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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搶走名字 第二十六章

第一部 搶走名字

第二十六章

多麼自由,多麼無拘無束,你根本不相信眼前的一切。自然是如此慷慨,讓你驚訝,讓你感激。你想要擁抱世界,感謝它,感謝其中蓬勃、非凡、美好的生命力。你覺得有義務去分享你發現的這一切,去引導其他人打開你早已打開的通往現實的本質的窗口。你沉浸在這樣的情緒里,於是當人們靠近時——無論是在操場、在教堂附近還是在公共汽車上——你會談起這些,向他們訴說世界的美麗。他們冷漠地看著你——有時乾脆一走了之——可你並不在意。你像一片裝上了水龍頭的海洋,只能張開嘴,任由詞語不斷湧出。你為世間存在一切的光彩而激動不已,整個人煥發出純凈無暇的光亮。生命讓你驚喜。
有時,阿卡拉會找到你,用那種童子軍團長的語氣說些蠢話。如果你閉上眼睛聽他說話,你會覺得他是在對自己的小兵訓話——說些打結啊鑽木取火之類的事。你任由他說,直到他詞窮,心滿意足地溜回花園裡的棚子里,重新擺弄他的模型飛機。
你沒日沒夜地聽音樂,科特·柯本的聲音就像受傷的荒漠郊狼。你在車上聽,在床上聽,上課也聽,你把耳機線藏在袖子里,握在手心,這樣老師就看不到線九-九-藏-書了。在學校給你安排的培訓課上,你也會聽,你會遇到一些舉止友善、穿著鮮艷的人,他們和善地點頭,用抱歉的表情向你提問,但幾個星期之後,他們紛紛不見蹤影。有時,你甚至不需要耳機,有你腦袋裡面的DJ就夠了,他會在你腦袋裡不停地放音樂。
鄰居們都進入警戒模式。那天之後的一個星期,人們都三五成群,低聲交換他們知道的情況。警察的帶子封鎖了公園的入口。人們像在娛樂場玩拖拉機紙牌遊戲一樣交換著重要信息。校長甚至召開了緊急大會。
你開始相信,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仍會有出路,過去的一切不過是一場糟糕的夢。甚至被困在錯誤的身份里——如果真的玩過交換遊戲(現在,你甚至也會時不時地懷疑)——你也有機會過正常的生活。你和那些穿著校服的受歡迎的女孩一樣,可以在博姿商店裡挑選適合自己的閃亮唇膏和眼影。
有時候,你興奮得想要大聲笑出來。一切很好,你做得不錯。星期天的午餐結束后,你把自己關在餐廳里,畫啊,畫啊,畫了一幅又一幅。星期一的早上,你把它們一起展示給美術老師霍甘小姐,期待她的反饋,你緊張得就像面對餐廳里那些拉緊彈弓瞄準你的孩子。「我布置了這些作業嗎?」她輕快地問,「我想是的。做得不錯。很好。」
媽媽拿你沒辦法。海麗也躲著你。她在學校一旦看到你從走廊那一頭走來,就會別過臉,和朋友們說話。但在晚上,你睡不著,有時,你會起床,看著她,看著她九九藏書躺在曾經屬於你的小床上。月光透過窗帘之間的縫隙灑下來,落在她的枕頭上,照亮她曾經纖弱如今卻豐茂甜美的秀髮,這要感謝浴室的窗檯擺著的那一排噴霧和摩絲。你低頭看著她,擁有完美人生的她正沉浸在平靜的夢裡,這本來是你的人生——無數的獎狀、無數的表演機會、來自劇院的邀請、去別的孩子家過夜的邀請、去派對的邀請——你感覺怒火中燒。你伸出手,撫摩著她的下巴,想象著剃刀在那裡劃上一刀、血流如注的場景。有時,你的手指也蠢蠢欲動,想要掐住她的脖子,狠狠地捏扁。你想象著這樣的畫面:她再次醒來,甚至來不及驚訝,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就像按了暫停鍵的電視畫面,永遠地定格在那一刻。你不覺得這樣的時刻會有什麼其他的意義,比如帶來某種覺醒。某種純凈的能量,就像煤氣燈上燃燒的鎂條。
坦白說,你也被嚇到了。但和其他人不一樣,你並不擔心嫌疑犯正在街上晃蕩,或者已經潛伏在社區的某個角落,隨時準備誘捕下一個受害人。對你而言,這完全是另一件事。因為你知道那個腦袋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兒。雖然不知道全部細節,不知道整件事的來龍去脈,但你知道一個人從生出殺人的念頭到真正結束另一個人的性命是怎樣的過程。你知道其中的秘密,知道怎樣才能做成這件事。也正是這些,把你嚇到了。
你的眼睛從報紙上挪開,整個世界都是灰色的。天空蒼白昏暗,就像白內障病人看見的那樣。涼風習習,就像冰冷的手指拂read.99csw.com過你的脖頸兒,這雙手似乎隨時都會抓住你,把你重新拽進暗無天日的深淵。
你強撐著。一天天過去了,幾個星期過去了,每天改變一點點,事情變得容易起來。人們不再因為你表現得有腦子而感到驚訝,你能應付許多事,他們開始對你有所期待。你參与了一個藝術項目,在失物招領處的球鞋上畫畫,老師給了你B+,接著你還拿了一個A。喬西,一個沒有什麼朋友的胖女孩,邀請你去她家看電影。
有些日子,疼得太厲害了,甚至連科特都救不了你。你只好躺在床上。或者起床,偷偷拿走阿卡拉放在大廳桌上的車鑰匙,坐在駕駛座,啟動發動機,直到汽缸發出轟鳴;或者偷偷打開酒櫃,把雪莉酒、威士忌、蛋酒、天萬利一股腦兒倒進喉嚨里,直到你感覺自己頭昏眼花,要吐出來。你發現,改變能帶來某種程度的放鬆,即使是壞的改變。
不久,他們在公園裡發現了人頭。這對你意義非常,當時,你正在桌邊和其他人一起吃早餐,大門突然響了。阿卡拉翻了個白眼,去開門,你坐在那兒,看見穿著黑白制服的警察手裡拿著筆記本,正在記錄什麼。你一度以為他們是來找你的。阿卡拉也這麼以為,因為他回過頭時,你們正好四目相對,但很快證明是為了其他事。當地一位婦人遛狗的時候,在那棵躺著長的樹附近的灌木叢里發現了一顆嚴重腐爛的人頭。於是,警察挨家挨戶地盤問有沒有發現什麼可疑跡象。
但你很快就意識到好景不長。一天,當你經過教堂附近的報攤時,看見《新音樂快遞雜誌》封面上印著一雙畫著黑眼線的眼睛,眼睛前面耷拉著一縷毛燥的金髮,那雙眼睛凝視著你。標題寫著「科特·柯本(1967—1994)」。你這才意識到,他自殺了,一槍打中腦袋。他們已經幾天沒見他了,直到電氣工程師去他家調試安全系統。乍看起來,他像是睡著了。只流了一點血。https://read.99csw.com
黑暗、疼痛、漠視,這都不算什麼,你明白。沒有因果,所有事都亂了。只有謊言,才能讓所有人舒服,成為別人口中的那個人。蠢貨。你從另一個孩子那兒搶來的隨聲聽里有一盤涅槃樂隊的混聲磁帶,你把這盤磁帶聽了一遍又一遍。你喜歡嘎吱嘎吱的和弦,每一段前奏似乎都通往絕望的通道,盡頭是曲折的迷宮或黑暗的房間,這一切都將世俗的平庸排除在外。你覺得人昏迷后就是這個樣子。你還覺得這些聲音就潛伏在所有事物之下,如果人們停下腳步,側耳傾聽就會發現,但你知道,沒人有勇氣停下來。絕大多數人都任由毫不相關的聲音將它掩蓋了——比如白天電視機的聲音,比如電話兩頭漫長的閑聊,說了成百上千個單詞,但拼湊在一起等於什麼都沒說。九_九_藏_書但你不害怕。你在油門已經踩到底即將斷裂的時刻,捕捉到了無限的蒼白。於是現在,當你感受到耳機帶給你的震顫時,你不再孤單。其他人也發現了。
有時,你下了公共汽車,往家裡走,你能感覺自己的眼神中透著活力。你愛生活。你被一切色彩打動——那些樹,那些房子,還有旋轉木馬上的花,它們被排成一串字元——HONDA。你發現,天空是最精彩絕倫的燈光秀,天空之下,人們來去匆匆,各懷心事,天空之上,一場演出連著一場演出。太棒了,此刻,所有的語句都是蒼白的。你仰躺在公園的小山上,身邊行人經過,而你接連幾個小時,一動不動,看著天空。
接下來的幾天,你被嚇得不輕,你簡直成了模範人物。你幫忙做飯,你去上課,你甚至交了作業。老師們沖你微笑,手足無措,大喜過望。其他學生則用謹慎好奇的目光打量你。你根本不在乎他們,始終低著頭,希望你一直這麼做就真的能成為這樣的人。夜晚,你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這樣一幅畫面,狗閉著眼睛在你腦袋附近嗅來嗅去,伸出舌頭。你打開隨聲聽,開始放科特的歌,想要掩蓋這一切,但那畫面始終在你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沒過多久,你在白天也會湧出類似的念頭。當你在樓梯上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你想伸出腳將她絆倒,讓她的淺棕色頭髮把她勒死。在去城裡的自然歷史博物館的路上,列車駛入站台的時候,你克制住自己向她猛衝過去的衝動。你發現你一直在觀察,在等待,準備伺機而動。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