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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我換了幾個台直到找到本地新聞台。一名女記者被攝像機鏡頭跟著,邊說邊靠近一座被損壞的橋。我按了遙控器上的兩三個鈕,但沒調出聲音。
「塞爾登和全體數學家今天下午坐公車從劍橋回來,」我說,「事故發生在哪個人口?」
「是。」她停頓了一會兒說,我發現她也壓低了聲音。
我關了電視,躺下來拿一個枕頭蒙住眼睛,努力回想曾在哪裡見過那個司機的臉。那張照片無疑還是幾年以前拍的。很短的鬈髮,瘦削的顴骨,深陷的眼睛……我以前見過他,是的,但不是以司機的身份,而是在另一個地方……哪裡呢?我惱怒地從床上坐起身,沖了一個長長的澡,在腦海中一張張回放從我來到這個城市第一天起見過的臉。我一邊穿衣服,一邊回房間穿鞋,同時儘力地重組屏幕上的那張臉。密密的髮捲,狂熱的表情……是的,我坐在床上,被這個意外發現以及它引起的不同含義所震驚。但我相信我是對的。畢竟我在牛津認識的人並不多。我給醫院打了電話,讓他們幫我接洛爾娜。我聽到她在另一頭的聲音,就不自覺地壓低嗓門。
我注視著屏幕上催眠般持https://read.99csw.com續的畫面。攝像機已繞過汽車並聚焦在一扇車窗上。那裡聚集著救援人員。很明顯,其中一個人已經成功進入車廂,正努力將一個孩子拉出來。先出現的是兩條細瘦赤|裸的腿,搖搖晃晃的,顯然關節已經脫臼,一排手臂像擔架一樣托住他的雙腿。這孩子穿著一條運動短褲,一側已染上血跡,還有一雙亮白色的運動鞋。當他的上身露出一半時,我看到他穿著比賽用的無袖汗衫,胸口有一個巨大的號碼。鏡頭再次對準車窗。一雙大手正從下面小心地托著男孩的腦袋。這兩隻手腕在往下滴血,似乎血是從男孩的腦後流出來的。鏡頭給了男孩的臉一個特寫,我驚訝地發現,在長長的、凌亂的金色劉海下面,分明是一張長著唐氏綜合症特徵的臉。在他身後第一次露出了那個進入車廂的男人的臉。他嘴巴張著絕望地重複幾句話,同時用兩隻血淋淋的手示意車裡面已經沒人了。
我在其他版面上尋找有關劍橋研討會的消息。只找到一條簡訊,標題叫「數學家的《白鯨》」,其中列舉了多年來在證明費馬最後定理的道路上失敗的九九藏書人。該文還提到在牛津劍橋圈內,還有人對今天下午i場演講中最後一場的結果下賭注了,目前的賠率是六比一,賭懷爾斯失敗。
「我得馬上去醫院,」她說著,很快地吻了我一下,「你走的時候把門關上就行了。」
「也許你更情願今天下午是在那裡,」她說,然後笑了,「那我能做點什麼補償你呢?」
洛爾娜轉過身,似乎被某種不祥的想法嚇呆了,她走回到我身邊。
洛爾娜已經預訂了下午一點的網球場。我們從康利夫街路過去取我的球拍,之後我們打了很長時間都沒有人來打擾,我們心無旁騖地關注著球在網前網后的一來一回,在這一小片長方形場地上忘了時間的流逝。離開網球場時,我看了一眼網球會所的鍾,發現已經快二三點了,我問洛爾娜能否在回去路上在數學研究所稍停片刻。研究所樓里空無一人,上樓梯時,我不得不邊走邊開燈。走進電腦房,那裡也空蕩蕩的。我打開我的電子郵箱。裏面有封簡訊。好像是正在向全世界數學家散布的密碼:懷爾斯成功了!信里沒有具體講詳細情況;只是說證明過程已經令其他專家信服,而且https://read•99csw•com如果要把這個過程寫完,恐怕得有兩百頁長。
「有什麼好消息嗎?」我回到車上時,洛爾娜問。
「我的上帝,如果他們從那裡過來的話,必定要過那座橋。」
「我不知道,我本不想說什麼。其中有個肺是相匹配的。凱特琳剛被送進手術室:他們認為她還有救。」
「那個校車司機……是凱特琳的父親,對嗎?」
「情況是像我想的那樣嗎?」我說。
「這是一輛校車,」她說,「我的上帝啊,裏面有孩子!你覺得……」她低聲說,整句話都沒法說完。她帶著恐懼的表情看著我,彷彿我們正無心玩著的一場遊戲突然間變成了噩夢般的現實。
我們帶著一種焦慮感盯著電視屏幕。有一個鏡頭展示了現場橋旁的玻璃碎片和防護欄被撞斷的地方。順著女記者探出身去指出的方向,我們看到被攝像機長焦鏡頭放大了的大客車,它已經變成了一堆爛鐵。攝像機搖晃著跟拍女記者設法走下陡坡。在大客車最早觸地的位置,一部分底盤脫落了。攝像機的鏡頭對著底盤拉得更近了,我們看到一隊救護車從下面開上來展開救援工作。有一個無聲的特寫鏡頭拍攝的是令人揪心https://read.99csw.com的破碎車窗,接著是一塊橘黃色的車廂殘片,上面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徽章圖案。洛爾娜抓緊了我的胳膊。
「聲音控制壞了。」洛爾娜說。她已收拾停當,正在衣櫃里找她的護士服。
「從外地來牛津的路上發生一起交通事故。該路段被稱為『三角盲區』。一輛大客車翻下橋的一側,倒在河岸邊。他們正在等幾輛救護車送傷員來雷德克利弗。他們讓我去放射科。」
攝像機繼續追蹤著人群將最後這個男孩從車后運出的過程。有人攔住了攝像師,即便如此,有一瞬間還是能看到一長排的擔架上排滿了蓋著白布的屍體。鏡頭切回到演播室。畫面上出現了一群男孩比賽前的照片。他們是一所唐氏綜合症患兒專門學校的籃球隊,是從劍橋的一場校際比賽上回來。五名首發,五名替補。屏幕下方迅速列出了他們的名字,並說明這十個人已經死亡。接著屏幕上出現了另一張照片:一個年輕男人的臉,我隱隱覺得有些臉熟,但出現在照片下面的名字——拉爾夫·約翰遜——我沒什麼印象。他是校車司機,很顯然,在撞車前他就跳出了車外,但在快要到醫院的路上也死了。這張臉從屏幕上消失了,九九藏書取而代之的是一長串歷年來發生在同一路段的諸多慘劇清單。
在下午剩下的時間里,我們像一對快樂的兔子般一直在做|愛。七點鐘天色漸暗的時候,我們緊挨著躺著,陷入筋疲力盡的沉默中,電話在離我很近的地方響起。洛爾娜從床上探過我的身體去接電話,臉上浮現緊張的神情,然後是恐懼不安。她示意我打開電視,然後一邊用下巴夾著聽筒,一邊穿衣服。
我把消息告訴了她,我想從我充滿崇敬的語調里,她已經覺察到了那種已佔據我內心的對於數學家的奇怪而矛盾的驕傲感。
六月二十三日星期三,我一覺睡到中午時分。從洛爾娜的小廚房裡傳來咖啡和剛出爐的華夫餅乾的香味,簡直是天堂里的味道。洛爾娜的貓「托馬斯爵士」已經把一部分床單扯到地板上,正在床腳邊躺在上面打滾。我繞過它,走進廚房裡吻了洛爾娜。報紙攤在桌上,趁著洛爾娜倒咖啡的工夫,我快速地瀏覽了一下新聞。帶有神秘符號的連環謀殺案——《牛津時報》以毫不掩飾的地方自豪感報道——業已成為倫敦主流報紙的頭版頭條。他們在頭版上複述了昨天的全國性大報幾條標題。但就這點內容,顯然案子沒什麼新的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