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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金王馬殿臣(上)

第五章 金王馬殿臣(上)

參幫把頭想馬殿臣和趙義並非歹人,但帶上這二人肯定不行,因為參幫不收外人,便指點了一條道路,讓二人下山投奔一個做棒槌生意的財主,給這個財主做「青份」,相當於替財主挖棒槌,講好了不給工錢只供吃穿,也沒什麼好的,無非是一件舊棉襖,外加半口袋小米,深山老林里凍個半死,挖到棒槌跟東家四六分賬。這營生雖然辛苦,可馬殿臣和趙義至少不用挨餓了,先後跟把頭也進了幾次山,壓營造飯什麼活兒都干。不覺過了三兩年,趙義得了一場重病,三天三夜高燒不退,豆大的汗珠子把鋪板都快泡透了,口吐白沫,滿嘴胡話。眾人都說這個趙義完了,如若找來「九扣還陽草」,或許可以救他一命,但這九扣還陽草可不好找,大伙兒也是聽說過沒見過,山下藥莊子或許會有,你沒銀子如何討得來?馬殿臣求眾人幫忙上山去找「九扣還陽草」,求了半天沒人應聲兒。馬殿臣心想:趙義是我的結拜兄弟,而今他死到臨頭了,我豈能袖手旁觀?當下更不多想,拿了個口袋,背上一桿土槍,單身一個人上了山。可那「九扣還陽草」什麼模樣、怎麼個長相,是山上挖還是谷里找,馬殿臣一概不知,兩眼一抹黑在山裡瞎轉悠,這就叫有病亂投醫。
馬殿臣和趙義縱然傷心,可轉念一想,趕上這個兵荒馬亂的年頭,人命如同草芥一般,生生死死太過於平常,張仁死於此地,至少不用在世上忍飢挨餓了,可嘆連個屍首也沒留下,但願他在天有靈,保佑他兩個兄弟挖個大棒槌,回去多給他燒紙上香,請和尚老道念幾捧大經,度他早登極樂。
咱們這段書叫「馬殿臣除妖」,相當於「馬殿臣三闖關東」的一個引子。有人說馬殿臣哪兒都挺好,但是打小心狠手辣,不合天道有損陰德,不知是不是冥冥中的因果相償,反正除妖之後,馬老夫人一病不起,死在了破廟之中。馬殿臣沒錢給娘買棺材,只得用草席裹屍,在城外找塊荒地埋了。從此之後,馬殿臣一個人乞討為生,孤苦伶仃倒也了無牽挂。城中還有很多小要飯的和他一樣,東家討口剩飯、西家要口殘羹,食不果腹、衣不蔽體,走街串巷到處受人欺負。馬殿臣經常打抱不平,替這些小要飯的出頭,久而久之成了小乞丐的頭兒,遠近小要飯的聽說馬殿臣講義氣,紛紛前來投奔。他手下的小乞丐越來越多,白天分頭出去討飯,晚上聚到城隍廟過夜,討來的吃食無論多少,都交給馬殿臣,再由他分給眾人,大伙兒都挨不了餓。
馬殿臣不敢隱瞞,把自己在墳地里遇見那個會說人話的東西,指點他來撿狗頭金,讓他在這兒等財神爺,怎麼來怎麼去說了一遍前因後果。賣餛飩的眯起眼想了想,告訴馬殿臣:「你在墳地逮到的東西是黃妖,不是狐狸也不是黃鼠狼子,不在五大仙家之內,沒多大道行,僅能口作人言,無從脫化人形,不然也不會讓你用面口袋子套住。」馬殿臣聽得火往上撞,心裏這個氣啊!這東西也忒壞了,敢情是騙我去城隍廟送死,多虧有賣餛飩的高人相助,否則我已然死了多時!馬殿臣心知賣餛飩的是位異人,便求他指點個報仇的法子。賣餛飩的說:「除此黃妖不難,你把它口中吐出的那個珠子放到鍋里煮,盡可以要了它的命,不過冤讎宜解不宜結,你福大命大造化大,久后定當發跡,這麼個東西害不了你,又何必趕盡殺絕,還是留下三分餘地為好。」
由打長白山上下來,馬殿臣找到當地最大的一家藥材庄,想賣他這根寶棒槌。不找大買賣家不成,為什麼呢?怕有眼無珠不識寶貨,何況買賣不大也收不起。馬殿臣邁步一進去,把掌柜的和夥計們都嚇了一跳,心說:這位哪兒來的呀?穿的比要飯的還破,滿身的傷痕血污,他往這兒一戳,別人誰還敢進來?馬殿臣心知肚明,自己這副模樣比鬼強不了多少,別等別人攆了,忙取出趙義那個三品葉的半大棒槌,又捧出七品葉大棒槌,小心翼翼擺到柜上。掌柜的眼睛可就直了,舌頭伸出來多老長,拿手現往回揉。這是什麼東西?千年成形的「鳳凰單滴淚」,從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無奈有一節,出不起價錢,給多少錢也不為多。馬殿臣可沒想訛人,他告訴掌柜的,我不要銀票,只要現銀,因為那個年頭不太平,再大的銀號也是朝不保夕,銀票說不定哪天會變成廢紙,現銀才是實實在在的錢,銀子裝夠一個口袋,再多他也扛不動。說實話他還是沒見過錢,也不知道他挖出的大棒槌乃無價之寶。藥材庄撿了個天大的便宜,趕緊派夥計取出銀兩,給馬殿臣裝了一大袋子。馬殿臣背上銀子,準備回到山東老家買房置地娶妻生子,安安穩穩過日子。然而天不遂人願,還不該他發跡,當時世道太亂,關外到處是土匪,馬殿臣不知道路險惡,孤身一個人背了這麼一大口袋銀子,無異於背了一道催命符!還沒出山海關的大門,就被土匪搶去了,這還得說多虧他跑得快,才躲過一刀之厄,撿回一條命。這可倒好,用命換來的銀子全沒了,空歡喜一場,兜了一個大圈,最後還是兩手空空,當初怎麼來的,現在還是什麼樣。三個兄弟一起闖關東,現在就剩下自個兒了,無奈趕上那個沒王法的年月,想哭都找不到墳頭兒。
書接前文,張保慶和二鼻子兄妹闖進天坑中的一座大宅,從種種跡象上來看,天坑大宅多半是「金王」馬殿臣的老窩。馬殿臣不僅是個威震一方的匪首,在關外還有「金王」之稱。您想想,夠得上一個「王」字,必定在某一方面拔了尖兒,那得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的人物。得了「金王」這個稱號,足以見得馬殿臣有錢,可不單單是有錢,再說具體點兒,他趁金子,還是金子最多的那位。無論怎麼改朝換代,金子也是硬通貨,世道越亂金子越值錢。其他像什麼銀票之類的,別管多大的票號,也說不定哪天就倒了,那就變成了廢紙一般。那位問了,馬殿臣到底有多少金子?那可沒人知道,估計連他自己也沒個准數。咱這麼說吧,據傳大軍閥張小個子,當年都要跟馬殿臣借錢充軍餉。軍餉沒有小數兒,十幾萬人連吃帶喝,軍裝被服吃穿用度,再加上槍支彈藥,那就是個無底洞,多少錢才能夠往裡填的?由此可見馬殿臣是多有錢。別看馬殿臣在東三省的名頭響,但他老家是山東泰安的,闖關東到的長白山,他這一輩子真可以說大起大落、幾經波折,經歷絕非常人可比,如果掰開了揉碎了,至少夠說上三五個月的。咱撇下稀的撈乾的說吧,這段書有個名目叫「馬殿臣三跑關東」,後來也可以說成「馬殿臣三闖關東」,因為以前闖關東的人不願意使「闖」字,說這個字太兇險,九死一生,便改成了「跑」字,圖個平安。
馬殿臣年紀雖小,但東闖西逛要飯糊口,各色人等見過不少,卻也沒那麼好糊弄,對布袋中這位說道:「好不容易逮住你,豈能輕易放了?大富大貴我不敢想,眼下有肉吃就行。」
張保慶跟菜瓜也只是聽過「金王」馬殿臣的名號,那馬殿臣是一跺腳整個關東都得顫上幾顫的人物,然而一個人的是非功過本就難以說清,再加之多少年來口傳耳錄,難免有誇張不實的成分,再從二鼻子嘴裏說出來,那可就更邪乎了。馬殿臣乃女鬼所生一事,全是說書的信口編造,根本就沒有那個事兒,說書的為了掙錢吃飯,當然是怎麼聳人聽聞怎麼說,到後來一傳十十傳百,變成了炕頭兒上嚇唬孩子的鬼話。實際上馬殿臣出身於普普通通的莊戶人家,祖祖輩輩都是看天吃飯、土裡刨食的莊稼把式,一家三口在泰安老家種地為生,早年間這日子也還過得去。馬殿臣的爹名叫馬成,在地方上絕對是一等一的好漢,論起莊稼把式,馬成一個頂仨,他那個身子板兒,真可謂「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往那兒一站跟半截黑鐵塔一樣,典型的山東好漢。不種地的時候,馬成專好打拳踢腿、耍槍弄棒,弓刀石馬步箭、十八般兵刃,不敢說樣樣精通,卻也沒有他拿不起來的。以往有這麼幾個地方出練家子,泰安是其中之一,雖說跟河北滄州、河南登封比不了,練武的人可也不在少數。保鏢的路過此處都不敢喊鏢趟子,鏢旗也得收起來,蔫兒不出溜兒地過去。因為這個地方練武的人多,你來這兒「叫號兒」不是找打嗎?
馬殿臣暗道一聲「僥倖」,心下將滿天神佛謝了一個遍,再看那鬼退開七步,隨即又走上前來。馬殿臣只好再扔筷子,這一人一鬼在衚衕中周旋開了。他這一把筷子扔了撿撿了扔,直至雞鳴四起,天光放亮。馬殿臣眼前一黑栽倒在地,過了半天才爬得起身,撿起地上的筷子,一步一挪出了衚衕,見那個賣餛飩的剛來,急忙搶步過去跪下磕頭謝恩。
習文練武都不容易,全得下苦功夫。尤其是練武,講究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功夫不虧人,你對得起它,它對得起你,但是一天也不能撂下,一撂下可就拾不起來了。鄉下的莊稼漢練武,大多是為了強身健體,身上有力氣,下地幹活兒才輕快。然而馬成沒趕上好年景,那幾年經常鬧飢荒,連年大旱,莊稼顆粒無收,樹皮都吃沒了,地上連根草都見不著,餓死了很多人。馬成一看這可不行,堂堂七尺高的漢子,空有一身的力氣把式,有勁兒沒處使,養活不了一家老小,為了找條活路,馬成思來想去,牙一咬心一橫,決定隻身一人去闖關東。俗話說得好,人挪活、樹挪死,出去闖一闖,總好過在家餓死。關東指山海關的東大門,出了關是東三省的地界,為什麼叫「闖」關東呢?因為出了關便是大清朝的龍興之地,朝廷頒布了禁令,嚴禁在關外開荒動土,以免破壞皇家的龍脈,而關外的黑土地又肥得流油,種什麼長什麼,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插根兒笤帚苗兒轉年就長出一片高粱地。連年的災荒以及戰亂,迫使許許多多的山東人不顧朝廷禁令鋌而走險,冒死去關外求生。
當家的一個人去關外挖棒槌,留下馬殿臣娘兒倆無依無靠,趕上大災之年,村頭的樹皮草根都讓人吃光了,哪裡討得來飯,哪家還有飯舍給你?娘兒倆無奈只好逃難進城,馬老夫人用一塊藍布將馬殿臣背在身後,手托半個破碗,東討一口殘羹,西討一口剩飯,對付著過日子,拉扯著馬殿臣長大。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錐之地,白天要飯,晚上在城西頭的破廟中苦挨。
馬殿臣在樹上趴了一夜,直等到天光大亮才從樹上下來,見那大獸已經死透了,尋思這巨獸皮毛烏黑光亮,帶下山去說不定能換幾個錢,於是抽出刀子,三下五除二剝下獸皮,疊好了背在身後覓路下山。
馬殿臣出了破廟,心中高興腳底下走得就快,一邊走一邊摸摸身上這兩捆線,心知當娘的捻這兩捆線不容易,他們住的這座破廟,殘垣斷壁加個頂子,連門板都沒有,勉強遮風擋雨,天黑之後點不起油燈,有個蠟燭頭照亮都是好的。馬老夫人捻這兩捆線,眼都快熬瞎了,沒個好價錢,這線可不能賣。沒成想還挺順當,兩捆線轉眼賣光了,價錢也不錯。臘月里的線好賣,縫新衣、做新被、納新鞋,少不了用線。馬殿臣揣上賣線的幾十文錢,估摸過年這頓餃子里能見葷腥了,心下十分快活,腳步也輕盈了許多,拎上面口袋大步流星直奔糧店。高高興興進了店門,把布袋遞到柜上,告訴掌柜的來三斤白面,說話掏出銅錢,一個一個拈出來往櫃檯上數。當時的白面九個大子兒一斤,三斤面二十七個大子兒,他手上這錢有富餘,剩下錢還能買菜、買肉回家剁餡兒包餃子。怎知掌柜的一伸手把銅錢都搶了過去,又將布袋往外一扔,大聲說道:「馬殿臣,你們娘兒倆這一年從我這賒的欠的可不少了,按規矩三節兩供一攏賬,我見你母子二人可憐,五月節、八月節都沒找你們要,這眼瞅過年了,咱這賬也該歸攏歸九*九*藏*書攏了。我還別不告訴你,你這點兒錢剛夠利息,本錢一個大子兒也沒減,還在賬本兒上白紙黑字給你記著呢,有了錢趕緊還啊,滾蛋!」說話一腳將馬殿臣踹出了糧店。馬殿臣一個孩子,如何與糧店掌柜的相爭?打也打不過,罵了還得招拳腳,無奈從地上爬起來,撣去身上的塵土,撿起裝面的布袋子,垂頭喪氣往回走。越走這心裏邊兒越難過,一邊走一邊掉眼淚,自己跟自己說:「娘的頭髮熬白了、眼也快瞎了,多半年才捻了這麼兩捆線,平時捨不得拿出來賣,全指望年底下賣幾個錢吃頓餃子,而今我兩手空空,線也沒了,錢也沒了,回去如何跟娘交代?」他一邊走一邊胡思亂想,也沒看路,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等到抬頭一看,才發覺自己進了一個大墳圈子。
一眾打獵的見馬殿臣竟然沒死,無不驚詫萬分。老把頭問明始末根由,當真是心服口服,願同馬殿臣結伴打圍,打了東西頭一份分給他。
馬殿臣轉頭一看,身後有個賣餛飩的,這位挑個挑子常年在城隍廟賣餛飩,一大早出來,到天黑把餛飩賣光了才收攤。附近來往的,沒有不認識他的,但也不知道姓甚名誰,就知道住在附近。此時正是寒冬臘月,路上沒幾個行人,馬殿臣左右看了看,問賣餛飩的:「大爺,您叫我?」
馬成心裏明白這條路往好了說叫九死一生,往壞了說必是有去無回,無奈眼下吃不上飯了,橫不能待在家等死,左右是個死,不如豁出命走上一趟,萬里有個一,要是老天爺開眼,讓自己挖到個寶棒槌,一家三口就再也不用挨餓了。眼下這日子大人還好說,只可憐兒子馬殿臣,還指望他日後「殿上稱臣」,給老馬家光宗耀祖,為了這個孩子也得出去奔命,他出去這娘兒倆也許還能活,他不走一家三口都得餓死,家中有他這七尺多高一把扳不倒的漢子,要飯都要不來。舊社會的婦女講究三從四德,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縱使心中千般不舍萬般無奈,丈夫的話也不得不聽。馬成心意已決,收拾好行囊包裹,與妻子揮淚而別。
女鬼當然不能生孩子,這隻不過是後人以訛傳訛演繹而成。據說是馬殿臣的娘當初臨盆之際難產,過去說生孩子是「兒奔生,娘奔死」,形容女人生孩子如同在鬼門關前走上一遭。當時請了好幾輪穩婆也無能為力,十里八村的都找遍了,然而誰也沒辦法,平日里那些個自詡如何如何的也都束手無策傻了眼。最後還是一個江湖大夫診過脈以後告訴家裡人,這個病症叫「抱心生」,實屬罕見,孩子大人只能保一個,讓家人趕快決斷。怎麼叫「抱心生」呢?傳說這樣的孩子上輩子乃是大惡之人,一生下來先得要了娘的命,在胎里雙手緊抱為娘的心肝,往下一走,當娘的便疼得撕心裂肺。遇見這種情況,必須用針灸和湯藥把孩子置於死地,先讓他鬆了手,再將死孩子引產,這才能保住為娘的性命。
挖棒槌的三個人死了一個,剩下馬殿臣和趙義,這可就犯了「二人不放山」的忌諱,馬殿臣也聽說過這句話,卻沒放在心上。如若死的那個是趙義,換成張仁和他挖棒槌,興許得嘀咕,因為交情還不夠深,但是趙義不同,想當初趙義偷雞讓人逮住,險些被本家打死,正巧馬殿臣路過,他見趙義瘦得跟麻稈兒一樣,哪禁得住這麼打?於是上前阻攔,這才保住了趙義的一條性命。沒想到那家人報了官,告趙義和馬殿臣動手打人。偷雞不成還敢動手,這是挨板子的罪過,衙門口兒一問誰偷的雞誰打的人?馬殿臣橫打鼻樑一併承擔,在大堂上挨了五下板子,捂著屁股在破廟裡將養了半個月才下得了地。那位說不對,一般聽書,到了大堂上至少是「四十大板」,哪有打五板的?咱得給您講明白,那是說書的只顧說起來痛快,實際上沒有那麼打的,一般的小偷小摸、打架鬥毆,頂多打個五下十下,四十大板打下去,這人也甭審了,可以直接抬出去埋了。打五下板子可也不輕,衙役們手中的「水火無情棍」齊眉那麼長、鵝蛋那麼粗,空心兒裡頭灌水銀,舉起來輕落下去重,一起一落屁股開花,有那手重的,三下兩下能把腰打折了。可以說馬殿臣對趙義有救命之恩,趙義也對得起馬殿臣,平時偷雞摸狗掏鳥蛋,得了好處總有馬殿臣一份,二人雖然未曾結拜,素常也以兄弟相稱。
花子頭兒可不好當,那個年月窮人太多,僅僅一個縣城,要飯的不下幾百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什麼人都有,全是光腳不怕穿鞋的光棍兒漢,論起爭勇鬥狠,誰也不比馬殿臣,為了搶地盤要飯,時常發生衝突,為了半拉窩頭人腦袋可以打出狗腦袋來。馬殿臣可以在縣城立足,憑的是規矩。他手下一百多個小要飯的,大多是十來歲的半大孩子,閑七雜八各色人等皆有,難免有幾個歪毛兒淘氣兒的嘎雜子琉璃球兒,為了不讓他們惹是生非,馬殿臣定下幾條規矩:到外邊只能老老實實要飯,不許給別人添堵、不許坑人害人、不許小偷小摸、不許調戲大姑娘小媳婦兒。誰要是敢不守規矩,輕則一頓狠揍,重則打折一條腿,扔出去自生自滅。那位說都是些要飯的孩子,怎麼能坑人害人給人家添堵呢?這是您有所不知,過去成規模的丐幫,別說是老百姓,連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都不敢惹他們,就怕這幫人來搗亂。你比如這家員外爺給兒子娶媳婦兒,必須在頭一天把像馬殿臣這樣的花子頭兒先請來,好吃好喝招待一頓再多給幾個錢,讓他手底下的小弟兄們別在正日子來搗亂,如若給的錢多,他們還能在門口幫忙維持。倘若不然,這幫要飯的是不敢鬧事,卻也能讓主家噁心半年,怎麼說呢?主家轉天辦喜事,頭天夜裡派人給大門上均均實實刷上一門的糞,您覺著夠噁心了?這還都是小打小鬧,再不然給你弄倆「肉帘子」掛上。什麼叫「肉帘子」?那個年頭死孩子多,民間有個迷信的規矩,死孩子不能進祖墳,大多扔在亂葬崗子大水溝,這幫要飯的可不忌諱,到那兒撿倆死孩子,用繩子綁住兩隻腳,頭朝下往這家大門上一掛,你說主家還怎麼接親?馬殿臣不一樣,從來不讓手底下人這麼干,哪怕少要點兒要不來,也不願意缺這份德。他雖是個窮要飯的,但是最重臉面,不想挨這個罵,因此旁人都高看他一眼。
馬成此一番去闖關東,拋家舍業丟下孤兒寡母,為的可不是開荒種地,他要去長白山挖野山參,東北話叫「棒槌」。曾聽說有逃荒的人在長白山找到一個「棒槌窯」,大大小小的野山參數都數不過來,俗話說「七兩為參,八兩為寶」,一斤以上的大棒槌連皇上都沒見過,可那棒槌窯里的棒槌個兒頂個兒都跟大白蘿蔔似的,挖出一根賣了錢足夠一家子人吃香喝辣一輩子。此一去雖說是九死一生,可只要有朝一日回到山東老家,那準是發了大財,衣錦還鄉。
過去的人迷信得厲害,掌柜的以為是女鬼來買糕餅,也不敢聲張,怕消息一傳出去沒人敢來他這兒買東西,生意都不好做了。為了辨清人鬼,就在櫃檯上擺放一盆清水,倘若有人來買東西,叫他直接把錢扔進水裡,無論是散碎銀子還是銅錢,那都是入水則沉,可如果是死人用的紙錢,便會浮在水面上,用這麼個法子來分辨。可紙里終究是包不住火,一時間里流言四起,人心惶惶,都知道糕餅鋪鬧鬼了,有鬼來買東西。日子久了也不是個辦法,糕餅店老闆無奈之下,不得不請來一位高人捉鬼。行走江湖自稱能降妖捉怪的高人太多了,其中混飯吃的可不少,這位也是不例外,能不能捉鬼先擱一邊,飯量可倒真是不小,大餅、饅頭、麵條子敞開了一通吃,一天三頓,一頓也不能少,還都得是這等好吃食。這位高人在賣糕餅的這家連吃帶住了好幾天,一缸面眼瞅見了底兒了,掌柜的心疼的直嘬牙花子,天天發愁:「女鬼怎麼還不來呢?你再不來我這買賣非得讓這個捉鬼的給吃黃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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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殿臣聽罷哈哈大笑:「兄弟,你說我是人,我就是人,我敢在光天化日出來溜達,怎麼會不是人呢?你說我是鬼也對,我是死過一次的惡鬼,今天就要取你的狗命!」他不容趙義多言,「噌」的一下衝上前去,抬腿將趙義踹倒在地,揮拳一頓亂打。趙義那身子骨,如何挨得住馬殿臣三五拳?直打了個一佛升天二佛出世,當場斃在了馬殿臣的亂拳之下。馬殿臣打死了趙義仍不解恨,心說:平日里把你當親兄弟對待,不成想你小子禽獸不如,七十二個心眼兒,三十六個轉軸兒,肚子里沒有一件好下水。腦瓜頂拍兩下,腳底板都流膿——你壞透膛了!
翻山越嶺走到半路,忽聽「咔嚓」一聲驚雷,天上黑雲翻滾,下起了瓢潑大雨。馬殿臣出來匆忙,既無雨傘也沒蓑衣,趕緊四下里找尋山洞石檐避雨,抱著肩膀看著天上雨如瓢潑心裏起急,怕耽誤的工夫長了,跟自己兄弟連個面兒都見不著。愁眉不展之際,只聽得雷聲如炸,霹雷閃電一道緊似一道,都往一株奇大無比的松樹上打。馬殿臣納了一個悶兒,這古松邪了,怎麼招雷劈呢?他抬頭一瞅,就見大松樹的頂上站了一個小孩,這小孩紅臉紅眼,頭上一頂紫金太子盔,兩根盔纓猩紅如血,身穿亮銀甲外罩紅衫,背上十字花斜插兩桿紅纓槍,槍頭銀白雪亮,奪人的二目,雙手各持一面三角旗,瞪著兩隻鋥亮大眼珠子,雷火一打下來,就抬手用小旗一擋。馬殿臣不看則可,一看之下大吃一驚:「這是個什麼妖怪?」
馬殿臣是紅臉的漢子,頂天立地的豪傑,此時如果說出半個「怕」字,那也不是他馬殿臣了。當即站起來抱拳拱手做了一個羅圈揖,口稱:「各位老少把頭,我馬殿臣絕非貪生怕死之輩,帽子咱也別扔了,我是窮光棍兒一條,不比各位有家有口,我出去見山神老爺便是。山下的倉子還有我一個半死不活的拜把子兄弟。明日一早勞煩你們派個人下山,把這顆蜈蚣丹帶去葯庄換成九扣還陽草,趕去倉子救他一命。」
馬殿臣心中冷笑: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說得容易,我這一去哪還有命在?當即把身上的衣服收拾得緊趁利落,邁步出了窩棚,只覺惡風撲面。俗話說:「風從虎,雲從龍。」老虎一出來那是威風八面,馬殿臣但見眼前站定一隻斑斕猛虎,體大如牛,頭頂「王」字,尾似鋼鞭,卻是一隻頭排虎。關外稱最大的虎為頭排虎,實乃虎中之王!老虎見馬殿臣出來,雙目圓睜、虎爪攢勁。說是出來喂老虎,誰能甘心一動不動等老虎來吃?馬殿臣本想作困獸之鬥,忽聽又是一聲咆哮,側面又躥出一隻虎來,與眼前的這隻大小相等。馬殿臣大吃了一驚,俗話說「一山難容二虎」,可哪個山裡的老虎都不止一隻,這句話的原意是一個山頭上只有一隻頭排虎,想不到這山中竟有兩隻!還都讓自己碰上了。這會兒慢說是馬殿臣,任你是大羅金仙也插翅難逃。眨眼之間已被老虎按在爪下,當時萬念俱灰,閉眼等死,沒想到這老虎一口咬在他脖領子上,叼起馬殿臣翻山越嶺而去。
賣餛飩的奇道:「等人?小子別說我不告訴你,城隍廟這條衚衕一丈多寬,為什麼叫六尺道?因為這是條陰陽路,一半走人、一半走鬼,大白天也是陰風陣陣,更何況這深更半夜的,你一個人進去不是找死嗎?」
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了,人死如燈滅,時間久了也就不想了。但從那以後,總有一個女子,無論颳風下雨還是艷陽高照,陰天晴天都舉著一把黑傘,到離村子幾里之外的街市之上去買糕餅和小孩衣服。以前的大姑娘、小媳婦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有人認得馬殿臣的娘,因此也對不上號,並不知道這是誰。可糕餅鋪掌柜的卻接連遇到怪事,明明收的是銅子兒或是散碎銀https://read.99csw.com錢,過了一夜卻變成燒給死人的紙錢。
對於馬殿臣此人,世間眾說紛紜、褒貶不一,有人說他是好人,好得不能再好了,在家孝順父母,在外行俠仗義;也有人說他是惡人,因為他落草為寇,當過殺人不眨眼的土匪鬍子。這世上沒有十足的好人,也沒有十足的惡人,所謂是非功過,很難一兩句話說清楚,好人也備不住做過惡事,惡人也保不齊發一回善心,往往是善中有惡、惡中有善,善惡到頭因果循環!
布袋中那個東西說道:「你又不認得我,我也不識得你,為何帶我去你家?」
家裡人捶胸頓足、號啕大哭,無奈人已經死了,那時候也沒有剖腹產,孩子想必也已胎死腹中。馬殿臣他們家又不是多有錢的大戶人家,只得一屍兩命裝進一口薄皮棺材,找了個墳崗子草草下葬掩埋。簡簡單單拍了個墳包子,卻無墓無碑,經人指點在墳頭上插了一把黑紙傘。這是為什麼呢?民間傳說孕婦難產死後到了陰間仍會產子,這孩子還是得生出來,所以要插上一把黑傘,一來擋一擋陰曹地府的陰風,二來也別污了閻王爺的森羅殿。
布袋中這個東西為了活命,沒有別的辦法,只得應允下來。馬殿臣先將布袋打開一個小口,它從中吐出一道綠光,落在地上「骨碌碌」打轉。撿起來一瞧,鳥蛋大小一顆珠子,非金非玉、混濁無光,他把珠子揣入懷中,緩緩打開袋子。那個東西「嗖」的一下躥出來,鑽進亂草叢中,眨眼間蹤跡全無。
光天化日之下,又是兩個大老爺們兒在一起,才不至於屁滾尿流,但那也是嚇得夠嗆。二人仗起膽子走上前去仔細探聽,哭聲果然是來自墳中,吭哧癟肚,時斷時續。這兩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賣糕餅的心說: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一缸白面都進了你的五臟廟,現在可指望你了,你得把這鬼給捉了啊!總不能白吃閑飯不干事兒吧!哪承想這位高人也沒主意了,說好了捉一個女鬼,怎麼又出來一個小鬼?我這單槍匹馬一個人如何對付得了一大一小兩個鬼?這可不是我沒本事,是因為當初說好了一個鬼,而今多出來一個,不在我的計劃之內啊!兩人一合計,咱也別在這兒相面了,先去報官吧,當下一路狂奔就到了衙門口。官老爺升坐大堂,說:「你等何事報官?有什麼要老爺我給你們做主的?」一問情由也覺得怵頭,又不好置之不理,只得命人前去查看。官差奉命帶了十幾個民夫直奔墳崗子,到得近前,果然聽見有小孩啼哭之聲,打去墳頭土,只見其中埋了一口薄皮棺材,看樣子時間不長,埋下沒多久,土是新土,棺材板也是新茬兒。三下兩下撬開棺材,但見棺中一具女屍仰面朝天,右手之中攥了兩塊糕餅,身旁一個小孩正在啼哭。眾人嚇得魂飛魄散,縱然是大白天的,這事兒也太邪性了,擱誰遇見不害怕啊!自此以後,買糕餅的「女鬼」便再沒出現過。據說棺中啼哭的這個孩子正是馬殿臣,後來他是如何活下來的無人知曉,誰養的、誰帶的、誰抱走的一概不知。可是經此一遭,馬殿臣也被說成是生在陰間的惡鬼還陽!
馬殿臣聽出來這說話的不是旁人,正是此前他在墳地捉住的黃妖,抬頭一看房樑上空無一物,不知此妖躲在何處。他牙關一咬狠下心腸,來了個充耳不聞,添柴鼓風只顧燒火。樑上那個聲音開始出言恫嚇,又破口大罵,爺爺奶奶祖宗八輩兒,什麼難聽罵什麼,還咒馬殿臣以後發了大財也留不住,到後來慘叫哀號之聲不絕於耳。馬殿臣置之不理,直燒得砂鍋滾沸,但聽得「噼啪」一聲響,鍋蓋摔在一邊,鍋子裂開流出污血淌了一地,惡臭之氣撲鼻,樑上聲息皆無,其怪遂絕。
馬殿臣跟趙義一看這可壞了,黃泥巴掉在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了。深山老林之中沒有王法,讓人家打死也是白死,屍體往老山溝里一扔,半天的工夫就被豺狼虎豹啃成白骨,我們哥兒仨一路要飯,千里迢迢跑到關外幹什麼來了,敢情都是來送死來了!忙對參幫把頭說明情由,聲稱自己兄弟二人在山東老家活不下去了,走投無路闖了關東,想跟在各位大爺後邊,瞧瞧怎麼挖棒槌,萬不敢動盜搶行竊的歹念。趙義腦子快,眼珠子一轉跪下磕頭:「大爺,您行行好帶上我們吧,讓我們伺候各位大爺,我們不怕苦不怕累,什麼活兒都能幹。」
馬殿臣只覺兩耳生風,猶如騰雲駕霧一般,嚇得他緊閉雙眼,不敢再看。不知道穿過了幾道山樑,忽覺脖領子一松,掉到了一個地洞里,兩隻老虎揚長而去。馬殿臣雖沒被老虎咬傷,可這一路上被山石撞得七葷八素,當即吐出兩口鮮血。他掙扎著站起身來,發現地洞不算太深,多說過不去一丈,心下琢磨著:這老虎將我攝了來為何不吃?想存著等餓了再吃?思來想去不得要領,眼下還是逃命要緊,好在洞壁坑坑窪窪不算光滑,常言道狗急了還跳牆呢,此時生死攸關,馬殿臣逃命心切,手腳並用爬了出來。躺在洞口邊上氣兒還沒喘勻,但聽不遠處雜草聲響,心知是那兩隻惡虎又回來了,曠野荒郊沒個藏身的地方,見身後不遠有一株老樹,他似抓住救命的稻草一般,拼了命地往樹上爬去。還未爬到樹頂,耳聽得身後一聲獸吼,霎時間腥風四起,趕緊隱在枝葉之間藉著月色觀瞧,見那兩隻頭排虎可不是先前那麼連躥帶跳了,蜷著四肢並排伏行,身上馱了一個怪物!
馬殿臣心說「來了」,不敢怠慢,急忙拍去身上的土,畢恭畢敬跪下就準備給財神爺磕頭。衚衕口那位一眨眼到了他面前。馬殿臣這才看清楚,哪是什麼降世的財神,從頭到腳一身死人裝裹,一張大臉比白紙還白。一怔之下,對方伸出手抓過來,眼看拽到頭上了,馬殿臣驚呼一聲:「媽的媽我的姥姥!」有心想跑卻跑不了,這是條死胡同,身後的山牆有一丈多高,沒地方蹬沒地方踩,上天無路入地無門,猛然想起手上攥了一把筷子,他是臨時抱佛腳,也不知有什麼用,按賣餛飩的所言,抽出一根筷子扔了出去。說來奇怪,筷子扔了過去,但見那惡鬼一怔,倒退了七步。
話說馬殿臣他爹馬成一個人去闖關東挖棒槌,從此音信全無。扔下馬殿臣和他娘,母子二人相依為命。無奈年景不好,實在吃不上飯,只得流落到城中乞討為生。一晃到了年根兒底下,馬老夫人捻了兩捆線,讓馬殿臣換錢包頓餃子吃,卻又被糧鋪老闆奪了去。馬殿臣不敢回去跟娘交代,失魂落魄走到了一片墳地,沒想到遇上一件怪事。
關外將林蛙稱為「哈什螞」,這東西身上的肉好吃,也不咬人,捉到肥美的林蛙與山雞放在一個鍋里燉,喝酒下飯再好不過。按說這種東西沒什麼可怕的,可什麼也架不住多,成千上萬的哈什螞,鋪天蓋地地涌將來,看得馬殿臣他們三個人身上直起雞皮疙瘩。他們也不認得這是哈什螞,還當是河溝子里的癩蛤蟆。張仁一向膽小,驚呼一聲掉頭跑進了密林。馬殿臣和趙義一看他跑了,只得跟在後邊,怕他落了單兒又迷了路有危險。此時大群哈什螞開始圍殲被火堆引來的蚊蟲,由於這玩意兒實在太多,擁上來將火堆都壓滅了,冒出陣陣濃煙,腥臭之氣傳出去好幾里。馬殿臣和趙義跑了一陣子,卻不見張仁的去向。
書中代言,何為「喊山」?說白了是參幫口中的行話,等同於江湖上的「唇典」,但是迷信色彩很重。因為棒槌近似人形,又極其罕見,按民間的迷信之說,什麼東西有了人形,那就是吸收了天地靈氣、日月精華,年久即可成精。好比幾個人進山挖棒槌,一邊走一邊商量「咱們奔什麼什麼地方去,聽說什麼什麼地方有棒槌窯」之類的,這話讓成了形的棒槌聽見,它便會躲起來,你還怎麼找它?進了山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諸如此類,有很多忌諱。馬殿臣這仨滿不懂啊,正應了那句話,醋碟兒裏面扎猛子——不知深淺。
馬殿臣他娘一聽就不幹了,這位夫人也是個烈性之人,當時銀牙一咬、杏眼一瞪,偏不信這個邪,非要把孩子生下來,誰勸就跟誰玩兒命,拿一把剪刀抵住了喉嚨:「再勸我就先把自己扎死。」大夫和家裡人都不敢上前,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馬殿臣的娘疼得死去活來,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足足折騰了三天三夜,額頭上汗珠子往下滾,身下血水橫溢,指甲都摳進了床板,就這樣孩子還是沒生下來,自己卻已氣絕身亡——活活疼死了!
布袋中的東西忙道:「發財有什麼不敢想的?你聽我的,城隍廟後邊有一條六尺道,天黑之後你躲在道旁,等到夜半更深,定有一個官衣官帽的大老爺經過,你見了他二話別說,只管跪下磕頭。那是降世的財神爺,你給他磕一個頭,至少賞你一塊狗頭金。」
這一下雖然沒摔死,好歹那也是萬丈懸崖,沒被野獸啃了實屬萬幸。不知過了多久,等馬殿臣明白過來掙紮起身,天色已經黑透了。馬殿臣吐出幾口血沫子,用胳膊胡亂一抹,抬頭四下一看,月光下只見懸崖下有一株老樹,一抱多粗,不知多少年前讓雷劈過,上半截枝葉不存,下半截樹榦兀自屹立在林中,當中已經空了,爛出一個窟窿。樹洞中有道紅光忽隱忽現。馬殿臣一來膽大包天,從來不知道什麼叫怕;二來落到這等地步,與孤魂野鬼並沒什麼兩樣,反正窮光棍兒爛命一條,倒要看看是鬼是怪!
馬殿臣可不這麼想,他口上稱是,別過賣餛飩的,一路小跑回到破廟找了一個砂鍋,跟娘扯謊說有大戶人家搭棚舍粥,咱這兒離得遠,明天再去怕來不及,今天在那附近對付一宿,明兒一早去討粥。為娘的也沒多問,馬殿臣說罷揣上珠子,抱起砂鍋出了城。山東境內連年災荒,好多人家都跑沒了,地方上多有逃亡之屋。馬殿臣找了一處沒人住的破屋子,把砂鍋放在土灶上,撿拾枯枝燒火,等鍋里的水滾了,掏出珠子扔進去,又用兩塊磚頭壓住蓋子。忽聽屋樑之上有人說話:「你快把火滅了,咱倆還有個商議,這次我保你發財!」
說來巧了,走到半路又遇上昨天的圍幫,馬殿臣上前抱拳行禮,高聲叫道:「各位三老四少,還認得我嗎?」
這一年眼瞅過了臘月初八,馬老夫人把馬殿臣叫過來,交給他兩捆線,一捆是兩百股,讓馬殿臣拿去長街之上賣了。說話這時候還是大清朝,封建社會規矩多,山東乃孔孟之鄉,尤重禮教,婦道人家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拋頭露面都不成,當街做買賣成何體統?因此只能讓兒子出去賣線。臨走告訴馬殿臣,賣了錢去買上三斤白面、一棵白菜,再買點兒最賤的剔骨肉,大年三十兒那天包頓餃子吃。馬殿臣聽了娘的話,小心翼翼把兩捆線背在身上,又帶上一個盛米裝面用的空布袋子,高高興興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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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殿臣在這長白山裡也待了些時日,參幫、圍幫也都見過不少,此時一行人圍坐在一圈,當中一個年長的看樣子五十多歲,雙目如電、臉膛黑紅、腰身粗壯、胸脯挺直,一把花白的鬍子飄灑胸前,說起話來中氣十足,其餘人等言語間也甚是恭敬,應當是個為首的老把頭,便客氣道:「不是今天遇到各位,我這一宿又得餓肚子了,沒飯吃倒也還好說,卻難保不被那豺狼猛獸叼了去,落個屍骨無存,幸好您幾位收留,這是我的福分!」老把頭一擺手道:「兄弟太客氣了,都是在這山中討食吃的,行路之人互相幫襯一把也是應當,不少你這一口吃的。」馬殿臣又對老把頭說:「兄弟我在這山中挖棒槌,圍幫的也是見過不少,但像您列位這樣的可不多見。」老把頭一聽有些詫異:「兄弟這話是什麼意思read.99csw•com?我們有什麼不一樣的?」馬殿臣道:「尋常打圍的獵戶也都不是什麼有錢人,無非是些獵戶湊在一起,打些小獸混口飯吃,但見各位都是精壯漢子,火槍鳥銃帶的也齊全,坐立之間井然有序,非是一般的圍幫可比。」老把頭聞言哈哈一笑:「兄弟好眼力,朝廷雖然封山禁獵,卻有專門打官圍的獵戶,可都是受過皇封的,拿著一份俸祿,要替皇上看守龍脈,以報皇恩。我們就是打官圍的,比起那一般的圍幫自是不同。」說罷拿起身上的腰牌給馬殿臣看。馬殿臣認不了幾個字,看了一眼老把頭手中的腰牌,請教道:「官圍是如何打法?」老把頭拿起酒囊喝了一口,捋了捋鬍子,說道:「打官圍是給皇上打獵,朝廷要多少虎皮虎骨、鹿胎鹿茸、熊掌熊膽,我們按數打來進貢。」雙方正聊得熱鬧,突然颳起一陣惡風,圍著窩棚打轉兒,緊接著一聲虎嘯震徹天地,十來條獵狗嗓子眼兒里發出嗚嗚的動靜,體似篩糠,湊在牆角一動不敢動。話說打圍的帶著獵狗進山,那獵狗都是馴養出來的,別管是熊瞎子還是豹子都敢往上撲,十幾條獵狗往上一圍,什麼大獸也都能困住了,單有一節,唯獨老虎不行,那是獸中之王,甭管多少獵狗,一遇見老虎就變成貓了。屋裡坐的除了馬殿臣都是獵戶,為首的老把頭臉上變色,低聲叫道:「不好,山神爺要人來了!」山神爺暗指老虎,打獵的圍幫雖有鳥銃,卻不敢打老虎,首先在傳統觀念中老虎是山神爺,打獵的靠山吃山,全指望山神老爺護佑。其次獵戶帶的鳥銃威力不夠,打獐狍野鹿尚可,老虎的皮有多厚,一槍出去掛一身鐵沙子,非但要不了命,還得把老虎打驚了。打獵的圍幫遇上虎怎麼辦呢?過去有個規矩——扔帽子,都把頭上的帽子扔出去,老虎叼誰的帽子,誰自己出去讓老虎吃了,其餘之人落個活命。如今一屋子十幾個打獵的,一個個眼巴巴地全盯著馬殿臣。馬殿臣心裏明白,人家打獵的是圍幫,絕不會胳膊肘往外拐,真要是急了眼,推也得把他馬殿臣推出去。
那個東西說得天花亂墜,馬殿臣聽得動了心:「我信你無妨,但是空口無憑,你把你口中那個發綠光的東西給我,等我發了財再還給你,發不了財我拿去賣了,多少也能換幾個錢,否則說出仁皇帝寶來我也不放你。」
話說馬殿臣命和趙義二人懷揣棒槌,高高興興上路,想回老家買房置地娶媳婦兒,卻忘了「二人不放山」的行規,結果趙義起了貪心,下黑手將馬殿臣推下山崖。然而馬殿臣命硬福厚,自有神明護佑,一個要飯的趙義可害不死他。非但大難不死,還見到一個樹窟窿中紅光隱現。馬殿臣往身上一摸,火石火鐮尚在,於是撅了根松枝把上衣撕下一塊,纏在上邊捆成一根火把,走到近前借火光看向樹窟窿。不看還則罷了,這一看看明白了,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果然應驗了,這就是該著啊!不由得仰天大笑。原來樹洞中這是個七品棒槌葉,七個葉子各分五瓣,當中捧有一簇簇紅亮亮的棒槌籽兒,月光之下紅暈閃爍。馬殿臣雙眼放光,是兒不死、是財不散,該發財擋都擋不住,這就是命。顧不得許多,伸出雙手刨地,小心翼翼捧出這個棒槌,足有一尺來長,須葉俱全。馬殿臣不知道他挖出的這個大棒槌非比尋常,單有一個名字,喚作「鳳凰單滴淚」,千百年未必出得了一個,有多少銀子也沒地方買去。為什麼說樹洞子中長出的大棒槌是「鳳凰單滴淚」呢?傳說關外深山老林里有一種棒槌鳥,長得近似夜貓子,銜起棒槌籽兒到處飛,非得趕巧了讓一隻棒槌鳥把參籽掉在枯樹洞中,有了樹窟窿擋風遮雨做隱蔽,躲過挖棒槌的眼睛,地底下又有腐爛的樹根供其滋長,年深歲久成了寶參。長錯了地方不成,年頭不夠也不成,必須千年成形,並且長在枯樹洞中,才可以稱為「鳳凰單滴淚」,這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寶棒槌!
這一天正晌午,烈日高懸,曬得地皮「滋滋」冒油,手持黑傘的「女鬼」又進了店,跟往常一樣一聲不吭,抓起兩塊糕餅,往案子上扔下幾個銅錢轉身走了。那位說不對了,都說鬼見不得日頭,怎麼還能大白天的出來到處遊逛呢?您別忘了,她不是打了傘嗎?賣糕餅的拿起銅錢扔進水盆,卻不見銅錢沉底,當時冷汗直冒,手腳冰涼,心說:我這日盼夜盼的,終於把您給盼來了,急忙把高人從后屋請出來。高人一聽「女鬼」來了,也不廢話,兩眼一瞪眉毛一擰,抓住賣糕餅的袖子,拽上他出了店門。二人偷偷跟在「女鬼」身後,一路出了城,直跟到馬夫人的墳前,怎知眨眼之間,「女鬼」蹤跡皆無,墳中卻傳出嬰兒的啼哭之聲。
賣餛飩的打量了一下馬殿臣,點點頭說:「行,你小子命還挺大,真在衚衕中待了一宿?」馬殿臣心知賣餛飩的是位高人,雙手捧起筷子恭恭敬敬還給人家,又將半夜遇上的情形一五一十這麼一說。賣餛飩的見馬殿臣又冷又餓,說話都不利索了,哆哆嗦嗦地舌頭直拌蒜,當下給他盛了一大碗餛飩,撒了不少胡椒面兒。馬殿臣也不客氣,稀里呼嚕、連湯帶水把這碗餛飩喝下去,出了一身透汗,肚子里有了底,方才覺得還了陽。賣餛飩的對馬殿臣說:「城隍廟是什麼去處?這地方鬼比人多,沒有這硃砂筷子,我也不敢在此地賣餛飩,可我之前怎麼說你都不信,撞了南牆才知道回頭?你非進這條衚衕幹什麼?你要等的是什麼人?」
且不提馬殿臣得了寶棒槌如何高興,眼下還是從深山老林中走出去要緊,否則命喪於此,縱使有千年大棒槌相伴,那也是屍骨不得還鄉的孤魂野鬼。當下脫去破衣服,裹好大棒槌,仔仔細細、小小心心,唯恐傷了一須一葉,背在身上綁好了,瞅准了方向往山外走。他心中有了盼頭兒,腳底下這勁頭也足,何況以前要飯那幾年,練出一個好胃口:要說吃,可以一頓吃下去三天的飯量;要說餓,三天兩宿水米不進他也頂得住。馬殿臣瞅准了一處走上去,踉踉蹌蹌直走到天光大亮,來到山下一條羊腸小道上,找了塊山石坐在上頭,尋思歇一歇再走。可這一坐下來,就覺渾身骨頭節兒疼,累得拾不起個兒來,身上到處是傷,連血帶泥,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正當此時,遠遠望見前邊有一個人在低頭趕路,腳步急促細碎走得匆匆忙忙。馬殿臣一看高興了,心想:說不定這位身上帶了乾糧,同是趕路之人,我上前多說幾句好話,興許能討些個吃的。想罷三步並作兩步追了上去,往前一追才看清楚,這個人竟然是趙義!
馬殿臣覺得賣餛飩的多事,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去幹什麼與你何干?隨口應付道:「我上裏面等個人。」
再說這大獸吃罷了虎肉,鼻子嗅了一嗅,抬起頭來盯住馬殿臣藏身的老樹,突然人立而起,張口來咬樹上的馬殿臣。馬殿臣在樹上無從躲閃,他縱然勇武,也絕不是這大獸的對手,只得閉目待死。怎知大獸和猛虎一樣不會爬樹,躥了幾下夠不到馬殿臣。馬殿臣長出了一口氣,可是轉念一想,如此僵持下去,遲早掉下樹讓大獸吃了,連皮肉帶筋骨一百多斤,不夠這大獸塞牙縫的,想活命必須另尋他法。真得說是馬殿臣,福大命大造化大,當時也是急中生智,伸手往懷中一摸,摸到兩枚蜈蚣毒囊,抽出匕首在胳膊上劃了一個口子,將鮮血塗抹在毒囊上,往樹下一扔。大獸見得人血,伸出舌頭舔入腹中,吃下去才覺得不對,一聲巨吼震徹山谷。馬殿臣兩耳嗡鳴,所抱樹枝不住搖顫,樹葉子「唰唰」往下掉。再看那大獸以頭拱地,翻翻滾滾好一陣掙扎,方才倒地斃命。
布袋中的東西說:「小子,聽你說話山根清響、氣若洪鐘,不該是要飯的命,眼下困頓只是一時,將來發了財還愁沒飯吃嗎?你若是放了我,盡可以指點你一條財路,榮華富貴指日可待!」
閑言少敘,且說當年在這長白山提起馬殿臣的名號,那可了不得,都知道此人乃是名震一方的土匪頭子,真可以說是心狠手辣、殺人如麻,視人命如同草芥,弄死個人有如踩死一隻螞蟻。據說有一次馬殿臣殺人,把這一家二十幾口子裝進米缸,一字排開埋到地里,僅僅露出腦袋。他騎在一匹高頭大馬之上,馬後面拖一個鐵犁,催馬揚鞭在壟上一跑,鐵犁過處人頭亂滾,眨眼之間血流成河。俗話說「不凡之子,必異其生;大德之人,必得其壽」,這是說不同凡響之人,生下來就跟常人不一樣。據說他這股子狠勁兒是胎裡帶,還沒落草的時候便是如此,並不是說當了鬍子之後才變成這樣的。民間有這麼一種說法:馬殿臣乃女鬼所生,因此才這麼心狠手辣,善於爭強鬥狠,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嘴臉。
話是攔路虎,衣裳是瘮人的毛,媳婦兒一句兩句連三句,句句說在理上,問得馬成啞口無言,一句話都答不上來,怎麼呢?說得太對了!其一,關外的龍脈有八旗兵將嚴密把守,你挖棒槌等於在龍脈上動土,挖皇上家的祖墳,那是什麼罪過?非是一般的偷墳盜墓、欺君罔上,那叫意圖謀反,天大的罪過!一旦讓守軍擒獲,問都不用問當場就殺,按王法這叫斬立決。「咔嚓」一刀人頭落地你還得認便宜,敢刨皇上家的祖墳,萬剮凌遲、挫骨揚灰、全家抄斬、株連九族也不為過;其二,那地方殺人越貨的土匪太多了。關外稱土匪為「鬍子」,也叫「綹子」,因為這些人大多一臉鬍子,積年累月洗不上一回臉,鬍子貼在臉上打了綹,並且身穿黑衣,下山打家劫舍之時一字排開,從遠處望去一綹子一綹子的,故此得名。在關外挖棒槌,僥倖躲得過八旗軍,未必躲得過土匪,落到土匪手裡也不比落在官軍手裡好多少,照樣是圖財害命,躲過了土匪,山中還有那麼多吃人的虎豹豺狼,備不住就給野獸填了肚子;其三,馬成一個山東漢子,從沒離開過老家,更別提千里之外的長白山了,不識關外深山老林中的路徑,就算是誤打誤撞闖了進去,卻又如何走得出來?
轉過天來,馬殿臣編造個借口,跟娘說他晚上不回來了,出來直奔城隍廟。以往四處要飯,周圍的地方他都熟,城隍廟後頭的六尺道是條死胡同,進出都在一個口。雖叫六尺道,實際上可不止六尺,挺寬敞的一條衚衕,兩邊都是山牆。馬殿臣來到衚衕口,站一會兒,溜達一會兒,又跟牆角靠一會兒,拿大頂、折跟頭百無聊賴。好不容易等到定更天,剛要抬腿進去,忽聽見身後有人喊了一句:「你不要命了?」
馬殿臣笑道:「我和我娘乞討過活,整日里吃糠咽菜,多少天沒開過葷了,今天捉了你,正好帶回去開膛剝皮,燉爛糊了打打牙祭。」
馬殿臣擔心趙義,將兩樣東西揣好,大步流星往山下走,行至半路天色已黑。深山密林虎狼出沒,說什麼也不敢走夜路。恰好有個大窩棚,一夥兒打圍的獵戶在此歇宿。山裡有規矩,打圍的也好,挖棒槌的也好,不論認不認識,遇上了都要互相行個方便。馬殿臣進去尋了口吃的,和十幾個打獵的坐在一起說話。
可也不能總要飯,趕上年景好的時候,當娘的就在破廟裡給人家縫縫補補,干點兒針線活兒,過去管這一行叫「縫窮的」。很多窮漢光棍兒一條,衣裳破了捨不得扔,自己又不會縫補,干慣了粗活兒的手連針都捏不起來,只得麻煩這些大嫂子來做,也花不了多少錢,一兩個大子兒足矣,縫補好了,這衣裳又能穿上大半年,趕再穿破了,就接茬兒送過來補,那衣服都是補丁連著補丁,補丁摞著補丁,三環套月的補丁。馬殿臣他娘手巧,在家的時候,炕上一把剪子、地上一把鏟子,就沒有不會幹的活兒。如今母子二人無以為生,除了縫窮之外,夜間在破廟中點燈熬油捻線,預備過年的時候換點兒錢,好歹把年關對付過去。有錢人叫https://read.99csw.com過年,窮人過年那叫過關,尤其在老時年間,打一進臘月,大街小巷的年味兒就出來了,從臘八一直到正月十五,天天有例兒、頓頓有講兒,殺豬宰羊、白面饅頭都得提前預備下。窮苦人則不然,平時還能要飯,但是年關難過,過年那幾天沒地方要飯去。按照要飯的規矩,婚喪嫁娶、紅白喜壽事可以登門乞討,唯獨過年不行。大年初一要飯的登門,擱誰不彆扭,這一年還有個好嗎,那一堵心還不得堵心一年?還甭說是要飯的,過年那幾天大戶人家的下人都不能進主人屋,怕讓這些窮人沖了財氣。馬殿臣的娘知道年關不好過,到時候連縫窮的活兒都沒有,吃什麼喝什麼呀?過去有老例兒——正月不能動針動剪子,不吉利,但是進了臘月,要準備過年的新衣服、新鋪蓋、新鞋、新襪子,免不了用線,因此提前捻下幾捆線,等到臘月換點兒錢,買點兒米面過年。
前文書說到馬殿臣安葬了馬老夫人,在城中要飯混日子,因為講義氣敢出頭,一來二去的成了乞丐首領,手下聚攏了一幫小要飯的,無奈趕上了百年不遇的大飢荒,別說鄉下了,城裡的老百姓都餓死了很多。馬殿臣走投無路之下,跟張仁、趙義兩個拜把子兄弟去闖關東挖棒槌,可這三人什麼都不懂,在山上轉了好幾天,不僅沒挖到棒槌,還把張仁給走丟了。馬殿臣和他兄弟趙義喊了半天也沒回應,忙點上兩根火把四下找尋,發現前方落葉覆蓋,僅臉盆這麼大的一片沒有枯葉,還泛出暗淡的光亮。原來這是一片沼澤,關外俗稱為「大煙泡兒」,內中積滿了深不見底的淤泥,其上被枯枝敗葉所掩,根本看不出來。可見張仁受了驚嚇,顧頭不顧腚一腳陷進去,讓大煙泡兒悶住了,那還有個活?二人撅了根長樹枝,伸進去捅了半天也沒撈上什麼來。哥兒仨闖關東挖棒槌,還沒見棒槌長什麼樣,先死了一個張仁,真可謂出師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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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短截說,張仁死了之後,馬殿臣跟趙義哥兒倆一合計,棒槌還得找,不然咱也是沒活路。奈何兩人什麼都不懂,沒頭蒼蠅一樣亂撞。正在路上走著,前邊過來一隊人,大概有個一二十口子,看裝扮聽說話,像是在山裡找棒槌的參幫。二人一想「咱倆瞎轉悠肯定是不成,不如跟在參幫後頭,看看人家怎麼找棒槌」。不過參幫的人常年放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豈容外人尾隨偷窺?轉過一個山口,突然掉頭圍住這二人,為首的把頭問馬殿臣和趙義:「你倆想搶棒槌不成?憑你們這樣兒,真是吃了熊心、咽了豹膽!」
馬殿臣心想:能不能發財尚且兩說,眼下可還挨著餓,今天吃什麼呢?他在周圍找了一陣兒,還真不錯,逮了兩隻大刺蝟,一手拎一個回到破廟,把白天怎麼賣線,怎麼讓糧店老闆搶了錢,一五一十跟娘一說。為娘的也覺無奈,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沒處說這個理去。娘兒倆一齊動手,從河邊挖了塊泥,將倆刺蝟裹成兩個大泥蛋扔進火堆,過一陣子再用樹枝扒拉出來,砸開黃泥一看連刺帶皮全沾在泥上,把泥扒拉乾淨,中間僅有白|嫩嫩的肉。相傳刺蝟乃是五大仙家中的白家,吃了它還了得,不怕遭報應嗎?您可別忘了,人餓急了沒有不敢吃的,鬧飢荒這幾年,也不管是刺蝟、草蛇還是耗子什麼的,真可以說逮住什麼吃什麼,狐狸和黃鼠狼子也不是不敢吃,只是不好逮而已,否則這五大仙家已經讓母子二人吃遍了。馬殿臣沒敢告訴娘在墳地里碰上的東西,他有個思忖,萬一跟娘說了,娘一害怕不讓自己去,豈不錯過了發財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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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接前文,閑話不提,正說到馬殿臣被兩隻頭排虎叼到一個地洞里,捨命爬出來,原以為得了活命,沒想到兩隻惡虎馱來一個大獸。從沒見過這個東西,似虎非虎,身形比猛虎大出一倍有餘,兩隻頭排虎在它身下如同兩隻小貓,而且全身皆黑,頭如麥斗,鋸齒獠牙,嘴上的鬍鬚根根露肉、條條透風,足有筷子粗細,兩個銅鈴大眼凶光畢露,從虎背上躥下來探頭一望,見洞中空無一物,怒不可遏地仰頭長嘯,嚇得兩隻頭排虎體如篩糠。
真得說是冤家路窄,也應了一句話「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馬殿臣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三兩步追到跟前,在趙義背後高叫了一聲:「兄弟哪裡去!」趙義聞聲猛一轉身,三魂立時嚇丟了七魄,只見來者身上、臉上又是血又是泥,光了個膀子,與其說腿上穿的是褲子,倒不如說是幾十片迎風招展的破布條,晃晃悠悠奔自己就衝過來了,瞧不出是誰,聽說話聲卻似馬殿臣,直如晴天響個霹靂。趙義吃了一驚,話都說不利索了,戰戰兢兢問了一句:「馬……馬殿臣?你……你是人是鬼?」
馬殿臣是越想越氣,越氣越恨,心中一發狠,拔出隨身的刀子,對趙義的死屍說道:「我得瞧瞧你這皮囊中裝了怎樣一副心腸!」說話給趙義開了膛,掏出心肝肚肺,一件件在日光下翻看,看罷多時,自言自語地說:「我還當你這廝長了黑肝腸,卻也和尋常的豬狗相似!」馬殿臣一來餓得狠了,二來殺人之後狂性發作,便將趙義的心肝一刀一刀割開來生吃了,方才出了胸中一口惡氣。他抹去嘴邊血跡,又扒下趙義的衣服自己穿上,揣上那個三品葉的棒槌,抬腳將死屍踹到路邊的亂草叢中,大踏步走出了深山。
適逢日本入寇平壤,大清朝將派大軍去朝鮮打仗,到處都在徵兵,來者不論出身,也不管你是幹什麼的,偷雞摸狗、殺人越貨一概不問,只要有個百十斤肉,上陣可以給官老爺擋一擋槍子兒就行,過去簽字畫押摁個手印兒,當場給你兩吊銅錢。老百姓都說這兩吊錢是「買命錢」,拿了這個錢,這條命就不是你的了。

1

買餛飩的點點頭:「你這孩子,黑天半夜不回家睡覺,去城隍廟幹什麼?」
如果這一個人倒上霉,真是喝涼水都塞牙,放屁都能把腳後跟崩了。馬殿臣回到山東老家還是沒活路,一咬牙一跺腳,決定二闖關東。這一次可讓他走了大運、發了大財、倒了大霉!
馬殿臣一心惦記趙義的安危,沒心思上山打圍,要回定風珠,抹頭又往山下走。老把頭追上來叫住馬殿臣,從懷中掏出了一棵三品葉的棒槌,想換馬殿臣背在身上的大獸皮。馬殿臣接過棒槌在手,掂了掂分量,這棒槌緊皮細紋,少說也有個五六兩,過去那會兒是小秤,十六兩一斤,所謂「七兩為參、八兩為寶」,半斤的棒槌世上少見。這棵棒槌多了不敢說,在山東老家換上幾畝良田綽綽有餘。老把頭對馬殿臣說:「好漢,這是我們兩天前挖的棒槌,俗話說隔行如隔山,你是放山的,我是打圍的,正所謂一物找一主,各有所歸,能不能讓我用這棒槌換你的獸皮?實不相瞞,你這獸皮可值老鼻子錢了,這東西喚作獕,乃山中獸王,兇惡無比,平日以虎狼為食。關東山打圍的有句老話『十虎出一豹,十豹出一獕』,熊與虎配出獕,長白山林深雪厚,老虎常見,豹子稀少,遇上十次虎也遇不上一次豹子,獕更為罕見,遇上十次豹子不見得遇上一次獕,它這一身皮比上等的虎皮貴出幾倍。我這棒槌雖然稱不上寶,卻也不是小貨,你換去絕不吃虧。我得了這張皮子也不賣,帶回去做成一件皮襖,往後鑽山入林添幾分威風。」馬殿臣不懂獸皮價值幾何,這個棒槌卻是真金白銀,心想換了倒也無妨,當場將獸皮換成棒槌,小心翼翼揣在懷中,甩開大步趕下山,以蜈蚣丹在葯莊子換來了「九扣還陽草」。趙義也是命大,還有這麼一口氣兒了,服下九扣還陽草煎的葯湯,躺了三五日便可下地走動。馬殿臣拿出棒槌給他看,趙義大喜過望,如今有了這個棒槌,足夠在老家置辦幾畝薄田,再也不用為吃飯發愁了!
打官圍的獵戶們對馬殿臣肅然起敬,拱手說道:「壯士放心,今日你深明大義鋌而走險,替我們擋災避難,交代的事情豈敢不從,倘若你命大不死,我等必有重謝。」
臘月天黑得早,馬殿臣定住身形四處觀瞧,隱隱約約看見一個個高低起伏的墳頭,西北風捲起的墳土上下飛揚,周圍枯草長得半人多高,東搖西擺瑟瑟作響。這要是換成旁人早嚇壞了,馬殿臣卻不怕,打小跟老娘到處要飯,什麼地方沒住過?前幾年鬧災荒,餓殍遍野,路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下來就穿,人窮到家了沒那麼多忌諱,橫豎好過凍死。馬殿臣發覺走錯了路,也沒當回事兒,扭頭正待往回走,卻見墳圈子當中有一團綠色的鬼火,在墳頭上忽明忽暗、時隱時現,瞅著挺瘮人。他多曾見過墳地中的鬼火,可都是星星點點、飄忽不定,卻從沒見過固定在一處的,也沒有綠的,心下覺得奇怪,想起以前聽人說過「銀子埋得年頭久了,會成精作祟,夜間放出綠光」,如若這墳中有個銀窖,那可真是老天爺開眼了!馬殿臣一時間財迷心竅,早把這個「怕」字扔在了腦後。當即俯下身形,撥開蒿草,躡手躡腳摸過去。來到近處一看是個半人多高的大墳頭,墳前的石碑已經沒了,也不知哪朝哪代的古冢。此時雲陰月暗,隱隱約約看到墳頭上趴了一個東西,卻並非窖銀,這個東西是活的!
馬殿臣生來膽大包天,從沒怕過什麼,憋著能發財,吃了秤砣鐵了心要進這條衚衕。賣餛飩的勸不住他,只得嘆了口氣:「良言難勸該死的鬼,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自來投!」嘆罷收起餛飩挑子回家,走出幾步又轉過頭來,尋思雖然非親非故,這畢竟是個孩子,還是救他一命吧,於是叫住馬殿臣,從挑子上取下一把筷子交給他說:「你且聽我一句話,對與不對你也不吃虧。攥上這把筷子進衚衕,萬一遇上兇險,你就扔筷子,可別一把都扔了,一根一根扔,切記!切記!」說罷擔上餛飩挑子,搖搖晃晃地去了。
馬殿臣到關外以來常聽人說,深山老林中有的是妖魔鬼怪,可也是說的人多,見的人少。他一看松樹上的情形,心知此乃天雷擊妖。他也是膽大不信邪,在樹下放了一土槍,只聽「轟」的一聲響,那個小孩從古松上栽了下來。原來馬殿臣這槍一響,是從下邊往上打,驚得那小孩一愣,趕巧一個雷劈下來,來不及用旗子去擋,正被雷火劈在頭頂,落在地上變成一條扁擔大小的東西,頭頂兩根兩三尺長的須子,沖馬殿臣就躥過來了。恰在此時一道白光刺眼,又是一個炸雷擊下,那東西長拖拖地倒在地上不動了。轉眼間烏雲散開,馬殿臣低下頭仔細一看,好大一條蜈蚣,足有扁擔那麼長,讓雷劈掉了半個腦袋,一股焦臭之味撲鼻,之前的兩面小旗變成了兩塊臟布。書中代言,古松上的蜈蚣活到千八百年,憑的可不是朝吞日精、暮采月華,它乃是惡修,專采血食,說白了是吃人,吃夠九十九個人腦子,已然可以幻化人形,如若吃上一百個,則飛天徹地無所不能,誰也降不住了,這才引來天雷誅妖。可這東西不知從何處得來兩塊女人用過的臟布,天雷劈不了它。馬殿臣在松樹下打了一槍,誤打誤撞除了這個妖怪。故老相傳,蜈蚣身上有定風珠,能夠起死回生。馬殿臣開膛破肚一探究竟,果真找出一個綠幽幽的疙瘩,雞蛋大小、黯淡無光,不知這東西能否救下趙義。他將定風珠揣在身上,又撬開蜈蚣的顎牙,拔下兩個毒囊,其中有罕見的劇毒,帶下山能換幾兩銀子。
上回講到馬殿臣稀里糊塗走到一個大墳圈子,無意之中捉了黃妖,卻上了黃妖的當,好懸沒讓鬼掐死,多虧遇到了高人,給了他一把硃砂筷子,這才保住了性命。前文咱們說過,馬殿臣有仇必報,不可能憑九*九*藏*書空吃啞巴虧,一狠心把黃妖除了。黃妖死前咒他心黑手狠,以後發了大財也留不住。此乃后話,按下不提。
馬殿臣不明所以,握住一把筷子進了衚衕,心說:這賣餛飩的真有意思,多半是看我小成心嚇唬我,幾根筷子如何保命?又尋思等我撿了狗頭金,明天一早吃他的餛飩,順便把筷子還給他,看他怎麼說。說話行至衚衕盡頭,也是一道山牆,牆壁高聳,擋住了燈火,好在月明星稀,不至於什麼都瞧不見。馬殿臣蹲在牆根下邊等財神爺,約莫過了一個更次,正犯困打盹兒呢,忽然颳起一陣陰風,兩旁房脊之上的瓦片「嘩楞楞」作響,他發覺身上一冷,一抬頭見從衚衕口進來一位,看不清長相,但是穿得寬袍大袖的,不是一般人的打扮。
馬殿臣福大命大造化大,闖關東挖到了寶棒槌「鳳凰單滴淚」,殺死仇人趙義吃了心肝,奈何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講的就是個世事無常、福禍相倚,該是你的財跑不了,不該是你的也留不住,只能說是這九九八十一難還沒湊夠數,不到他發跡之時。且說馬殿臣用寶棒槌「鳳凰單滴淚」換了一口袋銀子,一兩也沒來得及花,轉眼之間又是半子兒皆無,無奈在關外乞討要飯。眼瞅著到了天寒地凍的時節,他身上單衣單褲連一兩棉花也沒有,只好披個破麻袋片子到處逛游。常言道「十層單不如一層棉」,更何況披個麻袋片子頂得了什麼用?眼看要凍死了,客死異鄉,有好心人看他可憐,便出主意讓他去投軍。馬殿臣一聽這也是條活路,軍隊好歹能給口飽飯吃,如若戰死沙場,那也是命該如此。
馬殿臣他娘聽完丈夫這一番話,苦笑了兩聲搖了搖頭。別看她是個村婦,可也有幾分見識,心知馬成說的天花亂墜是為了讓自己有個盼頭,可去關外挖棒槌的人有幾個能回來,還不是大都死在了外頭?當即說道:「人家闖關東開荒種地求一碗飯吃,你卻膽敢進山挖寶?想那長白山是大清朝的龍脈所在,一向有官軍把守,你隻身一人哪還有個活啊?也罷也罷,反正也沒活路了,你頭前給我們娘兒倆探好了路,在下邊等我們一等,等我們娘兒倆餓死了,咱一家三口在黃泉路上重逢!」
馬殿臣和弟兄們奮勇殺敵以少勝多,然而這一次戰鬥無法扭轉大局,清軍終究一敗塗地,死傷無數。馬殿臣九死一生保住一條命,沒有戰死沙場,隨軍敗退回關內整編。由於沒有糧餉,眾兵勇一鬨而散,本就是為了吃穿來的,現在什麼都不管了,還當什麼兵?
哥兒倆辭別了東主,由趙義把棒槌包好了帶上,收拾行裝上路,翻山越嶺返回老家,一路走一路合計換了銀子如何使用。趙義在關外這幾年,已然是一口的土話:「咱先找個飯館子,整上一大盆燉肉、兩罈子上等燒鍋,狠勁兒造一把,再去堂子找個條兒順盤兒亮的姑娘,嘚瑟完了來上兩口大煙,那可太仙兒了!」
馬殿臣知道趙義這麼說只是痛快痛快嘴,都是窮怕了的人,有了錢他也捨不得這麼造。兩個人邊說邊聊,一前一後往山裡走,不知不覺就來到一處懸崖邊上。馬殿臣見前邊無路可走,轉過頭來正要下山,趙義卻突然變了臉,伸出手來往前狠狠一推,咬牙切齒地說了聲:「我去你的吧!」當場將馬殿臣推下深崖。正所謂「窮生奸計,富長良心」,人窮怕了沒有干不出來的事情,見財起意就想著獨吞了。趙義揣著這個棒槌,心中便想:我憑什麼跟你平分,我一個人得了它,回家夠買一畝地再娶一房媳婦兒,和你分了夠買地就不夠娶媳婦兒,打我又打不過你,怎麼把你整死呢?他心中暗暗發狠,藏下害人的心思,眼珠子滴溜溜亂轉,琢磨如何弄死馬殿臣。一路挨到懸崖邊上,正是下手的機會,心中叫了一聲「好」,這是老天爺要成全我啊!當初馬殿臣如何替他挨板子、哥兒倆如何稱兄道弟、馬殿臣如何捨命上山給他找葯,此時此刻全忘了,牙一咬、心一橫、眼一瞪,冷不丁給馬殿臣來了這麼一下。馬殿臣雖有一身把式,但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當時心頭一緊,「啊」了一聲身形不穩,一個跟頭翻下山崖。打高處往下一掉,心說:完了,想不到自己死在過命的朋友手上,看來「二人不放山」這個忌諱不得不信,怪只怪自己看走了眼,交錯了朋友。霎時間萬念俱灰,雙眼一閉只等摔成肉餅了。怎知他命不該絕,或說是蒼天開眼,讓絕壁上伸出來的一棵松樹擋了一下,再加之懸崖底下有二尺多厚的落葉,這才沒摔個屍骨無存,那也昏死了大半天,讓松樹枝條扎得千瘡百孔,衣衫盡破,慘不忍睹,渾身上下全是血,跟個血葫蘆似的。
放山有個規矩,一個人去可以,那叫「單撮棍兒」,三五個人結伴也成,還有好幾十人結成參幫的,喚作「拉幫放山」,卻最忌諱二人同行,以免兩個人中有一個見財起意,下黑手害死另外一個,近似於關內「二人不看井,一人不進廟」的說法。馬殿臣一行三個人,沒犯這個忌諱,出門上路也不用收拾行李,窮得僅有一身破衣爛衫,白天當衣裳穿,夜裡當被子蓋,死了一埋又是裝裹。簡單地說吧,他們仨一路要飯奔了山海關,這幾年朝廷開禁,混出關去並不難,出了關一邊打聽一邊走,不一日來到長白山腳下。進山一看三個人都見傻,先前想得容易,以為但凡出來折騰折騰也好過在老家餓死,萬一挖出個大棒槌,下半輩子可以足吃足喝,買田置地娶妻生子了,卻忘了一節——隔行如隔山。你別看棒槌天生地長,挖出來便可換錢,其中的門道那可太深了,三天三夜都講不完,他們三人綁一塊兒這幾百斤肉沒長一根會挖棒槌的筋,連棒槌長什麼樣都不知道,又不會「喊山」,還以為隨便一溜達就能讓棒槌葉子絆個跟頭呢。
馬殿臣一聽這東西不但會說話,口氣還挺橫,心下十分詫異,不過兜住了逃不掉,可見沒有多大能耐,於是應道:「那還用問,當然是帶回家去。」
馬殿臣這孩子膽大包天,打小沒怕過什麼東西,又往前挪了挪湊近了定睛一看,這東西比貓大比狗小,似貓非貓、似狗非狗,說是狸子卻又不太像,嘴頭子又黑又尖,支著兩個耳朵趴在墳頭上,口中吞吐一道綠光。他從沒見過這樣的東西,可好歹是個活物,土地爺吃螞蚱——大小是個葷腥兒,捉回去下了湯鍋,夠娘兒倆一頓嚼穀。他手上沒別的傢伙,只有那個空布袋子,趁那東西不防備,偷偷摸過去掄起大口袋往下一罩,不偏不倚正好套在當中。馬殿臣心中高興,連忙扎住袋口,拎起來扛在肩上,轉身往墳地外邊走。那個東西不幹了,這怎麼話說的,稀里糊塗就被裝口袋裡了,在袋子中東一頭西一頭亂撞。馬殿臣心說:這東西太不老實,一會兒別再把我的口袋撞破了!正尋思找塊大石頭給它砸死,沒想到布袋中的東西口作人言,尖聲細氣叫道:「大胆的潑賊,你捉我幹什麼?」
馬殿臣在縣城佔了一塊地盤,手下有一百多個小要飯的,平時也不用他出去要飯,閑來無事成天拜師傅練把式,寒來暑往春去秋還,樹葉子綠了幾回又黃了幾回,不覺已是十五六歲的大小夥子了。這一年又發生了大旱,旱得河裡跑馬、石頭冒火、土道生煙、莊稼地拔裂,縣城中的老百姓都餓死不少。馬殿臣一看別在這兒等死,把手底下人都散了,讓大伙兒出去逃難,各尋各的活路。他見別人都走了,心想:我去哪兒呢?以前聽他娘念叨過,那一年也是大飢荒,他爹馬成隻身一個人去關外挖棒槌,從此再沒回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知是讓官兵抓住砍了腦袋,還是在深山野林中被野獸吃了。馬殿臣左思右想,倒不如我也去關外闖一闖,反正窮光棍兒一條,死在什麼地方不是個死?他將手底下那一百多個小要飯的全打發走了,身邊還有倆過命的窮朋友,平時經常在一起混,一個叫張仁,一個叫趙義,這二人也決定跟馬殿臣走。關外雖然山高路遠,卻是大清龍脈所在,地廣人稀到處是寶,老林子里的獐狍野鹿、各式山珍,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兔子往腿上撞、山雞往飯鍋里飛,從河裡舀瓢水也能帶出兩條大肥魚,不過真想發大財還得說是挖棒槌。哥兒仨商量定了,說走就走,也沒什麼牽挂,一同到關外放山挖棒槌。
那大獸勃然大怒,抬起爪子摁住兩隻猛虎,張開血盆大口左撕右咬,兩隻頭排虎轉眼之間命喪當場。馬殿臣躲在樹上看得心驚肉跳,心說:這東西太厲害了,居然可以吃老虎,兩隻頭排虎在它面前還不如兩隻貓!
一連在山上轉了幾天,棒槌葉子都沒見到半片。這天晚上三人找了一塊空地,籠起火來歇宿,腹內空空難以成眠,只好圍在篝火前聊閑天兒,無非說些窮光棍兒發財的白日夢。篝火可以防止野獸靠近,卻引來了無數的蚊子和小咬兒。時下正值秋季,蚊蟲逮著活人往死里叮,山裡的蚊子叫海蚊子,個兒大嘴長,叮上一口又疼又癢,難受勁兒往心裏鑽,十天半個月都好不了。三個人挨不住這個咬,想起艾草燃煙可以熏蟲,只好起身去找,忽聽遠處草叢中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不知是什麼東西,聽來為數眾多。哥兒仨仗起膽子過去一瞧,竟是無數又大又肥的林蛙,黑壓壓的一大片。
軍中吃得飽穿得暖,馬殿臣身上沒少長肉,不過可不白吃這份軍餉,他練過把式又膽大過人,打起仗來願出死力,衝鋒陷陣屢立戰功,只要到了戰場之上,肯定是打頭往前沖,一點兒不含糊。同營中的小兄弟們都敬佩他,把他當大哥。軍官見馬殿臣如此英勇,也高看他一眼,破格讓馬殿臣使用馬提尼步槍。清朝末年的軍隊,大多兵勇仍使用大刀、弓箭,有槍也是極為笨拙的一種土火銃,俗稱「大抬桿」,一桿有好幾十斤重,一個人都使不了,必須得是兩個人,一個在前頭用肩膀扛住槍管,再燙手也得抬穩了,另一個在後頭摟火射擊,三五次下來前頭抬槍這個兵勇耳朵就給震聾了。那也比掄大刀擋槍子兒的差事好啊!不用衝上去近身肉搏,命起碼保住了。即使在袁世凱的新軍之中,也不是個個配發快槍。上官抬愛,破格給了馬殿臣一支馬提尼步槍,射程和準頭比「大抬桿」強出百倍。馬殿臣起初僅僅為了有口飽飯吃,有件衣服穿,免得凍餓而死,這才從軍上陣,哪知道天生是這塊料,膽子又大,一身本事在行伍之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在一次戰役中,他所在的部隊剛登上一個山頭,日軍就攻到了。當時日軍都穿黑色軍裝,黑褲子、黑上衣,腰裡系皮帶,黑帽子、黑鞋,腿上打白綁腿,居高臨下一看,日軍漫山遍野,真好似黑雲萬朵。山頭上的清軍才幾千人,攻上來的日軍不下兩三萬。見了這個陣勢,清軍兵勇未戰先怯,眼見這場仗沒個打,日軍那個炮打得「咣咣」的,清軍這邊不僅沒有炮,槍也不如人家,況且敵眾我寡,如何守得住陣地?當官的也嚇傻了,見日軍發起了衝鋒,丟盔棄甲頭一個跑了。別看上來的時候磨磨蹭蹭、小心翼翼跟在兵勇的後邊,這逃跑可一點兒都不含糊,嘁里咔嚓就把盔甲都扔了,撥轉馬頭一溜煙兒是人影不見,那叫一個快啊!眾兵勇見軍官臨陣脫逃,那還打什麼仗,不免一陣大亂。馬殿臣是個不怕死的,趴在山頭上舉起步槍,睜一目眇一目將槍口對準手握指揮刀的日本軍官,一槍放倒一個,三槍打過出去,撂倒了三個軍官。其餘的清軍兵勇正亂成一團,有膽小的想逃,卻因一時慌亂還沒摸准方向,當然也不乏膽大想打的,奈何當官的跑光了無人指揮。馬殿臣這麼一帶頭,他身邊那些小兄弟也不跑了,抬槍的抬槍,摟火的摟火,與攻上來的日軍展開了一場血戰。馬殿臣這幾個人帶動了一整營,這一個營又帶動別的營,整支清軍死守山頭陣地,打退了日軍一次又一次的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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