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嗶嗶嗎？」

（「你是示巴女王，我賭五英鎊。」）

她轉身，離開這兒，沿著來時的路，穿過樹木。

斯瑪吉點點頭，直直地盯著停在正前方的海麗的靈柩。她強忍住情緒，攥著手提包。直到他們也感覺到熱了，不得不走到教堂外的小路上，她才意識到教堂里正在舉行火化儀式，她感覺寒冷，還有空虛。甚至回到溫暖的車裡，她的手指還像冰一樣冷。她的腦袋裡已經有許多聲音在小聲絮叨，吵吵嚷嚷，隨時準備大戰一場。

斯瑪吉看著司機腦後清晰的銀灰色髮際線。她腦袋裡的聲音消失了。廣播的音量也猛地小了許多。但她還是沒能聽懂所有的話。她轉身看著媽媽，欲言又止。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直到環島的信號燈變了顏色，車隊繼續向前行駛，靈柩上的花朵開始顫動。

「噓。」媽媽看了一眼司機，「你聲音小點。並不是這樣。」她強忍住情緒，看著汽車上方的米黃色內飾，「好吧，你根本搞不清狀況。很早之前，就已經無藥可救了。從你爸爸去世起——甚至在那之前。你知道的，他不是一個隨和的人，時好時壞，離經叛道，永遠在追尋新的事物，感覺像中了邪。你不知道怎麼和他相處，他這種人……十分特殊。」

媽媽點了點頭，車啟動了，緊跟著靈車，匯入正午的車流。

「你說你知道我們交換了身份？」她緩緩問道。

斯瑪吉緊緊咬住嘴唇，忍住那令人作嘔的衝動，才沒笑出聲來，她得處理好手頭的正事。媽媽用餘光瞟了瞟她，她正認真地思考著什麼，嘴唇彷彿在囁嚅著無聲的字句。她也很坐立不安。她取下手套，放進手提包。接著她又打開包，取出粉餅，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從不同的角度凝視自己的臉，修飾了眼睛下面的皮膚。九九藏書就在車隊開上複式車行道的時候，媽媽深吸了一口氣。

海洛伊斯又點了點頭：「是的，我會的。」

（「我能靠自己穿過荒原，放開你的臟手。」）斯瑪吉擺了擺手，執意聽媽媽說下去。

「你懂我的意思嗎？」她又強調了一遍，此刻靈車正好在荷加斯環島附近停了下來，本特利一家正跟在靈車後面。

「好了嗎？」司機說著，鑽進車裡，彈了彈外套，做出一個老練的手勢。

「我想說的是……」她剛開口就咽了回去。她把身子傾向司機。

「你也已經這樣生活很久了。」媽媽說，從包里取出手套，重新戴在手上，「畢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變化。希望你能繼續這樣生活。希望你繼續接受這樣的家庭。也希望你很快能忘記發生過的事。」

顯然，在嚴厲的外表之下——扣得嚴絲合縫的上衣，塗得一絲不苟的唇彩——禁錮著一個被其他人的選擇左右的小女孩。

「你真的這麼認為嗎？」斯瑪吉問。

「我真的不懂嗎？」斯瑪吉平靜地說。（「你喜歡吃洋蔥嗎？」）

斯瑪吉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剛剛伸手安慰過的女人。直到這一刻，她終於意識到，她和她沒法交流。兩人之間隔著萬丈深淵。「好吧，媽媽。」她平靜地說，「你從來都不了解我們。」

媽媽眨了眨眼：「因為我……當我真的確定時，已經太晚了。如果你們要調換回來，一切都會付諸東流。艾麗本來就有些功能失常——遇見類似的事，她的反應總是比你激烈——而賀瑞斯也會發現，我……我不能這麼做。」

「你能把廣播打開嗎？」

「你要留下來禱告嗎？」牧師笑著問。

「接下來我對你說的話，我不會重複第二遍。」媽媽壓低聲音，廣播里怒氣沖沖的聲音蓋過了她的聲音，「如果你想告訴其他人——理查德、尼克、海洛伊斯，或者任何人——我會全盤否認。如果你打算告訴媒體，我會去法院起訴你。你ｒead•９9csｗ•com懂我的意思嗎？」

（「她的屁股都翹到天上了！」）

斯瑪吉坐著，等著她開口，但過了很久，她依然沉默。車靜靜駛過倫敦西部的街道。車窗外，買東西的人來來往往，有人伸出手臂自|拍，有人把三明治包裝扔進快滿了的垃圾箱。每一次拐彎，海麗靈柩上的外國進口鮮花就會顫抖著點點頭，拐了一個又一個彎，終於就要到A4區了。

「為了面子，你就犧牲了我？」斯瑪吉說著，聲調不禁提高，「就因為你不肯承認你錯了。」

過了一會兒，她也下車了，一眼就看見賀瑞斯、理查德和尼克從後面的車裡出來。媽媽正站在牧師邊，歪著頭和他交談著，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她站在這兒，就像個局外人——他們也是——斯瑪吉冷冷地意識到，他們本來如此。於是她腦中的某扇門將這一切永遠地封存，成為昨天的一部分。

「再見，海洛伊斯。」她對面前稍稍有些分神的小女孩，小女孩正若有所思地吮手指，「別忘了啊。」

「差不多。」斯瑪吉回答。

他低下頭做祈禱狀。「我能理解。」他說，「我想薩里斯女士一定會感謝你能陪她走過這一程。失去一個孩子，多麼可怕啊。」

「你隨便選一個吧。」媽媽說。

「我知道。」媽媽說著，伴隨著理直氣壯的啪嗒聲，便攜鏡合上了。

（「老傢伙告訴我，『跟著領導，最好別在路上東遊西盪』。」那聲音小鳥般哼哼著。）

但媽媽根本沒有聽。「你之前在教堂里提到……你的苦處。」她望著轎車頂說，「好吧，我也承認。我沒覺得這是什麼值得炫耀的事。而且，實際上，有一陣子……我也很不開心，我希望一切能快些過去。」她慌忙打開手提包的搭扣，掏出手帕，用手帕的角落擦了擦眼睛，她的手勢古怪而做作。她的雙手——很奇怪，竟然沒有戴手套——還像從她剛和阿卡拉在一起時一樣，炫耀似的塗著紅色指甲油九-九-藏-書。她的皮膚仍舊透明，還看得見底下的血管和筋，但這世界還是留下了它們的痕迹。她突然明白，媽媽老了。

海洛伊斯嚴肅地點了點頭。「一切都變了，對嗎？」她說，「就像《歡樂滿人間》里演的那樣？」

斯瑪吉緊繃著臉，好像這樣能看得更清楚些，但世界仍是老樣子，和她剛才看到的沒有任何差別。憤怒的鼓點越來越密集。

「不，」斯瑪吉說，「我想還是算了。」

「真相是，我知道——」媽媽一邊說，一邊看著便攜鏡里中的影子，彷彿自己在和自己說話，自己對著自己表演，「我知道你們交換了身份。沒錯，我知道你變成了艾麗，她變成了海倫。一開始大概沒有發現，但很快就意識到了。就在賀瑞斯搬來不久，我就開始懷疑了，懷疑很快就被證實了。你們的舉止有細微差別。還有你們的臉型。你們忘記我對你們多麼熟悉。你們忘記了，是我一直為你們梳洗打扮，把你們養大。我當然知道你們誰是誰。」

司機按下按鈕，車裡充滿了倫敦廣播頻道的電流聲。一個男人正在絮絮叨叨，抱怨朗伯斯區的停車管制。

「當然可以，女士。」他說，「談話節目還是音樂？」

她凝視著小女孩，想起了什麼：「聽著，海洛伊斯，你媽媽告訴我一個秘密。就在你家的閣樓上，有一幅媽媽的爸爸畫的畫。」

「你現在就要走了嗎？」海洛伊斯說著，猛地衝過去，擋住她的路。

「不，不是嗶嗶。是在嗶嗶之前的那個爸爸。畫的是煙花。你現在還不能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但是某一天，等到一切都好起來了，你就可以去找這幅畫了，叫你爸爸把它拿出來，掛在你可以看到的地方。你會記得的，對嗎？」

她身後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一位身穿法衣的人走了過來。

媽媽抱著胳膊，凝視著斯瑪吉，她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彷彿在蔑視她，想要激起她的不滿。但這架勢起了反作用。開往火葬場的httpｓ://rｅａｄ•９9ｃｓｗ.ｃｏｍ路上，樹蔭投下斑駁的光影，媽媽就像一個玩灌鉛篩子的賭徒，虛張聲勢，卻已潰不成軍。斯瑪吉再次見到媽媽眼中的絕望，和之前在教堂見到的一模一樣。

「當然。」媽媽說著，啪地合上提包，「畢竟，只是改名字而已，不會改變你的本質。你當然還是你，而海倫——艾麗——仍舊是艾麗，不管我們怎麼稱呼你們，不管玩多少次變身遊戲，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說真的，過去這麼久了，我沒發現有什麼影響，你還是你。」

「我不會的。」海洛伊斯囁嚅著，擺了擺她閑著的那隻手，「再見。」

「是的。」斯瑪吉說。她回過頭，打量著小教堂。現在賀瑞斯陪在瑪格麗特身邊，他胖乎乎的手指撫摩著她的肩。尼克和理查德在靈柩附近走來走去。很快，他們就會在城裡的高檔酒店召開發布會，接受人們的弔唁，人們帶著悲傷的笑容，舉止體面。她很高興自己不會出現在那兒，見證這一切。

「如果你知道了，為什麼什麼都不說？」她問，「為什麼你不及時制止？」

斯瑪吉感到一陣悲傷，她伸出手，撫摩媽媽的肩膀。媽媽低下頭，不情願接受她的安慰，當然，只是一小會兒。很快她就抬頭，躲開斯瑪吉的手。

「其他車都會跟著第三輛車。」她說。

媽媽也望向她。有那麼一瞬間，她的目光微微一閃。接著，一位殯葬師走了過來，為她打開車門。她下了車，留下斯瑪吉呆望著空蕩蕩的座位。

（「快點，給我一把小提琴。」那個聲音嘲弄道。）

她冷笑了一聲，廣播正在播放推銷廉價汽車保險的廣告歌，本特利一家跟著靈車穿過一對紅磚柱。斯瑪吉呆坐著，一動不動。

斯瑪吉不耐煩地點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廣播里一個女人正在密集地播報一次現象級的暴漲的消息，她的腦袋裡還充斥著低語和竊笑。（「鬆緊短褲……耷拉胯間……來和我一起踩甜瓜……」），她拼盡全力才能抓住她九-九-藏-書渴求的真相。

「是的，」斯瑪吉說，「我想，是時候了。」

斯瑪吉轉身，沿著車道走著。她腦袋裡的聲音又炸開了，是幸福的歡呼。（「虎口脫險！」「西蒙和加芬克爾！」「下星期二見！」「親愛的，你棒極了！」「上帝做證，我再也不會挨餓了！」）這次，她沒有設法屏蔽它們。

「現在，你明白了嗎，如果賀瑞斯發現我連自己的孩子都分不清，我該怎麼辦？」她繼續說道，「哪個當媽媽的會和我一樣？一旦敗露了，他還會留在我身邊嗎？」她把手帕疊好，重新塞進手提包，「是的，沒錯。這麼做似乎很自私。這麼做或許是錯的，但在那個時候，我別無選擇。為了幸福，我願意做任何事。經歷了那些事後，我只希望生活能恢復平靜，哪怕只是一小會兒。實話實說，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出這樣的選擇。沒錯，我不後悔。」

他們離開主幹道，拐進一條沿街都是樹木的住宅區，媽媽轉過臉，從斯瑪吉這邊的窗戶向外望去。她閉上眼，看起來就像蜥蜴一樣冷酷，不可捉摸。

司機關閉發動機，打開門，廣播安靜了。坐在車裡，隱約可以聽到鳥兒的歌唱和遠處主幹道的市井聲。

她走到拐角。R68公共汽車正經過，眼看著要下雨了。她把手伸進口袋裡，想找把傘，卻翻出一張紙——安東給的支票，已經有些磨損了，皺了，不過好在姓名欄還是空白的。她腦袋裡的聲音開始哼起輕柔舒緩的調子。她準備出發上路。

她看了海麗的靈柩最後一眼。此刻花朵一動不動，十分肅穆。「再見了，海麗。」她低聲說。

斯瑪吉皺了皺眉：「你怎麼了？」

斯瑪吉爬進送葬的轎車，坐在皮革裝飾的車座上。媽媽坐進來的時候，從主幹道上傳來車輛啟動和呼嘯而過的聲音。

「接著賀瑞斯出現了，他善良、單純、情緒穩定。」媽媽繼續說道，「我有了轉機。我要兼顧許多事，我渴望改變。我希望給自己一個機會。我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