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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不清的緣分

數不清的緣分

或許阿菊並沒有感到驚訝。與其說驚訝,阿菊更是感到了一陣驚喜。
或許,是阿菊感覺遲鈍。
可既然如此,又不得不認真考慮。
覺得來不及了就會跑起來,感覺累了就會停下來;只需要考慮現在應當怎樣,僅此而已。
「我們又不是沒有飯吃等著餓死,又不是維持不下去生計,就算出了什麼事也還能湊合過去。更何況,窮人就要找窮人。就算沒錢買不起燈油,但是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不點燈也是亮堂的。」
人總是要變的嘛。什麼都不做,糊裡糊塗地過日子,昨天和今天也會有所不同。不用管它,日子也會改變。人和世道都在變化著。
噢,你要好好想一想,母親說著,再次拿起了針線。
她不知道應當怎樣回答,但說完之後卻又覺得自己似乎有些過於荒唐。
說是最重要的事情,其實這就是她的全部。
「你是你父親的女兒,也就成了我的女兒。」母親說道。
我可沒想別的,阿菊回答道。
下水道里一片泥濘,上面的蓋板也已經腐爛。小的時候曾經無數次地在上面走過,閉著眼睛也不會掉下去。腳底下已經習慣了,不用想也可以走過去。
出了大雜院的柵門,阿菊在雨水槽前拐了個彎。
「我說,」母親一邊做著手裡的活計一邊說道,「下一步就要你自己決定了,阿菊,你要想好。」母親最後說道。
至於說為了到達某地需要走多少步,從第幾步開始向右拐,到第幾步就得停下來,這些就更不需要事先考慮了。沒有人為了在一定的時間內到達某地,而要去考慮以什麼樣的速度移動腳步。
「就算你不那樣想,別人也會那樣想。又市先生不是也這樣說嗎?你自己可是並不在意。」
所有的事情都在腦子裡混成了一團。
只要看見天空,阿菊呼吸也感覺舒暢。
覺得很充實嗎?
阿菊越聽越糊塗。
當然,也有讓阿菊感到為難的人。
阿菊不知道。
走路也是一樣。邁完右腳以後下一步就要邁出左腳,這種事情如果還要一一地去考慮的話就沒有辦法走路了。
實際上不管別人怎樣看,自己的生活似乎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那是前幾天的事情。一個自稱叫德次郎的衣裝古怪的人來到了我們家。那位德次郎說,他是三平的好朋友,而且認識那位詐術師又市。母親聽了以後吃了一驚,那個三平也有朋友嗎?
阿菊吃了一驚,獃獃地像個地藏菩薩似的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阿菊終於回到了現實,開始感覺到對方是在向自己提出問題。
明天——也許會下雨、也許會很熱、也許早上會睡個懶覺、也許會肚子痛、也許會死去。
「就那間小屋兩個人怎麼生活?」母親說道,「那根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為此,阿菊一定也喜歡三平。
「這也是緣分嗎?」
阿菊去是去了,可是,只是蹲在稻秸前,看著舂米棒子上下晃動著。三平也只是一味地在舂米。
也許真的缺少了一個。
阿菊沿著下水道向前走著。
「可那就是全部。」阿菊說道。
就像往常一樣。
無疑,布頭被裁剪了以後形狀發生了變化。如果經過縫製,則布頭又變成了衣裳。
阿菊誰都不討厭。
可現在這個樣子,的確很糟糕嗎?
「我是覺得,噢,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我只是覺得,那地藏菩薩石像應當是六尊。常聽人家說有六尊地藏,而五尊地藏聽起來似乎讓人感覺缺點什麼。可是怎麼數也是五尊,我還以為是自己數錯了,所以翻來覆去地數了好幾次。你不覺得很可笑嗎?」武士說著笑了起來,「我總是感覺似乎少了一尊石像。因為那是一組古老的石像,少一尊也不足為奇。」
「您有了一些麻煩的事情嗎?」
緊接著,武士撥開蘆葦,來到了阿菊的身邊,像阿菊一樣蹲在了地上。
阿菊怎麼也沒有想到,眼前會出現如此美景。
阿菊低下了眼睛。
緊接著,阿菊看了看柿子樹。柿子樹下並排擺放著數尊地藏菩薩石像。
什麼也不會改變,也沒有必要改變。
可是,被人訓斥必然有被人訓斥的理由,招人討厭也必然有招人討厭的原因。
至少——阿菊不討厭三平。
原以為天空只有一個,卻不知水面上還有另外一片藍天。
從大雜院里仰望天空,同樣是一片空蕩。看上去就像是被切成了細條,只是看不見而已。
「您以為還不夠嗎?」
她也喜歡水面上的微風。
「這裏——這裏就是這裏。」阿菊回答道。
「從現實當中。」武士說道。
似乎並沒有走出很遠,阿菊卻不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眼前一片生疏,也不曉得街道的名稱。
石像旁邊站立著一個男人。那是一位武士,他身著便服,上身披著一個外掛。
我怎麼會不明白?
緣分。
她喜歡所有人,因為本來自己就笨。
「如此說來——這是一個無名的池塘啦?」武士說道。
武士卻是看著地藏菩薩的石像。
在這大雜院里。
並不總是想著,預備,開始移動腳步九_九_藏_書
我喜歡他。
阿菊最喜歡水邊。
武士在離開阿菊大約兩丈遠的地方停下了腳步,嘴裏說了聲,對不起。
三平的祖父,或許父親都住過。
可如果考慮太多,必然會把人分成兩個部分,喜歡的人和討厭的人。阿菊不願意像這樣把人分開。在中間畫一條線,把彼此分開,並且確定下人數,喜歡的多就高興,討厭的多就不幸,阿菊討厭這種感覺。
「我總是覺得缺點什麼。」武士說道。
池塘里發出閃爍的光芒。
想一想?
阿菊也看了看那圓圓的池塘邊上的地藏菩薩像。
「三平不是我的兒子。」
「你一定是感到不知所措。」
她非常討厭這種感覺。
阿菊清楚地看到武士腰裡佩著的白刀鞘。阿菊確信,這個人是位武士。
阿菊還以為又要受到訓斥。
長大了就應該舂米,誰也沒有想到為了什麼。阿菊不用舂米,她只要在一旁看著。舂米是三平的事情,三平要靠舂米維持生活。這些還是阿菊長大以後才知道的。
想著想著,阿菊似乎產生了一種幻覺,彷彿圓圓的池塘猛然間沒有了底兒,她不由得背過了臉。
「只能在裏面睡個覺。總是這麼忍受著,住在那種棚子裏面,怎麼能不讓人笑話?也就是三平,他是打算就這樣一輩子舂米。」
武士似乎感覺有些為難:「我是說,這個池塘在什麼位置?」
眼前蘆葦叢生,還有一棵柿子樹,遠處不時地傳來青蛙的叫聲。
在一派陌生的景色中,阿菊來到了一座池塘邊。說是池塘,或許只是一片沼澤。
「我看你們兩個人就像是兄妹一樣。」母親說道,「因為沒有兄弟,所以也不好說什麼,可你們從小就是在一起長大的。」
一件事情就讓阿菊喘不過氣來。這樣一來——
或許內心並非如此,可是阿菊希望是這樣。她希望自己喜歡所有的人。
在那條河原的街上。
「可三平卻不一樣。所以才說是緣分。」母親說道。
母親抬起頭,皺了皺眉頭。
「你知道嗎?」
沐浴著空氣中的濕氣。
將要結成的緣分。
「真的不缺點什麼嗎?」
在阿菊看來,人在走路時不可能腦子裡總是想著雙腳|交叉移動的。至少阿菊不是那樣。
阿菊撥開蘆葦,走到池塘邊,彎腰蹲了下來。
阿菊生來喜歡水。
可是,這些都是後來才聽說的。年幼的阿菊並不知道那些事情,她也沒有感到過奇怪。他們什麼都不想,只是在一起打打鬧鬧,一起吃飯,一起玩耍,一起長大。
事實上,阿菊從來也沒有猜中過。有時大晴天的手裡拿著把雨傘,惹得路人一片議論。有時想著明天一定會把錢包丟掉,為此拒絕帶零錢,從而招來母親的訓斥。
先想好要去什麼地方,接下來就只要朝著目標方向走去。
「有沒有血緣關係根本不重要。你不是也經常這麼說嗎?真的根本不重要。你是我的女兒,所以說三平也和我的兒子一樣。」
我看你是心不在焉,母親說道。
不討厭。
「你覺得怎麼樣?」母親問道,「你昨天不是去了三平那裡嗎?」
例如,討厭阿菊的人,就讓阿菊感到為難。那種人讓阿菊感到不好對付。知道對方討厭自己,於是就很難和對方相處。只是,即使如此,阿菊也沒有理由討厭對方。如果阿菊討厭對方,對方會更加倍地討厭阿菊。這樣一來,事情就會變得更加複雜。
阿菊對於這看似平常沒有任何變化的每一天,卻是鍾愛有加。不管怎樣被人訓斥,也不管怎樣被人討厭,她卻始終珍惜著每一天。
不。
三平一直在低著頭舂米。
對於阿菊來說,像這種不惹人矚目的平平常常的事情,才是最最重要的事情。
「而且也不愛數數。」
三兩,這可是從未見過的大錢。
當然會有個了結。
「租房子?」
不會有人去考慮到明天為止需要吸入多少下氣、呼出多少下氣。因為從來也沒有人計算過人每天到底需要呼吸多少次。
「這是人家給你的賠禮錢,是你掙來的,最好是用來給你準備嫁妝。有了這筆錢,就能在這個大雜院里租上一間房子,置上一套陪嫁的嫁妝。」
一定要想著將來,母親說道。
「模糊起來,甚至把烏龜當成月亮。看到映在水池裡的月亮,於是就起了愛慕之心,可撈在手裡卻發現那是只烏龜。同樣都是圓圓的卻是完全不一樣,這讓人大失所望。可烏龜本來也沒有打算假裝成月亮欺騙人啊。」
三平每天還是要舂米。
阿菊迎著清風,仰望著藍天,走在大街上。那凝結的冰塊彷彿受到清風的沖刷,漸漸地開始融化,阿菊感到渾身輕鬆。
「你也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母親總是會這樣說。
一輩子,當然是一輩子。
在井邊洗臉,吃飯,鋪床睡覺,這些事情一輩子都不可能發生變化。
也許會有很多個也許。有好事也有壞事,有喜事也有不幸,從大事到瑣碎小事,說起來沒完沒了。說起來毫無止境。
「所以我逃了出來。噢,我九九藏書知道,逃出來也無濟於事。所以我打算回去,家裡還有一大堆麻煩的事在等著我。」
「我們家和武士家庭不一樣,我們找婆家不講究門戶,也不講究地位。可即使如此,一天到晚談情說愛也不解決問題。窮人家結親必須考慮能不能在一起過日子。從這一點說,我覺得這倒是一樁很好的親事。」
像是遊離在風景之外,又像是風景中的一個部分,那位武士靜靜地佇立在遠方。然而武士卻並沒有停留在那裡,他緩慢地轉動著視線。
通常所說的變化,只是你自己覺得它發生了變化。
所謂緣分——就是這個意思嗎?
有時,人們的話經常是七說八不一,阿菊對任何人說的話都會覺得很有道理。有的一些諺語表面上堂皇,卻是預示著與字面相反的意思。正是因為如此,阿菊從不去認真思考,這樣反倒不會出事。
「是的,那是一件喜事。」武士簡單地回答著,向池塘邊張望了一圈兒,然後再次看著地藏菩薩像。
「那麼,母親怎麼辦?」
都說未雨綢繆,有備無患,但是大晴天的拿著把雨傘,這又如何能夠不讓人恥笑?
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怎麼會一樣呢?
阿菊也知道昨天和今天不一樣。
三平舂米,阿菊在一旁看著。所以,阿菊並不討厭三平,她喜歡這樣。
是好事嗎?實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如此看來,阿菊是何等的不可救藥?反應遲鈍,腦子笨拙,讓人討厭也沒有辦法,被人訓斥也無話可說。遭人疏遠,甚至被人欺負也只能忍耐,這讓阿菊感到無可奈何。
明日無限多,可是真正意義上的明天,卻只是那多得不計其數的明天當中的一個。
「或許早就已經緣定了。」母親說道。
「我——本來就笨,什麼也不知道,」阿菊回答道。「您看,武士大人問我話,我卻是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一點也不懂得禮貌。像我這樣的人,腦子又笨又遲鈍,怎麼能行呢。」
明白了以後,阿菊的確沒有把這當回事。
布還可以縫合在一起,如果是盤子的話,打碎了就無法再重合。
「可是——」
「我一個人還像以前一樣,給人家做點針線活,總可以維持生活。只要是眼睛看得見,有口飯吃就能活下去。」
自己必須思考的事情。
「什麼是緣分?」阿菊問道。
只是,這樣一來——
「可是你卻不知道嗎?」武士失望地說道。
「我可是感覺到了欠缺。肚子的正中央開了一個大洞。那是一個深深的,無論如何也不能彌合的黑洞。它通向地獄。我覺得,它永遠也不能得到彌合。」
血緣關係如此重要嗎?難道只有血緣關係,才是藏在心裏卻不被人知道的聯繫嗎?
一定要想著將來,母親說過。三平不再舂米,阿菊嫁給三平,花光了三兩銀子,一切都發生了變化。難道——這就是將來嗎?
「舂米,舂米,不能總是這樣。那不是太不值得了嗎?」母親說道。
「這麼說——」
過去的事情。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是不是不感興趣?」母親問道,「三平又不是外人,所以也不必著急。我看你也不可能再出去做工了。幸好,手頭還有又市先生送來的銀子。」
可是,阿菊卻沒有討厭別人的理由。
這樣一來就會讓阿菊感到窒息。
人家都說眼前一片黑暗,事實的確如此。對於阿菊來說,吸進一口氣再吐出來,除此以外的事情她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什麼都不想呼吸就不會停止。如果總是想著吸了一口氣,又要呼出去了,那麼呼吸就一定會停下來。
估計會是喜歡,只是從來也沒有想過是喜歡還是討厭,從來也沒有想過。因為那種事情無須考慮。有他在,理所當然;他不在,也沒有辦法。怎麼樣都行,他就是這樣一種存在。
很難想象三平會做什麼。
阿菊並不知道也有年輕的武士。
阿菊的腦子裡,變得一片空虛。
「我只是這樣感覺。」
阿菊只知道,生活在一起並且看得見摸得著的那種關係。
銀子。
屋頂永遠是屋頂。
那麼,按照阿菊的說法,所謂變化,那就是說,以往緩慢變化的事情突然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啦?
阿菊最不善於思考。
為此,越是不好對付的人,阿菊就越是努力去喜歡對方,這似乎已經成了阿菊的習慣。
在阿菊看來,所謂像往常一樣——並不是指事情一成不變,而是指事情在緩慢地變化著。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自己也沒有必要知道。阿菊認為,事情通常都是那樣。
「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對方是在開玩笑,還有點不知道如何是好。可那以後我認真地考慮了一下,覺得那孩子掙那麼一點兒錢,甚至自己都不能養活。」
一個小時以後的事情尚且不可預測,明天的事情就更不可能知道了。像我這樣的白痴,怎麼可能知道明天,乃至明天以後的事情呢?
「那樣就足夠了嗎?」
可看你這樣子,似乎根本沒那麼回事,母親說著,抬起頭望了一眼阿菊。
她想看看天空。
九_九_藏_書「遇到了一些麻煩的事情。並沒有讓人感到厭煩,但是卻讓人感到討厭。朋友說,既然如此,不如把一切砸得粉碎。他們說,砸碎了,缺憾也就不存在了。可是,這個我也做不到。」武士說著低下了頭。
「果真如此嗎?」武士回過了頭。
阿菊望著池塘。池水並不十分清澈,但不知為何阿菊卻看得入了迷。時間剛剛過午,太陽還掛得老高。
像盤子一樣,中間低洼的地方汪著一池清水。
三平不再舂米了嗎?
阿菊是這樣認為的。她外出做工,被人趕回來,即使如此,阿菊卻也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同,也不認為發生了什麼變化。
那是水面映照著的天空。
「那孩子,他和阿菊很有緣分。」
「噢,對不起,讓你受驚了。」武士心平氣和地說道。阿菊也不知道對方為什麼要道歉。
經過雜貨店——阿菊也不知道前面是什麼店子。因為阿菊總是抬著頭眼睛朝上,房檐下面是什麼店子她也不知道。
「你外出做工,可以遇到很多人,總也有一些緣分。出出進進的難免也會被什麼人看中,或許也還會遇上個好人家。總不會是一點兒都不想吧?而且,你長得又那麼漂亮,萬一有了這種事情,怎麼能不讓我惦記著?」
只是覺得想起來就發愁,阿菊心裏說道。
「總之,像現在這樣,你和三平都不會有出頭之日。可是,如果兩個人在一起,就會有新的出路。噢,我可是打好了主意。你被人用這三兩銀子趕了回來,那之後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便有人提起了這樁親事。這就是緣分。」母親說道。
「對不起,這裡是什麼地方?」武士問道。
不知道應當如何是好。
「我就住在這附近。」阿菊低著頭說道,她不想冒失地看著對方。
將來的事情。
「也不愛數數嗎?」
可這又有什麼關係?
阿菊也還是傻乎乎的。
明天只有一個!明天的事情,讓阿菊很難做出選擇;即使做出選擇,也很難猜中。
「我最不善於思考。」阿菊回答道。
吸完一口氣,接下來是否要呼出去?吸入的氣是否充足?是否全部都要呼出去?
「你不是這裏的人嗎?」
自己的事情。
「啊。」阿菊小聲地叫出了聲,她並沒有介意附近還有其他人。那男子立刻聽到了聲音,把臉轉向了阿菊。
阿菊不知道應該怎麼辦,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越想就越容易鑽牛角尖。
即使如此,還是要被人訓斥,招人討厭。於是,阿菊就只好一個人傷心,痛苦。
一間間屋頂。
「可是——」武士卻皺著眉頭,目光再一次轉向了地藏菩薩石像。
即使如此,阿菊也不願意考慮得過多。
或許那只是一個浪人?當然,那人一身利落的裝束,這隻是阿菊的想象。
既不熟悉道路,也不知道街道的名稱。
武士緩慢地移動著腳步,沿著圓圓的池塘轉了半個圈兒,最後來到了阿菊的近旁。阿菊一直在用眼睛注視著武士的行動。
因為不聰明,於是越想越糊塗。
「如果真的被哪個大戶人家看中了,像你這孩子,只要有個三長兩短的,不出三天你就會露出原形。」
正是因為如此,阿菊從來不會認真地思考。不是腦子笨,而是怕考慮得太多。
不久,三平開始學著舂米。
「我沒有生育過孩子,我是個石女。」
三平本來就沒有母親,父親似乎早已去世,三平的祖父拜託母親照顧年幼的三平。
在武士大人面前,似乎本不應採取這種不謙遜的態度。就在武士向自已提出詢問時,阿菊卻還蹲在水邊,而且根本沒有向對方還禮。哪裡有這麼不懂禮節的人?阿菊急忙站起了身,整理了一下衣裝。
「當然是緣分。你聽我說,阿菊,如果這樣拖下去,這三兩銀子早晚也會花掉。就算不花,慢慢地也就不值錢了。我可是沒有那麼大的志氣,手裡拿著大錢卻不花。時間長了這錢就變成了死錢。」
「做針線活和舂米都是一樣,可是三平就永遠這樣舂米,舂米,舂一輩子米嗎?」
屋頂上面就是天空。
「阿菊也不是小孩子了,還用母親說嗎?」
所有的事情都混在了一起,讓她動彈不得。
只是看到水池,看到天空就覺得自我滿足,看起來,自己果然是不聰明。阿菊猛然想到。
或許和往常一樣。話也不說,看也不看。因為沒有什麼可說的,不看也都知道。又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就像早上起來到井邊去洗臉,用不著再想。
那是一座圓圓的、並不太深的水池。
可是,阿菊的每一天又是怎樣呢?
對於阿菊來說,思考就是這麼一回事。
迎著風向前行走,這讓阿菊感到一絲read•99csw.com沉重。
「是這個道理啊。」
明天不知道會是怎樣,為此阿菊會拚命地思考。
天空一片空蕩。正因為天空一片空蕩,才可以什麼都不用想。空空蕩蕩的,卻是十分充實。
她沿著一條水渠向前走去。
是的。
「像往常一樣的話,有什麼不可以嗎?」阿菊問道。
空氣中充滿了濕氣。
「那樣不可以嗎?」
冬天的北風吹得水面上一片清澈,夏天卻是被一片雲霧所籠罩。
「你覺得很充實嗎?」武士問道。
「男人的眼睛從來都是那麼模糊。」母親說道。
聽母親說要想著將來,於是阿菊的腦子裡才想到了這些。
「你不願意思考嗎?」
三平。
能夠感覺到變化的,例如在日常生活當中,一塊大的布頭用剪刀被裁成了碎片。
「所以那位德次郎先生才不忍心來到了我們家,他說要代替父母,幫助三平找個新的差事,搬個新家。說起來,這三兩銀子也不可能開妓院擺小攤,但至少也可以補貼一下生計。」
「有什麼事情可以瞞著母親的?」阿菊說道。
「如果是夫妻,或許也還不一樣。男人可不像女人,你怎麼不給他倒上一杯茶?不過話又說回來,像你這樣不成熟的孩子,也許還沒弄明白呢。」
母親停下手裡的活兒,把針插在針扎兒上,坐直了身子。
不久,阿菊便稀里糊塗地出去做了工。
「緣定了什麼?」
「我要出去走一走。」說著,阿菊離開了房間。
「緣分嘛,就是藏在自己心裏,卻又不被人知道的一種聯繫。」
阿菊站在井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阿菊看著對方講話的樣子,就像是在看演員演戲。
「可三平不是住在裏面嗎?」
阿菊說,三平也和往常一樣。
緊接著武士又說了一句:「打擾你了。」
往常,他也總是那樣看也不看阿菊一眼嗎?
這個時候,眼前的方向和大約行走的時間,使成了阿菊判斷的依據。
三平和阿菊是青梅竹馬。
錢——也會死嗎?
像是在觀察著並排擺放在那裡的幾尊地藏菩薩的石像,武士的視線從這一端轉向那一端,又從那一端轉到這一端。
按理說,阿菊不可能喜歡所有的人,其中必然也有不喜歡的人。
三平是個舂米工。
聽阿菊這麼一說,母親忙問道;「你在說些什麼?好好的盤子為什麼要打碎?」
所以,阿菊喜歡所有的人。
「我,真的從小就不善於動腦筋。」阿菊自言自語地說道。
可是,即使換了一口井,吃的東西不一樣,換了一套漂亮的被褥,可做的事情卻是沒有發生任何變化。
曾經在一起玩耍。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打打鬧鬧。
可是按照我們的身份,怎麼敢太奢侈?母親接著說道。
「我不知道。」阿菊回答道。
這麼說,也許的確是那樣。
那是一副消瘦的、令人感到不悅的面孔。
腦子裡什麼都不想的時候——對於阿菊來說這才是最快活的時刻。什麼都不想同樣可以活得很好。用大腦去思考事情,本來就和活著沒有任何關係。
幾乎在武士的聲音落地的同時,傳來了一陣水鳥的啼叫聲。
「就是說,我作為你的母親已有十三年,而照顧那孩子也已經有十年時間。噢,那孩子很早就出去幹活兒了,所以我照顧他也只有很短的時間。可是在這個大雜院里,我可是不分親疏,把你們倆一起撫養成人的呀。」
阿菊打算去一個從未去過的地方。
就是這樣一個池塘。
即使和三平結成了夫婦,那又會怎麼樣?
彷彿像一隻氣球。
「我們素不相識,和你說這些又有什麼用?」武士笑了笑。阿菊第一次抬起了頭,看了看滿臉笑容的武士。
「盤子?」我可是不願意把盤子打碎。
「那怎麼能說是生活?」母親說道。
「你也不想一想就說那是五尊一套的石像嗎?」
阿菊走起路來總是一味地望著天空。
就和喘氣呼吸一樣。
「從什麼地方?」
天空不會死去,也不會結束。
畢竟阿菊不會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分開思考。
武士再次顯示出為難的神色。
「噢。」阿菊含含糊糊地回答道。
「那太好了。」母親說道。
喜事。
這種事情怎麼好每次都一一考慮呢?
阿菊向著武士目光的方向望去。或許,武士是在說地藏菩薩石像?
有時會聽到別人說,要好好想一想明天的事情。
但另一方面,考慮也好不考慮也好,明天總之都會來到。到了明天一切都會真相大白。而且沒聽人說過,笨人想不出好主意嗎?阿菊對此確信無疑。因為,阿菊總是不願意去思考。
我覺得這並不是一件壞事,母親說著。
這種生活早晚會結束。三平舂米,阿菊愚蠢的人生,這些早晚都會有個了結。可阿菊卻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一排排青瓦。
阿菊完全不能理解。
「不是地藏菩薩像,而是覺得自己缺少了點什麼。」
「你或許不知道,那孩子,他就像是我的親生兒子。我作為後妻嫁給你父親,那是在十三年前。搬到這個大雜院,則是在十年前九-九-藏-書。那之後只過了三年的時間。」母親說道。
德次郎是來為三平和阿菊說媒的。
「像你這樣的人,心裏什麼也裝不下。」
阿菊所知道的浪人,通常都是一身破爛的打扮。阿菊模模糊糊地感覺到浪人一定就是那樣。可眼前這位武士,卻與阿菊那模糊的感覺大相徑庭。
本以為自己還走在小鎮上,阿菊感到一陣驚訝。因為一直仰望著天空,這突如其來的景色讓阿菊感到眼前一亮。
人總是會先想好要去什麼地方,噢,共至有時這都不需要考慮。早上起床,到井邊去洗臉,這已經成了習慣。
早晚也會死。
大雜院里從來也沒有來過武士。做工的店子里也只來過一些商人。
那也是理所當然。
「當然啦,」母親說道,「我問你,你討厭那個孩子嗎?」
要另找生計嗎?
只是,阿菊不想明白。像從前一樣該有多好?
「這就是全部嗎?」武士說著。
回來時,看到三平仍然在舂米。
往常似乎也是一樣,這麼說沒有任何變化。
不久,就又被趕了回來。
「原來如此。」武士臉朝著遠方說道。
阿菊什麼也沒有想,可三平怎樣呢?
現在仍然如此。
「出去做工被人家趕了回來,那倒也沒有辦法。可成了親再讓人休了,那可就丟人了。要知道,回到娘家總算是還有條出路,可同樣都是辦事,誰不願意要個新鮮的?」
將來的事情。
畢竟事先並沒有想到。
「啊,啊。」
母親說著,用縫衣服的針捋了一下頭髮。
看也不看阿菊一眼。
「是的,你和三平都不知道。不知道,卻是被聯繫在了一起。與其說是緣分,那更像是命中注定。」
估計,她一定會說:「絕不會感覺到滿足。」
別人的事情。
「我本來就笨,我不知道為什麼要思考,為什麼要數數。那菩薩就是菩薩。那裡有的,您所看到的,那就是它的全部——難道不是嗎?」
「都是我太冒失了,請問——這個池塘叫什麼名字?」
不,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依據。
「他一定是不好意思了,這孩子從小就臉皮薄。你們從小就有緣分。」母親說道。
「舂米有什麼不好的?當然沒有什麼不好的。」母親說道。
阿菊什麼也不說,母親只是一個人叨嘮著。
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任何理由。倘若有比自己更愚蠢的人,有比自己更遲鈍的人,可阿菊對此卻一無所知。如果阿菊生氣,經常只能是對著自己發脾氣。
「噢,從這裏看得更清楚。」武士像是盯住了柿子樹的根部,「離開遠一點似乎看得更清楚,果然只有五尊石像。」
像這樣,人活著大腦怎麼可以一片空虛?
誰也不願意數上面的瓦片。
「不被人知道嗎?」
阿菊只是一味地向前走著。
「我是去啦。」
「真的嗎?」母親奇怪地問道,「他沒有不好意思嗎?」
不需要特別的思考。
「那麼舂米的差事,可以由你去做,那差事誰都做得來。噢,也可以放棄,兩個人在一起做點事情。」
母親——也會死嗎?
白鞘武士站了起來:「我逃了出來。」
看上去還很年輕。
相反,即使沒有發生變化,但只要你覺得它發生了變化——那麼就可以說發生了變化。
出了大雜院的柵欄門,斜對面拐角處有一個破舊的小屋,三平就在那間小屋裡,他總是在那裡。三平在那裡舂米,從天明到太陽落山,他一直在舂米,阿菊從來也沒有見到過三平不舂米的時候。
阿菊的想法很難讓人理解。想得越多,就越容易鑽牛角尖。想也想不出好主意,可什麼都不想又很難做到隨機應變。
總之都是阿菊的不好。
阿菊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糟糕。
如果改變了阿菊的生活,那就好比將阿菊的日常生活切成了碎片。這對阿菊來說,無異於讓她數屋頂上的爛瓦。
天空只有一個,天空無法分割。無須去數,也沒有法子去數。
「所以說,」母親望著阿菊的臉,「我重新考慮了一下,說不定這是件好事。」
被那緣分編織在一起的種種事情,在阿菊的頭腦當中形成旋渦,並逐漸凝結成冰塊。
便撥開蘆葦消失在了前方。
我怎麼會知道這裏叫什麼名字?我甚至不知道這裡是什麼地方。這個地方從久兵衛的大雜院走過來,大約只花了半個小時,或許還多一點兒。這裡是一個水塘,這裏長著許多蘆葦,有一棵柿子樹,還有幾尊地藏菩薩的石像。圓圓的水塘,倒映著天空。
是逃出來的。
——可如果總是想著將來,就覺得喘不過氣了,阿菊心裏想著。
德次郎嘮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可阿菊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說了有半個時辰,隨後便一個人離開了大雜院。可直到最後,阿菊也沒聽懂他想要說什麼。阿菊和母親說了一會兒話,那天便早早睡了覺。第二天早上再次和母親確認,阿菊才漸漸地明白了德次郎來的目的。
讓大地無法與之比擬的廣闊的天空。像天空一樣,大腦變得一片空虛。像天空一樣,胸懷變得無限寬廣。阿菊不由得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