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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1136-1137 第十章

第二部分 1136-1137

第十章

「公會不能開除阿爾弗雷德而留下傑克,」湯姆說,「何況,決議已經做出了?」
中午之前,她並不期望有什麼買主。充其量也就只有五六個人,彼此都是熟人,而她從過去幾年的交往中,和他們中的大多數也都混熟了。她準備給他們每人一杯葡萄酒,坐下來談一會兒。然後再讓其中一個看她的貨。他會請她打開一兩袋——當然絕不是堆在頂上的。他會把手深深插|進袋裡,抓出一把羊毛。他會梳理出一綹羊毛,確定一下長度,用手指搓上一搓,試試其柔韌程度,再用鼻子嗔一嗅。
從左側的屏風後面,出來了一個大個子,穿著初看上去像是沒個樣式的、五顏六色的長袍,但仔細一看,原來是多種鮮艷的布條連綴起來,裹在身上的。他的面孔塗成花臉,還提著一個脹鼓鼓的錢袋。他演的是有錢的野蠻人。他剛一出場,台下便是一陣低聲讚歎,隨後,人們認出了化裝后的演員,就發出了一連串的大笑。原來那是胖子伯納德兄弟,修道院的廚師,大家都很熟悉和喜歡他。
經過一兩個星期不斷告誡自己有多蠹之後,他開始生起氣來。他幹活兒時煩躁易怒,大家開始小心翼翼地對待他。他對繼妹瑪莎十分刻薄,讓她受到傷害,如同他被阿蓮娜傷害一樣。星期日下午,他把掙來的工錢浪費在鬥雞的賭博上。他的全部熱情全都表現在工作中了。他雕刻的是梁托,就是突出來的石頭,用來支撐拱券或沒有一直通到地上的柱身。梁托常用葉形圖案來裝飾,但傳統的變化是刻出一個人形,像是用他的雙手舉起或用脊背撐起拱券。傑克對慣用的造型稍加修改,就顯出了效果:一個動人心魄的扭曲的人體,帶著痛苦的表情,他承受著石頭的巨大重量,彷彿受了詛咒,要承受永恆的極度磨難。傑克知道這是傑作,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夠刻出這樣一個看著像深受折磨的人物造型。湯姆看到的時候,搖了搖頭,說不清是驚淹于其表現力,還是不贊成其標新立異。菲利普對它深為喜愛。傑克不去理睬他們的想法:他認為,誰要是不喜歡它,就是瞎了眼。
磨坊的門砰地打開了。阿蓮娜脫身出來。她感到猛地一震,如同正在沉睡,被人猛擊一掌,把她驚醒了。她被他倆剛才的行為嚇慌了一兩個人互相又親又摸,像是妓|女和醉漢在酒館里乾的事!她退後一步,轉過身去,窘得要死。闖進來的不是別人,偏偏是阿爾弗雷德。這讓她益發狼狽。阿爾弗雷德在三個月之前,曾經向她求婚,她當場就高傲地回絕了他。這會兒,他卻看見她的行為像個發|情的母獸。這看上去有點虛偽。她臊紅了臉。阿爾弗雷德正盯著她,表情中混雜著性|欲和輕蔑,這使她一清二楚地聯想起威廉·漢姆雷。她厭惡自己給了阿爾弗雷德一個看不起她的口實,也氣惱傑克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在他面前沒有一處要塞得以倖免,
三名佛蘭芒買主正坐在她的庫房門前的桌旁。他們都胖胖的,留著黑鬍子,操著有濃重日耳曼口音的英語,穿著料子精緻的衣服。一切都進展順利。她就要開始賣貨,決定先招待他們吃飯,以便以從容造成他們的焦急。然而,一大筆羊毛財富賣了出去,讓她很痛快。她把一盤蜜汁豬肉擺在他們面前,挑剔地端詳著這盤菜。肉是兩面煎過的,外面的肥肉焦黃酥脆。她又倒了些葡萄酒。其中一個買主嗅了嗅空氣,隨之他們都優慮地四下張望。阿蓮娜突然感到害怕了。羊毛最怕失火了。她看著艾倫和瑪莎,她倆正幫她上菜。「你們嗔到煙味了嗎?」她說。
突然之間,什麼人都沒有了,既不見了騎兵,也不見了人群。傑克鬆開握著阿蓮娜的手,站起身來。他的右手感到麻木。他想起來,他接了打向阿蓮娜頭部的那一棒。他很高興他的手很疼。他希望再這樣疼很長一段時間,好提醒他。
她要用少量的羊毛,把這種想法試一下。之後,如果沒問題,她就在漫長的冬天晚上,雇上一伙人做一做。
菲利普看上去很同情他們,但答話的卻是湯姆。「我們不能讓傑克和阿爾弗雷德在同一個工地上幹活兒,」他固執地說,「他們還會打架的。你明知道這一點。」
「從傑克的父親那兒,」艾倫不假思索地說,跟著,她臉上掠過一種警覺的神情,阿蓮娜明白,她不該再多問了。
他周圍的人嚇了一跳,都抬頭望去,看到了他在沖什麼叫喊。他們看見了腳手架上的小孩,向朋友們指點著他。很快便聚集起一小伙人,喬納森沒有聽見。湯姆用雙手攏在嘴邊,又喊道:「喬納森!喬納森!」
阿蓮娜沒想到會輸給艾倫。作為一個十七歲的兒子的母親,艾倫是很年輕的,但她至少還要比阿蓮娜大十歲。這時,她倆站在終點線上,滿頭大汗,喘著氣,互相微笑著。阿蓮娜打量著艾倫的細長、有力的褐色雙腿和緊繃繃的身材。多年來的林中生活,使她有一副堅韌的體魄。
她內心呻|吟了一聲。
他還從來沒見過她哭,她一直都很堅強。他自己也要哭出來了,他強咽下淚水,追問說:「他既然不是賊,為什麼要絞死他?」
他閉著眼打了個滾,掙扎著站了起來。但阿爾弗雷德還沒過癮。傑克剛直起腰,就覺得給抓住了。他扭動著身子,想掙脫。這時他感到害怕了。阿爾弗雷德不會留情的。傑克要是跑不掉,會給打成肉醬的。有一陣子,阿爾弗雷德抓得很牢,傑克根本掙不脫,但跟著,阿爾弗雷德抽回一隻大拳頭,準備再打,傑克趁機掙脫了。
他們吃著菜粥,加了辣椒和生薑的烤魚,什錦鴨子,以及巧妙地配上紅綠絲的牛奶蛋糊。午飯後,他們都拿著板凳,到未建成的教堂中去觀看演出。
「你說你知道這些故事,是什麼意思?」
他們全都看著他。
與她的腥夢相對,她還做過一個幸福的夢。夢中,她和理查一起住在他們的老家,伯爵城堡里。理查像他們的父親一般統治英明,阿蓮娜也像幫助父親那樣幫助他,接待重要的客人,表現出慷慨好客,在高高的餐桌旁,坐在他的左側。可是最近,連那個夢都讓她高興不起來了。
傑克過來,祝賀他母親取得了勝利,阿蓮娜看得出來,他們倆母子情深。他們外貌完全不同,艾倫皮膚淺黑,長著金褐色的深陷的眼睛;而傑克則是紅頭髮、藍眼睛。阿蓮娜想,他大概像他父親。從來沒聽說過傑克的父親,也就是艾倫的第一個丈夫的情況,也許他們為他感到羞恥。
「你看呢?」她問他。
「那我就把我們的決議告訴副院長。別人最好回去幹活吧。」傑克眼巴巴地看著大家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去。阿爾弗雷德得意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湯姆等大家都走光,才對傑克說我:「為你盡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親會明白這一點。」
「當然,」她給他湊趣地說。
演出之前,通常有一次祈禱儀式,由司鐸主持,進行得很短。然後由菲利普簡單介紹一下阿道福斯聖徒的白璧無瑕的生活和種種奇迹。之後他就在觀眾席中就座,靜下心來觀看演出。
傑克和他母親不常並肩走路,這時,他才深受震動:她真矮啊,他比她足高出一個頭。他突然對她充滿溫情。為了他,她總是時刻都可以像獅子般地去搏鬥。他伸出一隻手臂摟著她,緊緊地摟著。她朝他微微笑著,似乎清楚他心中的思緒。
還有他崇拜的女人,傑克自忖。
菲利普猜到了他的想法。「我並不想要你給修道院送什麼禮物,」他說,「你把一個兒子獻給上帝就足夠了。」
「你!」這更不合她的脾氣了。傑克大為震驚。母親居然會甘心去向菲利普求情,她大概氣昏頭了。
傑克搖了搖頭。
棚屋蓋得並不結實;裡邊沒住過人,唯一的作用是木匠們遇雨天可以在裏面幹活。傑克那一錘打在木柱上,木柱移動了。棚屋的牆不過是細樹枝編的籬笆,既不牢固,也沒有一點支撐力。草頂直往下塌。阿爾弗雷德驚恐地抬頭看著。傑克舉起了大鎚。阿爾弗雷德退出門口〃傑克又朝他揮錘砸去。阿爾弗雷德往後躲閃著,在一堆木料上絆了一下,重重地摔了個屁股墩。傑克舉起大鎚,準備砸下致命的一擊。他的兩臂給有力地攥住了。他回過頭來,看見是菲利普副院長,臉色鐵青。菲利普從傑克手中猛力扭下了大鎚。
菲利普笑了。「不錯——不過,我想的不是他這種雜技熟巧。」
「我想,我也許會慢慢愛上另一座大教堂,就像我熱愛這座大教堂一樣,」他沮喪地說。他心裏在想:但我再也不會像愛阿蓮娜這樣愛另一個女人了。
一個紅光滿面的自由民向前邁了一步。「是的,我的副院長老爺,但我現在已經把磨砸了。」
公會聚餐在木頭教堂中舉行,阿蓮娜負責食物。她把做飯的差事分派給所有會員,他們大多都有至少一名家僕。阿爾弗雷德和他的手下做了一張長長的活腿桌。他們帶來了濃啤酒和一桶葡萄酒。
「那不成問題。我找不到人來黏結、漂土,而修道院不想要織得鬆鬆的毛呢——誰都不想要。」
傑克稍稍變動了一下姿勢,以便可以看著她。她那種專註的目光,她迷人的眼睛中閃爍著的熱切,使他感到有點窒息。他使勁咽下一口氣,然後開始了。
「彌撒之後,我就沒見到他,」阿蓮娜說。
吹過來的已經是一股股濃煙,恐懼在人群中傳播開來。大家都緊張透頂,但個個都手足無措。湯姆越過人頭望去,只見人們紛紛湧向修道院大門外;但門口狹窄,何況門外還不如裏面安全。然而,多數人都想往外擠,他和阿爾弗雷德在向外涌的人群中,逆向而動,頂著人流。後來,突然之間,人流調轉了方向,又往回擠了。湯姆扭回頭去,發現了調頭的原因:第一個騎兵已經衝進了修道院。
「我可以背誦。」
「到處遊盪,講故事的人。」
她不快地想,他一定不會向我求婚的。她給出了她的標準答案。「我不需要丈夫——我弟弟已經夠我煩的了。」
他已經繞著院子走了一圈,到了磨坊和池塘所在的西南角。他在那兒站了一會,觀看著河水流過兩座靜靜的磨坊。其中一座如今專門用來漂毛呢,收入相當可觀。年輕的傑克負責管理。他頭腦機靈,將成為修道院的一大筆財富。看來他已經安下心來當一名見習修士,儘管他認為修建大教堂並未影響祈禱活動,反而是祈禱活動影響了修建大教堂。不過,他總會明白的,修道院生活本身就是一種神明的影響。菲利普認為上帝對傑克自有垂青。而在菲利普思想的深處,還有一個秘密的長期打算:有一天,傑克會接替他,成為王橋的副院長。
「他是不是和阿爾弗雷德吵架了?」阿蓮娜緊張地說。
傑克在清晨起床,悄悄走出寢室,在晨禱前對工地作最後一次巡視。清早的空氣涼爽清新,如同泉水般純凈。這一天將是個晴朗、溫和的日子,是做生意的好天氣,是修道院的好日子。
「更多的?」艾倫輕蔑地說,「那修士還想要他再多學些什麼?我來告訴你:神學、拉丁文、修辭學、形而上學。牛屎。」
菲利普說:「我?我以為他只是給解僱了。」
「她不會的——」
他徑直朝她那塊空地走去,根本沒想,如果遇見她,他該怎麼辦。他知道他願意做的事:在她身邊躺下,摩挲她的身體。他可以和她談話,可是說什麼呢?跟和他年齡相當的姑娘談話很容易。他逗弄過伊迪絲,說我對你哥哥說你的任何可怕的事全都不信她當然就想弄清是什麼可怕的事。對安他就直截了當:「今天下午,你願意和我在田野散步嗎?」但當他竭力想想出和阿蓮娜交談的開場白時,腦子裡卻是一片空白。他不由得把她想成長一輩的人,她是那麼莊重和嚴肅。他知道,她並非始終如此,她十七歲時相當調皮。從那時起,她吃盡了苦頭,但那個調皮姑娘應當仍然保留在這個不苟言笑的婦人內部的什麼地方。對傑克來說,這就使她更加迷人了。
「我想,你是急著要去見我那個拖鼻涕的過繼弟弟,」他厭惡地說,「我想象不出來,他能給你使上什麼勁。」
菲利普不曉得,湯姆已經把一個兒子奉獻給修道院了:那就是小喬納森,這時他正在河邊玩水,又把他的袍服撩起來,纏在腰間。然而,湯姆知道,他必須在這點上抑制他自己的感情。菲利普的提議是很慷慨的,他顯然十分想把傑克要去。他為傑克提供了極大的機會。要是兒子能有這樣一個前程,做父親的寧可獻出自己的右臂的。湯姆感到一陣內心的劇痛:是他的繼子,而不是他的親子阿爾弗雷德,被授予了這樣一個美好的機會。這種感情不值分文,他把它按捺了下去。他應該高興,應該鼓勵傑克,希望這孩子能學會使自己與修道院制度相和諧。
丹看來成了阿爾弗雷德那伙匠人的發言人,他說:「我希望,你不是提議把阿爾弗雷德開除出公會。我堅決反對那樣做的。」
阿蓮娜窘得臉都紅了。這麼說,人們開始注意她和傑克的友情了。阿爾弗雷德居然對此做出下流的解釋。不錯,她就是要急著去見傑克,而且她不會聽任阿爾弗雷德來制止她。她彎下腰,把臉對著他的臉。他嚇慌了。她悄悄而一字一頓地說:「見—鬼—去—吧。」然後便轉身走開了。
「你找不到男人做這種活兒嗎?」
但事情不是那麼回事。沒過多久,阿爾弗雷德就跟上他,說:「假如傑克·謝爾伯格是我父親,我就不那麼急著宣布。你難道不知道他原先是幹什麼的嗎?」
湯姆朝阿蓮娜的攤位走去,幾乎是立刻在什麼人身上一絆,就摔倒在地上了。他一邊咒罵著,一邊跪了起來;但沒等他站起來,就看到一匹戰馬向他衝來。那畜牲的耳朵貼在腦後,鼻孔張開,湯姆可以看到它那雙驚恐的眼睛中的眼白。湯姆看到,馬上騎的正是威廉·漢姆雷,他那張蠢臉,因仇恨和勝利而扭曲變形。湯姆閃過一個念頭:要是能夠再把艾倫摟到懷裡該有多美好。跟著,一隻巨蹄正好踢中他前額的中央,他感到一種駭人的疼痛,頭顱似乎裂開了,整個世界變成了一片黑暗。
「我努力過——」
她剛要開口作答,他伸出一隻手止住了她——這是一種男子漢的習慣,她特別討厭。「別對我講,你不需要愛,」他說,「人人都需要愛。」
阿爾弗雷德今天不想聽擔憂或保留的話。「我們幹得不錯,」他重複說,「我們配合得很好。」他對她舉杯,然後一飲而盡。「你不認為我們配合得很好嗎?」
湯姆把一隻手放到菲利普的胳膊上,輕聲說,「匠人公會會解決的。」
正因為如此,她這麼滿心痛苦才莫名其妙呢。
傑克想,是啊,求求你們了。
傑克完全被這裏邊的出色邏輯震住了,根本沒注意湯姆的敏感。「那麼說,聖壇就是四標杆長了,」他說。
「你認為這故事是真的嗎?」
「噢,閉嘴,你這個小人。」傑克轉身走開,照舊喝著他的啤酒,但他卻難以下咽。阿爾弗雷德這麼說大概不是平白無故的。
「傑克先當見習修士——」
「我那一百鎊銀便士怎麼辦呢?」
他現在就提出來了。她很抱歉,因為這意味著她必須正式拒絕了。她早已學會,要想在拒絕時盡量溫文爾雅是毫無意義的,男人會把彬彬有禮的拒絕,看做是尚在兩可之間的跡象,從而益發緊追不捨。「不,我不願意,」她說,「我並不愛你,而且和你一起工作,我也不那麼高興,哪怕你是這世界上唯一的男人,我也不會嫁給你。」
「不過,這孩子是給挑起火來的,」彼得說,「阿爾弗雷德侮辱了傑克的生父。」
那些圍觀這兩個繼兄弟爭吵的學徒,本來都在看熱鬧,這時慌忙退後了一兩步。阿爾弗雷德從臉上抹去啤酒,氣得直吼,飛快地打出一拳,對他這樣一個大個子來說,這些動作實在快得驚人。那巨大的拳頭擊中了傑克的面頰,力量之大,使他只覺得麻木,而不覺得疼痛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阿爾弗雷德的第二拳又打到了他的肚子。這一擊讓他疼痛難忍,傑克覺得他好像再也喘不過氣來了。他彎下腰去,倒在了地上。阿爾弗雷德立即趕上來,用一隻沉重的皮靴踢他的腦袋,剎那間,他眼前只有一片白光,什麼也看不見了。
它們的進攻仍照原先的方式開始了:一條狗衝上去,再退下來。那隻熊三心二意地招架一下,就調過身對付第二條狗。但這時,第二條狗也衝到中途,就又退到熊夠不到的地方;然後,第三條狗也照樣進進退退的。三條狗輪番試探,使那隻熊疲於晃動、轉圈。那三條狗每沖一次,就靠近一點,熊掌也就更近於擊中它們。觀眾對進展看得很清楚。大家的情緒越來越激動了。喬納森還站在前邊,離湯姆只有幾步,樣子有點害怕,湯姆再去看熊狗相鬥時,剛好看到,熊的前掌打著一條狗,而另一條狗卻鑽到那隻巨獸的兩條後腿之間,亂咬熊的軟肚皮。那隻熊發出了一聲尖叫似的聲音。那條狗從熊的身下鑽出來,逃開了。另一條狗向熊衝去。熊拍出一掌,差了一點,沒打著;那條狗這時又去咬熊的小腹。這一次,狗逃開時,在熊的腹部留下了一個流血的大口子。那隻熊後退了幾步,又四腳落地了。有一會兒,湯姆以為熊完蛋了,其實他錯了,那隻熊仍有力氣搏鬥。當另一條狗衝進來時,那熊虛晃一招,立刻回頭,看到了第二條上來了,便以驚人的敏捷轉過身去,狠狠打了那狗一掌,把它打得飛上了天。人群高興得吼了起來。那條狗像一塊死肉似的落到地上。湯姆盯著它看了一會兒。它還沒死,但已經動彈不得了。大概脊椎骨已經斷了。那隻熊不再管它,因為既夠不到,而且那狗也不動了。
艾倫說:「反正阿爾弗雷德該有自己的房子了,說不定,他離開我們之後,會更認真地找老婆的。」
他往回看去。阿爾弗雷德已經恢復了視力,正在朝他走來。
「是嗎?這使我非常高興。」
她咬了一小口麵包,逗得大家又笑了起來。在做這一遊戲時,提出的問題都要有點影射的含義。菲利普心裏明白,要是他不在場的話,人們一定會開下流玩笑的。
湯姆看著阿爾弗雷德,「是不是?」
傑克不曉得自己愛上她是不是發瘋了。她是很喜歡他的——他們已經成了朋友——但赤|裸裸地躺在一起,互相親吻著火辣辣的皮膚這樣一個念頭,離他的心是這麼近,而離她的心又是那樣遠。
這時,人群已亂成一團。
「在阿蓮娜的攤位上。什麼樣的麻煩?」
她的好意讓他很不好受,而且因為她就是學徒們所說的風流姑娘,他就益發難受;他曾經告訴所有的人,他要好好摸弄她一下。如今這種說法顯得稚氣十足,讓他很不是滋味。但如果他告訴了她,他心中所想那位女性的名字,安也許就不會那麼鼓勵他了。傑克和阿蓮娜恐怕是可以想象到的最不匹配的兩個人了。阿蓮娜二十有二,他才十七;她是伯爵的郡主,他卻是個私生子;她是個富有的羊毛商,而他不過是個一文不名的學徒工。更糟糕的是,她拒絕過那麼多求婚的人,都出了名了。郡里所有像樣的少爺,所有殷實商人的長子,都到王橋來向她求婚,結果一個個全都失望而去。對於傑克來說,他除了「一張漂亮的臉」什麼都拿不出,又能有什麼機會呢?
她幸福地微笑著,但他看上去卻十分莊重,過了一會兒,他的情緒感染了她,她覺得受到了奇妙的感動。她能夠聽到自己的心跳,她的呼吸越來越急促了#在她身後,鎚子齊聲錘擊著,一下下震撼著磨坊的木頭結構,而她似乎感到了自己內心深處的震撼。
他不在酒館後面的花園裡,男人們通常在那裡睡覺,靠臭氣熏天的糞堆的熱氣,不致凍僵。她走到橋邊,心驚膽戰地沿河走到河灣處,廢物都給衝到那裡。一群野鴨在岸上的一堆柴火、破鞋、丟棄的銹刀和霉爛的骨頭中間覓食。傑克不在那兒,謝天謝地。
他繼父高大的屍體,攤開四肢,倒在泥地里。他已經徹底僵硬了。他的面孔還可以辨認,甚至很平靜;但眉毛以上的前額開了個大口子,頭顱骨完全粉碎了。傑克嚇得毛骨悚然。他無法接受這一事實,湯姆不可能死,但眼前這人不會活了。他移開目光,又移回來。確實是湯姆,而且已經死了。
此刻,隨著這個重大日子的黎明在東方的天際露出亮光,威廉已經技窮,賣主已經在這裏擺好了他們的商品,買主也就要到達了。菲利普心想,威廉最終會發現,王橋羊毛市場對夏陵市場造成的損失,比他擔心的小。羊毛的銷售看來在逐年上升,從未停止,對兩個市場來說,都有足夠的生意可做。
「那也一樣要照他說的去做,」彼得用理智的語氣說。
傑克想起來,他剛才還說過:我為你盡了最大的努力,我希望你母親會明白這一點。湯姆在想著上次傑克和阿爾弗雷德打架的事,結果母親離開了湯姆。湯姆害怕她現在又要走了。
毫無疑問,她今天會有比以前更多的進賬。她要賣的貨多出一倍,而且羊毛價格又漲了。她計劃還要提前一年買菲利普的羊毛,還悄悄盤算著給自已蓋棟石頭房子,要有寬敞的地窖存放羊毛,要有考究舒適的大廳,還要有給她自己用的漂亮的二樓卧室。她的前途是有保障的,她自信能支持理查,需要多長時間,就支持他多長時間。一切都盡善盡美。
傑克最感興趣的是那句話:那些背信忘義、滿嘴謊言的教士們弄走了他的父親。她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想問她,但插不進嘴。
「要是你死了,那又有什麼用!」
「罰一星期的工錢,」丹提議說。
太陽要落下去了。修士們點燃了篝火,為大家端來了傳統的薑汁酒。傑克想問他母親一個問題,此時只剩下了他們母子二人,他卻有點緊張了。隨之,有人唱起了歌,他知道,她隨時都會加人進去唱的,於是他冒冒失失地脫口而出:「我父親是個吟遊詩人嗎?」
菲利普副院長站著瞧那亂糟糟的一團,由於剛才費的力氣,還在喘著氣。「瞧瞧,」他對湯姆說。他氣急敗壞了,「一座棚屋遭殃了。木匠們的心血糟蹋了。一桶石灰浪費了,整整一段新砌的牆也給毀掉了。」
湯姆站在蓋好一半的聖壇敞開那一端的甬道處,將來這兒就是十字交叉甬道。他接過標杆,把它平放在地上,剛好從側甬道的一邊到另一邊。「從外牆到連拱廊的扶壁的中間,是一標杆。」他把標杆從這一端翻轉過來到另一端。「從那兒到中殿的中間,也是一標杆。」他把標杆又翻轉一下,讓它夠到對面扶壁的中間。「中殿是兩標杆寬。」他又翻轉一下,標杆抵到了另一端側甬道的牆。「整個教堂是四標杆寬。」
他得先弄清,到底出了什麼事。他跑上幾步台階,站到廚房門口,想看得清楚些。他看到的情況讓他心驚。
一聲恐怖和絕望的叫喊,溢出了他的喉嚨。
這類故事中的英雄通常都靠魔劍有力的一擊打敗敵人,但這位扈從卻不落俗套。他拚命搏殺,敗了一陣又一陣,只是靠運氣或機智才化險為夷,在千鈞一髮時得免一死。他經常被他面對的敵人嚇得要命——與查理大帝那些無畏的騎士不同——但他義無反顧地堅持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和他的愛情似乎都無望了。
傑克談起阿蓮娜有點馗尬,但聽到父親的事很激動,急切地想再多聽點;但讓他不高興的是,湯姆這時走了過來,和他們坐在一起,他立刻開門見山地說開了。「我一直在和菲利普副院長談傑克,」他說。他的語調很輕鬆,但傑克體會到了內在的緊張,看出麻煩來了。「菲利普說,這孩子該受教育。」
傑克還從來沒想過這個具體問題,但答案毫不遲疑地就脫口而出,如同他早已成竹在胸。「我想當一名建築匠師,像你一樣,」他說,「我要修建全世界從沒見過的最漂亮的大教堂。」
湯姆往前走去。由於懷裡抱有孩子,他看不見腳下的石頭。這樣可不成。他的心提到了喉嚨口,戰戰戚戚地沿著牆頭走,小心地探著腳步。他自己並不害怕,但懷裡抱著孩子,可就擔心了。終於他到了石階的頂部。開始幾步牆階並沒有加寬,但由於石階就在他前面,似乎不那麼險了。當他走到護廊的高度時,牆已然加寬到了三英尺,他停下來,讓心跳放慢。
湯姆臉色慘白。他看上去一下子老了。傑克知道,他深深地傷害了湯姆。他口頭上佔了上風,但他可能失去了一位朋友。他感到酸楚傷心。
有好幾個和他年齡相當的少女滿可以給予他實實在在的東西。在學徒們中間,談得很多的是,王橋的哪個年輕女人風流,甚至具體到她們當中的每一個人會讓小夥子對她們做什麼。她們中的多數人,按照教會的教導,打定主意在出嫁前保持貞操,不過總還有些事情可以照做不誤,而且不失貞操,起碼學徒們是這麼說的。姑娘們都覺得傑克有點怪——他認為,她們大概沒想錯——但也有一兩個發現他的古怪很有吸引力。一個星期天,做完禮拜活動之後,他和一個學徒夥伴的妹妹伊迪絲聊了起來;當他講起他是怎麼熱愛雕刻石頭時,她卻咯略地笑起來。下一個星期日他和裁縫的金髮碧眼的女兒安到田野里去散步。他沒有和她說很多話,但他親吻了她,後來還提議倆人躺在油綠的大麥地里。他又親吻了她,還摸了她的乳|房,她回吻了他,而且非常熱烈;但過了一會兒,她脫身出來,說:「她是誰?」當時傑克一直在想著阿蓮娜,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他竭力把那念頭擺脫掉,又一次親吻她,但她調過臉去,說:「不管她是誰,反正她是個幸運的姑娘。」他倆一起走回王橋,分手的時候,安說:「別瞎費工夫想忘掉她。這是個失敗的主意。她才是你想要的人,所以你最好儘力去得到她。」她對他多情地微笑著,又補充說,「你有一張漂亮的臉。可能不會像你想的那樣難。」
王橋的所有重要人物都參加了教區公會。對大多數人來說,這是個新鮮事,但他們都喜歡如今把王橋當做城鎮而不是村子,而籲請他們以鎮民中頭面人物的身份出資修建石頭教堂,也滿足了他們的虛榮心。
他轉身就跑,阿爾弗雷德在後面緊追。傑克繞過一個石灰桶,順手拽倒,桶擋住了阿爾弗雷德的路,生石灰撒了一地。阿爾弗雷德跳過了石灰桶,卻撞到了一個水桶上,把水桶撞翻了。水流到生石灰上,立刻嘶嘶響著冒起泡來。有些建築工眼看著浪費了值錢的材料,高叫著攔阻他們,但阿爾弗雷德充耳不聞,傑克什麼也顧不得,只有拚命逃跑。他跑的時候,依然疼得彎著腰,眼睛也因頭上挨了那一腳,只能半睜著。
傑克很喜歡這種主意:用背景音樂來加強故事的高潮。「我要是能彈琴就好了,」他說。
傑克匆匆走了。湯姆朝著雞場走去,粗暴地推擠著人群。好幾個男人責怪他亂擠,他也不做聲,他們看到他那高大結實的身材,再看看他鐵青的臉,都閉上了嘴。沒過多久,著火的房子冒出的煙就吹進了修道院,湯姆嗅到了,他還注意到一兩個別人也在奇怪地嗔著空氣。驚慌混亂開始之前,沒有多久留給他了。
菲利普在一旁看著傑克把正中的那塊關鍵石料放下去到位。這時拱券https://read•99csw•com完整了。四名建築工操起大鎚,敲掉撐著離地幾英寸高的木頭臨時支撐拱券的楔子。有趣的是,木頭支撐倒了。雖然堆成拱券的石料間並沒砌灰漿,但拱券仍穩穩地立著。建築匠師湯姆滿意地哼了一聲。
這次聚餐宴上的酒水,比菲利普副院長那次提供的要烈些。隨著宴會的進行,那些貪杯的人越來越喧鬧了。教區的教士無法控制,大概是因為他喝得和別人一樣多。坐在阿蓮娜旁邊的阿爾弗雷德似乎在抖擻精神,但連他也喝得滿臉通紅。阿蓮娜本人並不喜歡烈酒,她吃飯時,只喝了一杯蘋果酒。
一個穿著褪色黑衣服的粉紅色面孔的老婦人向前邁了一步。「弗朗西斯庫斯兄弟看見你用磨磨面。」
湯姆甚至不確定迴廊里一定有人。沒有時間觀望了。他退後一步,放下喬納森,抬起穿著大皮靴的右腳,朝門踹了一腳。鎖周圍的木頭直掉渣。他更加用力地又踹了一腳。門開了。門裡站著一個年長的修士,滿臉狐疑。湯姆舉起喬納森,把他放到門裡。「讓他在裡邊別出來,」他對那名老修士說,「要出麻煩事了。」
「不要急著否定,」湯姆溫和地說,「如果傑克接受了菲利普的提議,去上學,學會寫秘書那樣的一手又快又好的字,研究拉丁文和神學以及你叫做牛屎的那些其他課程,他可以成為一位伯爵或主教的文書,最後成為既有錢又有權的人。並非所有的貴族都生在貴族之家,不是有這麼個說法嘛。」
傑克想不通,阿爾弗雷德怎麼會不害怕,他可從來不是個勇敢的人,好像仇恨蒙蔽了危險感。當他們跑下陡得讓人目眩的台階時,阿爾弗雷德已經追近了。他們離地還有十二英尺多高時,傑克意識到阿爾弗雷德已經很近了。他絕望之中,只好從一側跳下,落到木匠棚屋的草頂上。他從屋頂上彈落到地面,落地時扭了腳踝,摔倒在地。
還有一件麻煩事。傑克說出來了。「我再不能和阿爾弗雷德住在一起了。」
「這倒真是個問題,」湯姆承認著,又低下頭去畫他的草圖了。
他們穿過門,就邁進了騷亂之中。
阿蓮娜慌亂地看了一眼她的庫房。那裡邊放著她價值好幾百磅銀便士的生羊毛,她得保護它們別起火——可是怎麼辦呢?她和傑克的目光相遇了。他正熱切地看著她。買主們匆忙離開了桌子。阿蓮娜對傑克說:「走。我得照顧一下我的攤位。」
她看著他。她很驚奇,但並沒有惱火。「誰教你的這個詞?」她說,「你從來沒見過吟遊詩人嘛。」
她饒有興緻地看著他,他盯著她的深色的眼睛。「我不知道,」她說,「我總是納悶,故事是不是真的。大多數人不去管這個——他們只是喜歡故事罷了。」
她又想起一件事。「你會織布嗎?」
菲利普嘆了口氣。他心想,要是弗朗西斯庫斯兄弟當初假裝沒看見戈達犯法就好了。「王橋最近一次有人餓死是什麼時候?」他說。他四下看了一眼聚在那兒的居民。「誰記得我們鎮上最近一次有人餓死?」他停了一下,像是在等候回答,然後又說:「我想,你們會發現那是在我來之前。」
在半上午休息的時候,釀酒人埃尼德在聖壇中間,敲著一桶淡啤酒,向建築工兜售。這時阿爾弗雷德掏出一便士,叫道:「咳,湯姆的兒子傑克,給我打點淡啤酒來。」
沒有反應。
喬納森像是要下來,然後,他看了看他要走的牆頭和要下的陡峭的石階,就改變了主意。「我下不去!」他叫著,他的高嗓門飄落到地面的人群中。
菲利普說:「我在聽著呢。」
傑克覺得自己幸福得都要暈過去了。「只要你喜歡,」他無力地說。他注視著她的眼睛,開始背誦起另一段韻文。
傑克又香又快地把午飯吃完,然後就離開了村子,向北走去,那是初夏的一個溫暖的日子,他光著雙腳。自從他和他母親回到王橋,長期定居,他自己當了工人以來,他一直都喜歡每隔一段時間就回到森林中去一次。起初,他把時間用在發泄多餘的精力上,跑啦,跳啦,爬樹啦,用彈弓打野鴨啦。他用這種活動,還逐漸平衡了他現在又高又壯的新身體。那種新鮮勁已經過去了。現在,當他走在樹林里的時候,他動腦筋思索著:為什麼比例會是美的,建築物怎麼才能矗立,以及撫摸阿蓮娜的乳|房會是種什麼滋味。
湯姆有點不耐煩。「誰告訴你的?」
「好的。」大家都說。
整個王橋鎮一片火光。
他感到梯子在震動,原來是阿爾弗雷德已經在他後面爬了上來。
湯姆轉過臉對著傑克。「是你說話的時候了,孩子。你這一輩子打算做什麼?」
菲利普對這種演出,如同對「多少」麵包的遊戲一樣,也夾雜著不同的感情,因為它們很容易變得不敬和庸俗。然而,人們特別喜歡看這種演出,如果他不批准,他們就會在教堂外面上演自己的劇目,沒有他的監督,就會徹底變成下流的貨色。再者,最喜歡這種演出的還是參加表演的修士。他們裝扮起來,演著別人,表現出蠻橫無理——甚至褻瀆神靈,似乎給予他們某種鬆弛,大概是因為他們平日的生活過得過於神聖。
人群向前擁。湯姆照顧著喬納森,他站在前排,不過離熊還遠。那熊機靈地退到木棒跟前,把鐵鏈放鬆,這樣再向前沖的時候,不會被鐵鏈拽住。但那些狗也夠精明的。它們在第一次散亂的攻擊之後,又重新集結起來,圍成一圈。那隻熊激動地轉著,想同時看清四面八方。
湯姆想,這倒是真的。如果傑克有機會在教會中謀求發展的話,有了菲利普這樣的保護人,他或許會願意有這樣一個出路,因為會得到比作為建築匠師所能指望的大得多的財富和權勢。湯姆不甘心地說:「你腦子裡到底想的是什麼?說具體點嘛。」
庫房成了地獄,周圍到處都燒著小火。地上散亂地躺滿了人:有的在動彈,有的在流血,有的已經僵死不動。四下一片死寂,只有餘火在噼啪地燒著。混亂的人群已經走散,只把死者和傷者留在了地上。傑克感到暈眩。他從來沒見過戰場,但他想象大概就是這種景象。
「你怎麼知道?」她驚訝地說,「你能讀書嗎?」
傑克並不喜歡菲利普其人,卻願意為他工作。傑克對神職人員並不比他母親更熱情。他覺得菲利普那種虔誠令人不自在,他不喜歡這位副院長那種頭腦簡單的聖潔。他懷疑菲利普那種傾向:認為凡是他菲利普辦不到的都自有上帝去關照。然而,在菲利普手下工作是很不錯的。他的指令明確,給傑克留下自作主張的餘地,而且他從不文過飾非,歸咎他人。
學徒們的比賽正在進行的時候,菲利普走過來,坐在湯姆旁邊的草地上。那天晴空萬里,氣溫很高,菲利普剃得光光的頭頂上沁出了汗珠,湯姆對菲利普的尊崇與年俱增。湯姆向四下望去:年輕人在賽跑,老年人在樹蔭下打瞌睡,小孩子在河裡打水嬉戲。他想起,全靠菲利普,才有了這一切;菲利普治理著這個村子,主持正義,決定哪裡可以建新房,還平息人們的爭吵;他僱用了大多數的男人和許多女人,要他們在工地上當工人,或者在修道院當傭工;他管理修道院,使之成為整個機體跳動著的心臟。他斥退恃強凌弱的貴族,他向國王據理力爭,他使主教不能肆無忌憚。眼前這些在陽光下運動的吃得飽飽的人,都在某種程度上靠菲利普才得以過好日子。湯姆本人就是一個最突出的例證。
王橋羊毛集市的前一天夜裡,菲利普副院長在午夜早禱之後,和通常一樣不再睡了;但他這次沒有在壁室里研讀和靜思,而是在修道院中巡視。那是一個溫暖的夏夜,明亮的月亮懸在晴朗的夜空,他不用藉助燈籠,就能看見。
太陽已經升到修道院東牆上了。工地上一切井然有序。那些守了一夜貨物的攤主們,已經收拾鋪蓋,擺放起商品來。第—批顧客很快就要到了。一個麵包師頭上頂著一盤剛烤好的小圓麵包走過傑克身旁,剛出爐的熱麵包的香味勾得傑克滿嘴口水。他轉身往回走,到修道院的食堂去,他們很快就要在那兒吃到早餐了。
「在法蘭西有很多。我小時候和我父親過海去過那邊。我喜歡吟遊詩人。」
「你真能背誦故事嗎?」她說。
傑克十分驚詫。一個女人?讀書?在野外?唯有修士才讀書,而很多修士除了祈禱文也不怎麼讀別的東西。她讀的那本書也很不尋常——比修道院圖書館里的卷冊要小得多,似乎是專門為女性,或者是便於某個想帶著書走動的人定做的。他驚訝之極,居然忘了不好意思。他從灌木叢中走出來,走進她的那片空地,說:「你在讀什麼啊?」
阿爾弗雷德用期待的目光看著她。她不明白,他想聽她說什麼。
然而,他卻惦記著宣誓這件事。他反正不去遵守誓約就是了。他全神貫注的就是修建大教堂。材料供應、建築結構和工地管理這些問題,無窮無盡,非得認真解決不可。某一天,他可能得幫助湯姆想出一個辦法來檢查運抵工地的石料是否和運離採石場的數目一致——這是一個難題,因為路程是兩天或四天不等,因此無法簡單地按天計賬。另外一天,灰泥匠可能要抱怨木匠做的臨時支撐不合尺寸。而最富挑戰性的是那些工程難題,諸如怎樣把成噸的石頭用裝在不夠牢靠的腳手架上的吊裝器械運到牆頂。建築匠師湯姆和傑克討論這些問題就像沒有長幼尊卑似的。似乎他已經原諒了傑克那天說的那些氣話,傑克當時說湯姆從來沒為他做過任何事。而湯姆的舉動好像忘記了傑克承認是他給舊的大教堂放了火。他倆在一起工作得很愉快,日子過得飛快。即使在冗長乏味的祈禱中,傑克的頭腦里想的也全是建築和計劃的棘手問題。他的知識迅速地增長著。他不再年復一年地刻石頭,而是在學習大教堂的設計。要想當一名建築匠師,沒有比這更好的訓練培養了。為此,傑克準備打著呵欠熬過一次次的半夜早禱。
他們進了修道院,徑直朝副院長的居室走去。母親敲了敲門,便走了進去。湯姆和菲利普副院長在裡邊。傑克從他們的表情馬上看出來,湯姆並沒有告訴菲利普,傑克放火燒掉老教堂的事。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他大概永遠不會說了。那個秘密算保守住了。
鬥雞場在修道院大門口附近。那兒圍著一大群吵吵嚷嚷的人。湯姆擠進去,尋找著阿爾弗雷德。人群中間的地面,有一個幾英尺直徑的淺坑。坑中央有兩隻公雞,正用尖喙和爪子互相廝打著,滿地都是羽毛和血跡,阿爾弗雷德靠近最里圈,看得正出神,扯破喉嚨喊著,給兩隻雞加油。湯姆在比肩接踵的人群中擠過去,抓住阿爾弗雷德的肩頭。「來!」他叫道。
「你甚至不能保護我,不受那個你叫做兒子的,沒頭腦的畜牲的欺負!」
「別!」阿蓮娜叫著。
菲利普得問一個問題,由「多少」麵包來回答。他說:「還要多少年才能建成大教堂?」
一個男孩子要當修士,家長通常要對修道院慷慨捐贈。湯姆不清楚,這一提議要花費他們多少。
「可是你需要愛,」他說。
阿蓮娜將再和另一位買主把這一套重演一遍。到了中午,她會請他們吃午飯,有幾個請幾個。有的人會提出買下一大批羊毛,而價格比阿蓮娜的進價高不了許多。她再把要價稍稍降低一些。下午一開始,她就成交,她的第一筆交易會要價較低。別的商人會要求她以同樣價格和他們交易,但她予以拒絕。下午,她的價格會逐漸上漲。如果漲得太快,生意做得就慢,這時,商人們就要計算,他們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從別處買足定額。如果她要價低於他們準備付的價錢,她會從他們相對急於達成協議上看出來。她會一個接一個地成交,他們的僕人會開始把大包大包的羊毛,裝到有巨大輪子的牛車上,這時阿蓮娜就稱著一袋袋成磅的銀便士和銀盾。
艾倫數出了三顆糧食粒。湯姆裝作生氣的樣子。「我來告訴你,愛我的三個男人都是誰,」艾倫說。菲利普希望她可別說出什麼冒犯的話來。「第一個是湯姆。第二個是傑克。第三個是阿爾弗雷德。」人們對她的機智報以鼓掌喝彩,面包圍著桌子往下傳。下一個傳到了湯姆的女兒瑪莎。她今年十二歲,有點靦腆。麵包預言她將有三個丈夫,這無論如何都不像真的。
在牆根處,每個石階有四英尺寬,但越往上越窄。湯姆一步一步地爬著。他不禁想跑,但強迫自己保持平靜。他抬頭望去,看見喬納森坐在腳手架邊上,在直上直下的邊緣上垂下兩條小腿。
湯姆關上了門。
「你的前妻反正就是這麼死的,難道不是嗎?」
「而且他對建築的各方面都內行,」湯姆插嘴說:「我早就注意過的。」
「你說什麼?」
菲利普想起了那人,他是個在豬圈和馬廄里睡覺的乞丐。「狄克喝醉了酒,半夜倒在街上,天又下了雪,就給凍死了,」他說,「他不是餓的,假如他頭腦清醒,能夠走到修道院的話,他也不會受凍的。要是你挨了餓,可別想騙我——找我來求救濟好了。要是你自尊心太強,不肯那樣做,反倒寧肯破壞法律的話,就得像別人一樣受罰。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阿爾弗雷德要殺死我,湯姆把我從工地上開除,我不想再和他們住到一起了。反正,我是個男子漢,得離開母親了。」
熊拼足力氣,又摑了狗一掌。這次打中了,但狗向側一跳,背上的口子湧出鮮血;但那傷口只及皮毛,狗知道熊已經完蛋,所以調頭又來攻擊,緊咬住熊的內臟,直到那龐然大物閉上眼,癱倒在地死去。
菲利普處理這些犯罪行為幾乎都用課以罰金的辦法。他也可以用鞭笞、上伽或關押在修士寢室下面的地下室等手段,但這些懲罰用得極少,主要留做對付暴力罪行。他有權力處強盜絞刑,修道院有一個很結實的木製絞架;但他還從來沒用過,他在心中秘密抱著一個願望:他將永遠不用。最嚴重的罪行謀殺、捕殺國王的鹿以及攔路搶劫——由設在夏陵的國王法庭去判決,主持人是郡守,而尤斯塔斯郡守濫用了絞刑。
「王橋!是菲利普副院長告發他的嗎?」
「你說的是原先。」
他早晨去了教堂,在家裡吃了午飯,這都和平常一樣;但到晚飯時就沒露面。阿蓮娜在自家的廚房裡,做了一大鍋火腿燉白菜,裏面還放了辣椒,這時艾倫來找傑克了。
當東西快要吃光時,有人提議為阿爾弗雷德和阿蓮娜乾杯。阿爾弗雷德聽后,高興得滿面紅光,而阿蓮娜則在想,再過多久她就可以溜了。
大家都呼起來,因為重複同樣的問題太容易了。這個遊戲是測驗智力和練習戲謔的。但阿蓮娜是以拒絕求婚者之多而出名的,這時她咬了一大口麵包,意思是她不想結婚,這下惹得眾人都笑起來。可惜她那一招並沒奏效,她只吐出了一顆糧食粒。
「為什麼?」阿爾弗雷德氣憤地說,「因為打了一個學徒嗎?」
「我不否認這個,」彼得說,「我只是想說,工匠師傅也該守紀律。他們理應用他們靠時間累積起來的智慧,為一個建築工地帶來和平與和諧。如果他們挑起鬥毆,他們就失職了。」
傑克和阿爾弗雷德打架那天,傑克說湯姆從來沒關照過他的那番話,深深地傷害了湯姆。那番指責甚至掩蓋了傑克承認給舊的大教堂放了火這一駭人的事實。他為那番話痛苦了好幾個星期,但最後他認為,傑克冤枉了他。湯姆盡了最大的心,別人也莫過於此了。他得出這個結論后,就不再憂傷了。
「他們做什麼呢?就站在大街上講嗎?」
他突然感到了害怕。
傑克放下他的鎚子和鑿子,小心翼翼地把他刻到一半的石頭放進湯姆的工棚里,然後隨著湯姆在工地走了一圈。別的學徒都在整理和清掃亂撒在工地上的石屑、沙子、干灰泥塊和木刨花。湯姆收拾起他的羅盤和水平儀,傑克則歸置起他的碼尺和鉛錘線,他倆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放到工棚里。
「耶穌基督,那些人是誰?」他說出了聲。
然而,她仍然喜歡他的主意。王橋正在形成一座城鎮,鎮上通常都有不止一座教堂的。如果除了大教堂,另有一座教堂,城鎮就不會完全處於修道院的控制之下了,此刻,菲利普是這裏不容置疑的東家和主人。他是個心腸慈悲的獨裁者,不過她能預見到一個適應鎮上的商人需要而有另外教堂的時候。
「糟透了。阿爾弗雷德和瑪莎呢?」
他有時奇怪,艾倫和他怎麼會沒有孩子。他倆的過去都證明是有生育能力的,而且也不乏讓她懷孕的機會——在經過四年之後,他們仍舊幾乎每夜都同床。然而,這並不使他深感遺憾。小喬納森是他珍愛的寶貝。
湯姆對傑克說:「教堂的整個設計是以標杆為基礎的。給我拿一根標杆來,我說給你聽。是你明白這些道理的時候了。」他遞給傑克一把鑰匙。
湯姆從來沒考慮過這個。有些年輕人公然蔑視對他們的期望:伯爵的子嗣拒絕作戰,王室子弟進了修道院,農民的私生子成了主教。的確,傑克屬於這一類型。「那,你認為他願意做什麼呢?」他說。「那要看他學些什麼,」菲利普說,「但是我願意他為教會工作。」湯姆十分耗異,傑克無論如何也不像個當教士的人。湯姆也有點受到傷害,說起來是很怪的。他一直巴望著傑克能成為一名建築匠師,如果這孩子走上別的生活道路,他會極其失望的。
「瑪莎和母親在一起,阿爾弗雷德在看鬥雞。怎麼回事?」
「什麼是吟遊詩人?」
湯姆匆忙走下石階。他跳到地面上時,人群一陣歡呼。他沒有去管他們。艾倫和孩子們呢?他到處尋找,但沒有看到。
「你的意思是什麼呢?」
那個野蠻人又上場了,四處去找他的錢。他勃然大怒,走到阿道福斯聖徒的墳墓跟前,咒罵聖徒沒能保護他的財富。
「是的,老爺,」埃尼德說,她是個紅臉膛、厚肩膀的女人。
天氣太冷,沒法在林間空地坐著時,阿蓮娜就在晚上到建築匠師湯姆家中去。阿爾弗雷德通常都待在酒館里,因此,家中就剩下了湯姆、艾倫、傑克和瑪莎。如今湯姆的收入很好,他們家有了舒服的坐椅、呼呼燒著的火和許多蠟燭。艾倫和阿蓮娜一起紡織。湯姆做著計劃和圖表,用一塊尖石頭在光潔的石板上畫著草圖。傑克假裝作腰帶,或者磨刀子,或者編籃子,其實,他大部分時間都在偷偷看著燭光照耀下的阿蓮娜的面孔,看著她說話時嘴唇的翕動,或是端詳著她喝啤酒時白皙的喉部。那個冬季,他們經常開心地大笑。傑克喜歡逗阿蓮娜發笑。一般來說,她總是那麼矜持和含蓄,能夠看到她輕鬆一下實在開心,簡直不啻瞥見她的胴體。他不停地想方設法說些什麼,讓她高興。他會模仿一個巴黎建築匠的口音說話,或是一個鐵匠邁著羅圈腿走路,把工地上的匠人們描繪得惟妙惟肖。一次,他編了一套修士可笑的生活情節,讓他們每一個人都犯一種似是合理的罪——雷米吉烏斯的驕傲,司廚伯納德的貪食,客房長的貪杯和巡察皮埃爾的好色。瑪莎常常笑得不可開交,連不苟言笑的湯姆也會咧嘴露笑。
菲利普的氣消不下去。「我會解決的,」他厲聲說,「我是副院長,你們都是給我幹活的。」
今天,菲利普有七個越權磨面的案子。他把這七個案子留到最後一起處理。修道院在原有的磨場邊上,新近又修了一座水磨坊——王橋如今需要兩座磨坊了。但新磨坊需要付款使用,這就是說,所有的人必須把他們的糧食拿到修道院來磨。嚴格地說,在這個國家的每一塊領地里,都有這樣一條法律:農民不準在家中磨面;他們必須向東家付錢來為他們磨面。近幾年來,隨著城鎮的崛起和舊磨坊開始經常損毀,菲利普忽視了非法磨面的數量增長;現在他要予以取締了。
菲利普說話了,「也可能還有另一種答案。」
阿爾弗雷德說:「私生子傑克倒更合適,」
菲利普沿著月光照拂下的一排排攤位走著。當然,一切都準備就緒,今天不準再新設攤位了。大多數商人已備好貨。修道院已經收了十多磅的租金和賦稅。在集市那天唯一可以運進來的是剛做熟的食物、麵包、熱餡餅和烤蘋果。連成桶的啤酒都是昨天白天運進來的。
「阿爾弗雷德可以走嘛,」母親說。
他看他們再沒什麼可說的了,就跳起來,跑過草地,到了篝火跟前。他在火里點燃了一根干樹枝,把蠟燭的底部融化一點,把蠟燭黏到木片上,然後點著了燭芯。大多數村民都同樣做著這件事。那些買不起蠟燭的人,用乾草和廢物做成一個船形的東西,把乾草捻成燈芯,放在中間。
這時,湯姆走來讓他停下來。「今天過節,孩子,」他說,「再說,你還是我的學徒,我想讓你幫我清理一下。所有的工具都要在午飯前收好,鎖起來。」
他繞著大教堂的四壁走了一圈,檢查一下所有的工具和備用的工件是否都完好地鎖在工棚里。湯姆為木料和石料堆修了一道木籬,以防這些建築材料被粗心或醉酒的客人無意中毀損。他們不想讓膽大的傢伙爬進建築物,因此所有的梯子都安全地藏好,厚實的牆壁里的螺旋形扶梯用臨時性的大門關閉了,修好一半的牆壁可上下的一端,也用木柵欄阻隔開了。一些工匠師傅白天還要在工地上巡邏,確保平安無損。
「我也不知道。我不能住在王橋了,是吧?」
菲利普本打算在修道院西牆外的兩條大街上設攤點,其規模和每周一次的市場大體相仿;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那還不夠。那兩條街的攤位如今一直延長到沿修道院北牆外,再繞到東端,直到菲利普的居室;實際上,在沒蓋好的大教堂里,在拱間窗之間的側甬道里,攤位還更多。當然攤主不只是羊毛商:從硬麵包到紅寶石,賣什麼的都有。
「是威廉伯爵和他的人馬,」他說。
「我們是不是一致同意,工匠兄弟們?」湯姆說,用的是一句慣用的套話。
平時,阿爾弗雷德跑不過他,但他這會兒頭暈目眩,而且直不起腰。他爬到梯子頭上,歪歪斜斜地上了腳手架。他一腳踩空,摔在了牆頭上。石頭是當天早上剛砌上去的,灰裝還是濕的。傑克在上面一動,一整段牆都搖晃起來,跟著就有三四塊石頭滑到一邊,翻落下去。傑克心想,自己也要隨著掉下去了。他在牆頭邊上搖搖欲墜,往下一看,只見大石塊邊下落邊翻滾,最後砸在了八十英尺下面緊靠牆根搭蓋的棚屋頂上。他站穩了身體,心想棚子里沒人就好了。阿爾弗雷德也爬到了梯頂,在並不結實的腳手架上朝他走來。
接著,阿爾弗雷德在門口探頭進來,說:「建築工的托木都到哪兒去了?」
這對傑克可是個新鮮概念。「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人。」
「威廉倒過戈,記得吧?他把他的命運押到莫德身上了。他對斯蒂芬不會再有什麼影響了。」
她看著比賽之後從疲乏中恢復過來的王橋婦女,忽然想到,她們大多會用生羊毛織布。這種工作雖然煩人,但很簡單,自從亞當和夏娃的時代,農民們就一直這麼做了。羊毛要清洗、梳理,再紡成毛線,把線織成布,然後把鬆鬆的織物加以黏結或漂土,使之收縮和加厚,成為可以用來做衣服的材料。鎮上的婦女大概願意為一天一便士的工錢做這種活兒。不過,這種工作能持續多久?織成的布能賣什麼價?
菲利普沒注意到湯姆的不快。他又繼續說:「下去上帝需要最優秀、最聰慧的年輕人為他工作。瞧瞧那些正在比賽誰能跳得最高的學徒們吧。他們全都能成為木匠、建築匠或刻石匠。可是有多少人能當上主教呢?只有一個——那就是傑克。」
傑克一點沒因為這番誇獎的話而高興。他和他母親一樣,對教會的人抱懷疑態度。這裏邊肯定有個什麼詭計。
傑克把麵包傳給阿蓮娜,把剛才瑪莎問他的問題又來問阿蓮娜:「還有多少年你就結婚?」
阿蓮娜說:「噢,要是有台巧妙的機器,把毛呢黏結和漂土,那可太棒了。」
母親的樣子十分傷心。「他不是賊,」她說,「不過,他是在夏陵給絞死的。」
「說得好,」鐵匠傑克大聲說,下面是一陣贊同的嘀咕聲。
聖徒只饒過了那個好強盜,他把錢放回聖壇後面。這時聖徒轉向觀眾,說:「當心啊,你們那些懷疑阿道福斯聖徒能力的人!」
「我還沒有放棄希望,」阿蓮娜說,「我只是剛遇到個問題。」
別人都笑了。湯姆說:「你還不如試著教牛蓋教堂呢。」
「要不就用水磨,」傑克還堅持著,「最重的活兒,總有輕鬆的辦法來乾的。」
「這不公平!」瑪莎說。
「是阿蓮娜。她跟她父親去過法蘭西。」
湯姆生氣地說:「你不斷地找碴,要擺脫掉阿爾弗雷德。我不打算把自己的兒子趕出我的房子!」
木工們做了兩個屏風,放在東端的兩條側甬道里,把甬道牆和連拱廊的第一堵新壁之間圍了起來,這就嚴密地擋住了兩條側南道的最後一個隔間。要擔任角色的修士們已經待在屏風後面,等著走進中殿的當中,演出故事。將要扮演阿道福斯聖徒的,是個長著天使般面孔、沒有鬍子的見習修士,他正躺在中殿盡頭的一張桌子上,矇著裹屍衣,假裝已經死了,還要憋著別笑。
阿爾弗雷德眼看要追上了,便伸出一條腿去絆他。傑克一頭摔倒在地。他一邊滾動著身體,一邊想,我要完了;阿爾弗雷德這回非要我的命不可。他在抵在高高豎起的腳手架上的一架梯子下面站了起來。阿爾弗雷德朝他撲過來。傑克覺得像是被逼到牆角的兔子。梯子救了他。阿爾弗雷德站到梯子後面時,傑克繞到了前邊,立刻緣梯而上。他像老鼠爬天溝似的爬上了梯子。
一個叫丹的年輕建築工,是在阿爾弗雷德手下幹活的,他說:「傑克把啤酒潑到了阿爾弗雷德的臉上。」
湯姆說:「可是棍棒只能搗一下,然後就絞住了;水輪也就轉不了了。我跟你講了——水輪是轉動的,但棍棒是上下動的。」
大家圍桌而談的話題是內戰的事。斯蒂芬的妻子瑪蒂爾達王后,出人意料地打了一仗又一仗:最近她佔領了溫切斯特城,還俘虜了格洛斯特的羅伯特。羅伯特是莫德皇后的兄弟和她部隊的總司令。有人說,莫德不過是個傀儡,羅伯特才是這次叛亂的真正領袖。無論如何,羅伯特被俘對莫德來說,其損失和王室方面斯蒂芬被俘可以平分秋色,大家都對下一步戰爭的動向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教堂到底是怎麼蓋起來的呢?」他問,「我的意思是,我們如果想有座石頭教堂,該做些什麼呢?」
瑪莎心慌意亂了。「怎麼不能呢?」
她低頭瞥了一眼膝頭那本包著封皮的書,表情又變了:此刻她顯得憂鬱。「我父親在他最後一次去諾曼底時買了這本書。他給我帶了回來。沒過幾天,他就被關進監獄了。」
阿蓮娜的攤位算是最大的那一級,她從那兒看著這一切。過去幾個星期里,她提了王橋修道院一年來所產的全部羊毛,這批貨是她去年夏天預付了一百零七磅銀便士買下的。她還像往年一樣從農民手裡收購羊毛。今年,賣主比以往還多,因為威廉·漢姆雷禁止他的佃戶到王橋九_九_藏_書集市上出售,所以他們就全賣給商人了。在所有的商人當中,阿蓮娜做的生意最多,因為她恰恰是以辦集市的王橋為基地的。她的買賣特別興隆,已經用光了進貨的資金,只好向馬拉奇借了四十磅銀便士來維持營運。此時,她攤位後半部倉房裡,已經擺滿一百六十多袋生羊毛,也就是從四萬隻羊身上剪下來的產品,這花掉了她二百多磅銀便士,但她準備賣到三百磅,這個數目足夠付一名熟練的建築工匠一百多年的工錢。不論什麼時候她一想到這些數字,就會為自己生意的規模感到驚嘆。
「可是,幹嗎要用標杆來量所有這些尺寸呢?幹嗎不像蓋住房那樣隨便一湊合呢?」
傑克嘆了口氣。「我認為,他是不得已才這樣做的。菲利普副院長說了,他不能讓我和阿爾弗雷德同時在工地幹活。」
湯姆強按住涌到喉嚨口苦澀的恐懼。
弗朗西斯聳了聳肩。「斯蒂芬會要你從莫德手中取回。」
騎兵們令人望而生畏。他們碩大的坐騎,也和人群一樣受了驚,前沖後退,踐踏著前後左右的人們。頭戴鐵盔、手持武器的騎兵們,用棍棒和火把,向他們亂打,把男女老幼打翻在地,把攤位、衣服、頭髮統統點著火。人人都在尖叫,更多的騎兵衝進了大門,更多的人消失在巨蹄之下。湯姆對著阿爾弗雷德的耳朵叫著:「你接著往迴廊走——我想去看一下,別人是不是都躲好了。快跑!」他推了他一把。阿爾弗雷德拔腿就跑。
傑克不情願地接過阿爾弗雷德的錢,站到了隊伍里。「我父親名叫傑克·謝爾伯格,」他高聲說道,「你可以叫我傑克的兒子傑克,如果你想和鐵匠傑克加以區別的話。」
母親說:「湯姆怎麼會這樣對待你?」
湯姆問她:「有多少男人愛你?」
湯姆說:「我們不該忘記,我們的東家對這件事也有強烈的看法。他說,他不會讓阿爾弗雷德和傑克同時在工地上幹活的。他倆當中有一個人必須走。」
湯姆以前看過艾倫大發雷霆,但也沒有此時此刻這樣印象深刻。他平靜地說:「你這到底是怎麼了,女人?人家是給這孩子提供一個錦繡前程。」
「書里沒說。」
太陽的紅色邊緣落到了地平線以下,夜幕降臨了。到了仲夏夜最後一項儀式的時候了:漂浮的心愿。傑克已經拿好了一截蠟燭頭和一片木頭。他看著艾倫和湯姆。他倆迷惑地盯著他,他對自己的未來確定無疑的想法出乎他們的意料。是啊,這也難怪: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呢。
湯姆立刻鬆了口氣。
阿爾弗雷德站在那裡微笑,異乎尋常地洋洋自得,這一揭瘡疤的效果使他大為滿意。他的表情把傑克氣瘋了。對傑克來說,他父親被絞死已經糟糕透頂了;而阿爾弗雷德為此幸災樂禍實在是火上澆油,難以容忍。傑克想也沒想,就把他的啤酒潑到了阿爾弗雷德獰笑的臉上。
如果事情進一步惡化,她將無法支持理查。當騎士是很費錢的。他那匹價值二十鎊銀便士的戰馬,在林肯戰役之後,變得易受驚嚇,現在眼看著就不能用了,很快就要另買一匹。阿蓮娜倒是支付得起,但在她的收入上會造成一個漏洞。他要依賴她,這使他發窘——對於一個騎士來說,這樣靠人是不常見的——他曾經巴望通過奪得戰利品來支撐自己,但後來他所在的一邊失利了。如果要他重新得到伯爵采邑,阿蓮娜就要繼續把生意做興隆。
「市場收入是用來購買石料的,」菲利普憂心忡忡地說,「沒有市場,我就沒法修建大教堂了,這可真是個壞消息。」
阿蓮娜解釋了一番。艾倫當然不缺錢,但那是湯姆掙的,阿蓮娜猜測,艾倫可能願意自己也掙一點。
鐵匠傑克說:「要是一個工匠師傅遇上一個學徒不喜歡他說的話,就不得不閉上他的嘴巴,可是夠可憐的。」
傑克轉身對著阿爾弗雷德。他被逼得走投無路了。有一會兒,他因畏懼而麻木,但他的恐懼立刻被憤怒所取代。他想,我就是被殺死也在所不惜,只要在我死前讓阿爾弗雷德流血就成。他不等阿爾弗雷德來打他,低頭猛衝過去。他已經氣瘋了,顧不上用拳頭,乾脆全速向阿爾弗雷德猛撞過去。
觀眾歡呼鼓掌。演員們站在中殿里,忸怩地笑了一會兒。這齣戲的目的當然在於勸諭,但菲利普明白,人們最喜歡的部分是野蠻人的怪模怪樣和大發雷霆,以及強盜們垂死的痛苦。
「五歲。」
她推擠著周圍的人,也包括傑克,竭力想從人群中掙出去。她好不容易脫身出來,衝進了庫房。威廉正從馬鞍上俯身向下,把他的火把指向堆著的羊毛口袋。「別!」她又叫著。她全身撲向他,想把他從馬上拽下來。他往旁邊一推她,她摔倒在地。他再次把火把指向羊毛口袋。羊毛呼的一聲著起了火。那馬被火苗驚得連連後退,咴咴直叫。傑克突然來到,把阿蓮娜拉到一邊。威廉兜過馬頭,迅速馳出庫房。阿蓮娜站起身。她抄起一隻空口袋,想把火撲滅,傑克說:「阿蓮娜,你會死在這兒的!」火熱得炙人。她抓住一個還沒著火的羊毛口袋,想把它拽出去。她突然聽到耳畔一聲轟鳴,感到臉上火熱,她驚恐地意識到,她的頭髮著火了。剎那間,傑克撲到她身上,用雙臂緊抱住她的頭,把她緊緊抵住他身體。他倆一齊摔倒在地。他緊抱了她一會兒,然後才放開。她嗅到了燒焦的頭髮氣味,但已經沒有火了。她看出來,傑克的臉燒傷了,眉毛也燒掉了,他抓住她的一隻腳踝,強把她拖出門去,不顧她的掙扎,一直拖到遠離庫房。
阿蓮娜和阿爾弗雷德招募了會員並組織了首次公會聚餐,那是在九月中旬。主要的缺席人有三個:菲利普副院長,雖說沒有充足的理由禁止,但他對這一組織抱敵視態度;建築匠師湯姆,出於對菲利普的感情,他謝絕了邀請;還有馬拉奇。
大家都準備好之後,便都跪在沙邊,或蹣到淺水裡。他們舉著閃光的燈,紛紛許著心愿。傑克緊閉上雙眼,幻想著看見阿蓮娜躺在一張床上,雙乳高聳,頂起被單,她向他伸出雙臂,說:「和我親熱吧,夫君。」隨後,他們都小心地把他們的燈漂到海里。如果燈沉了或是吹熄了,就意味著你的心愿永遠不能實現。傑克一放開他的船燈,那小玩意就漂開了,木片底座看不見了,只能看見火焰閃爍。他目不轉睛地看了一會兒,後來燈便混進數萬個跳動的光亮之中,在水面上起伏著;這些閃亮的心愿向下游漂去,直到繞過河彎,消逝在視野里。
「你說著倒輕鬆——我花了這麼多年,才到了這種地位——」
菲利普胸中湧起憤恨。一想到周圍這一場大燒殺全是出於貪婪和自負而有意為之,他氣得簡直要發瘋了。他用最高的嗓門喊道:
儘管她這麼囑咐他,他還是暗自發誓,有朝一日他總會打聽到更多的情況;但現在,他只想讓她別哭。他緊挨著她,坐在板凳上,伸出一隻手臂摟住她。「唉,如今看來這座大教堂不是我的生活目標了。」瑪莎說:「那你打算怎麼辦呢,傑克?」
他看到一個黃髮碧眼的大漢,騎著一匹碩大的戰馬,正在人群中橫衝直撞。是威廉·漢姆雷。
菲利普副院長每月在地下室開一次庭。過去,一年才開一次,而且很少花上一整天時間。每當人口增加了三倍的時候,違法的事就會增加十倍。
「她想要黏結和漂土,不是磨面,」湯姆說。
她看到他閉上眼睛,向她低下臉來,隨後感到了他的嘴唇壓到了自己的唇上。他的吻十分輕柔。他的嘴唇豐|滿,有一點柔軟的鬍子。她閉上了自己的眼睛,專註地去體會。他的嘴抵在她的嘴上動著,似乎很自然地分開了她的雙唇,她的嘴突然變得異常敏感了,以至於能覺察到最細微的觸動,最小巧的動作。他的舌尖愛撫她上唇的內側。她感到完全被幸福壓倒了,簡直想哭出聲。她把身體緊貼到他身上,用自己柔軟的乳|房摩挲他硬實的胸脯,體會著他的髖骨壓進她的腹部。她不再僅僅因為他平安無恙而寬心,而且還因為他在這裏而高興。此時此刻有一種新的激|情。他活生生的存在使她充滿一種銷魂的感覺,讓她都有點暈眩了。她緊摟著他,恨不得再多接觸接觸他,多感受感受他,更緊地貼著他。她用雙手撫摩著他的脊背。她想摸著他的皮膚,但他的衣服妨礙了她。她不假思索地張開嘴,把舌頭伸進他的雙唇之間。他的喉嚨口發出一聲小動物似的嗥叫,像是壓抑著的快樂的低吟。
「讓你的羊毛見鬼去吧!」
他們一起跳到地面上。
母親的樣子十分慍怒。「那個狡猾的副院長總要想出個鬼點子來達到他的最後目的的,」她說。
「我身無分文,沒法交磨面錢,老爺,」她怨氣衝天地說。
「對,反正我喜歡的是這故事。」她說。她的眼睛閃著愉快的光芒。「再給我講一點。」
「你沒有嚇著我,」她馬上說。
阿蓮娜想,沒錯。鎚子、漂土、磨坊。
「你可以修建別的教堂。」
「真的!」傑克說:「那就證明了我的想法。」
他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他的兩隻大腳上穿著一雙笨重的皮靴,上面矇著一層石粉灰。她很少和他講話。他們應該有很多共同的東西的,因為他們是王橋富裕階層中僅有的年輕人,這個階層的人家住在最靠近修道院牆的住宅里;但阿爾弗雷德總讓人感到乏味。過了一會兒,他說話了。「這兒就要有一座石頭教堂了,」他沒頭沒腦地說。
「這可怪了,」湯姆說,「我也一直在找鎚子,可是一把都找不到。」
「你怎麼能記得住呢?有些故事要講上好幾天呢。」
湯姆和修道院孤兒之間的特殊關係,逐漸在發展,村裡沒人覺得奇怪,猜測其中有什麼秘密原因。湯姆整天待在修道院里,而喬納森在院子里隨便跑來跑去,彼此間不可避免地要經常碰面;按湯姆的年齡,自己的孩子已經太大,既已不再好玩,但又沒給他生孫子,他有時對別人的小孩子就特別喜愛。就湯姆所知,誰都沒懷疑過他就是喬納森的生父。要說有什麼猜疑的話,倒是誤以為菲利普是孩子的真正父親。這種推測倒是更自然——雖然,不用說,菲利普要是聽到這種說法會嚇壞的。
剩下的四條狗小心地包圍起那隻熊,偶爾衝上前去,但不等危險到來,就立即退了回去。有人慢慢鼓起掌來。跟著,一條狗率先發起進攻。它閃電般衝上去,從熊的掌下溜進去,跳起來去咬熊的喉嚨。人群發狂了。那條狗把白牙咬進熊的碩大的頸項。其餘的狗一擁而上。那熊往後退著,向咬著它頸項的狗打去,然後倒在地上打滾。湯姆有一陣兒說不上出了什麼事:地上有一簇皮毛。這時,三條狗跳開去,那隻熊穩住身形,用四條腿站著,一條狗已經留在原地,給碾壓死了。
「不錯,不錯;可惜我從來沒見過那個鐵匠爐,我只是聽人說起過。」
菲利普巡視的路上,有六七雙惺忪的眼睛望著他,還有好幾個睡得迷迷糊糊的人向他哼哼唧唧地打招呼。攤主們是不會丟下他們值錢的貨物不管的,大多數攤主都睡在攤位上,比較富裕的商人則留下僕人守攤。
「那還用說,當然是真的。」
仲夏夜的第一個遊戲,是吃「多少」麵包。如同很多這類遊戲一樣,其中有一種迷信的含義,菲利普對此深感不安。然而,如果他禁止所有帶舊宗教意味的禮拜儀式,人們的一半傳統都要停止了,他們大概就會公開抵制他。於是他對大多數事情表現出一種謹慎的寬容,只對一兩種過分的舉動堅持自己的觀點。
傑克往前湊了湊,看了看打開的那頁。「是法文!」他說。
她不知道,他從哪兒來的這麼多念頭。這種想法曾使她注意起艾倫。她是個多麼奇特的女人啊,居然在森林里養大了一個孩子!阿蓮娜曾經和艾倫談過話,在她身上有一種類似的精神,她是個獨立自主、自給自足的女人,對生活待她的不公多少有點氣惱。這時,阿蓮娜在一時衝動之下,說:「艾倫,你從哪兒學會的那些故事?」
他受到了傷害。他大概原以為他把握很大。阿蓮娜自信沒有做過任何鼓勵他的事。她待他如同平等的夥伴,他說話時就聽著,和他講話時很直率,盡自己的責任,而且尊重他盡了他的責任。但有的男人把這些看做是鼓勵。「你怎麼能這麼說呢?」他氣急敗壞地說。
「當然,」艾倫說,「人人不是都會嗎?」
阿蓮娜皺起眉毛。「你可以成立一個教區公會,」她提議。教區公會是個群眾協會,參加人不時聚餐,在他們當中湊錢,通常用來給他們的地方教堂買蠟燭,或者資助鄰里中的孤兒寡母。小村子從來沒有公會,但王橋已經不再是村莊了。
眾人分坐在長桌的兩側,上首和下首都不坐人,因為在公會內,一律人人平等。阿蓮娜穿了一件棗紅色的絲裙,佩著一枚中間鐮了紅寶石的金質胸針,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皮裡外衣,袖子很寬,是時髦的款式。教區教士說了一番感謝上帝的話,他當然高興有公會來建新教堂,因為可以提高他的威望和增加他的收人。
菲利普要大家安靜,並講了幾句對主感恩的話,然後就把「多少」麵包遞給湯姆。隨著歲月流逝,菲利普越來越尊重湯姆了。言而有信、言出必行的人實在太少了。湯姆面對驚慌、危機和災難,都能平靜地估量後果,評價損失並做出最好的計劃。菲利普頗有感情地望著他。今天的湯姆,和五年前走進修道院謀職的他已經判若兩人了。當年,他疲意憔悴,瘦得眼看著骨頭就要從飽經風霜的皮膚中刺出來。這幾年來,尤其在他的女人回來之後,他已經發福了。他並沒有胖,只是在骨架上長滿了肌肉,眼中再也沒有絕望的神色了。他今天衣著講究,身上是林肯綠的緊身衣,腳上是柔軟的皮靴,腰帶上有一個銀扣。
「我和阿爾弗雷德打了一架,被工地開除了,」他憂鬱地說。
傑克說:「他們已經在鎮上放火了。湯姆和阿爾弗雷德到迴廊去了。和我去吧,快。」
「那就允許匠人們先商議一下,然後你再做決定,」湯姆用平和又理智的語氣說,「我們可能提出個建議,供你參考。你反正有權按你的意願去辦。」
她進了屋門,發現理查在裏面。他坐在廚房邊,吃著麵包,喝著啤酒。「斯蒂芬國王進軍了,」他說,「仗又打起來了。我需要一匹新馬。」
「阿蓮娜!求求你!」
傑克不但懷疑那些嚇人故事的真實性,也對所有的故事都不信以為真;不過,他母親不但教會他懷疑一切,也教會他謹慎從事,因此他就沒爭論。他竭力不去看阿蓮娜的胸脯,其實就在他的視野之內,他知道,如果他垂下眼睛,她會明白他在看什麼。他努力想些別的話題來說。「我知道好多故事,」他說,「我知道《羅蘭之歌》和《奧倫治的威廉的朝聖》——」
沒等她們回答,傑克就來了。阿蓮娜還沒看慣他穿修士的袍服,胡蘿蔔色的頭髮剃得只留下一圈。他那張溫柔的臉上有一種激動的神色。她感到一陣衝動,想把他摟在懷裡,吻平他皺著的額頭。但是她想起了,六個月以前和他一起在舊磨坊里,自己怎麼了人,就立刻轉過身去了,每當她回憶起那次事件,仍要羞慚得滿臉通紅。
「喂,別隨便誤會我,」湯姆堅定地說,「菲利普沒說傑克無知。恰恰相反。他說的是,傑克這麼聰明,理應受更多的教育。」
「你真心愛她,是嗎?」
湯姆和菲利普觀看著一場小夥子們的倒立爬行比賽。傑克得了第一。「那孩子非同一般,」菲利普說。
「好吧,」彼得說,「我說,阿爾弗雷德應該受處罰。」
最後,他取回了生長紅寶石的葡萄藤,使整個宮廷為之震驚。「但這位扈從並不怎麼在意,」傑克說到這裏,打了個響指,表示輕蔑,「所有那些男爵和伯爵。他只對一個人感興趣。當晚,他用他從東方之行中學到的狡猾手段避開了衛士,偷偷溜進了她的房間。他終於站在了她的床邊,注視著她的面容。」傑克說到這裏,就緊盯著阿蓮娜的眼睛。「她馬上驚醒了,但她並不害怕。扈從伸出雙手,輕輕握住她的一隻手。」傑克模擬著故事,也伸出雙手,握住了阿蓮娜的一隻手。她被他專註的凝視和年輕扈從愛情的力量攝去了魂魄,幾乎沒注意到傑克握住了她的手。「他對她說,『我深深地愛戀著你』,並且親吻了她的嘴唇。」傑克俯過身來,吻了阿蓮娜。他的嘴唇輕柔地觸到她的嘴唇,她簡直沒覺察到。那一吻很快,他立刻繼續講起他的故事。「公主睡著了,」他接著說。阿蓮娜自忖:真的發生了?傑克真的吻了我?她簡直難以相信,但她仍能感到嘴上有他的嘴的輕觸。「第二天,扈從問國王,他能不能娶公主為妻,作為他取回寶石藤的報償。」阿蓮娜認定,傑克親吻我是不假思索的,不過是故事的一部分,他甚至沒意識到他做了什麼,我把這事忘掉好了。「國王拒絕了他。扈從心碎了。所有的廷臣都哄堂大笑。就在當天,扈從騎著他的花斑小馬,離開了那個國度;但他發誓,有一天他要回來,而那天他就要娶美麗的公主。」傑克講完了,鬆開了阿蓮娜的手。
傑克回想起來,湯姆似乎認為菲利普不會發慈悲。可是當時湯姆一心想著,公會應該採取果斷的行動。湯姆向菲利普保證過,他們一定會堅決,所以湯姆不可能再去求情。母親沒處在那種地位。傑克開始看到了希望,也許他最後可以不走,可以留在王橋,在大教堂身邊,在阿蓮娜身邊。他不再指望她會愛他,然而,他不願去想離開這裏,再也見不到她的那種局面。
「六標杆高。三標杆是連拱廊的高度,一標杆是護廊的高度,側窗的高度是兩標杆。」
過了一會兒,湯姆又往下看去。他看到一片仰望著的面孔的海洋:足有一百多人在觀看。他們大概以為這是另一次表演,同熊狗相鬥差不多。湯姆對喬納森說:「好啦,咱們現在下去吧。」他把孩子放到牆上,說,「我就在你身後,用不著擔心。」
「教士們要除外。他們總以為那些嚇人的故事是真的。」
傑克的腦子轉動起來。他終於能留下來了!他要當工地的管理員。他將不再刻石,但他將代表菲利普監督整個設計。這是個令人震驚的建議。他將以平等的地位和身份和湯姆打交道,他深知自己有這個能力,而且湯姆同樣知道。
「太輕了,」湯姆說,「我們必須表現得行事堅決。菲利普副院長不會接受再輕的處罰的。」
他的臉在灼痛。他用手去摸面頰,自己這一觸更刺痛了。他一定也燒傷了。他看著地面上的屍體。他想為倒地的傷者做些事情,但感到無從下手。他在陌生人中尋找著熟悉的面孔,但願不要看到熟人。母親和瑪莎到迴廊去了——她們早在騷亂之前就走了,他想。湯姆找到阿爾弗雷德了嗎?他轉身朝迴廊走去。這時他看到了湯姆。
「重重地罰上一筆,」彼得說。
這樣過去了不僅幾天,而是好幾個星期之後,他被迫承認,出了什麼嚴重的毛病。幻滅的浪潮衝擊著他的心田,他覺得自己似乎就要給淹沒在懊悔之中。他困惑不解。他痛苦地巴望,自己要是老成些,有更多應付女性的經驗就好了,那樣他就可以分辨出,她到底是正常還是獨特了,那次激|情是一時衝動還是經久不衰的;他也就可以決定,到底該忘掉那天的事還是該面對著她。由於舉棋不定,也由於害怕說錯了話,把事情越弄越糟,他只好什麼行動也不採取;隨後,那種遭人唾棄的感覺,開始不斷地襲擊他,控制他,使他感到自己無用、笨拙和無能。他想著他有多愚蠢,竟然幻想全郡最令人仰慕、最難以企及的女人會傾心於他,一個毛頭孩子。他曾經用他的故事和笑話讓她開心一時,但他一像男人似的親吻她,她立刻就跑開了。他有多傻,竟然會想人非非!
聖奧古斯丁日那天的中午,工作停止了。大多數建築匠發出一聲舒心的嘆息來響應正午的鐘聲。他們通常從日出千到日落,每星期工作六天,因此他們需要在節日得到休息。然而,傑克實在太投人他的工作了,竟然沒聽到鐘聲。
母親的目光越過朦朧的草地,望著篝火。「不錯,他是個吟遊詩人。就像我講給你聽的那樣,他給我講了所有那些詩。你現在是不是又講給阿蓮娜了?」
她往回走,上山進了修道院,大教堂的建築工匠剛開始幹活。她在湯姆的工棚里找到他。「傑克回來了嗎?」她抱著希望說。
艾倫大概習慣了他話中的哄騙意味,就說:「你在想些什麼,阿爾弗雷德?」
他一痛一拐地站起身,趁他這一摔,阿爾弗雷德爭取到時間,他下到地上,朝棚屋跑去。轉瞬間,傑克已經背靠牆站好,而阿爾弗雷德則停住腳步,等著看他要朝哪個方向跳。傑克熬過了一會兒可怕的猶豫不決;然後,他靈機一動,往一側跨步,縮進了棚屋。
一兩個觀眾聽到「火」這個字眼,好奇地看著湯姆。又吹來一股煙,他們嗅到了。阿爾弗雷德也嗅到了。「怎麼回事?」他說。
是拉森人馬西里王所佔。
菲利普說:「廣傑克得住在這兒,在修道院里。」他稍稍皺起眉,看著他們,似乎不明白,他們何以還不懂他的意思。
他頓了頓。傑克猜想著會有什麼新主意,那是這一天中最後和最大的震驚。
「我需要有個人幫我工作,」菲利普說下去,「我在建築上花了太多的時間去決定細節。我需要一個助手一類的人,完成管理員的工作。他要獨立處理大多數疑難問題,只有最主要的問題才和我商量,他還要記錢財和材料的流水賬,給供料的和運料的付錢,給工匠們發工錢。傑克能讀會寫,加起數來比我所遇到過的任何人都快——」
在一個這樣的夜晚,阿蓮娜說:「我不知道,我到底能不能賣掉所有這些毛呢。」
母親披上她的斗蓬,母子倆就一起出去了,剩下瑪莎一個人獨自坐在桌旁,滿面愁容。
湯姆深知,菲利普在寬恕艾倫上表現了多麼難得的慈悲心腸。她的行為能夠得到一位修士的原諒是很不容易的,而這一點對湯姆意義太大了。當她出走的時候,他從建築大教堂中得到的欣慰,始終為孤獨的陰影所遮蔽。如今她回來了,他才感到了完整。她還是那樣我行我素,狂放不羈,喜歡爭吵和不能容人,但這些事情都成了雞毛蒜皮,她內心燃燒著一股激|情,如同燈籠中的蠟燭,而且的確照亮了他的生活。
埃格妮絲去世所造成的劇痛已經減輕為一種隱痛。這種隱痛還伴隨著他,但他已不再有無緣無故隨時想大哭一場的尷尬感覺了。他仍和她進行想象中的談話,把孩子們的情況,把菲利普副院長和大教堂的事講給她聽;但這種談話已經不那麼頻繁了。有關她的甘苦兼備的回憶早已不影響他對艾倫的愛。他能夠在現實中生活了。看著艾倫,摸著她,和她談話,和她睡覺,是他的日常歡樂。
「我很滿意,」他接著說,「和你一起干這個——我指的是公會。」
湯姆沉思著說:「我聽說過一種水磨,用來給鐵匠爐鼓風——但我從來沒見過。」
傑克大吃一驚。他並沒有把菲利普副院長的最後通牒太當真。但湯姆則不然。
「沒有辦法,」湯姆一口咬定說,他經常用這種口氣結束一個話題。
「這是護廊上的一個拱券。」
母親說:「你提議打發我兒子離開他所熱愛的一切——他的家園,他的家庭和他的工作。」
傑克走進工棚,從櫃里取出一根標杆。標杆相當重。湯姆喜歡解釋,傑克高興聽。建築工地的組織工作構成了一幅固有的圖案,如同織在錦緞衣袍上的花紋,他弄得越明白,他就越著迷。
菲利普驚呆了。人們你推我擠,向四面八方亂跑,有人摔倒了,還互相踩踏著。大人在叫嚷,小琦在哭鬧。空氣中滿是煙。人人似乎都在爭先恐後地擁出修道院大門。除了大門,唯一的出口,是廚房和磨坊間的缺口。那裡沒有圍牆,但外面有一條深溝,讓水從磨坊流進酒坊。菲利普想警告人們小心那條溝,但誰也不聽誰的。
「我不是湯姆的兒子,」傑克說,「湯姆是我的繼父,阿爾弗雷德明明知道的。」
他來回走了幾趟,以博得眾人的讚賞,然後突然沖向坐在前排的小孩子,嚇得他們直叫,之後他爬上了聖壇,四下打量著,像是要確信近旁無人,這才把他的錢袋藏在聖壇後面。他轉過身來,面對觀眾,斜著眼睛看了看,然後用很大的嗓門說:「這些愚蠢的基督徒不敢偷我的銀子,因為他們以為阿道福斯聖徒在保護著呢。哈!」說完他就退到屏風後面去了。
傑克對著大家說:「你們想過沒有,阿爾弗雷德幹嗎從來不系鞋帶?」眾人都去看阿爾弗雷德的一雙腳。確實,他那雙泥污的笨重靴子本該在口上系鞋帶的,卻鬆鬆地敞著口。「就為了他可以儘快地摸到腳趾——萬一需要數到十以上的話。」工匠們面帶微笑,學徒們哈哈大笑。傑克把阿爾弗雷德的錢遞給埃尼德,買了一罐啤酒。他把啤酒拿給阿爾弗雷德,在交過去時,還嘲諷地微微鞠了一躬。阿爾弗雷德有點不高興,但沒有很生氣,他還有自己的打算。傑克走開去,和學徒們一起喝他的淡啤酒,指望阿爾弗雷德會把這件事擱在一邊。
他們用木頭做了一個半圓形的拱券,兩邊用木柱支撐著,讓它豎在那裡。菲利普懂得,那個木製拱券就是他們叫做臨時支撐的東西:其作用是在石頭拱券時把它撐在下面。不過,這時他們在地面把石頭擺放成拱券,不用灰漿來砌,以便看看石頭的尺寸是不是完全合適。學徒和壯工們在往臨時支撐上碼放石頭,而建築工則挑剔地察看著。
「我去找母親和瑪莎。」傑克說。
顯然,從這句話的上下文中可以想出餘下的內容。阿蓮挪想了一會兒,然後說:「你說的是教區教堂嗎?」
艾倫說:「傑克——快走!」
「一個月的,」湯姆說,「我懷疑,再罰少了,菲利普副院長會不會滿意。」
她看著他。「出什麼事了——著火了嗎?」
「這事要儘快辦好,」菲利普補充說,「別等他和什麼姑娘陷人愛情。」
「我也不知道,」傑克回答說,「我還沒想出來呢。」
「那就算了,」彼得讓步了,「這座大教堂失去了最有天賦的年輕刻石工,我們當中大多數人還從來沒見過他這麼好的人才,而這一切全因為阿爾弗雷德不肯閉上他那張該死的臭嘴,」好幾名匠人都對他這種心情表示同意。彼得有了這一鼓勵,又接著說:「我蕁敬你,建築匠師湯姆,我在很多匠師手下干過活,我對你的尊敬超過對他們任何人,但應該說,你對你這個豬腦子的兒子阿爾弗雷德,卻是瞎了眼。」
菲利普想,如果她下一年就結婚,新郎還沒出現呢。當然,菲利普並不相信麵包的預言功能。更大的可能是她會至死不嫁,做個老處|女——不過,風傳她已經不是處|女了,因為人們說,她曾被威廉·漢姆雷誘|奸或強|奸過。
馬隊馳到住房時,士兵們用火把點著了屋頂的乾草。「他們在燒鎮子!」傑克叫道。
「要出麻煩了!」湯姆急急地說,「你母親呢?」
瑪莎喘了口氣。
「他會把他的大部分時間用在學九-九-藏-書習上,」菲利普說,「他要學習我們的見習修士導師所能教授他的一切,我也要親自給他上課。」
他和阿蓮娜只有一個共同之處,他倆都熱愛森林。他們在這點上是很獨特的,大多數人喜歡村莊和田野的安全,寧可躲著樹林。但阿蓮娜時常在王橋附近的林地中散步,那兒有一處僻靜的地方,她特別喜歡在那兒逗留和坐著。他曾在那兒看到過她一兩次。她沒看見他,他走路極輕,這是從小學會的本領,當年他要靠這種本領在林中覓食。
當晚睡覺時間之前,阿蓮娜到湯姆家去看傑克回來沒有。他還沒露面。她憂心忡忡地上了床。理查到溫切斯特去了,只剩她獨自在家。她老是瞎想,傑克可能掉進河裡淹死了什麼的。那對艾倫太可怕了,傑克是她的獨生子啊。想到艾倫失掉傑克的哀傷時,阿蓮娜的眼中湧出了淚水。她想,這可真夠塞的,我在為還沒發生的事替別人傷心落淚。她振作一下,竭力去想別的事情。多餘的毛呢是她的大問題。通常她會為生意的事思慮上半夜,但今夜,她的腦子總要轉到傑克身上。假如他弄斷了腿,躺在樹林里,動不了呢?
瑪莎問傑克:「還有多少年你就結婚?」
「這孩子需要受教育,」菲利普接著說。
「不過,是莫德頒給了我市場執照。」
這番話引起了熱烈的支持,使傑克很厭惡。這不過表明,師傅的權威必須得到支持,不管在這個案例中誰是誰非。他不清楚,什麼樣的懲罰將會落到他的頭上。他沒錢付罰款。他痛恨上枷那種主意:阿蓮娜會怎麼看待他呢?但受鞭笞更倒霉。他想,不管是誰要想抽他,他就拿刀子捅了那傢伙。
「那天夜裡沒有閃電。天很晴。也沒人在教堂里用火。我把屋頂點著了。」
喬納森死死摟住他。
從對面上來一夥強盜,身上穿得破破爛爛,手裡拿著木製的長劍和短斧,臉上塗著煤煙和灰粉。他們躡手躡腳地繞著中殿走著,似乎很害怕,後來有一個人看到了聖壇後面的錢袋。他們爭論起來:他們可不可以偷錢袋?那個好強盜說,偷了一定會給他們帶來壞運;那個壞強盜說,一個已死的聖徒不可能對他們有害。最後,他們還是偷了錢,退到角落裡去數錢。
「那樣的話,我們就來發起一個公會,」阿爾弗雷德說。
傑克不曉得將會出現什麼事,但聽起來好得不真實了。
在這一天,五歲的喬納森總算髮現了他並不是王橋跑得最快的人。他參加兒童組的比賽,穿著他那件特製的修士袍服,他把袍子下擺拽起,圍在腰際,跑起來把小屁股都露出來了,惹得大人們哈哈大笑。然而,他是和大孩子們比賽的,成了最後到達終點的孩子中的一個。當他弄明白他輸了的時候,那副吃驚和失望的表情使湯姆為他傷心,趕緊抱起他來哄著。
她更仔細地端詳著他。為什麼他不厭其煩地說這個?他的言語清晰準確,並沒有顯露真醉的跡象。「是蠻好的,」她不慍不火地說。
阿蓮娜尖叫一聲。
他快走到她的空地了。在炎熱的日晒中,樹林一片靜謐。他無聲無息地穿過灌木叢,想在她看見他之前先看到她。他沒把握,他到底有沒有膽量接近她,而最主要的是,他害怕招她厭惡。他回到王橋的第一天,就是來了很多自願到大教堂工地幹活的人的那個聖靈降臨節,他曾經和她說過話,當時他說的不合適,其結果就是四年來他難以和她講話。現在他可不想再犯類似的錯誤。
「他是勒著脖子給絞死的,倒是合他下流坯的身份。」
艾倫說:「那是種把人累斷腰的活兒。沒人願意干,我一點都不奇怪。」
似乎有些人同意他的看法,但是阿爾弗雷德的支持者丹卻說:「這是個危險的規矩,只因為工匠太嚴厲,就原諒學徒。學徒從來都認為師傅太嚴厲。你要是照這樣爭論下去,就會弄得師傅們再也不敢跟他們的學徒說話,怕學徒會因為他們不客氣而打他們。」
這時只剩下兩條狗了。它們在熊的活動範圍內幾進幾齣,直到熊對它們的衝擊疲於招架,它們又開始包圍住熊,動作越來越快。那熊轉過來調過去,想同時兼顧兩條狗。熊終因疲勞之極和流血過多,難以站立了。兩條狗的包圍圈卻越來越小。熊的巨掌下的地面被血浸成了泥漿。不管誰死誰活,這場熊狗之斗已經接近尾聲。最終,兩條狗同時進攻了。一條去咬熊的喉嚨,另一條去咬肚子。熊拼出最後一點力氣,把咬喉嚨的狗打開。血如泉涌,煞是嚇人。人群發出讚賞的呼叫。起初,湯姆以為狗咬死了熊,但其實恰恰相反:血是狗流出來的,現在它喉嚨上給撕開了個大口子,躺在了地上。它的血又噴了一會兒,就不流了。狗死了。但與此同時,最後那條狗也咬開了熊的肚皮,內臟流了出來。熊有氣無力地打了狗一掌。那狗一下子就躲開了,又衝上前去,亂咬熊的腸肚。熊搖晃著,眼看就要倒下了。人群的吼叫聲越來越小。熊露在外面的內臟發出令人作嘔的惡臭。
他並沒有失掉勇氣。「我愛你,阿蓮娜,」他說,「和你一起工作,我從內心裡感到幸福。我需要你。你願意做我妻子嗎?」
湯姆從石板上抬起目光。「我原以為修道院急著要全買下來呢。」
「不要說『基督』。」喬納森指責他。
阿爾弗雷德說:「你願意向別人解釋一下公會的事嗎?」
傑克意識到,他原先對這次打架的後果,實在太低估了,但他難以相信,他們打算把他趕走。如果他不在這裏修王橋大教堂,生活會是什麼樣的呢?阿蓮娜已經不願意再跟他接觸了,他所關注的就只有大教堂了。他怎麼能離開呢?
阿蓮娜把麵包傳給她弟弟理查,但菲利普沒聽見她問了他什麼。他還想著阿蓮娜的事。阿蓮娜和菲利普今年都沒能賣掉他們的全部羊毛,這是始料未及的。剩下的倒不多——菲利普剩的不足一成,而阿蓮娜所剩比例更小——不過總有點泄氣。之後,菲利普擔心,阿蓮娜會背棄有關下一年羊毛的協議,但她堅持原議,還是付給了他一百零七磅銀便士。
這時,艾倫的繼子阿爾弗雷德走了過來。阿爾弗雷德像他父親一樣,身材十分高大。他的面孔的大部分都讓毛鶯鶯的鬍子遮住了,只有細長的眼睛露出來,讓人覺得他很狡猾。他會讀書寫字,還會做加法,儘管如此,仍然相當愚蠢。不過,他也發跡了,有自己的一幫建築工、學徒和壯工。阿蓮娜觀察到,大個子哪怕智力不成,也常常獲得掌權的位置。作為領工,阿爾弗雷德當然還有一個優勢:他永遠不愁他那幫人會沒活兒,因為他父親是王橋大教堂的建築匠師。
阿蓮娜嗅到第一次煙味時,還以為來自她準備的午飯呢。
她眼前的景象起初讓她困惑和恐懼。一排鎚子固定在一根平放著的架桿上。那些鎚子像是出於自己的意志高翹著頭,如同馬匹從槽頭抬頭望著。隨後,鎚頭又一起向下,同時有力地一砸,那砰的一響震得她心都不跳了。她驚呼一聲。鎚子又翹起了頭,似乎是聽到了她的叫聲,然後又往下一砸。鎚頭砸到她的一塊織得鬆鬆的布上,布放在建築工地上調灰漿用的那種淺木槽里,注有一兩英寸的水。她明白了,鎚頭在漂洗布匹,儘管鎚子看上去還是那樣煩人地動著,她已經不害怕了。但這是怎麼運轉的?她看到裝了鎚子的架桿和水輪的軸平行地並列著。軸轉動的時候,連在上面的一塊木板不停地轉著。木板轉過來時,撥動了鎚子把柄,往下一壓把柄,鎚頭就翹了起來。木板繼續轉動,與錘柄脫離了接觸。這時,鎚頭下落,砸到水槽里的布匹上。這完全是傑克那天晚上所說的:可以漂洗布匹的水磨。
如同歷年在聖誕節前一個月左右那樣,新的大教堂的修建又明顯地放慢了速度。未完成的石頭工程裸|露的頂部和邊緣,都蓋著乾草和馬類——從修道院馬廄中取出的墊草——以防新砌的灰泥結霜。建築工說,由於霜凍,冬天是不能幹灰泥活兒的。菲利普曾經問過他們,為什麼不能每天早晨把牆揭開,晚上再蓋上,白天並不是總有霜凍的。湯姆說,冬天蓋的牆要坍塌。菲利普相信,但他認為,並非因為霜凍。他考慮,真正的原因可能是灰漿需好幾個月才能牢固。冬季的休閑保障了在新的一年裡加砌之前,灰漿變得堅硬。這也解釋了建築工們的迷信:他們說,一年裡要是砌出二十英尺以上的高度,就會招來厄運;更糟的是,下面的砌層在灰漿沒幹透之前,可能在上面砌層的重壓下變形。
「我也不知道,就像你認識林間小路,你用不著動腦筋記著整座林子,但只要走到一處地方,就知道下一步該往哪兒去了。」他又瞥了一眼她的書,被什麼東西吸引住了。他坐在她身邊的草地上,湊近看著書。「這韻文不一樣,」他說。
「從這兒——從王橋修道院。」
「交六十便士。釀酒人埃尼德,在你的釀酒作坊里有一個手推磨,有人看見你兒子艾立克在用那盤磨,他也被告發了。」
湯姆瞪了傑克和阿爾弗雷德一眼,轉身進了建築工的棚屋中最大的一間。
傑克入迷地點著頭。為了掌握修建一座大教堂這樣雄心勃勃和引人人勝的工程的方法而奮鬥,真是其樂無窮。統一和重複的原則既可以簡化結構,又可以造成和諧的效果,建築上的這一概念實在具有誘惑力。但他不確定比例是不是美的核心。他喜歡野性的、伸展的、不規則的東西:高山、古樹和阿蓮娜的秀髮。
菲利普顯然不甘心把主動權拱手讓出,但湯姆依據的是傳統慣例——建築工匠們自己執行紀律。停了一會兒,菲利普說:「好吧。不過,不管你們做出什麼決定,我都不會讓你的兩個兒子同時在這個工地上幹活兒。其中一個必須離開。」說完,就氣咻咻地大步走開了。
「你明白我說的押韻的道理了吧。」
傑克不理會她。「漂土匠的棍棒可以安到水輪的軸上,」他說,「毛呢可以平放在棍棒落下的地方。」
他把犯罪人的名字寫在一塊石板上,一個接一個地念出來,打頭的是最有錢的。「長地畝理查,你有一座由兩個人推的大磨,這是弗朗西斯庫斯兄弟說的。」弗朗西斯庫斯是修道院管磨坊的。
阿蓮娜瞧著他母子倆在一起,心想,傑克會讓艾倫想起她失去的丈夫。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她才這麼喜愛他。或許,這個兒子事實上是她曾經鍾情的那個男人所留給她的一切。身體上的相像在這方面可以有非同一般的力量。阿蓮娜的弟弟理查,有時候會以他的某個表情或姿勢,讓她想起他們的父親,每逢這種時候,她就感到一陣溫情的衝動;儘管這並沒有妨礙她希望理查能夠在性格上更像他父親。
他心碎了。她曾經親吻過他,似乎她愛他,這是不會弄錯的。當她離開磨坊時,他確定他們很快還會再那樣親吻的。他在情慾的朦朧中走來走去,心中想著:阿蓮娜愛我!阿蓮娜愛我!她曾經撫摸著他的脊背,把她的舌頭伸進他嘴裏,還把乳|房抵住他胸腦。當她迴避他時,他起初只以為她是不好意思。經過那次親吻之後,她不可能裝作不愛他。他等待著她克服掉她的嬌羞。在修道院的木匠的幫助下,他做了一個更牢固、更持久的漂洗機械,裝到舊磨坊里,阿蓮娜的毛呢得以黏結漂土了。她由衷地感激他,但她的話音是冷漠的,她的眼睛迴避著他的目光。
「我希望你說得對,」菲利普熱烈地說,「我向上帝祈求,你說得對。」
「他不是你的徒弟,他是我的徒弟,」湯姆說,「你的所作所為不光是打了他。你追著他滿工地跑,要是你讓他跑掉,石灰就不會撒了,砌好的牆不會毀了,木匠棚子也不會燒掉;你可以等他回來再和他算賬。你沒必要那樣做,匠人們都同意了。」
「從哪兒偷的?」
五條獵犬跳了出來。它們動作敏捷輕快,張開的嘴裏露出利齒。它們全都徑直朝熊撲去。那熊用巨大的前掌扇打它們。它擊中了一條狗,一掌把那條狗打飛了,其餘幾條狗也退了下去。
湯姆皺起眉頭。傑克正在受教育嘛。他是個學徒工。「你指的是什麼?」
她的攤位已經空了。傑克鬆開了拉她的手。她想站起來,但他又抓住她,把她按倒。她繼續掙扎,發瘋地瞪著吞噬著她多年來勞動和心血的全部所得,她的全部財產和保障的大火,直到她沒有絲毫力氣再和他掙扎。然後她就倒在地上,厲聲尖叫。
艾倫聳聳肩。「做母親的總是擔心的。」
全法蘭西的君主和國王查理大帝,
第一批顧客是攤主們的家屬和小鎮上的居民,他們主要出於好奇來看看王橋的首次羊毛集市,其實並無心購買什麼。會過日子的人,在離家以前,就用硬麵包和粥填飽了肚子,這樣就不致在價格昂貴、五光十色的食品攤位前給勾出饞蟲了。孩子們大睜著眼睛東張西望,被那些陳列著的誘人的東西攪得眼花繚亂。一個興緻勃勃的早起的妓|女抹著紅嘴唇、穿著紅皮靴,悠閑地逛著,滿懷希望地對著中年男子微笑,不過,在這種時刻,還沒人想和她搭訕。
他們都喜歡取笑學徒工,尤其是碰到他們可以藉此機會顯示一下自己優越的知識的時候。傑克不喜歡人家嘲笑他無知,但他忍下這口氣,因為他委實太好奇了。「我不明白,」他耐心地說。
沒有一座城牆不被他攻陷,
菲利普很是吃驚。「依我看,莫德皇后在這筆交易中太不合算了——他放掉了一位國王,換回了一位伯爵。」
他把一隻手放到她肩上,她不喜歡別人碰她,但她一向培養自己不退縮,因為男人們會因此而不痛快。「跟我講點什麼,」他把聲音壓低到悄悄話的音量,「你要求什麼樣的丈夫?」
「我們得離開這兒!」湯姆吼著。這時,一股煙吹到了鬥雞場。「你嗔不到煙火味嗎?」
傑克隨著湯姆走進棚屋,明白自己闖下了大禍。建築工匠對自己人執法時,一般都是因為工作時酗酒或偷盜建築材料這類過錯,通常的懲罰是罰錢。學徒之間打架一般要判處雙方戴一天枷具,不過,阿爾弗雷德當然不是學徒,何況,打架鬥毆通常也不會造成這麼大的損失。公會可以開除一個拿低於協商好的最低工資的成員。也可以懲罰和別的匠人的妻子通姦的成員,不過傑克不知道還有這樣一條。理論上說,學徒可以受鞭笞,不過,這樣的懲罰也就是嚇唬嚇唬而已,他還從來沒見到執行過。
喬納森看到了馬拉奇的大兒子阿倫,便掙出湯姆的懷抱,去和他的朋友玩了,把失望拋到了腦後。
「阿爾弗雷德。」突然動手打了這孩子木匠彼得說,他就是那個勸傑克聽話,給阿爾弗雷德打啤酒的那個人。
阿爾弗雷德對阿蓮娜說:「我們一起幹得不錯。」
接下來的星期日,傑克不見了。
傑克聳聳肩。「我唯一懂得的是建築。」
學徒工們,其中也有湯姆的繼子傑克,從拱券的兩邊,把楔形拱石逐個擺放上去。雖然護廊拱券最後建成時,是高高置於教堂上方的,上面還是有精緻的裝飾圖案;因此,每塊石料露在外面的那一面,都要刻上一條大的犬牙形槽,一條小的花邊裝飾圓雕和底部的一條漩渦飾圖案。在石頭擺放在一起之後,刻線要準確地相互銜接,形成三條連續不斷的花紋:上面的犬牙形,中間的花邊圓雕和底部的漩渦飾。這樣看上去,就如同好幾排半圓形弧線的石料,一層疊在另一層上面,而實際上,是把楔形拱石一塊接一塊地橫向連接成形的。然而,石料必須嚴絲合縫地砌到一起,否則,刻紋就不能貫通一氣,那種疊砌的錯覺也就沒有了。
「而整座教堂建成之後,將是十二標杆長。」他又讓另一個念頭打動了,「大教堂有多高呢?」
他倆在星期日會面,起初只是偶爾一次,後來就成了規律,地點是小瀑布旁的林間空地。他給她講查理大帝和他的騎士的故事,講奧蘭治的威廉和撒拉森人的故事。他在講故事時,完全沉浸在故事裏面了。阿蓮娜喜歡觀察他年輕面孔上的表情變化。他對不公道的事表示氣憤,對背叛行徑深為震驚,為騎士的勇敢而激動,被英勇犧牲感動得落淚;他的情緒極富感染力,因此她也被感動了。有些敘事詩太長,一個下午背誦不完,他總是選定一個緊張的時刻告一段落,使阿蓮娜整整一星期都惦記著後邊會發生什麼事。
傑克咬了一小口:顯然他巴不得快結婚。菲利普不清楚,他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傑克顯而易見地不痛快了,因為他咬到了一大口糧食粒,大家數數的時候,他的面孔成了氣惱的圖畫。總數到了三十「我到時候就四十八歲了!」他不服氣地說。大家都以為這是胡鬧,但菲利普算出了結果,發現傑克算得沒錯,他驚奇傑克居然能夠算得這麼快。連司財米利烏斯都算不了這麼快。
「你從來沒為我做過任何事!」傑克爆發出來了,「你不能給我吃,不能給我穿,不能給我房子住。我們母子倆本來高高興興的,你來以後,我們就餓肚皮了!」
湯姆悄聲說:「你給我走開。」
湯姆明白,他得爬上去,接他下來。「站著別動,等我上去!」他喊道。他從低處的石階上推倒木障,爬上了牆。
她的目光從阿爾弗雷德轉到傑克身上。當他倆目光相遇時,他流露出了溪驚的神色。她意識到,她的氣憤顯示在了臉上,但她無法控制。傑克的表情,從迷茫的幸福變成了困惑和傷心。在通常的情況下,這會將她融化,但此時她卻過於氣惱了。她為他使她做出剛才的行為而痛恨他。她疾如閃電般地扇了他一耳光。他沒有動,但他的目光中露出了極度的痛苦,挨打的面頰紅了起來。她不忍看著他眼中的痛苦,便移開了目光。
整個熊狗相鬥的過程中,那孩子不過在幾步之外。這會兒怎麼會就不見了呢?一定是在咬斗的高潮時,湯姆一心去看熊和狗,小傢伙就走開了。湯姆這時生起自己的氣來,他在人群中搜尋著。他比別人高出一頭,喬納森剃光了頭頂,穿著袍服,是容易發現的,但到處都不見他的蹤影。
她做過最可怕的邐夢,夢中她丟掉了所有的錢,姐弟倆又一貧如洗了,任憑奸詐的教士、好色的貴族和殺人成性的強盜宰割;結果,他們給關進了又臟又臭的地牢,就是他們最後見到父親鎖在牆上等死的那地方。
「我的執照無效了嗎?」
傑克想,原來如此,這就是他昨天在夏陵打聽到的了,這就是他咧嘴傻笑的原因了。他不甘心地轉過身來,面對著阿爾弗雷德。「我不知道我父親是怎麼死的,阿爾弗雷德,但我想,你打算告訴我。」
自從艾倫回到王橋以來,到今天為止,差不多四年了,這四年是湯姆一生中最美好的四年。
菲利普走到窗前,往外看著。天開始下雨了,寒風斜掃的雨點,紛紛落在建築工地上,把大教堂的高牆浸濕變暗,從工匠住棚的低矮的草頂上滴著水珠。「這意味著什麼呢?」他說。
阿蓮娜突然感到全身冰冷。威廉。又是他。
在傑克看來,他不但在和她談話,而且他現在這種交談,和王橋的任何姑娘都不會有的。除了他母親之外,他和阿蓮娜是全鎮唯一知道法蘭西傳奇詩歌的人,他敢肯定這一點。他們有了共同的興趣,而且還正在一起討論。想到這裏,他激動得忘記了他們的話題,感到稀里糊塗的,發起呆來。
她往外走的時候,木匠領班滿面愁容地走了進來。「我們的鎚子全都不見了,」他對湯姆說。
「我很好,」他說,「一切都很好。」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大家集中精神去滅火,把阿爾弗雷德和傑克給忘到了一邊。傑克閃到一邊,站在那兒看,覺得手足無措,一籌莫展。阿爾弗雷德站得遠一些。我當真要一錘砸到阿爾弗雷德的腦袋上嗎?傑克疑惑地想著。整件事似乎都不是真的。等人們用水和土把火撲滅的時候,他仍處於一種心驚目眩的狀態。
傑克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痛苦的叫喊。他憑直覺知道這是真的。阿爾弗雷德這麼把握十足,不像是他自己編出了這一套。傑克在一閃念之中明白了母親一向對此諱莫如深的緣故。多年來,他心中始終害怕這類事情。他一直裝作若無其事,他不是私生子,他有一個有真正名字的真正父親。事實上,他總是害怕他父親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害怕那種奚落並非無稽之談,害怕他確實有些地方會讓他感到慚愧。他已經夠低下的了,阿蓮娜的反目已使他感到自己渺小,不值一文。如今,有關他父親的真實情況又狠狠地打擊了他一下。
她猜得果然不錯。「好吧,我願意試試看,」艾倫說。
幸好,她又接著說起來了。「通常,吟遊詩人都是邊彈琴,邊吟誦故事。講到打仗的故事,琴聲就快速高亢;講到兩個人談情說愛時,琴聲就徐緩甜蜜;講到可笑的地方,就彈得忽高忽低,」
艾倫聳聳肩。「不清楚?」
「他應該學會寫一手好字,學習拉丁文法,並且閱讀古代哲學。」湯姆更加莫名其妙了。「為了什麼目的呢?他要成為一名建築匠。」
湯姆來到牆根下,害怕地向上望去。喬納森正在八十英尺的高處興緻勃勃地玩著。湯姆一陣揪心,手心冒出了冷汗。他扯著喉嚨高叫:「喬納森!」
大家都有點吃驚。艾倫說:「那我們還何必織呢?」
不出所料,母親的反應是氣憤。「他受過教育,」她說,「他會讀寫英文和法文,他懂得數目字,他能背誦整本的詩一」
戈達說:「缺房子狄克去年冬天死的。」
傑克想,這是個涉及我父親的問題。他沒理睬阿爾弗雷德。
艾倫竟然隨意地做出這種猜測,讓阿蓮娜有點發窘。「你擔心嗎?」
一個星期日,阿蓮娜給他讀《亞歷山大傳奇》,算是換換口味。傑克的敘事詩中多是些宮廷陰謀、國際政治和戰鬥中的猝死,阿蓮娜的傳奇故事與此不同,以愛情和奇迹為特點。傑克深為這些新的故事內容所吸引,下一個星期日,他就開始講自己杜撰的一個新的傳奇。
「我的工地管理員當然不能是俗人,」菲利普用一個人講確定無疑事物的那種口吻結束了他的話,「傑克得當一名修士。」
一名叫做彼得的木匠,年紀大些的人,他說:「你最好照吩咐你的去做,學徒孩子。」一個學徒總要服從工匠師傅的。
多年來,他一直遠遠地崇拜著她。他心目中她的固定形象,還是來自初次見到她的時候:在伯爵城堡,她下樓來到大廳,他當時就想,她一定是故事中的公主。她始終是一個遙遠的形象。她和菲利普副院長談話,和建築師湯姆談話,和猶太人馬拉奇以及王橋的別的有錢有勢的人物談話;而傑克卻從來沒個理由和她攀談。他只是望著她:望著她在教堂里祈禱,望著她騎著馴馬過橋,望著她坐在家門前曬太陽,望著她冬天穿著貴重的皮袍,夏天穿著精細的亞麻布衣裙,她蓬鬆的頭髮勾勒出她美麗的面容。在他人睡之前,他要想象一下,她脫下那些衣服會是什麼樣子,在幻想中看著她的胴體,輕吻著她柔軟的嘴唇。
阿蓮娜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看錯了他。他從來沒讓她覺得他多麼虔信宗教,但他居然想在這兒湊錢建座新教堂。也許他內心城府很深。接著她才悟出來,阿爾弗雷德是王橋唯一的建築匠,因此他一定能得到建築教堂的工作。他可能不聰明,可是夠精明的。
菲利普在修道院廚房的地下室里,和白頭卡思伯特一起數錢,這時他聽到了喧嘩聲。他和卡思伯特對視了一眼,皺起了眉頭,然後起身去看個究竟。
犯罪的性質也變了。過去,主要與土地、莊稼和畜禽有關。一個貪婪的農民會偷偷移動地里的界樁,侵佔鄰居土地,據為己有,一個幫工會從雇他的寡婦家偷一袋糧食;一個多子女的貧婦會擠別人|乳牛的奶。如今,大多數案例都涉及錢,菲利普想,這時他坐在法庭上,時間是十月的第一天。學徒工從他們的師傅那兒偷錢,一個男人拿了他岳母的儲蓄,商人使用偽幣,還有富有的女人剋扣不會計算自己周工資的頭腦簡單的僕人。五年前,在王橋是沒有這類犯罪行為的,因為當時誰也沒那麼多現金。
湯姆盯著那頭目,一個騎著戰馬的大漢。他認出了那頭黃髮和沉重的身軀。「是威廉·漢姆雷,」他說。
他征服了高地和平原。
阿爾弗雷德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這一招。傑克的腦門撞到他嘴上。傑克要矮上兩三英寸,而且要輕得多,儘管如此,他還是一頭撞得阿爾弗雷德連連倒退。傑克穩住身體之後,他看到阿爾弗雷德的嘴唇在淌血,他總算出了氣。
菲利普感到難受。「那麼多錢,」他說,「全是上帝的錢,我卻丟掉了。」
「但那是錯誤的決定!」
「我說了他父親是個賊,」阿爾弗雷德回答說,「這是真的。他因為這個在夏陵給絞死了。尤斯塔斯郡守昨天告訴我的。」
阿爾弗雷德提出了建設新教堂的預算和時間表。他說話的口氣,似乎這一切全是他自己做的,但阿蓮娜知道,大部分都是湯姆的手筆。新教堂要蓋兩年,耗資九十磅銀便士,阿爾弗雷德提議,公會的四十名會員每人每周交六便士。這比一些人事先估算的要稍多一點,阿蓮娜可以從他們的表情上看出來。大家一致同意付款,但阿蓮娜認為,公會應該預料到會有一兩個人拖欠的。
威廉聽到嘈雜的人聲中有人叫他的名字。他勒住馬,和菲利普目光相遇。
「差不多。但這本不是。這是一首詩,叫《亞歷山大傳奇》。」
「你願意……」她樣子大不相同了,「你願意給我講一些《羅蘭之歌》嗎?」
已經沒有出路了。
整個夏天,傑克都在給阿蓮娜講故事。
傑克說:「阿蓮娜!到迴廊來吧——我們在那兒就安全了!」
阿蓮娜很想念傑克,她還沒有聽到那位年輕扈從的第二部分故事。今天是個假日,她很想去林間空地和他會面,也許再遲一點她還能去。
她挑了一處特別美的地方。一股小小的瀑布滴落在由長滿青苔的石頭環繞著的一座深水塘里。陽光照射著塘岸,但再往外一兩步,就是山毛櫸的樹蔭。阿蓮娜坐在斑駁的陽光下,讀著一本書。
「帶她們到迴廊去,」湯姆連忙說,「只有那兒是安全的地方了。要是修士們不讓進,就說是上廁所。」
「我不能走!」她叫著,「我的羊毛!」
「為了讓你有工作。不然的話,我母親會死在樹林里的。」
傑克靈機一動。「真可惜,我們不能用牛來干。」
「你不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阿爾弗雷德步步緊逼。
菲利普看上去已經不再生氣,傑克想。也許公會的決定已經平息了他的怒火。說不定,他還會對自己的嚴苟感到一點歉疚呢。母親說:「菲利普副院長,我到這裏來,是向你求情的。」
「那要看情況。他們在盛宴時到老爺的大廳里,也在市場和集市上表演,在教堂外為朝聖的人演出。大貴族有時候有自己的吟遊詩人。」
「很明顯嗎?」
「我只看到了這場鬥毆的結https://read•99csw•com尾,」湯姆接著說,「誰看到開頭了?」
突然,人人都想離開了。人們推擠著,分散開去。鬥雞場上,黑雞殺死了褐雞,但沒人去管這結果了。阿爾弗雷德跑錯了方向。湯姆抓住他。「我們到迴廊去,」他說,「只有那地方安全。」
「但他已經二十歲了,而且非常卑鄙!」母親的口氣雖然很決斷,但她的雙頰已讓淚水淌濕了。「他對這座大教堂的關注程度並不比我高——他在溫切斯特或夏陵給屠夫和麵包師蓋房子,會蠻高興的。」
熊狗相鬥的表演就要開始了。喬納森從來沒見過熊,他著迷極了。那隻熊的灰色毛皮上有好幾處傷疤,表明它至少從最近的一次咬斗中死裡逃生了。攔著熊腰系著的一根粗鐵鏈,固定在深深栽進地里的粗木棒上,那熊四腳著地,在鐵鏈的半徑範圍內,腳步沉重地走來走去,氣咻咻地瞪著圍觀等候的人群。湯姆想象著他從那野獸的眼睛中看出了狡猾的目光。他要是個打賭的,就把注押到熊身上。
傑克跪在屍體旁邊,他感到迫切地要做些什麼,或說些什麼,有生以來,他第一次悟到了人們為什麼願意為死者祈禱。「母親會十分思念你的,」他說。他想起了他和阿爾弗雷德打架那天他對湯姆說的氣話。「那些話大多不是真的,」他說,淚水開始流淌,「你沒有不管我。你養活我,照顧我,你讓我母親幸福,真的幸福。」但還有些事比這一切都更重要,他想。湯姆所給予他的,絕不是吃住這類平常的東西。湯姆給了他一些獨一無二的東西,是任何別人沒法給的,甚至他自己的父親也給不了;那是一種激|情,一種技藝,一種藝術,一種生活方式。「你給了我這座大教堂,」傑克對死者低聲說,「謝謝你。」
木匠彼得說:「修道院也許會接受一種妥協。傑克可以緩走一個月。」
在牆頭,寬度只有兩英尺。即使如此,走起來也夠寬了,只要你有膽量就沒問題,而湯姆是有的。他在牆頭上走了一段,跳下到腳手架上,把喬納森抱到懷裡。他這才鬆了口氣。「你這個傻孩子,」他說,但語氣里充滿了愛,喬納森緊摟住他。
「威廉伯爵可能會對他施加壓力。」
「我在這隻黑雞身上押了六便士呢!」阿爾弗雷德也叫著說。
「你自己看吧。」湯姆伸出一隻手,把傑克拉了上來。傑克小心地站在桶邊,擠在湯姆前面。馬隊已經嗒嗒響著,衝過木橋,進了村子。傑克說:「耶穌基督,他們是誰?」
「我同意,」湯姆說。大家都感到意外,傑克想,說他瞎了眼的那番話擊中了他的要害。「阿爾弗雷德應受紀律制裁。」
他尊崇穆罕默德還向阿波羅求籤,
喬納森沒有被說服。「我害怕,」他說。他伸出兩臂,等著湯姆抱他,湯姆才一遲疑,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那幾條狗想故技重演。湯姆以為熊會再次上當。第一條狗衝進了熊的範圍,熊向它撲去,那狗退下去;但是當其餘幾條狗向熊衝去時,它已經早有準備,猛一轉身,撲向最近的一條狗,用攀猛擊那狗的肋部。人群又像剛才給狗叫好一樣,為熊歡呼。熊的利爪撕開了那條狗銀鍛般的毛皮,留下了三條血痕。那條狗可憐地哀叫著,退出了戰鬥,去舔自己的傷口。人群譏嘲地笑起來。
「你說得對,」阿蓮娜說,「我們應該有一座石頭教堂。」
突然間,正在攤位外面的人們,嚇得拚命喊叫。騎兵們已經進了修道院,正在人群中衝來撞去,根本不管會踩倒誰,見到攤位就燒。嚇掉魂的人們互相推擠著,絕望地想逃開紛飛的馬蹄和揮舞的火把。人群壓到阿蓮娜攤位前不結實的籬笆上,籬笆一下子就垮了。人們摔倒在庫房門前的空地上,撞翻了桌子,菜盤、酒杯紛紛落地。傑克和阿蓮娜給擠到後邊。兩個騎馬的衝進了攤位,一個亂舞大棒,另一個則揮著火把。傑克擠到阿蓮娜身前,遮護著她。大棒揮向阿蓮娜頭部,但傑克伸出一條胳脾保護著她,那一棒向下砸到他手腕上。她感到了那一擊,但他挺住了那一砸。她抬頭看去,看見了第二個騎手的面孔。
「不是,不是,早在菲利普之前呢。」她淚眼模糊地看著傑克,「別問我誰告發他的,也別問為什麼告發他,別陷到那個圈套里。你會把下半輩子花在理清你出生之前的一件冤案上,我培養你不是讓你報仇的,不要那樣過你的日子。」
她搖搖頭,甩掉這種憂鬱的心情,重新考慮羊毛的事情。解決這個問題的最簡單辦法是什麼也不做。她可以把剩餘的羊毛存到明年,到時候要是再賣不掉,她認賠就是了。她承受得起這一損失。然而,這裏邊潛藏著未來的危險,可能明年又出現這種情況,也許還是走下坡的開始;於是她還是得考慮別的出路。她已經試過向王橋的一個織匠出售羊毛,但那人所需要的羊毛已經足夠了。
他確信她這時不會再想進庫房了。他擔心起他家中的其他人,於是便離開了阿蓮娜,去找他們。
「不過,你會得到她的。你就像你父親。只要他願意,他就能得到任何女人。」
「沒人。甬道的隔間是四方的,所以,如果寬度是一標杆,長度也就該是一標杆了。而且,中殿的隔間和側甬道的隔間,顯然都是同樣的長度。」
在牆的沒蓋完的那頭,也就是將來聖壇和交叉甬道相連接的地方,每一層砌石都比下一層短半塊石頭的長度,這就形成了一條又陡又窄的牆上台階,有時一些膽大的壯工把這裏當做上搭板的另一條上下道。傑克的心提到了喉嚨口,踏上牆頭,小心又快步地在牆上走,盡量不往下看,也不去想萬一失足會有什麼結果。他走到了盡頭,停了一下,往下看看,感到微微有點噁心。他回過頭去看:阿爾弗雷德在他後面從牆上追過來了。他沿牆上台階一步步跑下去。
大體上說,菲利普感到,修道院的前景要比半年前估計的光明得多。他已經克服了由於關閉採石場而造成的問題,並且挫敗了威廉要封閉王橋市場的企圖。如今,王橋的星期天市場恢復了,還能付從馬爾博羅附近的一處採石場購買較貴石頭的款子。在整個危機過程中,大教堂的建築始終未間斷地進行著,這可委實不容易了。菲利普還在擔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莫德還沒有加冕,雖說她無可爭議地攀握著權力,而且得到了主教們的認可,但在正式的加冕典禮之前,她的權威只落實在軍事實力上。斯蒂芬的妻子仍舊佔領著肯特,而且倫敦社區的態度也在兩可之間。一次不幸的打擊,或者一次錯誤的決定,都會像林肯之戰摧毀了斯蒂芬一般,把她推翻,那樣的話,就又會出現一團混亂了。
傑克在想:我當真做到了——我在和她交談!這可太棒了!但我下邊該說什麼呢?我怎麼才能把談話繼續下去呢?他說:「唔……嗯,寫的什麼事?」
「我不知道!」母親哭叫著說,「我從來就不清楚,他自己也不明白。他們說他偷了一隻鑲嵌了珠寶的杯子。」
傑克引起了菲利普的興趣,他當年曾是個丑孩子,長著胡蘿蔔色的頭髮、蒼白的皮膚和藍色的暴眼,可如今他已成了小夥子,五官逐漸成形,面孔極具魅力,陌生人總要扭過頭看上一眼。但他的脾氣和他母親一樣桀騖不馴。他不守紀律,不懂服從,他當刻石建築匠的壯工,簡直不管用,因為他沒有繼續不斷地提供石頭和灰泥,而是把一整天需要的材料都一口氣堆在那兒,然後就走開干別的事去了。他經常不見人影。一天,他認為工地上的石頭都不適合他正雕刻的特殊需要,於是,沒和任何人講一聲,徑自一路跑到採石場,挑中了一塊他喜歡的石頭。他向人借了一匹小馬,在兩天後把石頭運了回來。但人們原諒了他這種狂放不羈,一方面因為他確實是個獨一無二的刻石工,一方面也因為他著實可愛——在菲利普看來,這種品性一定不是他母親遺傳給他的。菲利普曾經想過,傑克這一輩子該怎麼生活。要是他進教會的話,會很容易地當上主教的。
「聽見了,老爺,」那老婦人板著臉說。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了他。「和平,」她說。隨後,似乎看到了什麼驚人的東西,她走開了。
湯姆搔著頭。「看來,工地上所有的鎚子好像都不見了,」他悶聲悶氣地說。然後,他的表情變了,他說:「傑克那小子在背後搗鬼,我敢打賭。」
「一定會有辦法的,」傑克固執地說。
「出禍事了,」他急促地大聲說著,「我們全都到迴廊里去躲一躲。」
她坐起身來,為自己這個新主意大為激動。艾倫緊靠著她躺著。傑克坐在艾倫的另一側。他和阿蓮娜的目光相遇,淡淡地一笑,就看別處去了,似乎被她發現他在注視她而有點發窘。他是個有趣的男孩,滿腦子念頭。阿蓮娜還記得他是個怪模怪樣的小男孩,不知道嬰兒是怎麼有的。但他住到王橋來的時候,她幾乎沒有注意他。如今,他看上去大不相同,完全成了一個新人了,他就像是從不知什麼地方蹦了出來,如同在一塊光亮亮的土地上,昨天還什麼都沒有,今天一早卻鑽出了一朵鮮花。他已經不再那麼怪模怪樣了,這倒令人吃驚。她想,事實上,他那帶著開心淺笑的樣子,可能會讓姑娘認為他特別漂亮。他笑起來確實很甜。她本人對他的模樣倒不怎麼注意,但對他那驚人的想象力卻深感興趣。她已經發現,他不僅能從頭到尾背誦好幾首敘事詩——有些詩有好幾千好幾千行長——而且能夠邊背邊編,她始終弄不清哪些是他記得的,哪些又是他現編的。背誦故事還不是他最令人吃驚的事。他對一切都好奇,對別人認為理所當然的事,他卻感到困惑。一天,他問起所有河裡的水都是從哪裡來的。「每時每刻都有大量的水流經王橋,逐日逐夜,年復一年。早在我們出生以前,我們的父母出生以前,他們的父母出生以前,就一直這樣流著了。這麼些水都是從哪兒來的呢?是不是什麼地方有一個大湖不停地供水呢?那個湖必得有全英格蘭這麼大!要是有一天,湖幹了可怎麼辦?」他總是像這樣來談論事情,有些事情並不那麼富於奇思異想,這使阿蓮娜意識到,她自己渴望著智慧的談話。王橋的大多數人只能談點種莊稼和男女私情的事,這兩類內容她都沒興趣。菲利普副院長當然與眾不同,但他不常聽任自己去閑聊,他總是忙裡忙外,建築工地的事、修士的事、鎮上的事,都要處理。阿蓮娜推測,建築匠師湯姆也有高度的智慧,不過他想得多,說得少。傑克是她結識的第一個真正的朋友,儘管年紀輕輕,卻是個出眾的發現家。事實上,有時她外出時,甚至發現自己渴望回到王橋,以便和他談話。
他從高聳的大教堂的牆壁邊走開時,眼淚都要流出來了。他的一生就在頃刻之間斷送了。他就要永遠離開這座大教堂了,實在令人難以置信。他在修道院大門口轉回身,向裏面張望。這裡有多少他精心策劃的東西啊。他想由自己把整個門洞的石雕包下來;他想勸說湯姆在側高窗間嵌上石刻的天使;他已經創新設計了交叉甬道里的暗拱,都還沒給誰看過。如今他將永遠不能再做任何這些事情了。這可太不公了。他的眼裡飽含著淚水。
他興趣十足,忘了自己的擔心。「植物怎麼講話呢?有嘴嗎?」
她目不轉睛地盯視著他。她知道自己有些獨特的地方:大多數女人都急著要出嫁;要是她們像她這樣,到了二十二歲還是單身,她們就不僅是急切而是迫不及待地要出嫁。她想,我有什麼問題嗎?阿爾弗雷德年輕、健壯、富裕,主橋半數的姑娘都巴不得嫁給他。有一會兒,她掂量著這個念頭,想說聲是的。但一想到要和阿爾弗雷德實際生活在一起,每天晚上一起吃飯,和他一起去教堂,生下他的孩子,就有點害怕了。她倒寧、可獨身。她搖了搖頭。「忘掉這件事吧,阿爾弗雷德,」她堅定地說,「我不薷要丈夫,無論是出於愛情或是別的原因。」
不管他們是誰,這意味著禍事。
瑪莎把麵包傳給了傑克,這時菲利普看到她流露出彳明慕的目光,意識到她對她的繼兄懷著英雄崇拜的感情。
「但終歸——」
最後,她飄進了不安的睡眠。天剛蒙蒙亮,她就醒了,仍然感到很睏乏。她在她的睡衣外披上厚斗篷,穿上她的毛邊靴,然後就出門去找他。
弗朗西斯點點頭。「我一直在談判一次交換:用斯蒂芬換羅伯特。這件事在萬聖節那天辦妥了,斯蒂芬國王現在回到溫切斯特了?」
人群緊張起來。那隻熊已經消滅了兩條狗,只剩下三條了,但它自己的背上、頸上和後腿上也鮮血淋漓,樣子有點驚慌。空氣中充滿了動物的血腥味和人群的汗臭味。那三條狗停止了吠叫,悄悄地包圍起熊。它們也很害怕,但它們嘴裏也嘗到了血味,一心想廝殺。
場地的一邊,有一個鎖著的箱子,從裡邊傳出狗的狂吠聲。鎖在裏面的狗可以嗅到它們敵人的氣味。那隻熊不時停住腳步,看著那箱子,低哼一聲;於是狗吠聲就變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屋裡沒人,因為大家都圍到埃尼德的酒桶跟前了。條凳上放著鎚子、鋸子、鑿子,還有木匠們正在加工的木料。中間的地面上是一件大型的臨時支撐,準備用來砌拱券的;那個臨時支撐的背後,緊靠著大教堂的牆,是一堆燒得正旺的火,燒著木工們的木屑和刨花。
「這麼說,那個該死的修士是禍根!」母親生氣地說,「我發誓,他對我們造成的損失非常生氣。」
「我明白。」傑克的智慧長期以來始終是湯姆既高興又痛苦的根源。傑克對建築有一種生生不息的好奇心一這正是阿爾弗雷德所缺乏的——而且湯姆也樂於教給傑克這個行當的很多訣竅。不過,傑克不諳世事,總要跟年長的人爭辯。一個人最好能隱藏自己的優越感,但傑克還沒學會這一點,即使受了阿爾弗雷德這麼些年的欺負,也還沒接受這方面的教訓。
「顯然,」湯姆說,「你該當個哲學家。」他的口氣里既有驕傲,也夾雜著惱火。他為傑克理解之快高興,但也因建築上的種種奧秘一下子就被一個孩子掌握了而生氣。
菲利普上下反覆看著。連拱廊去年就蓋好了,上面的護廊將於明年完成。然後,就只剩下最高的一層,高側窗,有待建成,以後就可以上頂了,如今,牆壁已經蓋好糞草,準備過冬,建築工正在為明年的工作準備石料。如果這個拱券沒問題,為所有的拱券準備的石料就要切成同樣的形狀。
菲利普告誡自己不必悲觀。他掃視了一圈圍桌而坐的人們。遊戲已經結束,他們正在大吃大嚼。這些男男女女都是誠實正直、好心腸的,他們勤奮工作,按時去教堂。上帝會眷顧他們的。
那修士木然地點點頭,拉住喬納森的手。
菲利普驚訝地看到,所有的建築工都站在未來的聖壇所在的露天地里。他走過去看看他們在做什麼。
「你們沒有理解我,你們倆都沒弄明白,」菲利普說,「你們沒有徹底弄清我的提議。傑克不再和你們住在一起了。」
母親端詳傑克的臉。「怎麼了?」她憂心地說。
有些建築工聽到他的問題,哈哈大笑起來。他們常常感到他的問題可笑。小個子愛德華是個上年紀的建築匠,長著粗皮膚和歪鼻子,他說:「標杆就是標杆嘛,」大家又笑了。
當年,一標杆是一個測量單位。「那麼,一標杆是多少英尺長?」
「我把它扔到河裡了,老爺。」
艾倫的眼睛危險地眯了起來。「你說,如果傑克接受了菲利普的提議。菲利普的提議到底是什麼,具體點說?」
「我也很滿意,」她客氣地說。
阿爾弗雷德的人看來鬆了口氣。
他明知道那不是真的,但他不打算和她爭論。他重複了一遍開頭那個問題。「你在讀什麼?」
傑克看到阿蓮娜站得離他很近。她的面龐被篝火的紅光勾勒了出來,她的樣子似是在沉思。他一時衝動,說:「你的心愿是什麼,阿蓮娜?」
她不能待在那兒了。她隨著耳中鎚子不停的砰擊聲,向門口跑去。阿爾弗雷德急忙往旁邊一閃,幾乎給嚇傻了。她快步衝過他身邊,走出大門。建築匠師湯姆就在門外,身後還有一小伙建築工人。大家都到磨坊來看看是怎麼回事。阿蓮娜一聲不響地匆匆越過他們。有一兩個工匠好奇地看著她,讓她羞火中燒;但他們更感興趣的是從磨坊中傳出的錘擊聲。阿蓮娜頭腦中冷靜、理智的部分回想起,傑克解決了她漂毛呢的難題;但一想到他整夜沒合眼在為她忙碌,只是使她感到更糟。她跑過馬廄,穿過修道院大門,沿街走去,她的靴子在泥地里一滑一滑地,就這樣一路回到了家中。
「修士!」這對傑克來說比教士生涯似乎更沒有號召力。那孩子對建築工地上的規矩已經受不了了——又怎麼耐得住修道院的戒律呢?
建築工匠擁進了木棚,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靠在石牆上——實際上就是大教堂的側牆。大家都進了門之後,湯姆說:「我們的東家生氣了,他生氣是有道理的。這次事件造成了很大的損失。更糟的是,給我們建築工匠丟了臉。我們應該毫不容情地處理惹禍的人。這是給我們這些自豪的守紀律的建築工們恢復好名聲的唯一辦法,我們不但是我們技藝的主人,也是我們自己的主人。」
修士們已在修道院西端的草地上擺好了桌子,廚房的人正端著熱氣騰騰的大鍋穿過院子。副院長是鎮上的東家,因此,在重大節日里向他的佃戶們提供宴席就成了他的職責。菲利普的主張是食物要慷慨,但酒水要吝嗇,因此只供應淡啤酒而沒有葡萄酒。然而,有五六個積習難改的人,在每次宴會的日子,都會喝得不省人事。
他看了她一會兒,手中的火把閃著光亮,眼裡發著勝利的光芒,跟著,他踢了一下坐騎,強行衝進了她的庫房。
傑克已經懂了。他想起母親在仲夏夜曾經說過,那個狡猾的副院長總要想出個鬼點子來達到他的最後目的的。他說得一點不錯。菲利普在重提他原先的提議。但這次不同了。傑克此時面臨的選擇是嚴峻的:離開王橋,放棄他所熱愛的一切;或是留下來,喪失他的自由。
「像吟遊詩人似的?」
「在富裕的王橋找不到人。所有的男人都有足夠的工作。在大城鎮里,有職業的漂土匠,但他們多半為織匠工作,而且他們被禁止為僱主的對手幹活兒。再說,到溫切斯特把布運來運去也太費錢。」
「阿爾弗雷德開除了嗎?」瑪莎說。
傑克沒有聽他的。「我們是用升降裝置和轉動輪軸,把石頭提到腳手架的高處的。」
棚屋的草頂在副院長身後塌了下來。傑克和菲利普看著。草頂落到火上,立刻著了起來,跟著就躥出了火苗。
「我剛剛把鎖弄斷了。趕快去!我去找阿爾弗雷德。快去!」
傑克想方設法逃避掉不少祈禱活動。工地上有的是事情可做。他對基督教倒不像他母親那樣切齒痛恨,但多少總有點漫不經心。他對宗教毫無熱情,但如果符合他的目的,他倒挺願意做做姿態的。每天他一定去祈禱一次,通常都選有菲利普副院長或見習修士導師在場的時候,因為他們是高級修士中最注意他出席與否的人。要是讓他參加所有的祈禱,他實在無法忍受。修士生活之莫名其妙和違反常情是難以想象的。他們要把一半生命耗在忍受很容易就可以避免的痛苦和不適之中,另一半則要用來在空空蕩蕩的教堂里無日無夜地咕噥那些晦澀費解的廢話。他們有意摒絕一切美好的東西——女人、運動、美味佳肴和家庭生活。傑克已經注意到,那些最自得其樂的修士往往都是在某種追求中得到深深的滿足的人,闡釋手稿、撰寫歷史、烹飪飯菜、研究哲學,或者——像菲利普那樣——把王橋從一個沉睡的村莊變成一座繁榮的大教堂城鎮。
阿爾弗雷德驚得好一陣子沒有反應。就在這一瞬間,傑克的目光落到斜靠在一條板凳上的一柄大木錘上。阿爾弗雷德清醒過來再沖向傑克時,傑克已經舉起大鎚,玩命地掄著。阿爾弗雷德往後退著躲閃,那一錘沒有擊中。傑克突然之間佔了上風。他精神一振,跨步趕上阿爾弗雷德,心中已經體會到那堅硬的木錘砸到阿爾弗雷德骨頭上的滋味了。這一次,他使出全力狠砸下去。又沒有砸中阿爾弗雷德,卻碰上了棚屋撐頂的支柱。
這是怎麼發生的呢?
「首先,是因為這樣省錢。連拱廊的所有拱頂都是統一的,因此我們可以反覆使用拱頂的臨時支撐。我們需要的石料的尺寸和外形規格越少,我要做的模板就越少。如此等等。其次,是簡化了我們正在做的各方面的工作,從最初的設計布局——一切數據都以標杆的乘積數為準——到粉刷牆壁——容易估算出我們需要多少白粉。事情一簡單,出錯就少了。一座建築最費錢的部分就是出錯。再次,一切都以標杆的量度為準,教堂看起來很舒服。比例是美的核心。」
還有另外一條下去的路。
「就來,」他說著,又轉過來對著阿蓮娜。
「是了,」傑克說,「每個隔間就該是一標杆長了。」
阿蓮娜已經從比賽后的喘息中恢復過來。她不願意把談話的夥伴從艾倫和傑克換成阿爾弗雷德,但她對他的主意很熱心,再說,拒絕了他也有點粗暴。「我很高興去解釋,」她說著,就起身和他走了。
「他們給了我一些麵包和肉,謝謝啦。這個秋天我都來往于原先囚禁斯蒂芬國王的布里斯托爾和原先關押羅伯特伯爵的羅切斯特之間。」
他一時感到驚慌失措。他想高呼:別動,你會掉下來的!但他的叫聲一定會淹沒在集市的喧囂中的。他推開人群,擠向大教堂。喬納森正沿著腳手架跑,專註地玩著什麼想象中的遊戲,完全不顧危險。他要是腳下一滑,翻下邊緣,直落八十英尺,就會摔死——
阿蓮娜很同情,黏結和漂土都是重活。她記起了當年在溫切斯特的時候,她和理查是怎麼去找一位漂土師傅,要求僱用他們。那師傅雇了兩個男人在一個水槽里用棒子搗毛呢,還有一個女人往裡倒水。那女人給阿蓮娜看她那雙泡得又粗又紅的手,那兩個男人把濕毛呢捆放到理查的肩上時,把他壓得跪了下去。大多數人勉強可以黏結少量的毛呢,也就是夠他們自己和家人做衣服用的,只有身強力壯的男人才能整天做黏結和漂土的活兒。阿蓮娜對她的織工們說,只管織布就好,她自會另外僱人來黏結,或者乾脆賣給溫切斯特的漂土師傅。
「不過,我敢打賭一定有辦法,」傑克不服氣地嘟嚷著,湯姆裝作沒聽見。
「這意味著莫德又成了王位的繼承者而已。畢竟,斯蒂芬是正正經經加過冕的,而莫德從來沒加過冕,算不上數的。」
「我問過同樣的問題,阿爾弗雷德說沒有。」艾倫嘆了口氣,「我並不認為他會遇到什麼麻煩。他以前這麼做過,我敢說他還會做的。我從來沒教過他要按時做事。」
教區教堂現在派上了大用場,因為修士們用著的大教堂的地下室狹窄而不通風,但王橋的人口已經猛增了。不過,教區教堂是座年久的木頭建築,上面是草頂,下面是泥地。
除了修道院的建築物和迴廊這樣神聖的地方,整個院落都讓集市佔滿了。院子的四角都已挖好了大大的茅坑,以保持院中的其他地方不致弄得一塌糊塗,這四個大茅坑還圍得嚴嚴實實,以免敏感的修士們想人非非。足足擺起了數百個攤位,最簡單的不過是一張活腿桌子做的木頭櫃檯,大多數櫃檯要複雜些:有一塊寫有攤主名字的招牌,上面還畫著他的貨物;專門設一張桌子來稱重;還有一個鎖著的櫥櫃或棚子給他們放貨。有些攤位還把帳蓬搭得連成一片,既可避雨,又能進行私下交易。最講究的攤位是小房子,裏面有大面積的存貨地方,好幾個櫃檯,還有桌椅來接待重要的主顧,以顯示商人的殷勤好客。第一個商人的木匠提前整整一星期就來了,他要求指給他設攤的位置,然後蓋了四天房子,往裡邊搬東西又用了兩天,菲利普為此很是吃驚了一陣子。
阿蓮娜哭了起來。傑克把一隻手放到她肩上安慰她,她把他的手推開了。他救了她的性命,但她不在乎這個,她只在乎她倒霉的羊毛,如今已無可挽救地化為灰燼了。他看了她一會兒,感到很難過。她的大部分秀髮已經燒掉,面容不再漂亮了,但他依然愛著她。看到她如此心神錯亂,又無法安慰她,他心痛極了。
「他們要是鎖著門呢?」
傑克想,要是他能為她解決這個難題,她該多高興啊。他決心找出個辦法。
「是的。這可能是個問題。」
「除非等我死了!」艾倫叫著,一下子跳起身來,「該死的教會休想弄走我的兒子!那些背信忘義、滿嘴謊言的教士們弄走了他的父親,但休想弄走他,不然我會先給菲利普的肚子捅上一刀,我以所有神靈的名義發誓。」
「好吧!」她說,「不過,求你們快點了!」她和瑪莎走了。
他轉向她。「母親!照顧著瑪莎!」
「你願意織些東西掙錢嗎?」
這次那孩子聽到了。他往下瞧,看見了湯姆,還揮起手。
「你要我餓死嗎?」她挑戰地說。
好幾個人說:「好的。」
「是一個叫亞歷山大大帝的國王的故事,他怎樣征服了東方的奇妙土地,在那些地方,寶石長在葡萄藤上,植物能夠講話。」
「可以跟他再說說,讓他改主意嗎?」彼得說。
工棚里存放著湯姆的鐵杆:長長的鐵杆,截面是正方形的,絕對筆直,全都有同樣的長度。這些鐵杆全都存放在一個特製的木架櫃里,還加了鎖。這是些測量用的標杆。
人們的歡呼平息下去之後,菲利普站起身,對演員表示感謝,並宣布賽跑很快就要在河邊的牧場上進行。
湯姆的樣子是在思考,但停了一會兒之後,他說:「不可以」
「啊哈!那要看情況了。在林肯是十八英尺,在東英吉利是十六英尺。」
這些動物的主人,那個馴熊的,正在收賭注。喬納森不耐煩起來,湯姆眼看就要走了,這時,那個馴熊人終於給箱子開了鎖。那隻熊拽緊鐵鏈,立起身來,吼叫一聲。馴熊人喊了句什麼,把箱子打開了。
「一英寸就是一英寸,一英尺就是一英尺,一根標杆就是一根標杆,」愛德華說。
她本人可以輕而易舉地支付這筆錢。她向桌子周圍看了一圈,意識到自己可能是在場人中的首富。她和一小伙婦女坐在一起:她們中一個是釀酒商,有名的好酒量;一個是裁縫,雇有兩名女縫工和幾個學徒;一個是鞋匠的遺嫌,在丈夫去世后,她把生意支撐了下來。阿蓮娜是在場最年輕的女人,而且比除了阿爾弗雷德之外的男人都年輕,阿爾弗雷德比她還小一兩歲。
「那盤手推磨呢?」菲利普問她。
「因為這事太讓我傷心了!」母親突然叫著說,接著就哭起來,傑克害怕了。
最後,他會提出收購她的全部存貨,但報價卻低得可笑,而阿蓮娜就拒絕他。她會說出她的要價,他則要搖頭。他倆就再喝上一杯。
湯姆看見母親的時候,那副樣子如果不算害怕,起碼也是擔心。
湯姆搖了搖頭。「還沒有。」
「請不要罵人,」湯姆說,「咱們還是扣緊這案子的事實。」
「公九_九_藏_書會會交出錢蓋新教堂,」阿蓮娜說。
「罰四分之一便士,」菲利普說,「閉庭。」
菲利普按著名單往下點,按照他們違法行為的程度課以不同的罰金,這時到了最後一名,也是最窮的一個。「寡婦戈達?」
現在他要在上千的人群中找到別的家人。
菲利普並不相信她的話,但他對此也無能為力。「罰你二十四便士,罰你兒子十二便士,鞣皮匠瓦爾特呢?」
「你為我擔心?」他猜疑地說。
她站起身來。「我尊重你的求婚,我感謝你給我的榮幸,」她說,「請你尊重我的拒絕,以後別再向我請求了。」
「要是他不想當修士,就不必當嘛。」
他站起身,走出去,爬上從地下室通往地面的台階。
「能——不過我原以為所有的書都是拉丁文的呢。」
「他吃完午飯就不見了,」艾倫說,「我還以為他和你在一起呢。」
傑克想象磨坊的機械裝置。水力推動水輪旋轉,水輪的軸連著磨坊里的另一個輪子,裏面的輪子是立著的,上面有齒咬合著另一個平放著的輪子的齒。「一個立輪可以帶動一個平輪,」傑克想著想著,說出了聲。
「不過,你還是有一便士買糧食的。」菲利普說,「你要和別人一樣受罰。」
瑪莎笑了。「傑克,算了吧!要是水輪能夠漂毛呢,聰明人早就想出來了。」
湯姆來到現場,指點著身邊的三個工人。「你,你,還有你——從鐵匠棚外把水桶搬來。」他又轉向另外三個人,「彼得,羅爾夫,丹尼爾,拿桶來。你們這些學徒,往火上鏟土——全都去,快!」
他眼前一片模糊,摸索著回了家。母親和瑪莎坐在廚桌旁。母親在用一塊尖石和石板教瑪莎寫字。她們看到他,吃了一驚。瑪莎說:「離午飯時間還早著呢。」
「上帝該是仁慈的——或許修士們也該是仁慈的吧。」
在堅硬的石頭上雕出柔軟、圓滑的造型,是一種挑戰,傑克對此簡直著了迷。石頭有其自己的意志,如果他要使它做什麼它並不想做的事,它就會跟他作對,他的鑿子會滑過去,或者是鑿得太深,把花紋給破壞了。但他一旦了解了他面前石頭的高低起伏,他就能改變它。任務越難,他越人迷。他開始感到,湯姆所要求的裝飾性雕刻實在太容易了。鋸齒形、菱形、犬牙形、螺旋形和平面捲筒形已經讓他厭煩了,連這些葉子都太呆板和重複。他想雕刻形態生動自然的葉飾,圓韌又不規則,他想複製橡樹、白樺等不同形狀的真實葉子,但湯姆不同意他這麼做。他尤其想刻出故事中的場面:亞當和夏娃,大衛和哥利亞,以及最後審判日,裏面要有妖精、魔鬼和赤身裸體的人物,但他不敢要求。
一條狗一邊狂吠著,一邊向熊衝去。那隻熊迎上前去,伸掌去打。那條狗迅速後撤,退到熊夠不到的地方;其餘四條狗從四個方向衝上去。那隻熊兜著圈子,猛擊它們。當三條狗狠狠咬住熊的臀部皮肉時,人群歡呼起來。那隻熊痛得大叫一聲,立起身來,甩掉它們,它們連忙跑開去。
造成人們亂跑的原因,顯然是一場火,而且是一場大火。現在空氣中已經濃煙滾滾。菲利普內心充滿恐懼。這麼多人擠在一起,死傷者可不會是少數。該怎麼辦呢?
「不,」湯姆說,「損失一個有天賦的學徒已經夠糟的了。我不想再損失一個帶領著一支可靠的建築小隊的地道的建築匠。阿爾弗雷德應該留下——但是我認為,他得罰錢。」
她聽到了他的話音。「鎚頭應該加重,這樣落下就更有力了。」她轉過身來,看見了他,臉上雖然疲憊,卻流露出勝利的喜悅。「我想,我已經解決了你的難題,」他說著,羞怯地笑了。
傑克停住了,阿蓮娜說:「你真知道!你當真能背!和吟遊詩人一模一樣!」
「別怕,我來抱你,」湯姆說。他對此並不痛快,但喬納森這會兒已經泄了氣,不敢在這麼高的地方自己走了。湯姆爬上牆頭,跪在喬納森身邊,抱起他,站直了身子。
弗朗西斯搖了搖頭。「沒有羅伯特,她一籌莫展。沒人喜歡她,沒人信任她。瑪蒂爾達王后是聰明的。她只要換回斯蒂芬國王,其他一無所求。她提出這個條件,最後達到了目的。」
「但鼓風筒也是上下動的。」
她知道,她不該對理查不滿意。他上了沙場,作戰勇敢,她對他的要求也不過如此了。但她近日來多有不滿。她有財富和保障,有家宅和僕人,有精緻的衣服和漂亮的珠寶,還有在鎮上受人尊敬的地位。要是有人問她,她就會回答,她是幸福的。然而表象之下卻有一股憤恨的潛流。她對她的工作從來不乏熱情,但有些早晨,她曾自憐過:她穿什麼袍子和戴不戴首飾到底有沒有關係。沒有誰在意她的外貌如何,她自己又何必經心呢?自相矛盾的是,她反倒變得對自己的身體益發注意。她在散步時,能感到自己的乳|房在顫抖。她到河邊婦女的河灘上去洗澡時,會為自己長這麼多毛而難堪。騎在馬上,她會感到下體觸到馬鞍。說來很怪,似乎總有一個窺視者在試圖看透她的衣服,盯著她的胴體,而這個窺視者就是她本人。她在侵犯自己的隱私。
湯姆叫著:「下來!」
「當然!我簡直沒睡著覺!」
但地處高山的薩拉戈薩,
她深情地微笑了。「我想,只有我才察覺得出吧。她比你大多了。」
傑克說:「我父親是因為偷東西在夏陵被絞死的嗎?」
一個中年女建築工說:「在巴黎,他們根本不用標杆一隻用碼尺。」
「我不知道,能不能讓他把原因弄明白。」
她跳了起來,眼睛充滿恐懼地抬頭望著。他意識到,他嚇著了她。他覺得手足失措,唯恐又一次從一開始就邁錯了腳步。她的右手飛快地伸向左衣袖。他想起,她曾經在衣袖裡藏過刀——也許她現在還這樣做呢。跟著,她認出了他,恐懼也就一下子消失了。她像是鬆了口氣,隨後——真讓他懊悔——稍稍有點氣惱。他覺得自己不受歡迎,寧可轉過身,回到樹林里,別讓她看見。但那樣一來,下次再要和她談話可就難了,於是他待在那兒,面對著她很不友好的臉色,說:「我嚇著了你,真抱歉。」
他簡直不敢相信,她當真會對他感興趣,居然問他有關他自己的問題!而當她心懷好奇時,她的面孔就更加生動,容貌就益發可愛。「我母親教給我的,」他說,「我們以前住在森林里,就我們母子倆。她給我一遍又一遍地講這些故事。」
王橋居民中的頭面人物坐在菲利普的桌旁:建築匠師湯姆和他的一家人;包括湯姆的長子阿爾弗雷德在內的工匠師傅們;商人們,其中有阿蓮娜,但猶太人馬拉奇要等祈禱之後再來參加歡慶活動。
阿蓮娜看出艾倫在猶豫。她顯然在救瑪莎和等傑克上進退兩難。她又叫著:「傑克!傑克!」
「你連這個工作都不會有,要不是我一把火燒毀了舊的大教堂!」
「我看見你了,威廉·漢姆雷!」
接下來的三個月間,阿蓮娜幾乎沒對傑克連續說過兩個字。
湯姆打斷他的話,做出了合理的解釋。「在這個工地上,一標杆是十五英尺。」
隨後,他看到了馬隊,手持火把,衝進人群,他明白了,這不是偶然事故,他的第一個念頭是,內戰雙方在這兒打起了仗,殃及了王橋。但士兵在攻擊百姓,而不是互相對打。這不是戰鬥,這是一場屠殺。
「那是我的全部財產!」
有一陣低低的贊同聲。傑克泄氣了,他明白,無論如何,他也沒法輕易地躲過這一關了。也許我像我父親一樣,註定要當罪人了,他想:也許我也會在絞架上結束這一生。
木匠彼得作為傑克的辯護人出現了,他說:「我還是要說,如果一個工匠特地去激怒學徒,那情況就不同了。」
「你認為我該去求菲利普?」傑克問,對母親的想法有點意外。
「也許吧。你腦子裡在想些什麼?」
湯姆指著她。「需要勸說的不是我,」他對菲利普說,「是她。」
阿蓮娜微微一笑。「咱們等著瞧,到明年這會兒,他們當中還有多少人還在堅持每周交六便士。」
客人是他弟弟弗朗西斯,菲利普熱情地擁抱了他。弗朗西斯滿面愁容。「他們拿東西給你吃了嗎?」菲利普說,「你看起來很累。」
「他是個吟遊詩人,」傑克說。他讓自己說得理直氣壯,但他也怕阿爾弗雷德會說出什麼來。「我想,你不懂吟遊詩人是什麼意思。」
「比我猜想的還要糟糕,」湯姆說,「下去。」
「我真高興,」她又說了一遍,話音出口如耳語般地低。
傑克剛當了三個月的見習修士,因此還沒要他為另外九個月的見習期宣誓。三條誓約是貧困、禁慾和服從。所謂貧困的誓約絕不是一般人想象的內容。修士們沒有個人財產,也沒有個人支配的金錢,但他們的生活更像老爺而不像農民——他們吃得好,穿得暖,還有精緻的石頭房子可住。愛欲嘛,沒什麼了不起的,傑克苦澀地想。他曾親口告訴阿蓮娜,他進修道院去了,從中得到了某種冷漠的滿足。她當時表現出藤驚和愧疚。現在,每當他感到由缺乏女伴引起的煩躁不安時,他就會想起阿蓮娜曾經怎樣待他——他們的林中秘密約會,那些冬日的夜晚,他對她的兩次親吻——然後他就會想起,她如何突然之間變得冷若冰霜,鐵石心腸;想起他從那時起便覺得應該和女性一刀兩斷,再不沾邊。然而,服從的誓約卻比較難以遵守,他現在就已經有此預感了。他樂於聽命于菲利普,因為他聰慧而且辦事井井有條;但要服從愚蠢的副院長助理雷米吉烏斯,或是醉鬼客房長,或是自負的司鐸,可就難了。
與此同時,艾倫已經用阿蓮娜剩餘的羊毛織好了一大捆毛呢。這種羊毛織的布粗糙、無色,但給修士們做袍服還是蠻不錯的,所以修道院司務白頭卡思伯特全都買下了。價錢雖然便宜,但已然是原毛價格的兩倍了,即使付完艾倫一天一便士的工錢,阿蓮娜還多賺了半磅銀便士,卡思伯特巴不得照這種價錢再買些布,於是阿蓮娜就買下了菲利普多餘的羊毛,加到自己的存貨里,又雇了十幾個人,其中大多是婦女,來紡織。艾倫同意再織一捆,但她不願做黏結制氈的那一道工,說那太苦了,別的人大多也這麼講。
腳手架並不抵達地面,而是架在嵌進高牆上預留好的洞里的粗木樁上。這些粗木伸出牆外一英尺左右。結實的木柱擔在這些粗木樁上,捆綁牢靠,再把由柔韌的小樹榦和草席做的找橋鋪在木柱上。通常,都是通過修在厚牆裡的螺旋形石梯到腳手架上的,但今天把石梯關閉了。那麼,喬納森是怎麼爬上去的呢?沒有梯子——湯姆關照過,傑克又說過一遍。這孩子一定是順著沒蓋好的牆頭,一層層爬上去的。牆頭已經用木障封死,這樣就不能隨便上下了;但喬納森可能是翻過了木障。這孩子充滿了自信——但他照樣每天至少要摔一跤。
花了長達七年的時間在西班牙作戰。
艾倫把正端著要上的一碗青菜,不禮貌地在一個佛蘭芒買主的桌前一放。「對,」她說。她抓著瑪莎的胳膊,「咱們走。」
「那你幹什麼去呢?」
她不大明白他的意思。「怎麼不一樣?」
「沒有。執照是由教會批准的合法君主正式頒發的。她沒有加冕並沒什麼區別。但是,斯蒂芬可以收回執照。」
「可是為什麼呢?」
他的噩夢:有一天他又會在大路上奔波,沒有工作,沒有金錢,沒有東西可以餵飽孩子們,似乎已經非常遙遠。如今在他廚房的草堆下藏著一個結實的錢箱,裏面的銀便士滿得要溢出來。他一想起那個嚴寒的冬夜,埃格妮絲生下喬納森,接著便與世長辭,還禁不住要戰慄;但他敢確定,那麼糟糕的事情再也不會發生了。
湯姆再一次思考起來,然後他又說:「對。不必爭了。」他看著傑克,「傑克應該是走的那個。」
威廉的臉上泛著嗜殺的狂熱。今天連他最怕聽到的威脅都對他失去了作用。他像個瘋子。他像揮舞旗子似的在空中掄著火把。「這就是地獄,修士!」他回喊著,掉轉馬頭,往前馳去。
那是八月底的一個炎熱的日子。阿蓮娜穿著皮便鞋和薄亞麻衣裙。森林一片靜謐,只有瀑布落水的嘀嗒聲和傑克抑揚頓挫的話音。故事開始時還是老一套,描寫一位勇敢的騎士,他高大強壯,英勇善戰,還有一柄具有魔力的寶劍。他領受了一項困難的任務:旅行到遙遠的東方國度去取回一根生長紅寶石的葡萄藤。但故事很快就脫出了常軌。那位騎士遇難了,故事集中到了他的扈從身上。他是一個勇敢但赤貧的十七歲小夥子,毫無指望地愛著國王的女兒,美麗的公主。這位扈從發誓要完成他主人的使命,儘管他年紀輕輕、缺乏經驗,只有一匹花斑小馬和一張弓。
她躺在草地上,喘著氣。汗水從兩乳間直淌到大腿間。她不耐煩地去考慮一個更緊迫的問題。今年她沒有賣掉所有的羊毛。這不怪她,大多數羊毛商都剩下了沒賣出的羊毛,菲利普副院長也在其中。菲利普對此十分平靜,但阿蓮娜卻焦慮不安。她拿這些羊毛怎麼辦呢?她當然可以存放到下一年。但明年要是再賣不出去呢?她不知道生羊毛多久就會變質。她有一種感覺,羊毛會發乾,變脆,難以紡織的。
母親警覺地說:「這次是為什麼打起來的?」
傑克走了。
過去幾星期里,他對這種無望的白日夢已經不滿足和不痛快了。從遠處望著她,在旁邊聽她和別人談話,想象著和她親熱,都已不夠了。他需要的是實實在在的東西。
喬納森想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湯姆緊緊抱住他。既然他最小的孩子就在懷裡,頭一件事就是把他放在一處安全的地方。然後再去找別人。他擠開人群,朝通向迴廊的大門走去。門從裏面鎖上了,以防集市期間有閑人進人修道院的腹地,湯姆拚命拍門,叫嚷著:「開門!開門!」
「他不會當修士的!」她吼叫著。
夏陵羊毛集市上的最大新聞是菲利普宣布下一年王橋將開辦自己的羊毛集市。大多數人對此表示歡迎,因為威廉·漢姆雷在夏陵#集市上抽的捐稅簡直是勒索,而菲利普打算定個低得多的稅率。迄今為止,威廉伯爵據悉尚未有反應。
「除了建築,他從來沒學過任何別的,而且王橋也沒有別的建築工作可以讓他干。只要有大教堂在修建,他都會去的。如果耶路撒冷那兒有石頭,等著被雕成天使和魔鬼,他也會去的。」她怎麼會知道這一切的呢?傑克想不出來。他自己幾乎都沒想過——不過這確實是真的。她補充說:「我可能永遠見不到他了。」她說到最後,聲音有點發顫了,他揣摩著,她對他的愛該有多深。他深知,她絕不會為她自己這麼求人的。
菲利普與湯姆的目光相遇,他問:「這是做什麼呢?」
「我很遺憾。」
有人拉了下菲利普的衣袖。他轉臉看見一個年輕的修士。「有位客人找您,神父。他在您的居室里等著哪。」
傑克說:「鎮上起火了。迴廊是最安全的地方——是石頭蓋的。跟我走,快點。」
阿爾弗雷德也睜不開眼了,他停住腳步,拚命擺頭,想甩掉灰漿,傑克總算有機會逃跑了。他跑向腳手架搭板的另一頭,打算爬下去,跑出修道院,躲在樹林里過上幾天。可是,讓他害怕的是,搭板的另一頭沒有梯子。他沒辦法爬下腳手架,因為下面不通到地面——只是搭在嵌進牆上的跳板洞里的托樑上的。他只有等著被抓了。
「那又幹什麼呢?」阿爾弗雷德說。
修建王橋大教堂使他從工作中得到了從未有過的深深的滿足。他負責設計和施工。沒人干涉他,如果出了錯,只能怨自己。隨著那巨大#牆壁一天天增高,它有著節奏分明的拱券,優美莊嚴的線條和個性突出的雕刻,他得以看著周圍,在心裏想著:是我做了這一切,而且做得很出色。
「是的,我燒了舊的大教堂」
傑克的耳朵里灌進的關於他父親的說法,完全是不可思議的謎。他粗暴地說:「你為什麼從來不肯把真相告訴我?」
傑克意識到,湯姆倒霉了,維護工地的秩序是他的職責,菲利普在為損失責備他。犯錯的又偏偏是他的兩個兒子,真是雪上加霜。
「我在想,也許由我出面去找他談,」她說。
「我真高興你沒出事——我們為你擔心呢!」她說。她不假思索地伸出雙臂摟住他,親吻了他一下。那一吻很短促,和一啄差不許多;但隨後,當他倆的嘴唇分開以後,他卻摟住她的腰,輕柔地但卻是堅定地,把她的身體拉過去,觸到他的身體,而她則發現自己在注視著他的眼睛。她滿腦子能夠想到的只有一件事:他活得好好的,沒有受傷,她有多高興。她深情地擁抱了他一下。她突然覺察到自己的皮膚觸覺敏感了,她能感到亞麻布內衣的粗糖和皮靴的軟毛,以及乳|頭緊抵在他胸前的刺|激。
傑克挨著阿蓮娜坐著。菲利普回想起,這個夏天,他曾經好幾次看見這兩個人在一起。大概是因為他倆都很聰明的緣故。在王橋沒有多少人可以和阿蓮娜平起平坐地談話,傑克儘管行事無拘無束,卻比別的學徒成熟得多,在他們那種年齡,五歲可是差別很大的。
他們繼續在工地上四處走著,隨時揀起調灰板和鐵鍬,傑克一直在想標杆的事。「一根標杆有多長?」他問。
「後來怎麼樣了?」她說。
阿蓮娜能夠聽到從修道院大門的方向傳來的尖叫,突然到處都煙霧瀰漫。她向四下張望,想弄清正在發生什麼事,內心因恐懼而揪緊了。六年多來,她的全部心血都堆在庫房裡。
菲利普直視著他的眼睛。「你敢確定嗎?」他說:「他是個不按別人期望行事的孩子。」
「好吧,」他說,「咱們去求菲利普副院長吧。我們除了放下自尊心,沒什麼可損失的。」
過了一會兒,他在一棵山毛櫸的樹榦的周圍,發現了她。
四旬齋中的一個星期一,因為有三個星期沒有吃到肉,人人都變得脾氣暴躁,阿爾弗雷德面帶勝利的神色來上班了。前一天他去了夏陵。傑克不曉得他在那兒做了些什麼,但他顯然對這次外出感到滿意。
「你還沒有丟掉嘛,」弗朗西斯說,「斯蒂芬也許不撤銷你的執照呢。他反正從來沒對市場表示過任何興趣。」
他突然看到傑克就在身邊,帶著開心的表情,正抬頭看著他。「你幹嗎站到桶上?」他說。
阿爾弗雷德滿臉通紅,喘著氣,眼睛冒火。傑克毫不懷疑,阿爾弗雷德在這種情況下會下手殺人的。傑克想,要是讓他抓住我,他會把我扔下去的。隨著阿爾弗雷德一步步前進,傑克也一步步後退。他踩進了軟乎乎的一團東西,意識到那是一堆灰漿。他靈機一動,立刻彎腰下去,抓起一把灰漿,準確地拋到了阿爾弗雷德的眼睛上。
「倒立前進可不是許多人都能爬得那麼快的,」湯姆說。
「也許有一種途徑,讓傑克待在王橋,甚至讓他獻身給大教堂,而且也不會和阿爾弗雷德發生衝突。」
「謝謝你,我的孩子。」菲利普離開了建築工匠。既然修士們把客人請到副院長的居室里等候,這就說明來訪者很重要。他穿過院子,走進了他的居室。
馴熊人走上前來,拉住獲勝的狗的頸皮。王橋的屠夫和他的學徒走出人群,開始剝熊皮取肉。湯姆推測,他們已經事先和馴熊人講妥了價錢。押中了的人要求給他們錢。大家都想拍拍倖存的狗。湯姆找尋喬納森,卻看不見他了。
湯姆把麵包傳給他的妻子艾倫。菲利普對這個女人十分小心。她如同莫德皇后一樣,有一種左右男人的能力,這種能力菲利普無法攀比。艾倫被逐出修道院的那天,她做了一件令人震驚的事,那是菲利普至今連想都不敢想的一件事。他原以為,她再也不會露面了,但讓他害怕的是,她又回來了,湯姆請求菲利普寬恕她。湯姆十分聰明地辯論說,如果上帝能寬恕她的罪過,那麼菲利普就無權拒絕。菲利普懷疑那女人並沒有懺悔。但湯姆在那麼多自願幹活的人到來,拯救了大教堂的那一天,提出了要求,菲利普發現自己竟然完全違背了本意同意了。湯姆和艾倫在教區的教堂里舉行了婚禮,那是村子里的一座木頭建築的小教堂,早在修道院建立之前就存在了。從那時起,艾倫很檢點,並沒有給菲利普後悔自己所做決定的口實。儘管如此,她還是讓他不自在。
這孩子在修道院裡邊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但他可能遇到了什麼菲利普副院長不讓他看的東西:比如說,妓|女就在修道院牆外滿足她們的顧客。湯姆四下張望,看見大教堂高高的腳手架頂上,有一個穿修士袍服的小身影,這可把他嚇壞了。
湯姆臉色蒼白了。「那是因為閃電——」
她嘆息一聲。他受到了傷害,她很為他難過;但過不多久他就會氣惱的,似乎她誣陷了他;到最後,他就會堅信,她無緣無故地侮辱了他,他就會覺得受了冒犯。並非所有遭到拒絕的求婚者都會有這類表現的,但確實有這樣一種類型的人,阿爾弗雷德就屬於其中之一。她要馬上走開了。
「學徒還是得受罰,」鐵匠傑克說。
他從以往的經驗中得知,逛集市時最開心的是帶著一個小孩子,因此,當上午過半,人群開始匯攏來的時候,他就帶著喬納森去玩。喬納森穿著那身小袍服,但他本身就逗人喜愛。最近他提出一個要求,要把他的頭髮剃掉,菲利普也就遷就了他——菲利普對這孩子寵愛有加,不亞於湯姆——結果,他比以前更像個小巧玲瑰的修士。人群中有好幾個真正的侏儒,玩著種種把戲,向觀眾行乞,讓喬納森看得入迷。一個侏儒掏出他和正常人一樣大的那玩意兒,吸引了一大群人,湯姆趕緊拉喬納森走開。有變戲法的、耍雜技的和奏音樂的表演,拿著一頂帽子走上一圈收錢;算命的、江湖醫生和妓|女在拉生意,還有角力的、摔跤的在比賽,以及種種碰運氣的賭博遊戲。人們都穿著他們最光鮮的衣服,有點錢的還噴了香水,頭髮上塗了油。人人似乎都有錢可花,空氣中叮噹響著銀幣的敲擊聲。
那野蠻人嚇得抖作一團。聖徒沒理會他,卻走近了強盜。有意思的是,他僅僅向他們一指,強盜就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了。他們做出垂死時極度痛苦的樣子,在地上打著滾,把身體扭成奇形怪狀,還做出種種鬼臉。
那種大海撈針的難度讓他害怕。他一張熟悉的面孔也看不到。他爬上一隻空啤酒桶,想看看清楚。時當正午,集市正處於高潮。人流如同緩慢的河水,在攤位的夾道中流動,在賣飲食的攤位前形成漩渦,因為人們在排隊買午飯。湯姆的目光掃過人群,但看不見任何家人。他失望了。他越過屋頂看著遠處。馬隊已經快到橋頭,加快了速度,成了賓士了。他們全都是士兵,還舉著火把。湯姆感到恐懼,要有殺人放火的事了。
他往外遠眺,目光越出修道院,掠過王橋,向遠處的田野里望過去,他看見那裡有什麼東西讓他不明白。在通到王橋的大路上,大約半英里開外,有一團塵霧。過了一會兒,他意識到,他看見的是一群騎馬的人,正朝鎮上急馳而來,他凝神向那裡看去,想弄清他們是些什麼人。起初,他以為那是一個非常富有的商人或一夥商人,帶著大批隨從。但他們人太多了,而且看著不大像經商的人。他想弄清楚,是什麼原因使他覺得他們不是商人。當他們馳近時,他看明白了,他們有些人騎的是戰馬,大多數人戴著頭盔,個個都全副武裝。
她沒說出自己的想法,就離開了湯姆的工棚,匆匆穿過修道院院子,繞過廚房,來到西南角,從河裡開出的溝渠,在那裡驅動著兩座磨坊,一舊一新。不出所料,舊磨坊的水輪在轉。她走了進去。
「不錯,」那口氣似乎在說這是明擺著的。
「鎮上起火了!」湯姆說。
「我想讓傑克成為一名見習修士。」
湯姆說:「水磨的輪子是轉動的,磨盤也是轉動的,所以可以用一個帶動另一個;但漂土匠的棍棒是上下動的。你沒法讓一個轉動水輪帶動一個上下動的棍棒。」
湯姆的樣子很傷心。「阿爾弗雷德是我的兒子。」
湯姆點了點頭。在草地那邊,婦女的賽跑進行到了高潮。湯姆觀看著,思忖著。過了一會兒,他看出來,艾倫領先了,阿蓮娜緊隨在後,當她們到達終點時,艾倫仍稍稍在前。她舉起雙手,做出勝利的姿勢。
「這些韻文要好些,在《羅蘭之歌》里,劍和馬、失、球押韻。在你的書里,寶劍和部落而不是和馬押韻;和爵爺而不是和失去押韻;和木板而不是和圓球押韻。這是完全不同的韻腳。不過要好,好得多。我喜歡這些韻文。」
他還無法確切估計,能從這次集市中賺多少錢,但必定可以成功,而且他有把握達到原先估計的五十磅銀便士。在過去的這幾個月里,有好幾次他曾擔心集市根本不能興辦。國內戰爭還在拖著,無論斯蒂芬還是莫德,都占不了上風,不過,他的執照並沒有被吊銷。威廉·漢姆雷曾經千方百計破壞這個集市。他告訴郡守加以禁止,郡守去向對立雙方一頭的當局要求授權,但一直沒有答覆。威廉又禁止他的佃戶到王橋出售羊毛,但大多數佃戶反正是按習慣賣給阿蓮娜這樣的商人,而不是親自去市場上賣,所以這道禁令的主要作用反倒是給她帶來更多的生意。最後,他宣布要在夏陵的羊毛集市上徵收低於菲利普的賦稅;但這一消息到得太晚,已無法改變大局,因為大的買主和賣主已經做好了安排。
「他是個賊,」阿爾弗雷德說。
菲利普吼道:「你要為此下地獄的!」
丹說:「道如果他們倆中有一個要走,我相信誰去誰留是不必爭的。」丹在阿爾弗雷德手下,而不是直接受雇於修道院,如果阿爾弗雷德走,丹大概也就留不下了。
阿蓮娜發現自己更被這位扈從的勇氣所吸引,而不是被他主人的力量所震懾。當這位扈從馳進敵人的國土時,她緊張得咬住了指頭,當一個巨人的寶劍險些砍中他時,她喘氣不勻,當他放倒他那可愛的頭顱人睡,夢見遠方的公主時,她唉聲嘆氣。扈從對公主的摯愛也體現了他一貫的不屈不撓的精神。
但就在那裡他也從來不得安全。
那是威廉·漢姆雷。
「是的。」傑克感到有點不好意思。
湯姆咬了一口麵包。這種麵包是由小粒的硬糧食粒烤成的,隨著湯姆把糧食粒吐到掌心,大家都高聲數著數。有時候,在做這一遊戲時,有人咬了一大口糧食粒,結果,桌子周圍的人誰也數不到那麼大的數目;但今天卻沒有那種危險,因為桌邊坐著這麼多商人和工匠。答案數到了三十。菲利普假裝情緒低落。湯姆說:「這是我還要活的年頭!」大家都笑了。
這時,聖徒從他的墳墓中起來了。
她從來沒對別人講過這些約會。她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這樣,或許是因為別人不明白這些故事的動人魅力。不管是什麼原因,反正她讓人們相信,她是照常在星期日下午去散步;傑克雖沒和她商量,也同樣不對別人講;以致後來,要是真想和別人說,就似乎非要表現得像懺悔他們感到歉疚的事情,於是,相當偶然地,他倆的會面成了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