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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六十四章

第二部 尋找身份

第六十四章

你從烤箱門上方的架子上取下一個茶壺,然後去擦盤子里的水。你以為如果按照你寫好的星期六早晨的劇情演下去,就能控制全局。你以為,只要不馴服於生活,就可能將現實扭轉到正確的軌道上。
你的聲音聽起來虛弱,充滿恐懼,你的胃裡一陣翻騰。經過浴室的時候,你在洗手池上方的鏡子里看到自己的樣子:臉上布滿紅疹,像是生病了。
但他搖了搖頭,不再看你。
時光匆匆而過,卻又停在了某個瞬間。烤箱的計時器停在了15:23,這一分鐘變成了你的許多年,然後轉眼就是一個小時之後了,冬日的蒼白光線即將徹底消失。加雷恩離開后,公寓就像被切斷纜繩,沿著運河,隨波逐流。你的腦袋隱隱作痛。你摸了摸前額,又濕又黏。牆壁一會兒向你衝來,一會兒退回去,在你的視線邊緣跳著圓圈舞。
你鬆了一口氣。你點點頭。沒問題,你完全理解。不管他需要什麼,你都能理解。你明天就去找地方住。如果他需要,你今晚就走。
「要我怎麼繼續相信你?」他說,「我怎麼才能相信你說的話呢?」
「你也知道,我需要時間去消化這些。」他繼續說,「我得一個人想明白。」
你把盤子和茶壺放在一邊。你轉身看著他。你的腦袋裡嗡嗡直響,眼前的景象一時模糊一時清晰,就像有人在擺弄你頭腦中的焦距旋鈕,但你還是用盡全力迎上了他的目光。
他看著你,身後是雨中靜靜流淌的運河。你感覺太陽穴發熱。那深埋在你身體里的結隱隱顫動。
「我知道。」他靜靜地說,「這句話,我明白,一定是真的。」
你張開嘴,試著胡編亂造些什麼,但那些話都粘在你的喉嚨里。你彷彿已經提前九-九-藏-書聽到了單薄、脆弱、虛偽的聲音。他不該得到這樣的回應。
你張開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於是你又閉上嘴,只是直直地仰視他。他似乎從你身邊飄過,隨即不見蹤影。
你聽見鑰匙插入鎖孔的咔嗒聲,不得不在桌旁裝作已經睡著的樣子。
你和空氣說話。一開始你的聲音像是祈求,接著是受傷,最後是憤怒——在經歷了這些之後,他卻不能給你更多的信任,這讓你憤怒極了,他竟然不能陪在你身邊,竟然不會為你經歷的一切感到悲傷。這些本該是他為你做的。應該有人為你做這些。他媽的為什麼沒有一個人願意為你這麼做?一時間你甚至為那令窗戶顫抖的歌聲感到憤怒。這世界屬於那些冷血的雜種,你討厭沙發,討厭轉盤,為什麼你要接受它們?為什麼他就不能讓這些東西見鬼,好好地愛你?為什麼就沒有人能讓你消停一陣子?這些傢具對你不再被愛的事實無動於衷。你的聲音變成了小聲的咕噥:動物般的滿懷悲傷的嘶聲。
「我還要告訴你一件事。」你搶在他之前開口了,他一旦開口,你和他之前的牆將永遠不會消失了,「我懷孕了。」
「這是意外。」你說,「我以為我不會懷孕的。我過去沒有遇到過這種事。」
天啊,他在哪兒?
「事情不是這樣的。」你說,「我沒有追殺任何人。那只是一次意外。因為我病了,因為他們不知道該拿我怎麼辦,於是他們選擇了最糟的那個結果。在我們很小的時候,的確會遭遇一些事,你也明白。如果你願意聽我解釋——」
「求你了,加雷恩,」你說,「請相信我。」
冷笑話把兩人都逗樂了。
他點了點頭,回應你,然後站九_九_藏_書起來收拾盤子。
「一路走來,很不容易。」你終於說道,「我的家已經被毀了。在我四歲的時候,爸爸自殺了。我媽媽也……怎麼說呢,也有她的心魔。」
「那又怎樣?」加雷恩說,「我的——我的爸爸患了癌症。你也沒有見我追著人跑想要殺人。」
他眨了眨眼。「你告訴我——我,你曾經生過病。」他緩緩說,「你告訴我——我,你的家人不懂你。你說他們把你拋棄了。而且一直以來——」他眯起眼睛,「我猜你的真名甚至都不是特魯迪,對嗎?」
你待在公寓里,從一個房間晃蕩到另一個房間。你看著浴室鏡子里的自己。你猛地坐在沙發上。你舒展身體,躺在床上。你回憶著發生的一切。你回憶著,一遍又一遍,回憶你說的話,想你本可以換種說法,想你本該說些其他的。
「就在附近。」他說著,撓了撓頭,「很奇怪。我居然在必勝客里待了很久,大概是因為可樂可以續杯。」
你點點頭:「你去哪兒了?」
「好吧,」你說,「她說的就是我。對不起,我撒謊了,我只是——」
「你必須相信我。」你重複道,就像念著那些編造出來的咒語的孩子,希望願望可以成真。
「不能再對我隱瞞。」他說,「不要再有什麼事情敗露,我沒法再來一次了。」
可他還是沒有出現。你打開電視,又關掉,絮絮叨叨的聲音讓你受夠了。你一連幾個小時看著報紙上海麗的臉。你發現你們長得不一樣——她的臉頰更加圓潤,她的眼角有點歪。
可他根本不想聽下去。他轉身,大步走出廚房。你快步追了過去。
你默默地吃著東西,每吃一口,都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最後,你們倆同時打破https://read•99csw•com沉默。
「剛剛,」他正準備開口,你就點頭示意,讓他繼續說下去,「我很抱歉……我一時半會兒接受不了這麼多事。你也知道,我不擅長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總是獨來獨往。」
你沒有說話,而是閉上眼睛,試圖在你的身體里找到什麼堅實的東西來擊碎他的懷疑。
「是的,」加雷恩說,「我在外面閑逛的時候也想通了。我應該給你說出真相的機會。」
一開始你寄希望于特魯迪的假身份,編出許多生平細節。如果沒有這些,你懷疑自己會深陷泥沼,徹底淪陷。於是你試著把故事處理成某種巧合,就像那些名人嘴裏的混賬話。那人碰巧和你長得很像。就是那個人。你爭辯道,這當然可能,這個世界上有七十億人,肯定會有人長得像你。實際上,你們見過這種事——不是嗎?——是荷蘭當地的電視台,一個人物訪談節目,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面對面。

他指了指帶回的塑料袋。
他揮了揮手,沒有這個必要。你沒有必要這麼做。你當然可以等到有住處了再搬走。他關心你。他希望照顧你——如果你希望的話,還會照顧你們的孩子。他現在只是需要一些空間。他需要一點點時間才能重新信任這個世界,才能準備好把你的生活和他的生活完整地融為一體。
噢,當然還有一件事。
你點頭微笑。你握住他的手。
但加雷恩把你的話當作耳旁風,快步走出房間。有一瞬間,你恐慌極了,以為他是往大門方向去了,但他沒有,只是拐進了卧室。你躡手躡腳地跟著他,眼冒金星。
「嘿。」加雷恩說著,走進房九*九*藏*書間,「沒想到你還在這兒。」
你開口,將一切和盤托出,雖然忽略了許多細節。但沒錯,你告訴了他。你做到了。你真的做到了——說出了她該說的話。或者至少其他人是這麼看的。但那已經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的你和現在的你根本不一樣。你度過了一段地獄般的日子。你迷失太久了——你告訴過他——你病了,還有你現在已經痊癒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已經開始新生活。他會相信你的。
「請等等。」你重複道,「我能解釋這一切。請給我機會。」
「你的意思是?」你說完,然後皺著眉,試探道,「為我們倆,是嗎?」
天黑了,你坐在起居室的桌邊,凝視著夜幕降臨。你的頭腦里一片混沌,幾乎停滯了,燈泡的保險絲一閃一閃的。你只知道,絕不能離開。你必須接受面前的事實。你身體里的念頭糾纏在一起,不肯放過你。胸前流淌著某種原始的衝動,這一切都希望你留下。自從你離開公寓之後,生活從沒有像此刻這般緊握著你不放,你根本無力掙脫。
「你——你懷孕了,是什麼意思?」他說,「你難道沒有吃藥?」
「我買了一些吃的,如果你餓了,」他說,「可以做雞蛋餅,夠兩個人吃了。」
「加雷恩,請等等。」你喊道。你把一隻手放在他肩膀上,但被他甩開了。你跟著他,一直走到起居室。
「當然,」你說,深情地凝視著他的眼睛,「我保證,不會再有秘密。」
他就像路上偶遇的某個陌生人一樣看著你。
咒語沒有用。加雷恩搖了搖頭。他舉起雙手。這一次,他大步穿過走廊,往前門去了。
卧室里,床還是弄皺了,就在一個小時前,他還在你身上扭動身體,呻|吟著,此刻,他轉九九藏書過臉看你。他散發著你從未見過的冷漠氣質,就像一道牆立在你們之間。你被嚇到了,恐懼開始膨脹,真相呼之欲出。你把手放在肚子上。
但加雷恩沒有陪你演下去。他站在那兒,臉像石頭一樣冷酷,下巴的肌肉不斷跳動著。過了一會兒,他伸出手,指了指報紙。你傾斜身體,讀著他手指的那行文字。那個婊子真是糊塗,只提到你的「怪物」文身。
加雷恩長舒一口氣。他四下打量了片刻,又重新看著你。「我也不知道。」他說,「我覺得我們都得靜靜。我們得慢慢來。我覺得現在就住在一起不是一個好選擇。我需要時間好好調整一下。」
他的臉變得蒼白。
「現在是了。」你急忙說道,「現在是我的名字了——特魯迪。我就是特魯迪。」
頭昏腦漲,情緒來回翻滾。你感覺燥熱,很快又覺得冷,沒過多久又像熱鍋上的螞蟻了。

他轉身,面對你,光線從他身後的窗戶射過來,他的臉被蒙上了陰影。他曾經對你說過,他生氣的時候不喜歡說話,因為一旦情緒激動,口吃就會加重,這時他寧願保持沉默。那時,你開玩笑,如果是這樣,吵架就容易解決了,但現在你才發現,他的沉默令人窒息。恐懼讓你的心隱隱作痛。
你聳了聳肩。他走進廚房,準備晚餐。他端著盤子經過時,你還坐在桌前。
「我愛你。」你說。這一刻你明白,你會信守諾言,抓住每個幸福的機會,讓美夢成真。
「報紙上的事。」你說,「不是全部,只是一面之詞。事情很複雜——」
「加雷恩,等等!」你喊道。但沒有用,現在你的話空洞,毫無力量。他身後的門關上了,回應你的只有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