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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第五十五章

他把磨損了的淋浴帘子扯到一邊。浴缸的整個底部排的滿是草莓醬瓶子,蓋子擰得緊緊的,堆放得五六個瓶子那麼高。戴維拿起一個到光線下,看到裏面的黃色液體:小便。克萊德貯存著自己的尿液。
「不,我不知道。他知道我了解他住在哪裡了。他追趕我,但是追到離他家那裡有幾個街區的地方停了下來。」
「沒有一個人生下來有像我那樣的問題,」克萊德說,「有人讓我變成了這樣。」
「你能夠……」
這個局面的現實打動了他。他孤身一人,夜間在這座城市的破敗部分,在這一條條街道上搜索著,想找到一個攻擊者。
「不要對我說『您好,夫人』好不好?我要打烊了。要買東西就買,不然就出去。」
他跟蹤這個人,與他保持半個街區的距離,在揣測到底是不是克萊德。如果是,他是怎麼認出戴維的。他是不是在暗地裡監視這家藥店?這副耳塞在他手裡變得汗津津的,戴維意識到他是粗心大意而把這東西帶出來了。那人轉了一個角落,進到這塊無人的空地上來,這地方是戴維到藥店去時記下的。
克萊德對於服藥的自我感覺是這麼強烈,他甚至把藥片藏在自己的套間內。似乎把藥片放在顯眼的地方他就受不了。
過了幾個街區之後,戴維才開始提速,這時他意識到他的手機在口袋裡振動著。他摸到手機,把它打開,就聽到一個聲音說道:「你到底一直在什麼地方?」
克萊德不顧一切試圖要戴上心智健全的面具。
「我想進到醫務室里去,」克萊德說,「制止開始來到的感情。我想讓他們把我弄得好一些。給我……那些東西……把我弄得好一些。」恐懼慢慢進到他的聲音中去,「但是我到了停車場,看到他們穿著白上衣,我就受不了。我的雙手就出汗。我扔下我的橘子瓶,但那是空的。」
戴維一動也不動地獃獃地立在那裡,瞄住這輛小汽車。一部稍有破損的褐色的維多利亞王冠牌小車。在汽車儀錶板上放著一個貴族牌羅森格潤喉糖的空盒子以及一盒散裝的,還在塑料套中的二十個毫米的針頭。包裝紙和蘇打罐擺滿整個後座。
耶爾的聲音總是平靜地說:「做一下深呼吸。我在問你哩。出了什麼事?」
開車不到十五分鐘。在靠近藥店的時候,戴維放慢了速度,把周圍的一切攬入視野。他經過被拆去樓房長滿雜草的幾塊空地,在一塊空地上,一群人擠在一個燃燒的墊子周圍。
「一分鐘也不耽誤。聽懂了嗎?秒針咔嚓一響,所有的門就鎖上了。」
「他還在追趕你嗎?」耶爾的鞋子在地上的敲擊加快了。
戴維轉身看到一個身穿手織套衫、上了年紀的婦女。
在不可理喻的愚蠢的強迫行為的驅使下,克萊德——帶著某種程度的誠摯——試圖防範自己有暴力行為,在這一過程中毒害著自己。這一點,表明他希望實現自己的願望,拚命希望有著奇效的藥片可以治愈他,化解他的暴力衝動。克萊德已經做出了激勵自己的辦法,這些辦法卻無濟予事,他誤入這樣愚昧而錯誤的結局之中。
戴維穿過門出來了,這位老年婦女立刻跟在他後面,把他鎖在外面。一個男人,像克萊德那樣粗壯結實,向著這條空曠無人的街道走來,漫不經心地將雙手放進一件破夾克的口袋裡,鬆開的鞋帶拖著。
他走到敞開的窗戶前,可是這時叫喊聲停了下來。他現在在房內。也許他所違反的一切法律都已經被擊碎了。他也許還會四處看看,看看可以搜集到克萊德·斯萊德的什麼情況,又名道格拉斯·戴維拉,又名斯萊德·道格拉斯,這時他在等待耶爾的電話。他在頭腦中很快把他應該尋找的清單考慮了一遍。洗滌劑,鋰,證據。
第三個失靈的門閂的轉軸滑動了,門開了。克萊德的形體佔據了整個門口,襯托在他頭上的一些鬈曲的頭髮外觀就像著火的光環一樣。他的兩條腿站在那裡晃了晃,然後走了進來。
在床邊的牆上貼著從《洛杉磯時報》上撕下來的大標題,上面赫然寫著《貫穿加州大學洛杉礬分校醫療中心的恐懼行徑》。克萊德的目標實現了。凝視著這個大標題,戴維在琢磨克萊德要治好自己病的嘗試是多麼誠摯。
車門吱嘎一聲開了。戴維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隻手放在車篷上,這時一個發出塞率聲響的身影出現了,黑暗中慢慢露出形狀。車門砰的一聲關上了,克萊德居高臨下地站著,他臉很暗,被遮擋著。
「有些可以和你談話的人,」他一定做到不提心理學家或是精神科醫生。
克萊德平靜地出拳,打在戴維的臉上。戴維的頭啪的一聲歪向一邊,口裡吐出的血濺出來,噴到汽車篷上。這猛擊的一拳發出一聲沉悶的重響,就像扔下的橘子掉到柏油上發出的聲音一樣。這一行動說來也怪,像是理所當然似的;兒們早已意識到這是要發生的,似乎他們倆不管怎樣說對此都是超然的。
在門口很read•99csw•com緊張的戴維很快進了洗手間。在裏面門鈕上弔著一個兒童穿的醫院睡衣,那看上去是克萊德在康諾利的研究中心穿的。戴維凝視著骯髒的鏡子,上面斑斑點點全是擠破丘疹冒出的膿點子。
「您好,夫人,我希望你能夠……」
克萊德拖著腳步走了進來,隨手把門砰地關上,把門閂插上,徑直向戴維方向走來。如果他開燈的話,戴維就會完全暴露了。克萊德在接近戴維時,加快了腳步,然後身體一個前沖。戴維克制住把雙臂上抬做出自衛的衝動,可是克萊德倒到床上,臉貼著床墊,一動不動地躺著,過了一會兒,他便開始大聲地、不規則地呼吸了。
他步履艱難地從小巷裡走了出來,不知不覺來到兩旁是一些破敗公寓的空寂無人的街道上。
戴維在203套房的門外停了下來,然後慢慢把眼睛湊近窺視孔。一個大的條凳徑直朝他打來。他往後一跳,差一點絆倒他的腳,他沖向202套房的凹進去的房間的門口。克萊德的門旋轉著開了,戴維將身子緊貼著隔壁的門。他聽到三個插銷的開鎖聲,一個接一個,然後克萊德很快從他面前一閃而過,撞到牆上。克萊德穿著一件破夾克,跌跌撞撞地從走廊走到樓梯那裡,低聲地咕噥著什麼。
「我在我的車上。正開著車。」
一點也不驚奇,這是關於鋰的部分。幾個小圓點部分詳細介紹它的適應症:控制情緒波動和激動情感的爆發,有助於病人戰勝攻擊行為和自殘現象。有一句「也可以幫助控制衝動」還用紅筆畫了圈。克萊德一定是錯把衝動當成暴力行為的爆發,而不是強烈的短暫的陣怒。有些詞畫了線,戴維很快翻了一下字典,發現這些詞都相應地做了標記。
抽水馬桶上濺的全是污跡。腹瀉——鋰中毒的一個早期副作用。除了無註冊商標的阿斯匹林大瓶子,藥箱里空空的。阿斯匹林意味著更多的麻煩,跟鋰一道服用,會提高鋰血的含量,引起中毒。如果克萊德確實患有偏頭痛,那就解釋了為什麼他手頭要保存那麼多的阿斯匹林。戴維很快搜查了一下洗滌槽,但是找不到克萊德在什麼地方藏了偷來的鋰。
「不。他停下了。」
那種使人厭惡的和可怕的熟悉的身體氣味和橘糖衣味瀰漫在空氣中。
「克萊德,我知道你有時是不想對人們做出這些事情的。我知道你有時想更好一些。」對這個問題的措詞像是在發表聲明似的,試圖起到應有的作用。戴維凝視著克萊德在黑影中的面孔,遠處街燈的光亮勾勒出黑色的輪廓。
戴維的心跳加快了,他感到汗沿著一條線往下流,淌到他的二頭肌上。
「我將非常感激,如果你能看一看……」
「半夜。」
克萊德沒有走過去再打戴維。
兩個人面對著面,戴維抬頭望著克萊德。一個興奮,一個恐懼,矛盾陡然尖銳起來。
耶爾沒有做出回答就掛了電話。
後望鏡上弔著的一張停車許可證映入他的眼帘: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醫療中心。5月份過期,三個月前的事。那是克萊德被解僱的月份。
「這就像到處一片黑暗,我的眼前也是一片黑暗,直到有人微笑了,然後天大亮了。」一陣催人淚下的停頓之後,他又接著說,「天很久沒有大亮了。」
那個女人的哭喊重又把戴維的注意力帶回到黑暗的公寓里。他十分當心地把一長條玻璃碎片從有裂縫的窗戶上拿掉,伸手進去,拔起鉤環。他把窗戶推了上去,偷偷地溜到房間裏面,把玻璃碎片放到窗台上。
戴維把車子開進希爾頓的停車場。儘管商店的前面燈火輝煌,他對於把他的賓士車放在那裡還是有幾分擔憂。他拿起帶在身邊而不是放在車內的手機。
「你自己去追蹤的?」耶爾的聲音在線路的另一端快速地說著,「他現在還在那個位置嗎?」
嘆了一口氣之後,她同意了,戴維迅速在記事本上記下了地址。威尼斯街破舊的那一段,靠近第五大道和百老匯的交界處。離開「皮爾遜殘疾人之家」有幾個街區遠。
戴維傾著身子看克萊德潦草寫成的一個紙條,其中絕大多數短語明顯是他從醫學書籍上摘錄的,所讀的許多部分都超出他的水平;克萊德已經把他不理解的詞彙集中列表。戴維細細看了看他的書寫,想確定克萊德是否是閱讀能力失常。這一頁的下端是幾個短語:今天夭好、他們好、今大玩得好。把「天」字寫成各種變體——夭、大等等。
「如果你跟我一道來,我們可以一起跟當權者們談,解釋對你所發生的一切,」戴維用儘可能平靜的口氣繼續說,「但是,只要你在外面這樣的地方,有人就要找你,你把你自己置於危險的境地。」
戴維緩慢地抬起一隻手去摸嘴,把它壓向被打破的嘴唇。他沒有感到什麼疼痛,只是一種突如其來的壓力。他的胃劇烈地翻動著。
戴維搖了搖,它發出金屬叮噹聲。在靠近帶暗鎖的地方,有九-九-藏-書個藍色污跡,戴維把它當成鹼了。他在廚房或是洗手間都沒有見到洗滌劑;克萊德把它放在貯藏箱里保存。在這亂七八糟的公寓里要找貯藏箱鑰匙真是像在大海里撈針一樣。相反,戴維從廚房柜子上的麵包雕刻品上取出一個牙籤,把它塞進小柜子的鎖眼裡,弄斷了。這足以使克萊德難以取出鹼液,直到警察趕到。
逃跑,然而還試圖做到不顯眼。他並沒有向後望。
戴維的臉由於出汗而變得滑溜溜的。微風乍起,在風息之前,一時間他叫不出聲來。埃德已經指出過,警察對於這一地區做出的反應是緩慢的。克萊德在911能夠做出反應之前可以回來恢復他對別人的折磨,甚至殺害在他公寓里的任何一個人。耶爾還沒有回電話。
戴維突然看到一副加強型的耳塞,就一把拿過來,打算來試一試這副耳塞。他沿通道走去,直到鹼液產品的貨架面前。
在桌子下面是一個很大的不高的金屬貯藏箱。
他突然停住了。透過正面模糊的窗戶上裝飾畫,他隱約看到他車子周圍有動靜。一個黑影似乎朝戴維這邊走來,又突然停住,似乎意識到戴維在看他。之後這個黑影在夜色中一閃便消失了。
「你不知道,」克萊德說,他說的話含糊不清,「你不知道我會多麼使人害怕。」
「我已經找到克萊德睡覺的地方了,」耶爾對另外一個人大聲叫著,「給我接上太平線路。讓我們行動,讓我們行動!」又把嘴對準受話器:「你在哪裡?」
戴維故意調轉方向,步行著走了很長一段路,而後回到自己的車子前。在翻倒的希爾頓售貨車的旁邊,一個男人睡在人行道上,深深地吸著氣,發出令人戰慄的聲音。戴維在他身邊轉了一圈,從一輛小汽車旁經過。
他轉身看看這個房間的其他地方,看看他也許還遺漏了什麼東西。在那個角落,乾枯的金魚草從冰淇淋紙板盒裡往前傾,土堆在四周的底部。這有點奇怪,讓戴維琢磨了一會兒究竟是什麼東西。莖和葉朝著廚房角度傾斜,而不是朝著窗戶方向。作物應當向著太陽光方向傾斜,而不是朝著黑暗的公寓內部傾斜。這一定是最近移動過了。
他向著克萊德轉回去,小心翼翼地把頭弄得低低的,為的是兩人的視線不接觸。想到在醫院的房間里黛安娜第一次吻他時的柔聲啜泣,強烈的憤怒陡然升騰起來,但是他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憤怒在這裏幫不了忙,就像在急救室也不起作用一樣。只有克萊德的大肚子和寬胸呈現在他的眼前。
「我怎麼能破壞你從來就沒有接受的交易?」
他伸手去拿電話,撥411號,要求接通電話。在得到回答時,他吃了一驚:「希爾頓藥店。有什麼事嗎?」
「能讓你感到舒服些。加上你的傷口——你的由鹼液帶來的傷口,那些傷也需要治療。」
一輪滿月把棕櫚葉的影子投射到戴維床下的牆上。他注視那些影子一傾身一低首的樣子,就像不斷變化的木偶。落日時分,喇叭聲聲,接著是剎車發出的尖叫。戴維想聽聽撞車的聲音,但是沒有。很清楚,耳塞不起什麼作用,因此他取下耳塞,把它放到床頭柜上的鬧鐘旁邊。
7月4日的畫畫還裝飾在樓房的大窗戶上——濃重的油彩描繪出的國旗和爆竹。克萊德所打碎的窗戶用三合板補起來了,被風卷過來的垃圾袋覆蓋在上面。裏面有一股消毒劑和急救繃帶的氣味。無人售貨台上的街頭小報有各種生動的顏色的標題,很搶眼:韋斯特伍德潑灑鹼液的人在死亡大夫幫助下逃脫之後仍然逍遙法外!這旁邊有一張戴維的圖像隱約現出,進入了醫院,是偷|拍的。
「我沒有危險。他們才有危險呢。他們那些人才害怕我呢。」
戴維把葯放回原處,把通風蓋放回洞里,把植物又移回原來的地方,向窗口走去。他聽到一把鑰匙碰到前門的鎖的響聲,感到勇氣都失去了。一個門閂在轉動,接著是鑰匙的又一次滑行,然後是第二把鑰匙插|進。戴維剛跑到一半距離,窗子就碰到他,他卻幾乎沒有足夠的時間爬出去了。那裡沒有什麼大的東西足以遮掩他,因此,他鑽到床下貼牆平躺著,床是在窗戶旁邊有黑影的角落。要不是黑暗,戴維就會暴露無遺了。
如被老虎鉗夾了一般的頭疼突然強烈地向他襲來,跳痛了三次,然後消失了。他滑上篷頂,當心不要碰到他吐的痰塊,坐在那裡,腳搭在前面的保險杠上。他的褲子扯裂了,一個膝蓋上有血污。他慢慢地能夠正常呼吸了,用袖子吸乾裂開的嘴唇上的血,整理了一下思緒。他沒有覺得虛弱或感覺不適,他的精神系統似乎沒有變得模糊不清。他想到要把自己弄到急救室去檢查一下,但是接著想到空地那邊的柵欄上缺的細長板條。半路上,他注意到另外更遠處的板條被亂放到一邊。這一個板條看上去不是指向大街,而是指向小巷。戴維相當肯定這個細長板條是處於他與克萊九_九_藏_書德對峙處的前面。
戴維到了灑滿光線的希爾頓停車場,他的梅賽德斯牌賓士車子停在那裡像是特別展出的交通工具。他用遙控鑰匙開了鎖,鑽進車裡,發出尖銳的叫聲駛入街道,向左猛地一傾斜越過阻礙物。在經過廢棄的停車場時,他還是禁不住地朝車窗外望望,就在那裡,在那輛燒焦的汽車附近突然停住,那裡是克萊德的影子。
戴維呆在那裡,全然是僵化了一般,甚至連氣也不敢出。
戴維被一個啤酒瓶絆了一跤,酒瓶摔到一塊岩石上,發出枯燥乏味、噼啪作響的碎裂聲。他停了下來,靠在被縱火燒毀的汽車的篷蓋上。
「對,我知道。」戴維說。克萊德可以在任何時候揍他。他在琢磨,如果要自衛的話,他要擊中克萊德的什麼地方。脖子嗎?胯部嗎?「但是你處於危險之中。我能夠提供幫助。我可以把你弄到醫院來,保證讓你得到照顧。」
那個女人被捂住的尖叫還在繼續著,強度在提高,頻率在加快。戴維走到發出呻|吟的一堆衣服旁,掀去薄薄的長袖圓領運動衫,在翻倒的電視機上,露出一對男女糾纏在一起的畫面,他感到非常的尷尬。叫喊之謎解開了。戴維閉上眼睛,感到臉上火辣辣的。他只好想像出弗洛伊德的嚴峻而狡黠的面孔。
「如果我和你一道去?」戴維問,「尋求幫助?」
「好的。我們來了。馬上在那個地區清場。」
戴維在消防通道的下面很不耐煩地踱著步子,等待耶爾的回電。一次也沒有來。他又想要呼耶爾時,突然一個女人被捂住的呼喊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仰望這座樓的側面,他看到自己就站在克萊德的窗戶下。被捂住的呼喊聲十有八九來自克萊德的那套房子。
「我不願意,」克萊德回答說,聲音低沉,鏗鏘,痛苦,「你最好離開我。」
戴維差不多被貓用的碗絆倒,那碗上滿是玉米粥和蒼蠅。那氣味更臭,更強。他轉身看到,在廚房食品儲藏室的頂部,一隻爛了一半的貓還伸展身子躺在那裡。這隻貓死了好幾個星期了,蒼蠅和蛆爬滿了身子。
這使戴維想起,這一切顯得如此夢幻,身體遭到威脅,他又是這樣手無寸鐵地對付這種局面。
戴維以極其難受的緩慢動作向窗戶邁了一步。接著又邁出另一步。他正要把腳放下去,突然他的手機振動起來。
「如果你不願跟我一道去尋求幫助,我只好認為你不想治好病。」
戴維走了過去,俯身蹲下來觀望這種植物,把它從牆裡往外拔。它掩藏著一個嵌進剝落的灰泥的熱通風孔。通風孔的蓋子很容易從孔上撬起,露出一個橙色的盛藥片的瓶子。戴維雙膝跪下,把手伸到裏面,把瓶子拿了出來。他用小箭頭把白蓋撬開了。裏面全是淡黃色藥片。安卡利斯。四百五十毫克。
戴維加快了腳步,想把他控制在視野之內,但沒有成功。他經過一個破舊不堪的電話亭,黑色的電話聽筒吊在從四面破舊牆上拖出的電話線上。他拐彎的時候,意識到來到皮爾遜之家邊上的那塊空地上。破瓶子、沙礫、雜草和幾大塊水泥塊是在拆除建築物時留下的。空地的中央,一輛燒焦的汽車放在街區里。戴維一個人也沒看到。
走回那個大房間,戴維走到那張大木桌前。幾本書堆放在一邊,他注意到路易斯·達林生物醫學圖書館的印記印在木桌前沿上——這些是克萊德從醫院偷來的。戴維把幾本書依次排列。《默克手冊》,一本偵探小說經典第四部,《內科醫生案頭參考》,一本詞典,以及幾本心理教科書。其中《內科醫生案頭參考》中的一頁拐角被折,戴維很快翻到這一頁。
用黑鋼筆在旁邊的牌子上寫上日期和時刻。戴維帶著不斷增長的驚訝看著那些大瓶子。克萊德還貯存自己的尿液,幾個月里時斷時續地這麼做。有幾個瓶子裏面還有一綹綹頭髮,其他的有指紋和剪下來的腳趾甲,一個還盛有收集的痂。戴維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但是他的喉嚨卻焦乾地發出輕微的尖聲。
「好的。我要派一隊人到樓上去。別離開那裡。手機開著。聽到了嗎,施皮爾?如果這次弄砸了,你就麻煩了。你破壞了我們的交易。」
「是的,」戴維說,「我理解。能請你把地址給我嗎?」
「克萊德,聽我說,」戴維的聲音有點發抖,儘管他所做的一切是想把事情擺平,「我看了那部研究恐懼的影片。我知道當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們讓你經受那一切,那是多麼錯誤。我理解你為什麼氣憤——你完全有權利氣憤。」他感覺到克萊德的體形微微放鬆了,雙肩也開始塌下來了。
要評價盆中之物,他能想到的最好解釋判斷是,有點類似於弗洛依德學說中的肛|門期,以及兩歲孩子在抽水馬桶上鍛鍊出來的不正常的依戀。沖抽水馬桶,因此變得沮喪。給早期發展定了型。也許克萊德抓住自己的某些部分不放。是幼年時代的那個克萊德嗎?戴維搖搖頭,十分惱怒。一個多麼片面的解釋。九*九*藏*書
一個聲音,小而不順從,像一個孩子的聲音說的那樣:「不!」
戴維蘇醒過來時,沙礫弄得一嘴都是。拉著汽車前面的保險杠,他慢慢地站立起來,把沙礫吐到汽車的篷蓋上。他的嘴暖暖的,鹹鹹的;他在月光下細看痰塊的時候,看到那痰是暗色的,上面有血絲。
絲毫不敢疏忽地迴避著那個無家可歸的人,戴維朝著離車子最近的破舊公寓樓走去。他用手指一個一個地指著私人信箱上的名字,尋找克萊德的名字,但是毫無結果。他在隔壁的公寓樓又採取同樣的做法,又接著到另一座鄰近的樓去查找。他就要放棄指望的時候,突然一個名字撞人他的視線:斯萊德·道格拉斯,203套房。
戴維在走廊里跑著,就聽見克萊德衝出破門一步跨兩級台階。他在過道里全速奔跑,克萊德在後面呼哧呼哧地追。儘管戴維知道自己比他跑得快,但還是不顧一切、驚慌失措地奮力跑著。穿過柵欄的空當,越過空曠的停車場,一邊飛快地跑著,一邊笨拙地摸著口袋中的鑰匙。他已聽不到克萊德追趕他的聲音了。
戴維跑了幾步,讓他保持在視野之內。
戴維小心翼翼地離開街道,進到這塊黑暗的無人空地。他注意到一根細長的板條丟在外圍籬笆上,便向那個方向走去。這是到另一條街的缺口。他在慢慢向前走時,他的鞋子踩在沙礫上吱嘎作響。他腦子裡所有的想法在翻騰著,深更半夜跑到這個住宅區來,搜索著一個危險的逃犯,不是犯傻嗎?但是某種情況又吸引他向前沖,那是一種根深蒂固的強制力。
克萊德到目前為止一直是小心謹慎的,只攻擊那些不可能有效反擊的人;戴維希望他太膽小而不敢去追一個能幹的人。
克萊德翻了個身,頭從床墊上懶洋洋地抬起。戴維以全速沖向前門,而不是冒險從靠近窗戶的地方爬出去了。戴維感到克萊德掙扎著從床上爬起,猛地拚命拉動三個插銷,想找到打開鎖的一系列辦法。他一連好幾次擰插銷,猛地拉門,但門就是弄不開。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克萊德咆哮著向他衝來,他閃到一邊,克萊德沉重的身軀猛地撞到門上,把門上的幾塊嵌板撞成碎片。克萊德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門不成樣地懸挂在那裡,儘管失靈的插銷還在另一邊的框子上,但鉸鏈還是鬆動了。戴維抓住門邊的鉸鏈,猛地將門推開一些。他通過空子跳進走廊里,這時克萊德動了動,伸手去拉他的腳脖子,沒有抓住。
橘子瓶——裝處方葯?克萊德的令人困惑的話證實了戴維產生的各種聯想。康諾利的研究已經造成了克萊德對醫生們的恐懼。或者至少是對接受治療的恐懼。那就是為什麼他一直自己設法來治。
什麼東西在他手裡閃光——可能是桿槍,也可能不是。這時克萊德停住,僵直地站在黑暗的停車場上,就像被放錯位置的一尊雕像,望著這輛小汽車風馳電掣般地駛過。戴維不會讓這一景象縈繞在心頭——克萊德在停車場一聲不吭的身影,帶著某種更為安詳而不是憤怒的神色凝視著他,帶著像是新近燃起的某種興趣。
戴維還是極度恐懼,動也不敢動,頭向牆邊靠。遠處希爾頓的標牌的一點光線照在克萊德的背上,使他脖子上的鏈子閃爍著。戴維舒了一口氣。
「我不吃藥。」他的拳頭又一次平靜地往後縮,像一個活塞,往下對著戴維劈臉打來。
戴維在消防通道下走來走去,頭頂上的叫喊簡直使他驚慌起來。他的腦海里翻騰著這些術語——禁止公布的證據、搜查逮捕證、非法闖入,尋求指引他的某種東西,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他在法律上的專業知識幾乎全部來自那些糟糕的影片。他頭頂上傳來了一種難受的、來自胃部的咕嚕聲迫使他採取行動。
戴維從臀部口袋掏出一副膠乳手套戴上,跳上去,抓住防火通道的梯子,猛地將它拉下。他爬到第一個平台,然後又爬上第二個平台,防火通道的梯子在他的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他又走到外面,沿著樓房的邊沿處不顯眼地走著,以防克萊德再回來。他又呼耶爾,這次是打到他的手機號碼上,然後把自己的手機調到振動上。他對街上凝視著,心中納悶克萊德到哪裡去了。也許又要暗地裡監視自己了,要弄清楚他是否離開了這個區域。
一個刺耳的女子的聲音讓他吃了一驚:「我們店要打烊了。如果你要買東西,拿到登記處來。」
戴維從口袋掏出一本警察用的圖畫本,以出奇的快速跟隨她一瘸一拐地到前面的付款台。
克萊德又開始哭了。站在那裡搖呀搖的,低聲耳語說:「三,二,一https://read•99csw.com,從門往後退。」要讓他自己平靜下來。當他抬起頭來時,他的眼睛發出微光,目光集中,十分氣憤。一個打造的關係——脆弱加上敵意。戴維往後退了一小步。
戴維試圖定一定神。
「我追蹤到了克萊德……已經到了他住的公寓……他回家裡來了……追趕我……布雷肯大街1501號,203號公寓。」戴維知道,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瘋狂一般,而他不能將自己的呼吸回復到正常的情況下。
「那是副作用,」戴維說,「是需要得到幫助的另一個原因。你一直用你服的葯在毒害自己。」
「檢查克萊德公寓的周圍地區,包括希爾頓店,皮爾遜之家以及旁邊的空地。我打電話到醫院去,提醒注意安全,派人到樓上去和黛安娜與南希在一起,以防止克萊德又跑到那裡去。我現在就去醫院。我會在黛安娜的病房裡。」
「對,你們的店多晚關門?」
一個低低的嗡嗡聲響增大為帶啜泣的哭喊。戴維一聲不響地等待著,十分震驚,這時克萊德哭泣著,然後又陷入寂靜。停息一下之後,克萊德說:「人們對我說話,但是他們的聲音一點也不生動。他們像鐵石一樣,冰冷冰冷的。他們扇我的耳朵。」他的話因哭泣而變音,但是他的語調是平和的,帶懺悔性的。
透過克萊德的骯髒的、破裂的窗戶往裡瞅,他只看到一個沒有鋪疊的床。發亮的希爾頓藥店的牌子反射到玻璃上,戴維轉身去看,這些堆存物很明顯地放在那塊空的地方。堆存物的前面,在光柱下,停著他的賓士車,從克萊德的窗戶看得很清楚。戴維對著那特別的前燈做個鬼臉——他的車子很顯眼。克萊德一定知道車子停了,也意識到戴維來找他。皮爾遜之家從克萊德的公寓可以看得很清楚。這吸引了戴維的注意,克萊德從來沒有遠離他度過一段孩提時代那個名叫「快樂地平線」的家。顯然,他可以從臨近那個地方的公寓得到一些安慰。
克萊德轉身吐了一口痰說:「我能嘗到我的腐敗。就像有隻老鼠在我的嗓子里,現在它正在融化。」
時間是晚上10點27分。他十分鐘前給耶爾打了傳呼。
樓梯上響起沉重的腳步聲,然後一切又歸於寂靜。戴維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這下子很快地舒了一口氣。他感到輕鬆了。
他沒有先審視一下小巷,就向柵欄走去。穿過柵欄,他心力交瘁,渾身疼痛,十分煩惱,不再著意為便於防範而放慢腳步。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從一個工棚後面拖著腳步走了出來,以威脅的架勢接近戴維,但是戴維把手從鮮血淋漓的嘴唇上放了下來,一個怒目而視就嚇得那人呆在原地動彈不得了。
除了這些書籍,在一個小盤子上放了許多煙蒂,幾個挺硬的煙蒂雜亂無章地丟在桌子上,像枯萎的白毛蟲,多數是兩個兩個煙蒂放在一起,彷彿它們是這樣給抽完的。克萊德可能養成了對尼占丁嚴重的依賴,以減輕他的緊張情緒,提高他的注意力。兩支香煙一塊抽肯定會加大那些作用。
透過擋風玻璃的無數裂縫,他看到兩隻眼睛在黑暗中閃爍著。他的嘴一下子就幹了,他的聲音似乎在嗓門眼處給卡住了一樣,喊道:「是克萊德嗎?」
他走進這個公寓,審視著這套房子。克萊德很明顯已從正常的社會交往中遊離出來一段時間了。燒焦燒裂的罐子和盤子在小櫃檯上放得到處都是,這個小櫃檯是當做廚房用的。在這些盤子罐子之中放著硬麵包塊,這些麵包塊都讓克萊德做成雕刻品了。它們很像腐朽的、華而不實的人。牙籤從這些雕刻品、裝飾旗或是伏都教別針中戳出來。
「我體內沒有填什麼東西,」克萊德接著說,「就像是草而不是皮膚,是繩子而不是血管。我正在腐敗。我是在從裡到外腐敗,但是我的身體還在轉悠。」
克萊德的影子挺直了,往後仰,戴維意識到他已經犯了個可怕的錯誤。
一個無罩的閃爍著的燈泡是二層樓上惟一亮著的燈。褐紅色的地毯和褐色脫落的牆紙使得走廊越發顯得暗了。
引起他注意的第一件事是腐敗的臭味——簡直難以忍受。在從窗戶透進來的光線的照耀下,成千上萬的塵埃在飛旋。
戴維在這個公寓呆的時間越長,就越是敏銳地感受到自己接近驚恐。他感覺呼吸困難,每幾秒鐘就要掃視一下那個門,感到一種要離開的緊迫感,但是他正在揭示的信息正一點一滴地獲得,而且是無價的。他並不知道克萊德什麼時候會回來;他不應當把他的運氣沖走。
在克萊德床鋪的附近,在上面漆成橙色的、用做床頭櫃的大板條箱上,戴維找到一個鏽蝕的數字元號——他注意皮爾遜之家的門牌上掉的一個阿拉伯字「1」。它用做壓紙的書鎮,壓著一張發了黃的、受損的名為「快樂地平線」的照片。這座房子這麼多年沒有什麼大的變化。這些從克萊德孩提時代的家裡弄來的偶像化的東西——它們怎麼適合他的精神變態學呢?
值得重視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