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五十章

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五十章

你張開嘴,想要列出所謂的理由,卻什麼都說不出。你感覺自己被蒼白包圍,就像被書頁四周的留白包圍。
「啊,太讓人遺憾了。」你說,「因為吸毒,是嗎?還是割腕?」
埃德蒙點了點頭:「他大概覺得把這個消息先告訴某個該死的菜鳥——該死的會畫畫的前台,會比某個為這份差勁的工作折騰了五年的高級設計師更好些。」
你向他走去。你咳了咳。他抬起頭。
他重新坐下,頭靠在牆上,身邊的隔板上放著一隻寫著「救救孩子」的募捐箱。
「稍等。」安東說,「還有一件事。」他用手示意你重新坐下。
你聳了聳肩。「我願意。」你說。
「噢,你好。」他說,「好久不見了。」
你先寫下「特魯迪」這個名字,出生地是卡姆登,你出生在1984年,至於生日,就是當天的日期。
他從皮夾克里掏出一捲紙。「把你的要求在上面寫清楚。」他說,「名字、出生日期之類的扯淡。」
「好吧。無論如何,放輕鬆點。你又不是毒販子。」他大聲笑了出來,看著你,「對不起,我的笑有點奇怪。他們希望我們能把初步的構想先發給他們,然後至少在那兒待上四個星期,而且你還得準備和總結工作。所以我們總共得花上大概六個月的時間。不過有時候,離開這兒一陣子或許不是什麼壞事。聽起來這正是你現在想做的?」
「不會出現這種事。」你說。
他有些心煩意亂,扔掉了煙頭。「好吧,該死的,」他說,「我只收你一千。」
你被感覺的潮水淹沒了——所有的情緒一股腦兒向你襲來,隆隆作響。你興奮地站起身。
你坐在正對著桌子的扶手椅上。於是你顯得比他矮了好多,就像個孩子。沒有人說話。你抬起頭,看了眼掛在牆上的航行專用氣壓表,讀數一直在變化。
你感覺被擊中了,眼睛里都是淚。你恨恨地忍住了,可還是會想起那堅硬而冰冷的一切:被叮叮噹噹關上的門,剪貼板,空房間里的塑料椅子。只要熬過今天,你絕不會再讓他出現在你面前。
他點了點頭。「我知道了。」他舉起一隻手,指尖輕點上唇,「我不會惹上警察,或者被關進監獄?」
又是漫長的沉默。你打量起屋子裡的一切——書架上的書、氣壓計附近的紀念品、穿著海軍制服的大鬍子男人的黑白照,他盯著鏡頭,自信極了,最後,你又看向安東。怒氣已經平復。你看得出,他非常通情達理。絕大多數人遇到毫無誠信可言的騙子,問九_九_藏_書都不會問,早就把你趕出去了。他想知道你到底是誰。
他一點一點地打量你,彷彿要吞掉你在瑪莎百貨里買的外套和從樂施商店淘到的包。
他聳了聳肩:「漲了。你最好多賺點。」
「多少錢?」你又問。
埃德蒙冷笑一聲。「聊了半個鐘頭這麼久,就問你在做什麼。」他繼續說,「總還會說點別的吧?」
你看著他,露出坦率的神情。「是的。」你說。
又是漫長的沉默。你抬起頭。安東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好吧。原則上,我該立刻解僱你。」他說。他抬頭看了眼航船氣壓計。他深深地吸了口氣:「但大概每個人都做過一兩次自己不願做的事。」
「有一個機會:去為阿姆斯特丹的客戶工作三個月。他們需要兩位藝術家。是一個宏大的很有野心的項目——把前輩大師的設計融匯到新紀念碑上。我想讓埃德蒙還有——嗯——你去。如果你願意的話……」
「不。他媽的混蛋。」埃德蒙說,「我不幹了。我這就走。過去的功勞一筆勾銷了,大概也算不上什麼狗屁功勞。」
那種粗魯的神情——出現在他通常躊躇滿志的臉上,顯得滑稽極了——讓你差點笑出聲來。你忍住了。現在可不是時候。
安東抬起一隻手:「我不想為難你,但你恐怕沒有弄清楚。不論如何,你都不是那個特魯迪。那個特魯迪早產了,她本來要到這兒做前台工作的,但來之前的晚上被送到了醫院。她的同事給工作室寫了封信,解釋這件事,但是,嗯,就像我說的,我們並沒有收到消息。」
「阿姆斯特丹。」他念道,「該死的想幹嗎?」
他掏出一根煙,在桌上敲了敲。他的臉上就像水果機里掉下一串櫻桃一樣漸漸顯出了認出她的表情。
「好吧,我這就滾。」他說。他走到自己桌前,把桌上的紙胡亂理了理,一股腦兒塞進包里。
你越來越不耐煩了。「我剛才就在問你。」你說,「多少錢?」
他輕蔑地笑了。「好吧,我會幫你,」他說,「但有一個條件。」
你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就溜回了家。人行道散出積累了一天的熱量,烘熱了你的臉。你穿過一條條街道,經過了舊警察局、公園、承運包裹的車站,然後沿著鐵軌線越走越遠。你根本沒有意識到你在亂逛,隨便亂走。你最後來到那座帶露台的紅磚小屋門口,正對大街的門敞開著。晚餐的香氣和晚六點新聞的嚴肅語調從窗戶里飄了出來。你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在街九*九*藏*書角看到了熟悉的路標:櫥窗里擺放了乾癟的盒子、標牌剝落的酒吧。似乎怎麼逃不開了,是它一路在召喚著你到這兒。你不假思索地來到大門前,走了進去。
「不是。」你說。
「你的意思——是,你今天提前下班?」加雷恩試探道。
他的眼睛里閃過一絲驚訝。他有些反悔:「兩千。」
「好吧。」安東長舒一口氣,「但願我不會後悔做了這個決定……你繼續留下吧。」
你又點了點頭。「正是。」你說。
明知道不該說出來,但你太開心了,有些放鬆警惕,於是隨口說了句:「阿姆斯特丹。」還繼續說道,「他跟我說,我和你要一起去阿姆斯特丹為客戶做一個大項目。」
「謝謝你。」你說。你想跑過去擁抱他,但你竟然忍住了。你過去可沒有這麼做過。他或許並不歡迎你的擁抱。
他在桌上敲著指頭,用餘光瞟著你:「你或許該澄清點什麼。」
「當然。」埃德蒙說,把畫架上畫了一半的啃火星巧克力棒的猴子扯了下來,撕得粉碎,扔進垃圾桶,「我干膩了。整件事就是笑話。我在麥當勞里打了三年工,才付清藝術學校的學費,卻要聽命於一個從公共學校畢業的連海軍都沒有考上的傻小子。我現在告訴你,我不幹了。」
「另外,」你說,「我還想問問,瑪麗還好嗎?」
你聳了聳肩,一切都會維持現狀,你欣喜若狂,腦子裡充滿了興奮的旋渦,卻努力裝出平靜的樣子。特魯迪的生活——你的生活——和你離開時一模一樣。你還以為自己會被掃地出門,就像被抓了個現行的賊。但一切還是原樣。
「先等等。」加雷恩抓住他的胳膊,「你確定就這麼一走了之?」
「聽著,你究竟打不打算幫我?」你問。
「他到底想怎樣,還是『這樣很好但要是那樣會更好』的屁話嗎?」埃德蒙繼續說。
他拉了拉襯衫領。「只要你說清楚,不會有任何問題。」他說。
你回去坐下,脈搏跳動的速度越來越快,因為興奮血氣不斷上涌。他在桌上的一摞紙里翻揀著。
你想起貝麗爾幫你開的銀行賬戶里已經攢了一筆錢。你本來預備用來買些其他的更棒的東西。
安東發覺你有些為難,高興卻又手足無措。
安東的手指在桌子上敲著。「你讓我非常為難。」他說,「至少得告訴我不給任何解釋的理由。」
「好吧,我很抱歉。暈死。他先是沒有問過我的意思,就提拔了她,現在又這麼做。我已經忍無可忍了!」埃德蒙咆哮read.99csw.com著,大步穿過工作室,走進安東的辦公室,重重地摔上門。牆那邊傳來隱約的說話聲。
其他人都假裝沒有聽到,各自在桌邊忙碌著。負責文案的蓋爾正在鍵盤上敲敲打打,但你知道,她偷聽馬特和妻子吵架的時候就會在胡亂打些字元做掩飾。
他垂下眼瞼:「死了。」
你感覺像被狠狠揍了一拳,差點吐出來。房間開始旋轉,思緒如飛鳥在你的腦海中匆匆掠過,你試著找點什麼——隨便什麼——讓你立即脫身。你試著說點什麼,但很快又把嘴巴合上了。你倦了,失望極了。
你眨了眨眼。你又打量了下四周。牆沒有垮。外面,桌子還在靜候你,畫架還在期待你的下一個點子。世界並沒有崩壞。
「對不起。」你重複道,「我失去了自己本來的身份。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角落處的陰影變得扭曲,顫抖著,似乎蠢蠢欲動。你快受不了了。「我只能告訴你,我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你匆忙補充道,「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我喜歡在這裏工作。我可能不是特魯迪,但在這裏我做回了真正的自己。」
「坐下吧。」他說著,咳嗽一聲。
「埃德——」加雷恩在自己的畫架后四下打量起來,警告道。
你搖了搖頭。「我覺得我沒什麼好解釋的,」你說,「對不起。」
「好吧,我就直說了。」他說,「沒必要說些有的沒的。小精靈辦公室在電話里向我道歉,說三個月前他們預備安排到這裏的臨時工根本沒有來報到,想知道現在還缺人手嗎。顯然他們的系統出錯了,現在得把事情弄清楚——這事兒太奇怪了,你明明來了。」
你咬了咬牙。「他媽的。」你靜靜地說。
「好吧。」你說,「一千。」
「一千英鎊。」他說,接著他的目光又落在你的大腿根部,「除非你能想到其他法子來付這筆錢。」
「你不是殺人犯,對嗎?」
「我經常想起你,你知道的,」他說著,得意地笑了,「直到現在。總是想你想得很久,也很用力。有時真的太用力了。」
「我需要一本護照。」你低聲說,「多少錢?」
一天,安東把你叫到辦公室里。你放下畫架上為英國觀光項目草草勾勒的一系列現代風景的概念稿,進門的時候,他正坐在桌後面,屋外的院子透進來深色的剪影,午後的陽光明媚,銀色的罐子閃閃發光。
你離開辦公室的時候,所有人都看著你。
「你在裏面待了好久。」埃德蒙說。今天他穿著件珍珠果醬樂隊的短袖上衣九九藏書,下巴上滿是胡楂兒。
「事實上,」安東看著你,小心翼翼地說,「我喜歡你的作品。你很適合我們的團隊,從你開始參与藝術工作后,客戶的投訴明顯減少了。實話實說,過去十年裡,我都沒有拿到和現在一樣多的私人訂單。我想……我得信任手下……而不是懷疑他們。」
你看了眼角落,其實根本沒必要。他在那兒,你知道他一定會在那兒。大概只有他站在那兒。酒吧男招待正趴在吧台上,靜靜地昂著頭盯著老虎機上的熒幕,熒幕上正在播放家裝節目。還有一對看起來像是情侶的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在桌上攤開一本旅行指南,他們像是在尋找真正的曼徹斯特的路上迷路的遊客。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人。
你眯著眼睛看著他。遠處靠近窗戶的地方,遊客們起身離開。
「事情是這樣的,嗯,特魯迪,我接到一個電話,老實說,讓我尷尬極了。」安東說。接著他停了下來,一隻手開始抓頭頂的金髮。你發現,那裡的頭髮已經有些稀少了,隱隱露出粉色的頭皮。你很不情願地聯想到帶斑點的熏豬肉。
安東皺了皺眉,嚴肅地看著你。你這時突然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他爺爺的影子——那位上校。如果你是那個單純的特魯迪,你只會從這個角度該如何勾勒出安東的輪廓。但你沒法集中精力,因為艾麗開始出來干擾你,在你意識的邊緣飄來盪去,在你的頭腦里橫衝直撞,你必須竭盡全力才能把她驅逐回無人島。
「是的。」你說,「他讓我們一起參与一個紀念碑的項目。有關前輩藝術家之類的事。」
你坐了回去,直愣愣地看著台階。耳朵里回蕩著你的聲音,是懇求的可憐的語氣。你知道你把事情弄砸了。你在倫敦學到的第一個原則就是,不要向別人暴露弱點,不要亮出自己的底牌。人們只會利用這些,搞垮你。你靜坐著,等待一切就像紙牌屋一樣轟然倒下。
你又聳了聳肩:「好吧,你懂的,來來回回都是那些話,問問我做得怎麼樣了。」
「不用擔心。」他說著,舉了舉手,「不過這是我們倆的秘密。如果其他同事問到,你還是回答你是臨時員工特魯迪。不過一旦我發現……你耍手段,就請捲鋪蓋走人,知道了嗎?」
「那阿姆斯特丹呢?」你說。
整個下午,護照的事都佔據著你的腦海。埃德蒙收拾好一切,憤憤地走了。接著安東開始收拾殘局,說著要齊心協力之類的話,還在城裡開了一次派對,但你始終忘不了這件事。其他人正圍在馬九*九*藏*書特的筆記本電腦前,看優酷視頻上的一段泥地摔跤錦標賽中的意外求婚。你卻悄悄溜到最遠的那個角落,緊張地打開一台蘋果電腦,花了幾分鐘,用谷歌搜索關於護照的信息。這事兒總讓你感覺很挫敗。你被關進公寓的那幾年,其他人開始接觸互聯網,但你的手很笨拙。你的手指在鍵盤上亂敲著,儘管如此,卻連一條好消息都沒找到。辦護照需要出生證明,可誰他媽的知道你可以從哪裡搞到出生證明。
你興奮地點了點頭,向大門走去。
埃德蒙和加雷恩還在聊著,馬特和蓋爾不時插上一兩句,但你聽不進去。你和安東碰面后的輕快情緒就像熱氣一樣被安東的冷言冷語衝破了。新的困難赫然出現,擋住了你眼前的光:護照。
安東看著你,心裏正在默默地盤算著。他身後,一架飛機正滑過庭院上空,然後消失在他左耳附近的方向。你想象著它沿著耳洞鑽進他腦袋裡的畫面。
其他人放下了手裡的活兒,像狐獴一樣支起了身子。埃德蒙皺起眉頭。
你腦中的大門砰地打開。如果之前的努力都付諸東流,那該怎麼辦?如果告訴他那場事故、你待過的地方,之後又不得不重新開始,該怎麼辦?你想了一會兒,很快就沉浸在艾麗帶給你的傷害之中,你再一次回憶起那些讓你不堪重荷的束縛、你肩負的悲傷和屈辱。你喜歡特魯迪還有她給你帶來的一切。你喜歡她清白的過往,喜歡自力更生,喜歡健康的作息。艾麗只會毀掉這些,哪怕只是用特魯迪的嘴談到她,都會讓房間變得烏煙瘴氣。就像打開不斷製造垃圾的碗櫥,一旦打開,就再也合不上了,為了能夠過上全新的不受限制的生活,你必須不間斷地剷除阻擋你前路的垃圾,但只會越鏟越多。
五分鐘后,埃德蒙回來了。
「我是特魯迪。」你坦蕩地說,「辦公室肯定弄錯了——」
你搖了搖頭:「你剛說一千的。」
「是的。」他說著,點了點頭,用手指彈了彈香煙,「我也常常想這件事。想到你的姿勢——其他人都做不到,總讓我欲|火焚身。你是個特別的姑娘,艾麗。我特別的姑娘。」
他又咳嗽了一聲。「我只想知道一件事。」他說,「你現在不是戴罪之身,對嗎?」
你臉上閃過一絲笑意,這些日子里,你累積了不少自信。
「別擔心。」埃德蒙說著,衝著你苦笑道,「這下你快活了。我告訴老闆,派這兒的聖雄甘地和你一起去。趕快去收拾你的內褲和護照吧。但別指望等你回到這兒還會是老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