懷爾斯的名字。我曾以為目前已經沒有職業數學家還在鑽研費馬的最後定理了。經過三百年的努力,尤其是在庫默爾之後,數學家們都斷定這個定理不可能破解。已知任何數學工具都對它無能為力,它太難了,任何敢於挑戰它的人都得投入一生的事業。我對艾米莉稍稍談了我的看法,她表示https://read.99csw.com同意,似乎也覺得它神秘兮兮的。「不過,」她說,「安德魯曾是我的學生,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能解決這個定理的話,我敢打賭肯定就是他。」
「是啊,」塞爾登說,「幾乎全牛津的人都來了:你看那兒,」他朝右後側的幾個座位使了個眼色。
「只是通過電話。他請我按照我的思路,用儘可能簡單的方式寫下推斷出第三個符號的理由,也就是組成這個序列的規則。我從劍橋給他寄去了解釋信。只用半頁紙不到的篇幅,不像他給我們念過的那份非常……呃……想象力非常豐富的心理分析報告。我認為他有一個計劃,但肯定還在猶豫。心理學家的設想多麼吸引人啊,這很有意思。哪怕是錯誤的或是荒謬的,但總比純粹的邏輯推斷顯得更吸引人。人對邏輯思考總是有一種天生的抗拒性和本能的不信任感。哪怕抗拒完全是錯誤的,只要你研究一下人類邏輯發展的歷史就會發現,那種抗拒心理是有基礎的。」
他發動了車子,慢慢把車倒到開出康利夫街的坡道。車開到和大路的交叉口時,車頭燈照亮了還在路面上的那隻被壓扁的動物。邁克爾突然打了一下方向盤避免從它身上開過,並放下車窗看看那攤血跡。屍骸已經被完全壓扁了,但看得出模樣,令人看了感到不適。
我順著他的目光往高處看去,看向宮殿的屋頂,在那些雕塑中,你能看到晃動著一些正在準備禮炮的人影。巨大的寂靜籠罩下來,樂團上方的燈光已經關閉,射燈的光圈單單照亮了一位幽靈般地舉著三角鐵的老人。我們聽著神聖而悠遠的丁當聲,彷彿融化的冰水滴落的聲音。一道也許是代表著日暮的橙色燈光,將樂隊其他成員重新顯現出來。三角鐵敲擊著與長笛做著旋律的配合,直至丁當聲從主旋律中消失。射燈移向了鋼琴,開啟了第二段旋律。其他的樂器依次融入進來,好比行將綻放的花朵緩緩地伸著懶腰。指揮的指揮棒突然示意長號手們吹奏出野馬在草原上馳騁般狂放的節奏。所有的樂器重重疊加在這一瘋狂的追趕之上,直到指揮棒再次舉起並指向打擊樂手的台座。光束又一次聚集在他身上,似乎高潮將在那裡來臨。但是在毫無遮掩的白光照射下,我們可以看見,可怕的事情發生了。
我向塞爾登要來節目表。下一首樂曲是一位我從未聽說過的作曲家薩爾瓦多·奧隆佐的近作,叫《春天的誕生》。我把節目單還給塞爾登,他也很快地掃了一眼。
車子開到郊外的環路上,邁克爾在雙車道上加快了read.99csw.com速度,我們如閃電般經過廣告欄,在這幾分鐘里,我感覺我又圓到了現代社會。我們沿著一條兩旁栽有樹木的、狹窄的柏油路拐向伍德斯托克方向。枝葉在上方編織成長長的隧道,只能看到前方最近的一個轉彎。我們穿過小鎮,在一條側路上行駛了幾百米,繞過一道石頭拱門之後,伴隨著傍晚的最後一道陽光,我們眼前出現了巨大的花園,湖泊,布萊尼姆宮壯麗的剪影連同屋頂上金色的球體,還有聳立在欄杆上的、哨兵般的大理石雕像。我們將車停在入口處的停車場。貝絲和邁克爾拿著樂器穿過花園走到涼亭,那裡擺放著給管弦樂隊準備的樂譜架和座位。為聽眾預備的坐席還空著,某個注重細節的人將它們排列成無可挑剔的半同心圓形。我琢磨著當人群到來之後,這個小小的幾何學奇觀還能維持多久,是否還有人也會為這樣的成果而感到驚嘆。我決定在剩下的半個小時里到樹林和湖畔走走。
皮特森朝塞爾登打了個手勢,示意到一排空座那兒會合。我擠出人群追上塞爾登,並跟著他,但他似乎沒有發現我。他一言不發,臉上帶著難以捉摸的表情。我們緩緩擠到自己的座位上。皮特森已經從舞台一側下來了,正在從這排座位的另一端向他靠近。塞爾登突然停了下來,似乎因為看到他座位上的什麼東西而驚呆了。有人從節目表上撕下兩條英文單片語成了一條簡短留言。我趕在探長把我推開之前看到了上面的字。第一條是:序列的第三個;第二條是一個單詞:三角。
在那幾個星期里,我應邀參加了在利茲舉行的一個「模形式」研討會,但是在會議中,我對那些發言沒多加註意,反而是在筆記本的空白處不斷畫著圓圈和魚的符號,似乎是在憑空祈靈。我試圖在厄內斯特·克拉剋死后連續幾天的報紙字裡行間看到什麼,但也許因為皮特森的干涉介入,報紙上的報道只是一筆帶過了兩起案件之間可能有的關聯,而且他們雖然描述了魚的符號,但對其意義似乎一無所知,並認為那可能是一種簽名。我請洛爾娜一旦有任何新的進展就寫信把情況詳細告訴我。可我收到的信,不是一份報告,而是一種我曾以為現在沒人會寫的信,一種我從未想到洛爾娜會寫的信。篇幅很長,語氣很溫柔,是一封情書。
就像等式的兩旁。
誰也不會超過誰,
天黑了下來。一個穿著灰色制服的老年男子正努力地聚攏起花園裡的孔雀讓它們歸巢。透過樹叢我見到幾匹散放著read.99csw•com的馬。一個帶著兩條狗的看護在路上與我擦肩而過,他將草帽朝下壓了壓向我致意。當我走到湖的盡頭時,天色已然全黑。我朝布萊尼姆宮的方向望去;好似一個巨大的開關已經被打開,整個前方像是被某件古老珠寶散發的光芒完全點亮了。湖泊連著倒影,似乎遠遠地延伸到了我想象之外的地方。我放棄了繞湖而行的念頭,決定原路返回。
「沒人。清潔工都是很迷信的。沒人敢碰獾,他們認為獾會帶來厄運。但是來往的車輛會把它壓得看不見的。」
「那沒人來收拾這殘骸嗎?」我問。
我佯裝轉過身,看到皮特森和一個年輕女子,可能就是我在皮特森辦公桌上的照片里看到的二十年前那個金髮小女孩。探長朝我們微微點頭示意。
「也許現在我們就要看到焰火了,」他小聲說。
有人在研討會上談論「中文房間」試驗。這是一九八〇年哲學家約翰·塞爾設計的認知試驗。他讓一個一點都不懂中文的人坐在房間里,然後讓一個中國人用中文把許多問題寫在紙上,從門縫裡把紙塞進房間。房間里的人根據英文說明書用中文的發音把答案說出來。外面的中國人就以為房間里的人懂中文而且會說。我重讀著洛爾娜在信中似乎未加思索激|情四溢的話,同時想著翻譯中最折磨人的問題,就是要知道——真正知道——當另一個人從你的門縫下面悄悄塞進一張寫著可怕話語的紙,他到底是什麼意思。在回信中,我引用了蓋斯·伊本·穆拉瓦哈寫給萊拉的詩中的一段禱告
皮特森探長已經在舞台上了,我還看到塞克斯也握著手槍跳上來。那個樂手已經臉朝下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趴在地上,一隻手還抓著喉嚨,臉呈青紫色,就像一隻斷了氣的海洋動物。剛從我身邊經過的那個人是醫生,他把老人的身體翻過來,兩根手指搭在他的脖子上測脈搏,然後闔上了他的眼睛。皮特森蹲在他身旁,悄悄出示了證件,同他交談了一會兒九九藏書。然後他從樂手中間邁開步子走到台座那裡,開始在地上搜尋,並用手帕撿起掉在台階旁的三角鐵。我轉過身,看到塞爾登在我背後的人群中。
「是只獾,」他對貝絲說,「準是從林子里躥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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邁克爾加快車速要趕在綠燈變紅燈前駛上大路。融入車流后,他開始問我一些慣常的禮節性問題。我想起有位英國作家一我想是弗吉尼亞·伍爾芙——曾有一次為她的同胞在社交上的形式主義做過辯解,她解釋說,一開始貌似平庸的、關於天氣的談話其實是表示在進入更重要的話題前,想要建立起一種共同話題與和諧氣氛的願望。但我開始懷疑,真的有那第二個階段嗎?或者說,我是否曾經聽到過那些更重要的話題?我找機會問他倆是怎麼認識的。貝絲說在樂隊里,他倆相鄰而坐,彷彿這樣就解釋了一切。而且事實上,我越看他們,就越覺得這的確是惟一的解釋。相鄰,習慣,重複——是兩人結合最有效的方式。他甚至都不是像其他女人說的那樣,是「第一個遇到的」;而是更為直接:「那個坐得離我最近的」。但我又知道什麼呢?我當然不知道,我不可能知道,但我懷疑邁克爾身上惟一吸引她的地方,就是有另一個女人首先選擇過他。
我抓起一件薄棉罩衫,跟著她穿過花園。我以前只見過邁克爾一次,是從我房間的窗戶遠遠看到的:他正把貝絲的大提琴搬到後座上去。當他終於探出身來跟我打招呼時,我看到的是一張喜悅而單純的臉,面頰上有著農夫或快樂的啤酒漢一般的紅暈。他很高也很壯,但在他的五官中,有某種柔軟的東西讓我想起貝絲提到他時的輕蔑話語。他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燕尾服,肚子那兒的紐扣已經快扣不上了,一綹長而直的金色頭髮滑到額頭上。我注意到他不斷用兩根手指把這綹頭髮向後撥。我不懷好意地揣測他可能會很快變成禿子。
大部分座位已經坐滿,人們寶馬香車魚貫而來,拖著長長的衣服逶迤而行,來人之多令我感到吃驚。我見到塞爾登正從前面某一排高高舉著節目單沖我打招呼。他也異乎尋常地顯得很高雅,身穿無尾長禮服,系著黑色領結。我們談了一會兒他在劍橋組織的研討會、懷爾斯秘密的演講,也聊了聊我的利茲之旅。我轉過身,看到兩名工作人員正趕著翻開座椅擺出一排加座。
「我和邁克爾在想,你也許願意搭我們的車過去,如果你不介意早點到的話。我們正準備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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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爾登不知不覺問壓低了嗓音。我們周圍的竊竊私語也停了下來,燈光漸暗。一束強烈的白光極富戲劇性地照亮了樂隊。指揮在樂譜架上迅速點了一下,將指揮棒指向首席小提琴手,開啟今晚演出序幕的第一段小提琴獨奏,就這樣在一片寂靜中幽幽響起,彷彿一縷煙盤旋升起。
貝絲從邁克爾這一側探出身去匆匆看了一眼,並沒覺得很好奇。
「那您又跟他談過了?」我問道。
「幾天前就在這裏了,」我說,「它剛被壓的時候,我正經過。我覺得它懷幼崽了。我從沒見過這種動物。」
「這像是一種有袋類的動物,外形就像一隻大老鼠。我覺得在美洲也有,在南部的沼澤里。肯定是幼崽從袋子里掉出來了,母親為了保護它就朝後跳。有袋類動物為了救幼崽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她說。
「沒想到會來這麼多人。」我說。
那個老人手裡還抓著三角鐵,似乎是在拚命吸氣。三角鐵從他手中落下,落地時發出一聲刺耳的聲音。他搖搖晃晃跌下台來,射燈緊跟著照他,似乎燈光師也無法把眼睛從舞台上這一可怕的場面移開。老人朝指揮伸出一隻手臂,發出無聲的哀求,隨後雙手放到脖子上,似乎是在抗拒一個無形的攻擊者掐他的脖子。他雙膝著地跪了下來,人群發出一陣低沉的驚呼聲,大部分坐在第一排的人已經站了起來。樂手們都圍住老人,大聲叫醫生。一個男人從我們這一排繞出,衝上舞台。我起身讓他經過,並忍不住跟著他一起上台。
輕柔地,像是在空氣中收集著難以捉摸的細線,指揮示意讓貝絲和邁克爾加入演奏,隨後是管樂,鋼琴,最後是打擊樂。我看著貝絲,其實,哪怕是我在聽塞爾登講話的時候,都沒有停止過看她。我想知道是否在舞台上,她才能真正感覺到與邁克爾的那種聯繫,但是,他們兩個看起來全神貫注,都跟隨著樂譜飛快地翻頁。每一次定音鼓突然地敲響都會讓我看向那個打擊樂手。他個子很高,因上了年紀而駝著背,發白的鬍子末端有些發黃,曾幾何時,這把鬍子應該是他的驕傲。不管怎麼看,他應該是樂團里年紀最大的人。不敲鼓的時候,他外表顯得猶豫不決且顫顫巍巍,這與他痙攣般的敲擊中所表現出的活力形成了對比,似乎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掩飾住帕金森綜合症早期的不良癥狀。我注意到每次敲打之後他都會把手縮到背後,而指揮也總是用一種滑稽的手勢來努力適應他的每次介入。音調逐漸推向莊嚴的高潮,指揮用手中的指揮棒猛地一揮,示意樂曲結束,然後轉身面向觀眾,鞠躬,迎接觀眾的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