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阿卡拉咳嗽了一聲，努力在她面前表現得慈眉善目。

「茶，謝謝。」她說。她只能喝這個，咖啡因會讓她焦慮。現在，正是開誠布公的時候。太愚蠢了，只是想想，她就會大汗淋漓，頭腦發暈，感覺隨時要病倒。她獃獃地站著，面對阿卡拉責備的眼神，感覺還是十五年前的那個夜晚，時間根本沒有治愈一切——好像他們隨時都會出現，拿著無線電對講機伺機而動，最後把她押到車裡帶走。

尼克帶著她進門的時候，做了一個噓聲的手勢。不過當他們來到走廊的時候，發現樓上起居室的燈正好照在他們身上，一個熟悉的人影正坐在乳白色的沙發上。斯瑪吉感覺自己猛地被恐懼擊中了，向後退了幾步，頭髮散落在臉上，但一切都晚了：阿卡拉已經抬頭看到她了。歲月將他打磨得愈加滄桑，腦袋上的頭髮越來越稀薄，臉頰上開始出現紫色的斑點。他更胖了，衣服並不合身，看起來就像填充過度的毛絨玩具，接縫處快要裂開了。

他擺了擺手，從身邊的盒子里取出一塊拼圖。「我們住的地方確實受到了影響。」他說，「四處的商店都關了。職業介紹所門口排了長隊。於是他們拆掉了圖書館，建了一個新的樂購超市。如果你現在去那兒，肯定認不出了。」

「差不多。」她說，「還有一些很基本的管理工作。我想他們有心栽培我。」

他使出巡查隊隊長所能使出的全部力量做出友好的樣子，看著她。「很吵吧。」他說。

「你們就住在這裏？」他們下了車，斯瑪吉問道。

九_九_藏_書「郵局。」他說，「我明白了。是怎樣的工作？收銀員，是嗎？」

「賀瑞斯。」尼克說著，往前走，「你還記得艾麗。你當然記得。她很……不好，需要一些關愛，她得在這兒待一段日子。」

「夠了，甜心。」他說著，伸出一隻手抱住海洛伊斯，好像她再往前就是懸崖，「這位女士——艾麗——已經很累了。你的問題會讓她頭痛的，我們可不想這樣，對嗎？你跟我來，讓我給你重新把被子蓋好。」

她退後幾步，手指放在她的嘴巴上。

「太好了。」尼克如釋重負。他看了看他們倆。

「現在我不做模型了。」他一邊說，一邊看著她，她也在看著他，「瑪格麗特——我們覺得總會製造一些不必要的垃圾。還有其他許多有趣的事可以做。在木板上玩這個最棒的一點就是你想收起來就能收起來。一旦完成，我一定要用膠水把它們粘在畫框里，掛在牆上。在家裡，我的意思是，不是這兒。」

「好的。」她說，蹦蹦跳跳地穿過房間，牽起阿卡拉的手。

「你是誰？」她問。

「要裹得緊緊的，不要被床上的蟲子咬到。」她說著。他們經過門口的時候，她回過頭，越過自己的肩膀看了眼斯瑪吉，隨後消失了。

阿卡拉放下他正在琢磨的那塊拼圖，轉身看著她。

靠得這麼近的時候，你能看見她身體里的艾麗氣質：艾麗灰藍色的眼睛深處的曖昧，儘管她的眼睛里有著某種更加剛毅的東西。她的膚色比艾麗的要黑些——比她們倆都黑——註定如此。只有read.99csw.com她們倆的時候，她會是更加自信的那一個，斯瑪吉覺得，她是總是出對牌的那個人。雙胞胎中更幸運的那一個。

阿卡拉站了起來，把遊戲板猛地拽到了地板上，拼圖散落一地。

她接著又談了談她的工作職責，聲音連貫，頗有氣勢。她的腦海中真的有了一家郵局，它讓她不至於難堪。架子上擺著一摞摞東西——郵戳、一次性袋子、圓珠筆之類有用的東西。她看著自己在給它們定價，幫助年長的婦女給她們遠在澳大利亞的孫子們寄包裹，接著她放下手頭的工作，接待薩姆，他的視力受損了，每星期都來這裏把他的退休金存進郵局的賬戶，因為這裏的工作人員遠比銀行里的人友好。這份工作很忙很累，也很有成就感。你會覺得自己真的在為社區做貢獻，在改變世界——尤其是在現在，你發現本地很多服務機構都關門了。事實上，她在考慮要不要轉成正式職工。每個人都希望她這麼做。她不在的時候，顧客都會問起她。她的直屬經理甚至希望加長她的工時，不過她還在仔細考慮這件事。她不希望搶了別人的功勞，另外，她還需要留一些時間畫畫。

「你好。」他說。他面前有一張桌子，和膝蓋一樣高，上面擺著拼了一半的拼圖。剩下的拼圖放在盒子里，盒子就在地板上，在他腳邊，那是一幅亮紅色的色彩艷麗的照片，是《男孩故事》雜誌的年度之選，記錄的是飛機起飛的時刻。

「一切還好嗎？」他問。

「是沃爾沃茲。」她回答。

「我想給爸爸看九九藏書我的畫，畫裏面媽媽已經好起來了。」小女孩說著，她的手不停地捏著睡衣帽子的邊兒，於是海綿寶寶露出一副威脅的表情。

「她已經睡了。」阿卡拉說，目光始終落在斯瑪吉身上，「早些時候就睡了。」

她撕掉了皮膚上已經結好的痂，緊咬著牙關。她感覺肌肉緊繃。四下一片寂靜。

「那麼，」他說，「你過得如何，在……現在住在什麼地方？西德卡彭？還是思勞傅？」

海洛伊斯看著他。有那麼一瞬間，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在她的眼睛里一閃而過——有那麼一瞬間，她好像並不買賬，還在權衡到底是走還是不走。但很快，那個小女孩回來了。

她張著嘴巴。「好吧——」她的眼前閃過一連串畫面，那些灰濛濛的日子，每個下午看著起居室地板上的太陽光線從破碎的油氈布挪到赤|裸的混凝土磚上，每個夜晚都像浸沒在海底，偶爾會有閃光，黑暗的洞穴彷彿要吞噬一切，壓得你的骨頭咯吱作響。「事實上，我業餘時間在郵局做兼職。」她說。

「好的。」尼克說，「賀瑞斯，你呢？」

「我會跟瑪格麗特說這件事的。」尼克話說到一半，就咽了下去，「她在——？」

「我知道你一定幹得不錯，海洛伊斯小甜心。」他說，「不過，畫的事我們明天再談吧。你到時再把畫給他吧。」

「你睡得不好，是嗎？」海洛伊斯注視著她，手指撫摩九-九-藏-書著斯瑪吉的黑眼圈。

她皺了皺眉，忍住沒有吐：「嗯。我也不知道。」

「請坐，艾麗。」他說著，用手指了指擺在咖啡桌邊的另外兩張乳白色沙發，「想喝點什麼？」

小女孩繼續往前走，直到她的手可以碰到斯瑪吉的臉。她用手指撫摩著文身，小心翼翼地感受著它的形狀。

「她看起來和媽咪很像。」她看著我說，「不過她的臉更窄，她還在自己的一隻眼睛上方寫了字。」她轉過身，看著阿卡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她是一生下來額頭上就有字嗎？」

他伸出一隻手拍了拍她的胳膊，但她躲開了他的手，轉過臉，看著斯瑪吉。

「我想，你說得沒錯。」她說。

阿卡拉的嘴唇一動不動，眼睛瞪得大大的。

他看了她一眼，很快又把目光轉向那塊拼圖，舉著它，和他面前已經完成的拼圖左上方露出木頭的那個地方比較著。他把它從一邊挪到另一邊，這樣折騰了一小會兒，又把它放到了木框外面，彎下腰重新在盒子里摸索起來。

阿卡拉咳嗽了一聲。「一位朋友。」他說，「是艾麗，會在這兒住一段時間，甜心。」他補充道。但是海洛伊斯已經走了過來，手指順著咖啡桌木製桌面滑了過來。

他們在房子外面停好車時，天已經黑了。鑄鐵的路燈散發著橘色的光芒，一縷縷光線照在下面正在發芽的懸鈴木和葡萄似的紫藤花芽上。尼克得去打開大門的門閂，車只好繞了一個長方形，車輪下的石子嘎吱嘎吱響著。

「我明白了。」阿卡拉將信將疑地說，「那麼瑪格麗特——」

「經濟read.99csw.com衰退影響到那兒了，是嗎？」

他們終於看見房子了，上面的樓層是裸|露的白色磚牆，看起來陰森森的。早期的維多利亞風格，她猜，或者更老，在伊斯靈頓區還是一個小村莊的時候就有了，那時這裡有許多空地。

「夠了，現在，老天爺。」阿卡拉說著，鼓了鼓腮幫子，「我不——」

過了一會兒，尼克出現了，端著擺著水杯的托盤，手不住地顫抖。

斯瑪吉盯著他，看著他粉紅色的光禿禿的腦袋。他一個人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呢？她很好奇。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時會說些什麼？他有沒有想過到底發生了什麼，或者有沒有可能——當然只是可能——他本可以介入其中，隨後事情會往全然不同的方向發展？

「你可以在這裏睡覺，我們的床又大又舒服。花園裡還有蹦床。」

尼克匆匆起身去拿飲料，斯瑪吉在最遠的那張沙發上坐下，打量著整個房間。品位很不錯，有許多別出心裁的小地方——木桌子的槽里放著工具，頭頂上的枝形吊燈被拆解了，燈泡和銀色支架全都暴露在外面。海麗布置得不錯，她痴痴地想。

「你是我的家人嗎？」她問。

他又咳了咳：「那麼，嗯，你現在在做什麼呢？」

「嗯……」阿卡拉發出聲音。

斯瑪吉看著他，眼睛亮亮的，還在為她在郵局裡取得的成果高興不已。但他的眼睛看著門口。一個穿著海綿寶寶睡衣的小傢伙溜了進來。

她聳了聳肩。「怎麼說呢——」差勁？陰冷？絕望？「還好吧。」她說。

阿卡拉抬了抬眉毛。就在這時，他突然說：「你怎麼跑下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