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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搶走名字 第十四章

第一部 搶走名字

第十四章

一旦我流淚了,就會有人時不時地問候我是不是還好。比如,過去一年裡,女孩們會來看看我,其中一位長大之後想去託兒所工作。其他時候,負責食堂的卡特琳娜女士會走過來,坐在我身邊。卡特琳娜從另一個國家來,她的口音和可樂瓶一樣生硬,如果有人來抱怨高年級的男孩子偷了他們的球,她只會念叨著類似「找東西的人自己留下,丟東西的人自己擦淚」之類的話。
如果外面人太多了,我會進來,溜到走廊里,去考特尼夫人的辦公室。辦公室大門上寫著「福利」。我會用手摸著額頭,翻白眼,說我感覺頭昏眼花,腦殼裡疼極了。我這麼說的時候,通常頭痛已經傳到了背上,我不得不在那個散發著游泳池的味道和藥味的床上躺下來,看著橘黃色的燈光和床尾的蟲卵貼紙發獃。那是一隻巨大的蟲卵,看著就像長著尖牙的土鱉蟲。蟲卵眼神兇惡,我從床上抬起頭看著它,我多麼希望https://read•99csw•com它活過來,把艾麗吃得一乾二淨。儘管這些都只是我腦海中的想象,但還是讓我輕鬆了許多,至少我看不到她和傑西卡、夏洛特還有其他人一起東遊西逛了。
「噢,親愛的艾麗,」她說,「又是糟糕的一天,你覺得呢?」
但在我的腦海里,仍有許多和過去的一切格格不入的地方——某天,我們在人行道上蹦蹦跳跳,緊緊攥著購物袋,裏面裝著各種顏色的上衣;陽光明媚的下午,媽媽卻穿著晨衣,躲在低垂的窗帘后,黯然神傷;某天,他們放下一隻有一人高的箱子,告訴我們裏面的大娃娃是爸爸,我們必須鼓足勇氣,接受了這一切。這些事就像難以拼湊的碎片——散落在沙發的背面,等待著某天胡佛牌吸塵器從天而降,把它們全部帶走。
但很快,我就開始討厭人們因為爸爸的事同情我,於是,有人再問我發生了什麼,我就九九藏書開始編故事。比如,有時候,我是因為叔叔失業了而傷心;有時候,我是因為那個躺在醫院里的小弟弟。編故事讓我感覺好受些,但從某種程度上也讓我更加傷心,因為我會嫉妒身處新麻煩的自己,我也希望能有自己的麻煩。我想象著自己正站在保溫箱旁邊,弟弟躺在裏面,媽媽和阿卡拉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滿懷愛意地安慰我,我想象著那個站在保溫箱旁的自己一定很忙碌,能派上很大用場,因為我可以輕撫弟弟的眉毛。我還會想象自己正和大人們一起吃著晚餐,這時,我突然站起身,建議叔叔找一份新工作,所有人都對我另眼相看。
這些清醒的念頭不時擊中我,就像大海輕撫著沙灘,就像一雙堅定而溫暖的手輕撫我的背脊,就像有人唱出一串河流般婉轉的音符,在風中飄蕩。這些時刻,雖然短暫,卻分外平靜。
不過有時,我打量著艾麗,還是能看出她在說謊。她的眼神九_九_藏_書總是躲躲閃閃的,嘴巴有點歪,好像舌頭正從裏面伸出來想要阻止她說什麼。她會別過臉,鼻子挺得高高的,好像她就是我,但我知道在她的心備受煎熬。很快我就知道過去的一切並不是我想象出來的,因為這些事實也藏在她的記憶里。她那兒也有一份同樣的記憶,無論她怎樣偽裝,無論她怎樣頂著本屬於我的名字炫耀她的舞步,也無法掩飾她偷了我的名字這個事實。過去的一切就像石頭砰地滾落在草地上,無法掩飾。她永遠是艾麗,假裝成我的艾麗。
許多時候,我還是會悲傷。我被所有人遠遠地甩在身後,我感覺自己生活在隧道里,只能通過小小的出口看到外面的世界。如果我伸出手指擋住出口,世界就消失了,什麼都沒有了,我將置身在徹底的黑暗中。午餐時間,我只能坐在長凳上,抱著胳膊,戴上帽子,拉緊帽子上的繩子。
有時候,故事未免太戲劇化了,有些失控,我不得不謹慎些。https://read•99csw.com比如那個想去託兒所工作的吉馬會翻著白眼告訴我,他們不會把長大了的嬰兒放在保溫箱里。我只好點了點頭,說通常情況下確實如此,但我的小弟弟病得太重了,醫生們技術高超,決定嘗試所有辦法。我的話得到了那些看起來聰明的大姑娘的肯定,她們似乎常常聽到類似的事,我暗自欣喜,心裏樂開了花。
有時候,我以為自己已經釋懷了。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甚至覺得一切不過是我的頭腦虛構出來的故事,我們沒有交換過身份,沒有做過類似的遊戲,我就是我,我一直是艾麗。
許多時候,坐到我身邊的人會問我是不是還在為爸爸的事傷心。有時,我會點點頭,回答「是的」,博取他們的同情,這樣如果他們有糖就會分我幾顆,儘管我腦海中關於爸爸的記憶只剩一道暗淡的身影,他的臉孔我也早已辨不清了,記得的只有小屋子裡的《虛空的造物》。如果問我的是卡特琳娜,我會搖搖頭,不再說話九九藏書,接著她會對我講她的父母是怎麼失去房子的,而他們是如何為國家累死累活,還有我們根本不了解我們的國家。
但我覺得交白卷沒什麼不好的,總比一團糟好,如果我真的把腦袋裡的想法寫出來,準是一團糟。
因西班德小姐來收作業的時候,看著我空白的作業本,搖著頭。
但很快又是烏雲密布,一切又重新消失在迷霧中。
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詞語開始和我玩捉迷藏,我想抓住它們,但它們溜走了,被賦予了新的含義。「媽媽」「爸爸」「妹妹」「阿卡拉」「雙胞胎」——它們失去了本來的意義。它們一起坐在角落裡,竊竊私語,變著法子欺負我。學校的老師要我寫故事,我只能呆坐著,盯著紙上的線條,想著詞語是如何騙人的,我身邊的漢娜·C則低著頭,吐著舌頭,盯著自己寫出的一個個單詞,編造無聊透頂的故事,比如她去米爾頓凱恩斯看爸爸啊,比如公園的蹺蹺板附近的瀝青石子地應該重新鋪上點別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