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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四十八章

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四十八章

你在回家的路上,順道去了莫里森的店,挑了一瓶紅酒。白天的勝利和眾人的稱讚讓你容光煥發——甚至埃德蒙——也欣賞你的作品。而且,這還是一個特別的夜晚——今晚是縫紉節目的最後一期——你和貝麗爾約好了一起看的。
「我不知道。」你緩緩說著。整個世界離你越來越遠,你彷彿正透過一個長長的幽暗的顯微鏡打量這個世界,卻又弄反了方向。電視機的聲音離你越來越遠。
「落下還是升起?是的,我懂你的意思。」
回到公寓,你不得不放鬆自己,褪去偽裝,說些廢話。貝麗爾似乎很享受。好些夜晚,她會邀你去起居室,然後兩人一起看著烹飪節目和家裝節目,虛度時光。你沉迷過許多節目,比如一夥業餘女裁縫為了贏得一份為日間電視節目主持人設計婚禮服裝的合同各顯身手,在每星期的節目里不斷被淘汰。一位來自格拉斯哥的小個子裁縫善於在設計中運用羽毛,一位來自達德利的偏好格子棉布的黑人女性笑聲爽朗,他們倆讓你難以取捨。於是白天,常常會有一些古怪的時刻,你滿心想著電視節目,猜測誰會獲勝。你的腦袋竟然騰出空間容納這類激動人心的瑣碎事了,這樣的日子堪稱奢侈。你全身心地投入進去,即使在公共汽車上,在街角的店鋪里,聽見有人談論起這節目,你也會抓住機會去八卦兩句。你這麼做的時候,似乎有另一個自己冷眼旁觀,驚嘆著你竟然可以如此自如地交談。
「我錯過了什麼好戲?」他問。
到了工作室,你才鬆了口氣,你是第一個來的。你一邊在包里摸索鑰匙,一邊去摸把手,於是鉛筆、木炭筆和畫板掉在了走道上。你低下頭,看見了你的塔樓。接著,一個人影落在了上面。
加雷恩的手放在太陽穴附近的痘印上。「安東給的關鍵詞是『財產』。」他抱怨道,「比如車,但其實也包括其他的東西——他們想要耳目一新的效果,先鋒的,酷的。啊——我們想了好久,我幾乎被掏空了。我快要——快被逼瘋了。」
你迎著貝麗爾的目光,聳了聳肩。「還真沒有。」你說,語調就像達德利女士做的袖管上的褶皺一樣輕飄飄的,「只是碰巧。這種事很常見。」
到了第一次結工資的日子,你感覺棒極了。你眉開眼笑地離開辦九*九*藏*書公室,手裡拿著一沓鈔票,你說服安東直接從工作室的臨時賬戶里拿出這筆錢——一開始他並不同意,但你告訴他其他人都這麼做,他只好聳聳肩,妥協了。你不得不皺著眉毛,掩飾得意之色。這還是第一次你體會到人定勝天的感覺;你一頭扎進精彩的新生活,周圍的一切似乎都在幫忙。
接著,你看見一個穿山羊皮外套的傢伙走了過去,扔了個信封在桌上——看起來是類似文件的東西。你隱約看到駕照的粉紅色的邊。你的頭腦里閃出那些散落在客廳地板上的假身份證明,還有你胳膊和腿上矩形的印記。你記得那些調子平平的母音,還有在曼徹斯特聽到的對話——關於住在附近的一位叔叔。你還想起幾個星期前無意間聽到的對話。真是一連串的打擊。毫無疑問,是他——瑪麗的哥哥,坐在酒吧的角落裡。
你不知疲倦地工作,完全沉浸在面前展開的畫布上。天暗下來,你起身打開燈,除此之外,你沒有多餘的動作。你把其他的事情都拋在了腦後。
「海倫·薩里斯。」貝麗爾說著,拍了拍手掌,轉過她的扶手椅,等待你的應和,「說起來,你長得很像她。有人和你說過這事兒嗎?」
他看著你,眉頭舒展,露出笑容。
你的目光落回紙上,聳了聳肩。你的視線已經沒法集中,腦袋裡回蕩著嗡嗡聲,因為沒有睡覺,感覺遲鈍。實話實說,你也不知道還能繼續畫點什麼。
「是市政府。」你說完,覺得自己有點蠢,「你知道的,被廢止了,或者其他的什麼。」
大明星出現在熒幕上的時候,你正彎腰把酒杯斟滿。
太意外了,一瞬間,你甚至開始懷疑自己。你站在門檻附近,不敢邁進去,你甚至覺得腦袋的老毛病又犯了,又要莫名地惹麻煩。你經歷過許多事,但現在,不得不說生活真是個狗雜種,竟然讓他出現在這裏,毀了你的慶功宴。多殘忍啊,真像個笑話。
「祝賀你。」貝麗爾滿足地嘆了口氣,說道,「乾杯。」
你全身綳得緊緊的,牙關緊閉。你絕不會再讓她帶走屬於你的東西。這一次,你不能任她宰割。
你長舒了一口氣,恢復了黃昏時的愜意。你又嘗了口紅酒。你能聽見屋外有車經過。但你的胸口還是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你很高https://read.99csw•com興尚能保持鎮定,但你感觸最深的是,你還在乎,還會傷懷,這是你從未觸碰的傷口。你終於明白了。海麗和那個來自達德利的女人舉杯慶祝,接受工作室里觀眾的祝福的場景來回滾動著,你才發現,從你記事起,你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失去了什麼。
你從加雷恩的桌上拿的筆有些是彩色的,你看了看,發現竟然和你過去在公寓的畫室里用的一樣,都是水溶性彩筆。「化腐朽為神奇的顏色」,你過去就是這麼叫它們的。你把浴室里馬克杯里的牙刷倒了出來,裝上了水,接著又重新拿起了畫筆——給塔的基座上色,把窗戶的邊框塗黑。你給女孩畫上綠眼睛,還在她的臉上畫了些髒東西——她大概剛剛從大火中逃出來,或者是在街頭流浪了好幾個晚上。這不是你的重點。接著,你著手畫前景,你的筆最先落在天空部分。你在頭頂處畫了紫雲,但在塔基和天空相接的遠處,你又添了幾筆紅色、粉色和一片金色,這畫面彷彿暗示著美好即將到來或者剛剛逝去,可以是幸福的開端,也可以是悲劇的前奏。
她重新盯著電視機看。「有些人覺得我長得像維多利亞·伍德。」她補充道。
一瞬間,整個世界就像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你彷彿看整個房間還有房間里的一切——貝麗爾那些皇家道爾頓瓷娃娃,壁爐台上的旅行鍾,壁爐附近的架子上的《讀者文摘》——東倒西歪,接著掉進深淵。凸窗外的街道咧開了嘴,隨時準備把你吞下去。
節目開始了。最後一輪挑戰有三名選手——來自達德利的女子,那個格拉斯哥人和一個來自赫爾的自由理髮師——他們將為晨間節目的大明星設計婚禮禮服,尺寸已經量好,但是慶典主人的身份直到選出冠軍的時刻才揭曉。這是一鎚子買賣。達德利人的設計很不錯,格拉斯哥人卻劍走偏鋒,放棄了她試過的羽毛造型,拿假珍珠串了一個老鼠窩一樣的東西。你根本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而那個髮型師則要完成一個時髦的方方正正的設計,他管它叫「五十年代的未來主義」。在最後的十分鐘里,達德利人完成了一個《傲慢與偏見》里常見的新古典主義的可愛造型,那個珍珠做的老鼠窩則在緞子上散開,擺出了九-九-藏-書一個優雅的晶體形狀。
他彎下腰,撿起你的畫,皺起眉頭。
你回到自己的位置。你感覺許多呼之欲出的想法在誘惑你,可每當你想要直面它們,它們便又躲藏起來。這天下午,不接電話的安靜時間里,你拿著畫板,試圖勾勒出圖案,有人經過,你便遮起來,但是那些圖案始終模糊不清,遙不可及,你的思緒越來越亂。一下班,你便鑽進巴納克爾的咖啡館,坐在你最喜歡的可以看見大門和樓下中庭的桌邊。你試著草草畫了幾個速寫片段:表情冷漠的人們,水溝里飛濺的垃圾。缺點什麼。紙上的畫面始終單調。
「一定是這樣的。」貝麗爾說,「也挺有意思的,不是嗎?」
回到貝麗爾那兒,你就鑽進自己的屋子,關上門。今晚不看電視,你還有工作需要完成。你在地板上展開畫紙。散步回家,讓你頭腦清醒了些,現在你幾乎看見想法在紙頁背面閃閃發光了。這是一座塔樓,一條長廊貫穿了整張畫紙的對角線,畫紙的右邊是塔座。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財產,你一下筆,開始在畫紙上自由發揮時就意識到了。多麼晦暗啊——破碎的窗戶被熏黑的邊框,暗示著一場大火,翻倒的嬰兒車只剩框架,坐墊已經剝落,正前方的水溝里有一根針管(你覺得這不失為一個選擇,畢竟你不清楚客戶會怎麼看這幅畫,所以你決定完成它,即使它看起來像大雜燴)。
你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天已經亮了。你有點發暈,看了眼桌子後面的小鬧鐘,已經八點四十分了。該死!你得在加雷恩進門前把畫筆放回去,不過已經來不及了。你把東西全收好,匆匆下樓。貝麗爾正從廚房裡走出來,你卻嘟囔著來不及了。
安東用手指摸了摸嘴唇。
你抬起頭,一瞬間,房間暗了下來,只有電視亮著。熒幕上,來自達德利的女人欣喜若狂,選中她的人,是海麗。不是你記憶里的海麗,那個瘦得皮包骨、敷著亮粉、塗櫻桃唇膏的少女。這個海麗苗條,自信,從內而外透露著篤定,顯得十分得體。
「哦,是她。」貝麗爾說著,手指發出咔吧咔吧的聲響,「她叫什麼來著……你知道嗎?」
「半小時夠嗎?」
二十分鐘后,埃德蒙來了,看見你正站在加雷恩備用的畫架前。
「這是什麼?」你問,「要表達什麼?」
https://read.99csw.com說完,他趕在你前面,穿過房間,大步向工作室走去,因為走路帶風,紙頁隨之嘩嘩作響。
「她叫什麼?」貝麗爾又問道,「她贏得了獨立電視公司的晨間秀比賽,是一位年輕的新主持人。就是那個總有一張巨大的移動氣象圖的節目。我熨衣服的時候看過幾次。」
一個月過去了,又一個月過去了。夏天的樹葉變成金黃色,然後漸漸地,鑲上了棕色的邊。銳鋒接了一個大項目,所有人都忙得不可開交。加雷恩和埃德蒙沒日沒夜地商量,起草了一堆點子。可無論他們給出怎樣的建議,客戶都不滿意。安東的笑越來越牽強。直到有一天,埃德蒙去看牙醫,你走到加雷恩的桌前,讓他把作品給你看看。各種各樣的圖片,有車,有鄉間小屋,有彩虹顏色的雕像。
「很有意思。」他說,「完全出人意料。很有創造力。你什麼時候可以畫完?」
「某個女孩。」你說著,感覺傻極了,「這取決於觀眾怎麼看。觀眾決定了畫面里的一切會變得更好或是更糟。這是太陽——」
「是的。我發現了。」他說,「這是誰呢?」他指著畫面中的女人。
一個月的工資可能比你在倫敦的豪華酒店裡干一次要少,卻讓你感覺更加富有。你決定在下班的路上順道去巴納克爾購物中心買一件上衣犒勞自己,最終你選擇了一件帶褶皺的胸前點綴著紅色十字架的灰色上衣——不是什麼貴東西,你可不能花掉付給貝麗爾的租金。可就在路過馬車與馬酒吧時,你停了下來。那是一個小酒吧,櫥窗里裝點著乾癟的紙箱,招牌斑駁,適合來一杯慶功酒。你走了進去,透過內門玻璃看見他時,你感覺一陣寂靜。他老了,臉上起了皺紋,他帶著那種癮君子們常有的輕浮神情,青春註定消逝,海洛因也無能為力,但他的眼睛後面仍舊住著一匹狼。
安東拍了拍腦袋。「半個小時!」他說,「好極了,下午我就把它給大衛。棒極了,這畫太棒了!」
這樣過了好幾個星期。你在辦公室里,誰也不理,其他人仍舊談天——加雷恩、埃德蒙,一位名叫馬特的年長設計師,他妻子剛生了孩子,還有名叫蓋爾的文案,她坐在角落的高腳凳上,抱怨音樂太吵。你回答他們的問題時,總是小心翼翼。不管是有心還是無意,你絕不能泄露關於露絲、read.99csw.com魯斯和維諾妮卡的一切。你對特魯迪的背景了如指掌,了解她的求學經歷,她讀大學時痛失雙親。你根據自己的情況,創作了一部自傳,不斷打磨,讓它變得更真實。這一天,只要鋪墊出一個細節,只要有驚無險地過去,就是勝利,特魯迪越來越豐|滿,就離慘淡的過去越來越遠。只要她越來越真實,那些瘋狂的念頭和恐怖的誘惑便漸行漸遠。有時,想到你將自己打造得如此完滿,你幾乎要笑出聲來——你被好運氣沖昏了頭腦——但你始終安靜地坐在軟靠墊椅上,咬緊牙關。
一進門,你就聞到了罐燜土豆燒肉的味道,營養豐富,熱氣騰騰。這正好可以抵消初秋的夜晚越來越重的寒意。你們一起坐在起居室里,抿著紅酒,大口大口地吃著盤子里配著濃郁肉醬的熱乎乎的餃子。
第二天,你像往常一樣起床,那個詞仍舊困擾著你。財產,財產,財產。你在桌上攤開畫板上的紙,但這小小的矩形畫紙實在太擁擠了,無法承載你的想法。你還需要其他的東西。這天快結束的時候,你還在工作室里,不願離開。直到其他人都走了,你獨自展開一張A3大小的美術紙,又從加雷恩的桌上抓了一把鉛筆和木炭筆。
他抬起頭,你迅速地轉過身,他沒有發現你。你急忙跑了出來,回到街上,心還在怦怦跳著,嘴裏一股酸味。你回到貝麗爾的公寓,把自己關在浴室里,往臉上澆冷水。你看著鏡中狼狽的自己,終於確信狼狽和危險已經遠去。等你終於不再發抖了,你這才想起,你把那件紅灰相間的上衣落在酒吧的門廊了。你下定決心,這是最後一次因為他放棄任何東西了。
「哇哦!」安東說,「畫得很盡興。」
「太難描述了。」解說員對著攝像機說道,「他們各顯身手。現在到大明星的品味決定勝負的時刻了。在這個特別的日子里,她會為自己選擇誰的設計呢?」
畫好了建築的輪廓和一些細節后,你決定在前景處加一個人物。你希望她雖然身負重傷,卻仍舊頑強;年紀輕輕,卻歷盡滄桑。你希望那些有錢有閑的人看到她的時候,會想著「天啊,看在上帝的分上」。你興緻勃勃地畫著,小心翼翼地勾勒出巴納克爾的咖啡館的輪廓,修改她有點歪斜的雙眼——她或許會退縮,或許準備大吼——畫面定格的時刻,都可能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