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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金王馬殿臣(下)

第七章 金王馬殿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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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書說到遲黑子被人點了炮,落了個身首異處的下場。馬殿臣聽聞噩耗,有如晴天遭個霹靂,綹子里的大小土匪無不捶胸頓足、放聲大哭。別看遲黑子是土匪頭,骨子裡卻是俠肝義膽的山東好漢,對手底下的弟兄們視如手足,從未虧待過半分,要是趕上哪個兄弟砸窯的時候丟了性命,家裡尚有父母雙親的,綹子里出錢養老送終、生養死埋。所以遲黑子這一死,綹子里上上下下無不悲痛欲絕,賭咒發誓要給大當家的報仇。
剛上山入夥的土匪,都從最底層的「崽子」做起,出去砸窯也好綁票也好,不給發噴子,只能使「青子」,也就是刀。砸窯的時候還得沖在前頭,窯里的炮手火力再猛,也得往上沖,遇上官軍還要斷後,給大當家擋槍子兒,這叫「前打后別」,再危險也不能退縮,否則不被官軍打死,也得讓綹子里的兄弟們「插了」。
正房堂屋太師椅上端坐一人,不用問都知道,這位是東家。四十多歲的年紀,臉上有紅似白長得挺富態,身上穿得也講究,深灰色的長袍外套青布馬褂,這時候還沒入冬,頭上沒戴帽子,一條大辮子油光鋥亮,可見平時沒少吃好東西。東家已聽下人講了馬殿臣的來意,說話倒也客氣:「我這兒的炮手、棒子手不多,可也不少,有這麼十來個,你既是想來我們家干,多你一個不多,少你一個不少,無非多雙筷子。不過你也知道,這個年頭兵荒馬亂,有多少人吃不上飯,我這兒也不能白養閑人,你是會使槍,還是會使棒?」
「許家窯」佔了半座山,院牆跟城牆似的,上頭寬得能跑馬,牆壁外圍密密匝匝一圈炮孔,四個角上起了碉樓,門口高插紅旗,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炮手、棒子手不下一百多人,戒備十分森嚴。馬殿臣想等天黑再動手,怎知剛進許家窯,頭上便挨了一悶棍,眾炮手衝上來,黑壓壓的槍口已經頂住了腦袋,有人掏出牛筋繩子,抹肩頭、攏二背,將馬殿臣捆了一個寒鴉赴水、四馬倒攢蹄兒。
土頭陀自從會走路,到處跟他師傅鑽墳洞子,打小穿的衣服,都是在古墓里殉葬的童男童女身上扒下來的。十來歲的時候師傅去世留下他一個人,他便從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常年住在古墓山墳之中。人們也怕他,見了他都以為見了妖怪,有多遠躲多遠,避之唯恐不及。後來有個跑江湖賣藝的路過墳地,剛好看到土頭陀從墳洞中鑽出來,也被嚇得不輕,以為不是野人便是殭屍,躲到墳后看了半天。看了一陣子瞧出這是個畸形的怪人,於是設法將土頭陀捉住,逼他吃下啞葯又戳聾了耳朵,套上鎖鏈到處招人來看,藉機斂財。平時關在牲口棚里,衣服也不給穿,有一天綁縛不緊,土頭陀從牲口棚里脫身出來,三更半夜跳到炕上生生咬斷了賣藝的脖子,又掐死了他全家良賤,滿臉是血出逃在外。土頭陀從小在墳里長大,沒人教過他殺人償命的道理,轉天在街市上到處亂走想找口吃的,結果很快讓官府拿住。雖然江湖藝人乃咎由自取,但是其家人皆屬無辜,查明之後往上邊一報,也斷了個槍決,打在大牢中好幾個月了,只等秋後槍斃。
馬殿臣找了這麼一家,打遠處一看家業絕對夠大,大院子圍牆高聳,周圍的大田一望無際,還都是好地。關外常年封山,土壤肥沃,地里的黑土抓一把能攥出油來,那還稱不上好地。必須在水邊上,利於灌溉,土地也齊整,那才叫好地。很大一部分種了煙草,關東煙雖然沒在東北三寶之列,卻也舉國聞名,葉片厚、油脂多、煙味濃醇。山東也產煙葉,馬殿臣又是庄稼人出身,知道煙葉子最吃地,種過煙草的地,種一年得緩三年,否則什麼也長不出來,然而種這一年的煙草,卻頂得上十年種莊稼的進項。馬殿臣一瞧這是家大業大的大地主,上門找碗飯吃應該不難,當即邁步走了過去。此時雖是大白天,卻也是大門緊閉,上前把門叫開,出來一個下人,馬殿臣說明了來意,下人進去通稟,過了一會兒這個人再次出來,招手讓他進去。趕等馬殿臣進去一看,這家可太闊了,進門先是一個大場院,兩邊堆放各式農具,還有牲口棚子,院門的兩側各有一排房子,屋前搭著梯子直通院牆的頂部,看意思是炮手們住的地方。再往院子深處看,一排排的房屋橫平豎直,里裡外外說不清有多少進。下人帶領馬殿臣一路穿房過屋,到了當中的一進院子,屋舍比前邊講究多了,青磚鋪地,迎面三間正房,東西廂房、東西配房、東西耳房,兩側還有跨院兒,估計這是東家的住處。
關外地廣人稀,大地主家都有千頃良田。通常在當中起一個大院子,周圍全是莊稼地,這是為了幹活兒近便,過去說「近地」乃是一寶,就是這個意思;同時也為了視野開闊,一旦趕上土匪打家劫舍,可以從遠處望見,及時做好防備。在這樣的地主大院子中,除了本家的人口之外,連同下人、長工、佃戶、炮手都住在裡邊,一個大院子住上幾百口人也不出奇。收了工連牲口、農具全帶回來,大門放閂二門落鎖,四周有壕溝,院牆上有炮樓,炮手往來巡視,好似碉堡一般,土匪沒有大炮,人馬再多也打不進去。
原來又是血蘑菇報的信,他跟許大地主勾結官府設計擒拿匪首馬殿臣,事先早有布置,四處都是伏兵。馬殿臣一時大意,讓人家來了個關門打狗,身上帶的槍和寶畫全讓人家繳了。血蘑菇一看可逮住馬殿臣了,這幾年真讓馬殿臣把他追怕了,慫恿許大地主立刻把馬殿臣的腦袋砍下來,再拿人頭去領懸賞,以免留下後患。可是好不容易活捉到一個有字型大小的大土匪頭子,上上下下都等著邀功請賞,又有官府派過來的人,許家也不能自作主張,便將馬殿臣打個半死,裝到大車裡連夜押送省城。
馬殿臣也是個苦出身,別看殺人如麻,卻最見不得苦命之人,看此人實在可憐,跟別的囚犯一打聽,得知這個人沒名沒姓,別人管他叫「土頭陀」。東北民間傳說中黃鼠狼子變成人是「土頭陀」。聽說他剛一落地的時候,爹娘看生下來一個怪物,不敢留在家裡招災,摁水缸里淹死又下不去手,趁半夜扔到了墳地。也是命大沒讓野狗吃了,卻被一個偷墳盜墓的老賊撿到,抱回家當了徒弟。
贖秧子得給土匪進項,「大項」、「小項」一樣不能少,「大項」是錢,「小項」是東西,趕上有錢的人家想贖人,得出多少錢呢?大項5000銀元,小項煙土200斤、茶葉200斤、糧食100擔、燒酒50罈子。小門小戶會少要一點兒,那也夠傾家蕩產的。土匪雖然心狠手辣,但是輕易不撕票,活秧子可以換錢來,死了一文不值。有的綹子之間還互相倒秧子,你要不出錢來,便宜點兒賣給我,我有辦法讓他們家掏錢。可也真有家裡實在拿不出錢來的,有的秧子在綹子里待上一兩年,直到死在秧子房也沒人來贖,這就砸手裡了。還有的人家吝嗇,有錢也不贖人的,要錢不要命,這樣的人家能是善男信女嗎?至親骨肉都不捨得花錢贖,更別提怎麼對待下人了。以前遲黑子綁過一個大戶人家的孩子,綁上山的時候孩子才三歲,托花舌子把話遞過去,沒想到本家老太太真狠心,也讓花舌子給土匪帶個話,這孩子太小,長大了也不知道是個葫蘆是個瓢,讓他跟山上待著吧,不贖了。這麼小的孩子誰也下不去狠手,遲黑子只好認成乾兒子撫養成人,後來也在山上當了土匪。遲黑子也疼他,因為此人肩上有片紅胎記,起了個諢號叫作「血蘑菇」。
一次他同土頭陀進山堪輿,無意中找到一個天坑,馬殿臣一看這確實是個隱秘的所在,要不是自己碰上了,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找得著,真是天助我也,將此處留作後路,便可過安穩日子了。他神不知鬼不覺偷天換日,在地底造了一座大宅子,規模雄偉,百十人住也是敞敞亮亮,人只要有了錢,沒有幹不成的事兒。等宅子建好了,馬殿臣將畢生所攢下的財寶,全部埋在大宅之中。門上畫蜈蚣做門神,是因為蜈蚣能守財,挖金之人皆拜蜈蚣。見風聲太緊,黑白兩道都惦記他,日防夜防的也不是長久之計,保不齊哪天就被下了黑手,在外頭混不下去了,馬殿臣便帶領心腹手下和幾房妻小,躲到了天坑大宅之中,在這兒過上日子了。大宅里倉廩中屯有糧食,吃上個三五年也不成問題,加之在外圍開荒耕種,又有了收成,完全可以做到自給自足。原始森林中的天坑十分隱蔽,知道位置的外人,一個不留也全被馬匪殺了滅口。聽說馬殿臣當年留下一句話——誰也別想找到他的金子,除非寶畫中的神鷹再出來!後來日軍佔領了東三省,血蘑菇投靠了偽滿,以剿滅馬匪的名義,多次帶討伐隊進山搜尋天坑,實際上是為了找尋天坑大宅中的金子,無奈找不到路,均是無功而返。相傳「金王」馬殿臣,為了躲避剿捕,切斷了下到天坑底部的道路,又用樹木枯枝遮擋了洞口,上邊蓋滿落葉,從那往後,神仙也找不到這個地方了。
這個大院的東家姓紀,過去習慣以東家的姓氏當地名,所以他們這兒叫紀家大院,在土匪口中稱為「紀家窯」。怎麼叫法還不一樣呢?因為山上的鬍子說黑話,將搶劫富戶叫「砸窯」。土匪當中專有下山尋找目標的人,到處打聽哪家有錢、哪家沒錢,哪家的棒子手多、哪家的炮頭硬,都知道紀家窯趁澇兒,裏面的糧食、銀錢堆得頂蓋兒肥,各路土匪覬覦已久,早就垂涎三尺、哈喇子流一地了。但是紀家大院前前後後好幾進,是座「連環窯」,院牆一丈多高,牆頂上帶垛頭子,都是用草辮子裹大泥壘起來的,堅實無比。院子里除了五六名炮手,還有十幾個棒子手,加上長工、短工、牲口把式,不下三四十人,是一座極不好砸的「硬窯」。
無奈佔東崗早已躲了起來,保安隊在縣城裡,不敢輕舉妄動,怕驚了官面兒上的人。綹子里有人提議先把四月紅的人頭砍下來,出一口惡氣,眾人紛紛拍手稱好。沒想到馬殿臣喝住了眾人:「弟兄們,咱的仇人可不止這個小娘們兒,血蘑菇、佔東崗、保安隊隊長都是咱的冤家對頭,容我三天,我必定把這幾個狗崽子抓上山,到時候連同那小娘們兒,一同綁到大當家的靈位前開膛摘心。」說罷分開眾人轉身就走。一眾土匪趕緊勸阻馬殿臣,讓他別逞一時之勇,此事還得從長計議。馬殿臣不是聽勸的人,大踏步出了聚義分贓廳,翻身上馬揚長而去。血蘑菇行蹤不定,一時半會兒不好逮,佔東崗和保安隊隊長卻跑不了。馬殿臣並非有勇無謀之輩,出其不意將這二人生擒活捉。三天之後,馬殿臣帶領一眾土匪,把四月紅、佔東崗、保安隊隊長三人押至遲黑子靈位前,扒光衣服綁在三個大木架子上,一刀一刀把這三人剮了,割下一塊肉來吃一塊,最後割下人頭、挖出心肝,擺在靈位前當供品,給遲黑子報了仇。
話說馬殿臣瞧黑大個兒,黑大個兒也打量馬殿臣,見此人身高體闊,不怒自威,一個人擋在門前凜然不懼,也是有些佩服,反問道:「熟脈子,報報迎頭什麼蔓兒?」這意思是問馬殿臣既然是一條道兒上的,不妨報個名姓上來。
群匪壓進姜家窯之前,遲黑子又交代了一句,告訴另外兩個匪首和四梁八柱:「把手底下的崽子們看住了,誰膽敢橫推立壓,別怪我的瓤子不長眼!」「瓤子」說的是子彈,這也是黑話。土匪們一擁而入,水香設好卡子,盯住了有沒有人出去通風報信,以防保安隊前來偷襲。一眾土匪分頭到各家搜斂財物,裝滿了三十幾輛大車,又在空地上擺好桌椅板凳,崽子們想吃什麼就讓屯子里的人做,餃子、麵條、烙餅,什麼好吃整什麼,甩開腮幫子可勁兒地造,從晌午一直吃到天黑。這時候踉踉蹌蹌走過來一個老頭兒,往遲黑子桌前一站,滿臉的怒火,聲稱有土匪把他家閨女糟蹋了,說你們搶也搶了,吃也吃了,全屯子人伺候你們,久聞大當家的是個好漢,咋也禍害女眷呢?遲黑子一聽急眼了,誰不要命了,膽敢壞了規矩?當時叫人把這一撥兒卡子換下來,在空地上一字排開,讓老頭兒挨個兒辨認:「誰禍害了你家閨女你就在這兒給我找出來,我替你做主。」老頭兒舉著燈籠一個一個看,一眼就認出了其中一個崽子,大伙兒一看這可不好辦了,怎麼呢?原來這禍害人家閨女的不是旁人,正是遲黑子的義子血蘑菇。血蘑菇哆哆嗦嗦往遲黑子面前一跪,磕頭如同搗蒜,口稱:「大當家的饒命!」他可知道遲黑子的脾氣,壞了別的規矩倒也罷了,對橫推立壓的崽子絕不會手下留情,那得吃瓤子。血蘑菇磕破了腦袋,見遲黑子無動於衷,心知磕頭求饒對付不過去這一關,一咬牙摳下自己一隻眼珠子,連血帶筋交給遲黑子。
東家縱然萬般不舍,上哪兒找這麼好的炮手啊!這些年紀家大院安安穩穩,那可都是馬殿臣的功勞,無奈馬殿臣去意已決,攔也攔不住了。馬殿臣辭別了大院中的東家、夥計、一眾弟兄,出門跟遲黑子上了山。到了地方一瞧,是高峰上https://read.99csw.com的一片屋子,僅有一條險路上去,可說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官兵進剿勢比登天。山上這幾排大屋,蓋得比馬架子強不了多少,屋子裡盤著火炕,土匪們盤坐在炕上耍錢、喝酒、抽大煙,屋外有人擦槍磨刀,一派的殺氣。遲黑子帶馬殿臣進了聚義分贓廳,這是個連三間的房子,打通了一明兩暗,正當中盤了一個大爐子,四周圍有些桌椅板凳,迎面牆上掛十八羅漢畫像,畫像底下是一個大鐵槽子,裏面滿是香灰,畫像下邊擺了一張交椅,上鋪虎皮,這是遲黑子的座位。相傳十八羅漢是土匪的祖師爺,所以關外的土匪都拜十八羅漢。老時年間的上九流、中九流、下九流當中,沒有「匪行」卻有佛主,上九流是:一流佛主,二流仙;三流皇帝,四流官;五流員外,六流客;七燒,八當,九莊田。這十八羅漢說起來乃是佛道的化身,因此在上、中、下九流之中列為一流,由此可見,拜十八羅漢為祖師爺的土匪還是上九流。
前文書交代過,許家大院是個「紅窯」,門口上插紅旗,擺明了告訴你,不怕鬍子砸窯;況且還是座「響窯」,家裡的長槍短槍多了去了;也是一座「連環窯」,三環套月的院子,一進進屋宇連綿。馬殿臣一個人赤手空拳,身邊僅有一個土頭陀,如何報得了仇?君子報仇十年不晚,馬殿臣可不是君子,而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要報仇也得趁早,等不得那麼許久。他和土頭陀一商量,二人一拍即合,決定單槍匹馬獨闖許家窯!
馬殿臣自己也明白,錢財太多招人眼目,況且身上背的人命多如牛毛,黑白兩道全盯著他,無論是官家還是土匪,落到誰手裡也得不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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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匪明察暗訪探清了始末,原來山下的暗娼里有一個和遲黑子相好的窯姐兒,花名叫「四月紅」,遲黑子以往貓冬,向來住到窯子里,跟四月紅像兩口子一樣過日子。怎知遲黑子這次下山之前,四月紅和另一個土匪頭子佔東崗好上了。佔東崗是個小白臉,沒留鬍子,看著挺乾淨,長得也帶勁兒,有一次他上暗娼嫖宿,一來二去就勾搭上了四月紅。佔東崗的綹子遠沒有遲黑子勢力大,皆因為他不得人心,稍有一點兒良心的也不跟他干。此人心黑手狠,道上的規矩全然不顧。佔東崗做事有這麼幾個特點:頭一個是砸窯不分大小,甭管是地主大戶還是普通老百姓,只要惹得起的,誰的窯都砸,而且是專砸「花窯」,不僅財物洗劫一空,還要姦淫|女眷;二一個是綁票不留活口,即使本家交夠了贖金,他也照樣撕票;三一個是干買賣不分大小,為了一個燒餅可以殺一個人,打黑槍、砸孤丁,可以說無惡不作。佔東崗暗地裡勾結縣城保安隊的隊長,出去砸窯之前先打好招呼,縱然有人報官,保安隊也不會立即出動,必定等土匪砸完了窯才來,在後邊追幾步擺個樣子,土匪們裝成落荒而逃,故意撇下幾件財物,相當於給保安隊弟兄們的辛苦錢,正所謂兵匪一家。
馬殿臣自己身上的能耐自己知道,穿門過戶走進來,瞧見有這麼兩三人背槍拎棒到處溜達,看身形步法,不像有什麼真本事,只是跟這兒混飯吃,當即說道:「東家,我在門口打兩槍,行與不行還得聽您的。您要覺得我槍法可以,就賞我一口飽飯吃。如果說您看著不行,我也沒二話,抱上腦袋我一路滾出去。」
說話間天已經黑透了,馬殿臣把周身上下收拾得緊趁利落,端起酒罈子掂了掂,晃晃蕩盪還有這麼四兩半斤的,仰起脖子一飲而盡。此時烏雲遮月、朔風凜凜,正是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當即拎上一柄柴刀跳入地道,一路摸進許家大院。馬殿臣進過一次許家窯,但是沒往深處走就被砸倒了,並不知道裡邊的地形。許家窯周邊有蜈蚣燈籠照如白晝,裡邊卻沒這麼亮。馬殿臣出了地道,來到一個小院當中,正在四下觀瞧,角門突然開了,探進來一個腦袋,鬼鬼祟祟往院中張望。馬殿臣今天是殺人來的,只要是許家窯里的人,有一個是一個,見一個殺一個,於是一個虎步搶上前去,不由分說手起刀落,一刀劈在對方頭頂,打開角門的那位還沒明白過來,已然橫屍在地。馬殿臣推開角門走出去,將死屍拖至一旁,湊近了一看,見此人是個炮手打扮,摸了摸身上沒帶槍,只挎了一口腰刀。馬殿臣按雁翅、推綳簧,拔刀出鞘握在手中,雖不是削鐵如泥的利刃,可比他的砍柴刀趁手多了。正當此時,角門裡又有人說話,聽上去是個女子,歲數不大,輕聲招呼道:「老四,老四,傻站那兒幹啥呢?還不麻利兒進來?」
怎知這又聾又啞的土頭陀擅會掏洞,偷偷在牢房地下掏出個窟窿,平時用草席子蓋上,神也不知鬼也不覺。槍決的前一天夜裡,土頭陀帶著馬殿臣從地洞里逃了出去。過去的賊講究上天入地,老話兒說「做賊剜窟窿」,在牆上打洞叫「開桃園」,縱然是門戶森嚴的深宅大院,土賊從牆上扣下幾塊磚就能鑽進去,最可氣的是偷完東西出來還給你填好了,一點兒痕迹都不留。掏墳盜墓的俗稱「土耗子」,可見掏洞的手段非常之高,土頭陀正是此等人。
馬殿臣一個念頭轉上來,揣好錢庫鑰匙,拎刀進了正院,先奔住在前邊的火工和老媽子下手,因為這兩口子是燒火炕的,半夜不能睡覺,比如東家半夜起來喝水,老媽子得隨時把熱茶端上去,等火工把爐子捅開再燒水可來不及。馬殿臣怕這二人有所發覺,引來外邊的炮手,於是悄悄推開門,見火工和老媽子貓腰撅腚,忙於往灶膛中添柴燒水,口中還在不住地抱怨。馬殿臣從身後捅了這二人一個透心涼,轉身出來摸進東廂房。東邊是大少爺兩口子住的地方,同樣一明兩暗,只不過小上幾分。馬殿臣一腳踏進廳堂,但見一個丫鬟坐在小凳子上打盹兒,沒二話上前一刀劈了,抬腿進了卧房。大少爺和大少奶奶睡在炕上,聽見進來人了,迷迷糊糊罵了幾句,睜開眼看見一個手持利刃的血人站在面前,嚇得只會在被窩中哆嗦了。馬殿臣衝上來揭開被子,對這兩口子左一刀右一刀,捅了這麼十來刀,一刀下去就是一個血窟窿,仍覺得不解恨,一刀接一刀使出了全身的力氣,紅了眼撒了狠,卻忘了這兩個人身下是磚壘的火炕,捅到後來捅不動了,借燈籠光亮一照,刀尖折斷,刃口也卷了。馬殿臣見火炕上的兩個人均已死透,放下鋼刀走出來,想起對面還有許家窯二少爺兩口子,當下推門而入。二少爺兩口子常年抽大煙,成天雲里來霧裡去,手底下這個丫鬟也是倒了霉,整日里上上下下伺候這兩口子,比誰的活兒都多,此時早已趴在桌上睡得昏天黑地,外邊打雷也聽不見。直到馬殿臣推開屋門,丫鬟才迷迷糊糊揉了揉眼,問了聲:「是誰?」馬殿臣不等丫鬟起來,飛起一腳踹過去,正踹在她小肚子上,他這個腳勁兒,連山牆都能踹塌了,可憐這個丫鬟,口吐鮮血死於非命。屋裡二少爺聽見響動,可也懶得起來,躺在炕上啞著嗓子問了一句:「整啥呢?」馬殿臣閃身進屋,墊步擰腰躥上火炕,跨在二少爺和二少奶奶身上,一手一個掐住了脖子,兩個大煙鬼如何掙扎得開,眼珠子瞪出血來了也發不得聲,讓馬殿臣活活掐死在了炕上。
馬殿臣打完秫秸稈,心說:你試完了我,我也得試試你。他找東家要了三枚銅子兒,讓一個下人用彈弓把銅子兒射到半空,他站在當場抬手「啪啪啪」又是三槍,彈無虛發,只聽半空發出三聲脆響,三枚銅子兒全部打個正著。炮手們知道這手絕活叫「打飛錢」,比「甩手打雁」可難得多了,銅子兒才多大個東西,射在空中也停留不住,打得准與不準都在電光石火之間,這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練成的。馬殿臣打落三枚銅錢,也不說話,面無表情把槍還給炮手頭兒。炮手頭兒自知沒這個槍法,揣上槍臊眉耷眼往旁邊一站,沒敢接馬殿臣這招兒。
廳堂之上,遲黑子跟眾人說馬殿臣前來掛柱,擇日不如撞日,命人開設香堂。別看是土匪,也講究「行高人不低」的綹子規矩,取過紙筆寫了字據,無非是些「走馬飛塵、不計生死」的江湖話。馬殿臣按上了手印,交給字匠收好了。有人站出來高喊了一聲:「過堂!」旁邊另有一個人遞給馬殿臣一隻瓷碗。馬殿臣知道自己要背對眾人走到門口,停下來把碗頂在頭上,單有綹子里槍法最好的「炮頭」一槍打碎頭上的碗,自始至終不許回頭。打碎了碗之後有人過來摸褲襠,沒嚇尿褲的就叫「頂硬」,相當於闖過了這一關。如果說嚇尿了,免不了挨上一頓打,然後抱上腦袋滾下山去,再也別想吃這碗飯。這可難不倒馬殿臣,當初從軍打仗,頭皮子上子彈亂飛,他也沒在乎過。

3

官府將馬殿臣關在死牢之中,天天給他好吃好喝,那是為了等到槍斃遊街之時,匪首臉上的氣色不至於太難看。要不然餓得半死不活、斜腰拉胯,你挨個兒告訴老百姓這是有字型大小的土匪頭子「打得好」,怕也沒人相信。因此一天兩頓,有酒有肉,肥雞、燒鵝換著樣兒的來,管牢的牢頭兒也不難為他。
遲黑子和四梁八柱商議定了,命插千的喬裝打扮到姜家窯打探地形。一切安排妥當,三個綹子加起來出動了四五百土匪,黑壓壓一片下了山。姜家屯的「保險隊」才二十幾個人,又是一群無所事事的二溜子,手上有槍也打不準,平日里欺負老百姓都吆五喝六的,真碰上硬茬子那就真是烏合之眾了,而這三個綹子中的炮頭兒個個都是神槍手,交上火放倒了幾個,其餘的嚇破了膽,屁滾尿流地扔下槍支跪地投降。
馬殿臣聽了更覺得土頭陀也是個命苦之人,告訴其餘犯人別再難為這個怪人。他是待決的死囚,又是心狠手辣的匪首,在牢里說一不二,說出來的話沒人敢不聽,也就沒人再像先前一樣欺負土頭陀了。從此馬殿臣不管吃什麼,都給土頭陀分一半,可是土頭陀怪裡怪氣,給他吃他就吃,吃完也沒個好臉,還是那半死不拉活的樣子。
馬殿臣心說:我這名號可以啊!深山老林的鬍子也知道?他見黑大個兒到了近前,頗覺有幾分面熟,仔細一打量,不由得大吃一驚:「你是遲黑子?!」
「四梁八柱」相當於土匪的組織機構,四梁分為「里四梁」和「外四梁」,裡外合起來並稱為「八柱」,除了四梁八柱以外,其餘的弟兄都稱為「崽子」,崽子必須絕對聽從大當家和四梁八柱的號令,讓打東不打西,讓趕狗不攆雞。不過大當家和四梁八柱也把崽子當兄弟對待,輕易不敢得罪,怕他們躲在背後放黑槍。馬殿臣見過一眾兄弟,行罷了匪禮,遲黑子也得給他報個字型大小,上山落草的沒有人用真名,大多胡亂報號,大當家想起什麼是什麼。比如看這位長得瘦,就叫「山猴子」,個頭兒矮,就叫「滾地雷」。這匪號也非常重要,小蟊賊可以胡亂叫,大土匪卻講究個報出去的字型大小響亮,比如說,有的土匪把老祖宗留下的姓都扔了,就因為他本姓楊,可是羊在山裡是最受欺負的,就改了姓狼。遲黑子抓著頭髮想了一想,告訴眾人:「我這個挨肩兒在紀家窯當炮頭兒,全憑他槍杆子直溜、彈無虛發,因此挑號『打得好』!」如此一來,馬殿臣也有了匪號。
書要簡言,甭管山上的土匪多麼兇惡,「紀家窯」有馬殿臣在,一般的綹子真不敢近前,這就叫「人的名,樹的影」,知道來了也討不到便宜,搞不好還得折損人馬。但是樹大招風,真有大綹子不信這個邪,你本領再高不也是一個人嗎?渾身是鐵你能打幾顆釘?有這麼一天早晨,馬殿臣正在院子里洗漱,一個手下慌手慌腳跑進來,讓馬殿臣快去門口瞧瞧,鬍子借糧來了!什麼叫借糧啊?借了你還嗎?那是說得好聽,就是要來了,你不給就搶。
四梁八柱和一眾崽子見馬殿臣智勇雙全,都推舉他挑大旗,認作了大當家的,從今往後就聽他的了,帶著兄弟們接著干。馬殿臣從此做了綹子里的頂天梁,把《神鷹圖》掛在聚義廳當中,從此鷹助人勢、人借鷹威,挑號「鷹王馬殿臣」,成了嘯聚山林的土匪頭子。他命手下兄弟繼續追查血蘑菇的去向,又定下「殺富濟貧,替天行道」八個字的匪規,專砸「紅窯」,不論得了多少錢糧,必定分出一半給窮苦人。什麼叫「紅窯」呢?有一些為富不仁的地主老財,仗著有錢有勢,養的炮手多,又勾結官府,在大院門樓上高掛一面紅旗子,這意思是告訴山上的鬍子「我這兒要槍有槍、要人有人,還和官府有來往,誰也別來惹我」!有膽子在門樓上高挑紅旗子的大地主,無不是地方上的豪族,一家子幾十上百口人,家裡邊金銀財寶摞得頂蓋肥,當然會想方設法抵禦土匪。首先來說,院牆比一般地主大院高得多,一水兒的磚牆,磨磚對縫、平整光滑,輕易摳不開。院牆上還有帶炮孔的碉樓,最少的是四個,東、南、西、北四角各佔一個,甚至還有土炮。窯裡頭養的炮手和棒子手沒有一百也夠五十,院子周圍平坦開闊九九藏書,壕溝都有三道,真可以說易守難攻,土匪來得再多也打不進去。
馬殿臣兩世為人又驚又喜,本以為這次是在劫難逃要吃瓤子了,萬沒想到土頭陀有這等本事。他和土頭陀逃出來,搓土為爐、插草為香,指天指地拜了把子。二人躲過追兵,原想遁入深山老林,馬殿臣卻忍不下這口氣。那姓許的險些害了自己的性命,還搶走寶畫《神鷹圖》,這是一天二地仇,三江四海恨,便連夜上山拉綹子,說什麼也要砸了許家窯。怎知上山一看,一個人也沒有了。原來馬殿臣落在官府手上這幾個月,綹子群龍無首起了內訌。眾匪本是落草為寇的烏合之眾,有遲黑子、馬殿臣這樣的大當家在,那是「一鳥入林,百鳥壓音」,然而沒了大當家的,眾匪誰也不服誰,四梁八柱作鳥獸之散,或帶人馬另立山頭,或到別的綹子靠窯,也有仨一幫倆一夥去掛柱的,其餘的死走逃亡各安天命。
遲黑子看不上佔東崗的為人,雙方卻也沒仇,犯不上平山滅寨,平日里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井水不犯河水。佔東崗可不這麼想,覺得遲黑子這個綹子人多勢眾、兵強馬壯,砸上一個大窯,銀錢嘩嘩往裡進,他別提多眼饞了。明面上干不過人家,就在暗地裡使壞。可巧得到了遲黑子下山貓冬的消息,去海檯子嫖宿的時候,又從四月紅口中得到了印證,心想:這個機會可來了。他就跟四月紅說:「你以後跟了我,遲黑子定然不會饒了咱們,留下這個心腹大患,咱們睡覺都不得安穩,乾脆除了他。」舊時的窯姐不怕土匪,真要是被哪個大當家的看上了,帶回綹子做個壓寨夫人,天天吃香喝辣總比在窯子里強,可遲黑子的綹子里規矩森嚴,無論是誰都不許往山上帶女人,四月紅早已心懷不滿,再加上佔東崗甜言蜜語、海誓山盟這麼一許願,四月紅自然是百依百從。常言道「毒蛇口中牙,黃蜂尾后針,兩般尤未可,最毒婦人心」,這女人要是發起狠來,可比老爺們兒歹毒多了,何況四月紅本來也不是什麼好貨。兩個人狼狽為奸、暗定毒計,由佔東崗去找保安隊隊長,想借保安隊之手除掉遲黑子,保安隊隊長也想活捉匪首升官發財,尤其是遠近聞名的遲黑子,那更是大功一件。二人一拍即合,暗中布置好了,只等遲黑子自投羅網。
到得公堂之上,按規矩免不了三推六問,過一遍熱堂取了口供,按律斷了馬殿臣一個槍決。下在深牢大獄之中,準備等到秋後推到市集之上行刑,讓老百姓都看看這大土匪頭子的下場,到時要給馬殿臣五花大綁——都說「五花大綁」,究竟是哪「五花」?一條繩子由打脖子開始綁,脖子上一個花,兩個肩頭上兩個花,兩個胳膊肘兒上兩個花,這為「五花」——插上招子遊街示眾,然後再槍斃,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
土匪們平時吃飯沒有多講究,跟普通老百姓差不多,頂多炒菜、做飯、蒸窩頭,非得趕上年節或者重要的日子,大酒大肉才敞開了造。不論什麼東西,講究吃一次就得吃過了癮,比如想吃雞,不預備別的菜,全是雞,這叫「百雞宴」;想吃羊,不論是烤是燉,全都是羊,這叫「全羊宴」。今天遲黑子興緻高,命令手下的崽子們,大擺「牛頭宴」,在過去來說,這可了不得,以前的老百姓耕地種莊稼全靠牛,往重了說那牛就是家裡的一口人,捨不得吃牛肉。遲黑子這個綹子中有幾頭牛,還是之前砸窯搶來的,土匪們不種地,搶了牛留下吃肉,至於什麼時候吃,可不是你想吃就宰了吃,那得聽大當家的。崽子們一聽今天能開葷,七手八腳忙著去準備。想吃牛肉先得剝牛皮,土匪剝牛皮的方法與眾不同,講究剝活的,因為活剝下來的牛皮做靰鞡鞋最跟腳。剝皮之時將活牛拴在樹上,用刀在四個牛蹄子上劃一圈,再把牛頭上的皮剝開卷到脖子,用鐵絲一道一道鉤住了系在樹上,幾個崽子掄棒子打牛屁股,把牛打急了往前一躥,「刺啦」一聲整張皮就剝下來了。
馬殿臣對答如流:「壓腳蔓,指噴子啃富。」意思是我姓馬,指著槍杆子吃飯。他擺明了想開打,一點兒不含糊,因此這話里話外,多少有點兒嚇唬對方的意思。
上回書說到馬殿臣打山東回到關外,到了地方一看,當地已被老毛子劫掠一空,只好憑身上的本領給大戶人家當炮手。東家聽馬殿臣說話口氣不小,命下人傳來一眾炮手、棒子手,讓馬殿臣在前邊的場院一試槍法。一眾人等來到場院,有人給東家搬過一把椅子,東家坐好了,點手叫過一個炮手來。這個炮手和別人不一樣,其餘三五個人各背一桿土炮,那是改制而成的單發步槍。這位腰上別了兩支十連發手槍,這在當時來說了不得,一支十連發能換三匹好馬,可見這是個炮手頭兒。東家吩咐炮手頭兒考較馬殿臣的槍法。這位也是有心賣弄本領,先在牆頭上並排插了三根秫秸稈,又背對院牆大步流星邁出去十步,回過頭一甩手「啪啪啪」打了三槍,三根秫秸稈應聲而斷。這一手兒露得漂亮,在場的人紛紛起鬨叫好。炮手頭兒打完之後重新插上三根秫秸稈,嘴角掛著笑意,將十連發手槍遞給馬殿臣,那意思是讓他也來來,我們也開開眼,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2

一路上行行走走,心氣兒可跟之前兩次不同,前兩次真可以說是前途未卜,如今這叫一個踏實,家宅中有一躺銀子,回去當財主,何等的快活。馬殿臣想得挺好,不承想俄軍侵略東北,馬殿臣那座宅子,已在戰亂中被洗劫一空,又放一把火燒成了一片瓦礫。馬殿臣恨得咬牙切齒:出生入死掙下的家業,說沒就沒了,我這命也太背了,一次又一次的倒霉到家了。有心殺幾個俄國大鼻子出一出這口惡氣,可人家有槍有炮,自己兩手空空,如何是人家的對手,去了也是送死。
這一頓酒喝得昏天黑地,轉天早上,有崽子進來給馬殿臣打水洗臉,伺候馬殿臣拾掇好了,問了一句:「掌柜的,您到秧子房把合把合?」馬殿臣點點頭,抬腿邁步跟崽子前往秧子房。土匪都說黑話,將綁來的人票稱為「秧子」,綁秧子是土匪的一項重要收入,可也不是見誰綁誰,提前讓插千的打聽好了,只綁有錢人家的重要人物。綁票的時候,土匪們手持豬套子躲在暗處,見到目標出現,立即出手套住對方的脖子,蒙上眼睛堵上嘴,裝進一個大麻袋,叫一聲「請財神上山」,背起來就走。很多地主大戶成天貓在屋裡,連大門都不出,生怕讓土匪綁了票。前幾天遲黑子設計綁來一個為富不仁的黑心老地主,事先讓手下崽子們扮成出殯的隊伍,抬上棺材就往這家的墳地中埋,那本家還有不急的?老地主聞訊暴跳如雷,罵道:「哪兒來的窮骨頭?敢往太爺家的祖墳中埋死人?」忙帶手下趕到墳地,見一眾人等披麻戴孝、哭天喊地,已經挖好了墳穴,旁邊有人撒紙錢,還有人吹嗩吶,正要下棺掩埋。老地主氣得破口大罵,撲過去一把抓住「孝子」的衣領,沒等他動手,抬棺送葬的人齊刷刷摘掉了孝帽子,孝袍子底下探出一支支漆黑的槍筒子,其中一個人把棺材蓋一揭,說道:「來吧,就等你了!」說完一腳將老地主踹進了棺材,釘上棺蓋,一路吹吹打打抬上山,將人關進秧子房。
當然不能硬闖,許家窯牆高壕深,一眾炮手、棒子手在牆頭往來巡邏,守得鐵桶一般,周圍儘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莊稼地,如何近得了前?馬殿臣並非有勇無謀之輩,他帶上土頭陀摸到許家窯附近,先躲在莊稼地里觀看形勢,只見那許家窯白天也是大門緊閉、戒備森嚴。入夜之後,周圍院牆上掛起一串串蜈蚣燈籠,照得如同白晝一般,鳥也飛不進去一隻。這卻難不住土頭陀,二人白天躲在遠處,夜裡鑽進莊稼地,憑土頭陀一雙反生的肉掌,愣是挖開一條地道,天亮再遮好了洞口躲到山上。用了一個月左右,土頭陀將一條地道彎彎繞繞打進了許家窯,這可不是他手藝不行,因為以前的地主大院都有暗道,萬一有土匪攻進來,主家可以從暗道逃命,土頭陀必須繞開暗道,以免被許家窯中的炮手發覺。
書中代言,來的這個匪首名叫遲黑子,手底下有一百多人,長槍短槍加起來夠個百十來條,憑藉人多勢眾裝備好,多次下山洗劫地主大戶,無往不利,從沒吃過虧。他怎麼會認識馬殿臣呢?當年馬殿臣從軍打仗,遲黑子也在軍中,他是受了招安的山東響馬,比馬殿臣大不了幾歲,二人都有一身的把式,又是同鄉,也挺對脾氣,這就叫「好漢敬好漢,英雄惜英雄」。馬殿臣的黑話和土匪規矩,有一多半是跟遲黑子學的。遲黑子佩服馬殿臣槍法如神、驍勇善戰,為人耿直仗義,馬殿臣敬重遲黑子英雄俠義、直來直去,哥兒倆拜過把子,槍林彈雨死人堆里滾出來的交情,好得恨不能穿一條褲子。後來隊伍打散了,馬殿臣隨軍入關,回到山東老家,遲黑子留在關外當了鬍子。
馬殿臣心頭憋了一口惡氣無從發作,抓心撓肝那麼難受。不過他也徹底死了心,人爭不過命,沒有發財的命不可強求,再大的財也留不住,餓不死得了。那也得有口飯吃才行,可他不會幹別的,雖然有些武藝兩膀子力氣,不過咱們之前說了,這兵荒馬亂的打把式賣藝根本掙不來錢;再一個槍杆子直溜,打槍打得准,怎奈大清國要完了,對待列強只會忍辱求和。馬殿臣有心上陣殺敵,苦於報國無門。何況滿清朝廷什麼時候把窮苦老百姓當人看了?如果不是滿清朝廷暗弱無能,他這家產何至於遭俄軍劫掠,可見這國報不報的也不吃緊。他心想:既然沒別的路可走,莫不如憑這一身本領,上大戶人家當個看家護院的炮手,也能有口飯吃。
馬殿臣點過秧子房的秧子,吩咐手底下幾個崽子,把秧子分成兩下子,良善人家出來的,洗澡換衣服,放到另一個屋子的火炕上,到時候給口飽飯吃。惡霸地主家出來的,仍關在秧子房,這些人沒一個好東西,死一百回也不為過。有錢的地主也不都是壞人,有的並無惡行,土匪只是圖財,沒必要讓他們受罪。為富不仁的秧子仍交給崽子們,只要不死怎麼都行,馬殿臣也不去多問。有普通人家的遲遲不肯贖秧子,大當家讓馬殿臣從他們身上卸零碎兒,一般是「抹尖兒」,生生把耳朵、鼻子割下來。馬殿臣於心不忍,割秧子耳朵之前,先把兩根小木棍用鐵絲連上,夾住秧子的耳根子,再把鐵絲擰緊,過一會兒緊幾扣,直到耳朵根子上沒了血色,這才手起刀落,又趕緊給糊上草木灰,這樣流不了多少血,割完還給上幾口大煙抽,手底下的崽子們無不說馬殿臣仁義。
果不其然,在大雪封山之前,遲黑子下山來找他相好的四月紅。當窯姐兒的都會來事兒,接進屋來一口一個「當家的」,伺候著更衣、脫鞋、洗腳,安排酒菜,比親爺們兒還親。可是「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一邊穩住遲黑子,一邊把消息告訴了佔東崗。佔東崗和保安隊隊長一商量,捉拿遲黑子,一不能在窯子里動手,二他佔東崗不能出面。因為遲黑子在綠林道的人緣兒好,一旦把他勾結保安隊的事傳出去,跟遲黑子有交情的土匪,一人一腳都能把佔東崗的匪窩踏成平地,所以還得是保安隊出面拿人。但這小縣城的保安隊沒多少人,平時只會憑這身官衣欺壓百姓,本就是一群烏合之眾,什麼真本事沒有。四月紅這個暗娼住在南城外的小河溝子旁邊,那個地方十分荒涼,如果讓遲黑子發覺不對,以他的身手和槍法,保安隊那幫廢物可拿不下他。
恰逢天下大亂,又有外敵入侵,東三省的土匪多如牛毛,官司王法形同虛設,出了事兒沒人管你,自己都還顧不上呢!因此大地主都養炮手,用於看家護院,防備鬍子來砸窯,畢竟指望不上官府,還是自己有人、有槍才保險。關外的鬍子大致上分為三類:頭一類是佔山為王的土匪,也叫「紅鬍子」或者「馬鬍子」,多為窮苦之人,被逼無奈落草為寇嘯聚山林,人馬多則上百少則幾十,乾的買賣主要是砸窯、綁票;第二類土匪有錢,槍彈充足,還都是好槍,這群人上山當土匪之前,要麼是地主富戶,要麼是軍隊的團勇,讓黑白兩道擠對得沒法子了,俗話說「狗急了咬人,人急了為匪」,這才上山當鬍子,專門殺官紳,與官府軍隊為敵;第三類土匪也叫棒子手,沒刀沒槍,手中僅有一根木棒子,躲在老林子里,見到一個人走路的,趕上誰是誰,從身後掄上一棒子,先把人干趴下,再搜刮身上的財物。有這麼句話,「遍地英雄起四方,有槍就是草頭王」。當時的關外,無論是地主老財,還是平民百姓,可以說是人人自危,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倒了霉。有錢的地主為了防禦鬍子,不惜重金雇來炮手和棒子手,東北話「槍」、「炮」二字經常混用,炮手其實就是槍手,平日里也沒別的活兒干,管你吃管你喝,溜溜達達巡邏放哨。但是來了土匪你得去拚命,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這時候可就指著你了。當炮手必須會打槍,槍法還得准,說黑話這叫「槍杆子直溜」。養炮手可不是一筆小開銷,也不是所有的大戶都雇得起十來https://read.99csw.com個炮手,只雇一兩個沒什麼用,也可以由若干大戶湊錢買幾條槍,雇幾個人組成保險隊。山上很多獵戶,都改行當了炮手,打獵的槍法也准,可跟當過兵打過仗的不一樣,雖說都是拿槍的,打獵的打不準頂多回家挨餓,兩軍交戰打不準命可就沒了,所以說真刀真槍那才是真本領,有他這兩下子,還真不愁吃不上飯。
馬殿臣雖然有不少手下,奈何省城有軍隊駐防,當時的土匪連地主大院都不容易打進去,又怎敢進攻省城?馬殿臣自知難逃一死,沒心思理會旁人,吃飽了倒頭便睡,聽到別人求他,連眼皮子也懶得抬一抬。他倒不在乎掉腦袋,從當土匪那天開始,腦袋就別在褲腰帶上了,早知道有這麼一天。可他沒想到大牢之中,竟會有一個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怪物!
遲黑子格外高興,自己的兄弟掙了大臉了,有了馬殿臣輔佐,何懼官軍剿滅?過幾天下山砸個硬窯,把字型大小報出去,周周圍圍的小綹子都得來靠窯。遲黑子退去眾人把馬殿臣帶到裡屋,先敷好了葯,又取出一身新衣服給他換上。土匪有土匪的打扮,尤其是成了名的匪首,講究春秋季戴巴拿馬的禮帽,夏天是瓜皮帽或者草帽,到了冬天換水獺絨的皮帽子,也有戴狐狸皮或者大葉子皮的,不論什麼皮,脖子後邊都得長出一截子,以免騎馬的時候灌進風雪;上衣是對襟黑布的棉襖或夾襖,一排疙瘩扣兒,但是從來不系,用一條青布腰帶紮好了,土匪的腰帶用處很大,除了別槍掛刀以外,內側還可以藏金卷銀,這條腰帶出奇得長,在腰裡來來回回纏好幾圈,關鍵時刻能當繩子用,遇到緊急情況,一頭兒拴在屋裡,另一頭兒甩出去,躥房越脊、上樹下樹都使得上;褲子多是緊腿馬褲,下邊裹綁腿,綁腿中暗藏「腿刺子」,那是一種短刀,到了冬天的時候,外邊再穿上套褲,用來藏刀藏槍;最外邊是一件寬袍大氅,腳下一雙牛皮靰鞡鞋。遲黑子讓馬殿臣穿上這一身土匪的行頭,又給了他一個木頭盒子,裡邊是一支鋥亮的德國造鏡面匣子槍,帶快慢機的二十響,這可不是一般的好東西,能單發能連發,連發的時候二十發子彈一股腦兒打出去,可以當衝鋒槍使,這是遲黑子自己壓箱底兒的傢伙,整個綹子只有他和炮頭才使這樣的德國造。馬殿臣是愛槍之人,接過來裝好子彈挎在腰帶上,紅綢子穗甩下二尺多長,再配上這身行頭,那真叫威風凜凜、殺氣騰騰。遲黑子越看心裏越痛快,吩咐手底下的弟兄大擺酒宴,今天要一醉方休!
馬殿臣一聽,心想:還真有這不要命的!也沒顧上拿毛巾,兩隻手在衣襟上抹了抹,跟隨手下匆匆趕到大門口。只見地上齊齊整整並排插著三根高粱稈子,這是什麼意思?關外的人都知道,這是土匪來抖威風,一根稈子表示一百擔糧食,門前插三根高粱稈子,是告訴主家準備好三百擔糧食。三百擔這是有數的,老老實實把糧食交出來,拿了糧食我就走,兩下里相安無事,如果膽敢不給,那可就別怪我心黑手狠了,打進來燒殺搶掠,到時候有什麼是什麼全部搶走,不分良賤一刀一個,都不得活命,你後悔都來不及。東家聽見門口這麼一鬧,也跑出來看,一見這陣勢,明白這是讓大綹子盯上了。雖說紀家大院牆高壕深,又有馬殿臣和一眾炮手護衛,但是敢在門前插高粱稈子借糧的鬍子,只怕不是好惹的,萬一打進來,定然雞犬不留,不如息事寧人,給他們預備下三百擔糧食,打發走得了。東家將這個念頭跟馬殿臣一說,馬殿臣不以為然:「這個章程可開不得,否則永無寧日,今天拿了三百擔糧食,吃著甜頭了,過不了幾天又得來,又是三百擔,咱糧食再多也養不起土匪啊!再者說,這個口子一開,周周圍圍的大綹子都來要,給還是不給?那就是無底洞,到時候不用鬍子來搶,咱也是盆干碗凈了。您且放寬心,用不上三百擔糧食,我倒要會會這些土匪,是不是真有三頭六臂!」東家一聽是這個道理,馬殿臣說得挺對,不過萬一讓綹子打進來,這一家老小性命不保,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眼下只能指望馬殿臣了。
馬殿臣聽罷半晌無語:「如今天下大亂,上山為匪的人不在少數,只不過不到萬不得已,誰願意落草為寇?禍害老百姓的事兒,更是決不可為。」
書中代言,許大地主的錢庫屋子套屋子,裡外兩層牆壁,非常堅固,關外稱為「虎牆」,大門上一把大鎖,打開才是庫門,上扣三把將軍不下馬的大銅鎖。許大地主多年以來有個習慣,半夜三更必定起夜出來一趟,打開後邊的屋門,看見錢庫上三把大鎖沒動過,錢庫看看,否則睡不踏實,這是雷打不動的,天上下刀子也得頭頂鍋出來。當天照例來到後院,見庫門前的兩條狗沒了,沒等他明白過來,躲在一旁的馬殿臣已經到了,一刀將許大地主砍翻在地,又踏住了割下人頭。許大地主的老婆聽見後邊有響動,擔心黑燈瞎火的許大地主摔倒了,讓丫鬟提上燈來後邊看看。主僕二人推開門,但見許大地主全身是血,屍首兩分,旁邊還站了一個,手提一口刀,身上、臉上、刀上全是血,如同天降的殺神一般,驚得地主婆子和那個丫鬟呆住了,張開口叫不出聲,定在了當場。馬殿臣一聲不吭,一刀一個把這兩人也砍死了,伸手在屍身上一摸,果不其然,銀庫鑰匙在許大地主兩口子身上。他殺紅了眼,覺得這個仇還沒出痛快,心中暗道:一不做二不休,殺一個是殺,殺一百個也是殺!
馬殿臣進屋,但覺一股子惡臭撲鼻,包括老地主在內,十幾個秧子並排坐在地上,身上捆了小繩,一個個臉如菜色、奄奄一息,保住這口氣別咽了就算完。崽子們不把秧子當人看,一天兩頓飯,一個梆硬的窩頭掰成兩塊,上半晌一塊,下半晌一塊,一天僅給喝一次水,大小便固定時間,名為「放秧子」,沒到時間憋急了只能往褲兜子里裝。天寒地凍之時,秧子房沒爐子,屎尿在褲子里凍成冰疙瘩,坐都坐不下。伏天更是難受,崽子們再不給水喝,渴的沒轍了只好去舔褲襠上的尿。
且說鷹王馬殿臣待在牢房中等待槍斃,見大牢中關了個人,與其說是人,不如說是個妖怪,兩隻手長反了,左胳膊長右手,右胳膊長左手,手心朝外,手背朝內。從獄卒到死囚,誰也不把這個怪物當人看,誰見了誰打,路過也得踹上兩腳。
遲黑子一挑大拇指:「這是兄弟你仁義,咱不砸這個窯了,你快去收拾收拾,立即隨我上山!」
馬殿臣見此人氣勢勇猛,不怒自威,不像是一般的土匪,尤其是斜挎兩支二十響鏡面匣子槍,那可是好東西,比自己這兩把十連發可強得太多了,普通人不是你說花多少錢就能弄得著的,沖這架勢在山上必定是四梁八柱之一,於是說了句:「左右掛拐子,大小是道梁?」
馬殿臣讓人把四月紅抓上山來拷打,很快問出了前因後果,原來血蘑菇幾次三番被馬殿臣追殺,心知大當家的和馬殿臣肯定不會放過他,這樣下去遲早死在他們手裡,不如主動出手,總好過坐以待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就把遲黑子貓冬的底細透露給了佔東崗,這才導致遲黑子被點了炮。馬殿臣恨得牙根兒痒痒,立下毒誓要給遲黑子報仇,這些個仇人誰都跑不了!
過完了堂,接下來是「拜香」,一共十九根大香,其中十八根指十八羅漢。土匪殺人越貨,卻偏偏拜佛主為祖師爺,很多人胸前都掛一個布袋和尚,有的土匪頭子還在山上設佛堂,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拜完了佛出去該殺人殺人、該放火放火,什麼事兒都不耽誤。有拜十八羅漢的,還有供奉二十八星宿的,無非往自己臉上貼金。第十九根香指土匪頭子大當家的。往香爐中插的時候,十九根大香分五堆,前三后四、左五右六、當中再插一根,這叫「十八羅漢在四方,大掌柜的在中央」,然後跪下起誓,這都是一整套的規矩。
馬殿臣接過槍在手中掂了掂,舉到眼前瞄了瞄,他一不慌二不忙,按炮手頭兒的樣子,背對院牆走出十步開外,轉過身看也不看「啪啪啪」也是三槍。圍觀眾人一看,驚了個目瞪口呆,這槍法太高了,把這三根秫秸稈打得一般齊,如同剃頭一樣,可不是剛才那位炮手頭兒的槍法能比,當下一陣嘩然。
這個人長得也招人厭,獐頭鼠目、眼神猥瑣,蜷縮在牆角,身上破衣爛衫,髒得和地皮一樣,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別人打他也不還手,罵他也不還口,不給他東西吃,便去捉牆縫裡的蟲子和老鼠,活生生往嘴裏塞,嚼吧嚼吧就往肚子里咽。
很多土匪有家有口,家裡人並不知道他在外邊幹什麼勾當,以為只是在外地幹活兒做買賣,忙到年底下才回家。土匪貓冬講究享受,尤其是這清綹子的,綹規森嚴,橫推立壓得吃瓤子,憋了小一年了,因為分過大餉,腰裡頭有錢,各自去找相好的女人。有的去「海檯子」找暗娼,也有去「拉幫套」的,比如一家兩口子,丈夫不能養活妻子,徵得丈夫同意,妻子在外邊靠人兒,其中靠土匪的不在少數,真有不避諱的,三個人擠在一個炕上睡覺。稍微避諱點的,晚上要來睡覺之前,白天先來敲窗戶,說一句:「上燈花。」家裡男人知道了,夜裡就躲出去睡。
馬殿臣一聽這可不行,當不當土匪擱一邊兒,這個窯可不能砸,東家雖說是個大地主,卻並非為富不仁,對待家中的長工、佃戶都還不錯,這些年吃人家喝人家,沒少受人家恩惠,大丈夫知恩圖報,不能幹吃裡扒外的勾當。
馬殿臣當炮手以來,前前後後來過幾股土匪要砸窯。大多隻在周圍轉一轉,覺得無從下手知難而退,怎麼來的怎麼回去了。唯獨有一次,來了一夥兒「砸黑窯」的鬍子,所謂「砸黑窯」,是指趁夜偷襲,大半夜裡來打你。當天晚上月黑風高,馬殿臣得知土匪來襲,急忙帶領炮手們登上牆頭,大院外邊黑燈瞎火什麼也看不見,土匪皆穿黑衣,根本不知道該打哪兒。好在馬殿臣早有防備,平時備了不少磚頭,一直泡在煤油里,此時點上火往牆外邊扔,摸黑來襲的土匪在火光之下無所遁形,沒處躲沒處藏,讓牆頭上的馬殿臣一槍一個,放倒了七八個,其餘的土匪嚇破了膽,紛紛抱頭逃竄,馬殿臣一戰成名!從此之後,周圍的土匪再也不敢打「紀家窯」的主意了。
再說大院里的炮手,在炮孔中瞧見馬殿臣和匪首在門口聊上了,說的全是黑話,還越聊越近乎,忙跑去告知東家:「東家呀,可了不得了,你快看看去,馬殿臣和鬍子是一夥兒的,咱們趕緊逃命吧!」
馬殿臣不僅從死牢中逃脫,還打地道摸進許家窯,不分良賤殺死一十三條人命,捲走價值十萬銀元的金珠,驚動了整個東三省,從來沒出過這麼大的案子。官府開出花紅懸賞,派人四處捉拿馬殿臣。然而馬殿臣報完了仇,同土頭陀二人逃進深山老林,從此下落不明。過了幾年再從山裡出來,可不再是當年的土匪馬殿臣了,改了名換了姓,變成了地方上首屈一指的巨富。在山下買房置地、娶妻生子,又把當年一同落草為寇的弟兄們暗中找回來,大小買賣開了不少,真可以說是平地一聲雷陡然而富,轉眼富家翁。有人說馬殿臣是挖墳掘墓發了橫財,關外是龍脈所在,各朝各代的大墓有的是,別說是哪個皇上的陵寢,王公將相的墳挖開幾個也了不得;可也有人說馬殿臣雖然心黑手狠、殺人如麻,骨子裡卻還有幾分俠義,不會做挖墳掘墓的缺德事兒,他是在深山中得了異人傳授,可以點石成金。反正眾說紛紜,怎麼說的都有。其實是土頭陀會看風水,能觀草木枯榮,辨別山中金脈走勢,他知恩圖報,指點馬殿臣到山裡挖金,一挖一個準兒,那可真是發了大財。
黑大個兒聽見「壓腳蔓」三個字,當場愣了一愣,上上下下打量馬殿臣。馬殿臣心說:這位不動手,怎麼改相面了?莫不如我先下手為強,一槍把這為首的去了,土匪來得再多,群龍無首便不足為懼。怎知還沒等馬殿臣拔槍,黑大個兒突然翻身下了馬,上前叫道:「你是馬殿臣!」
騎在馬上的黑大個兒聞言一愣,右手抬起馬鞭點指馬殿臣說道:「馬踏三江口!」言罷左手一兜韁繩,坐下馬抬起前蹄打了一個響哨兒,心說:行啊!開口便是「朋友話」。咱們說什麼叫「朋友話」呢?馬殿臣從過軍打過仗,軍隊之中龍蛇混雜,一多半是落過草的賊寇、滾過馬的強盜。這些人在軍中拉幫結派,滿口的黑話。因此馬殿臣耳濡目染,也是非常熟悉。黑話也叫「朋友話」,土匪們最早發明黑話是為了作案方便,比如上哪家大戶砸窯,其中一個土匪高喊一聲:「倒陽料水的有噴子,碼前去了他的靶子!」這意思是告訴同夥「東南邊放哨的手裡有槍,趕快把他弄死」,如果不說黑話,不僅同夥聽得見,放哨的也能聽見,不等你上來,對方已經有了防備,那還怎麼打?馬殿臣是行伍出身,在舊軍隊中混過,黑話也是張嘴就來,見什麼人說什麼話,這土匪來了,必然得說「朋友話」。
馬殿臣按照山規插完了香,當即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高出左肩,口中說道:「兄弟我蹬局晚、出局早,山規局勢沒學好,https://read.99csw.com大當家的綹子人強馬壯、局紅管亮,如今兄弟馬高鐙短,特來掛柱,今後跟大當家的綹子上啃,前打后別、衝鋒陷陣,不反水不倒灶,倘若行出橫推立壓的事兒來,任憑兄弟們插了我!」起完了誓,還要拜過綹子中的四梁八柱和一眾「崽子」。
耍清錢的綹子規矩大,最忌糟蹋女眷,誰衣服開了、襪子破了,想找個女的縫補縫補,都得把衣服交給那家的男人,補好了再由他交還回來,不能跟女眷打照面,犯了這條規矩有殺無赦,一點兒商量餘地都沒有。遲黑子面沉似水,他也捨不得這個乾兒子,這血蘑菇是從懷抱里就被綁上了山,在土匪窩子長大的,雖說往常就不怎麼守規矩,但遲黑子並沒有在意,不知今天搭錯了哪根兒筋犯了天條。土匪最講究規矩義氣,另外幾個綹子的土匪也都在旁看著,萬惡淫為首,綠林道尤其講究這個,僅僅摳瞎一隻眼可不夠。遲黑子只能大義滅親了,沖馬殿臣一擺手。馬殿臣點頭會意,當即將虎眼一瞪,吩咐手底下人:「拖到村口,崩了!」馬上過來兩個手下,把血蘑菇拖去了村口。不一會兒傳來兩聲槍響,眾人均以為血蘑菇死了,馬殿臣卻聽出槍聲不對,這兩槍是衝天放的,立即上馬趕到村口,果不出所料,血蘑菇賄賂了兩個土匪,讓他們衝天放槍,回來就說死屍扔到山溝里了,死無對證。這可瞞不過馬殿臣,不由分說把兩個手下一槍一個打死在當場,又騎馬去追逃走的血蘑菇,無奈天色昏暗,竟讓這小子逃了,回到姜家窯跟大當家的稟報,並且起誓發願,過三不過五,一定親手插了那個畜生。
馬殿臣一連在許家窯殺了十三條人命。擦了擦滿臉的血污,剛才全憑一口氣頂著,此時人也殺了,仇也報了,才覺得身上散了架,兩條腿也軟了,扶牆坐下喘了幾口粗氣,又掙紮起來到了後院錢庫,摸出鑰匙打開庫門,見寶畫《神鷹圖》正掛在金庫當中,當即摘下來卷好了畫揣在懷中,又選上等金珠收成一包背在身後。再去到糧庫,但見倉中五穀堆積成山,一不做二不休,撇下燈籠放了一把火,眨眼之間火光衝天,風借火勢、火助風威,火頭越燒越大,整個許家窯亂成一團,炮手、佃戶、牲口把式紛紛出來救火。馬殿臣趁亂鑽入地道,會合了土頭陀,逃得不知去向。
兄弟二人在此相遇,不由得感慨萬千。遲黑子說:「兄弟,以你的身手,何必給地主看家護院當炮手,東家再抬舉你,也不過把你當一條看門狗,真到了事兒上,為了幾頓飽飯就得替他拚命、給他擋槍子兒,哪來的情義?不如跟哥哥我上山當鬍子,大碗喝酒、大塊吃肉、論秤分金銀,豈不快活?」
黑大個兒冷笑一聲,答道:「單開天王殿,跨海紫金梁!」相當於告訴馬殿臣「我在山上坐頭一把交椅」,說白了這是「大當家的」,是匪首!
當天夜裡,聚義分贓廳中擺好了桌椅板凳,點上一個火堆,牛肉燉熟了不切,一個人面前一大塊。因為是給馬殿臣接風,遲黑子和馬殿臣的面前一人一個牛頭,遲黑子端起酒碗說道:「今天『打得好』上山入夥,咱這個綹子如虎添翼,比過年還喜慶,崽子們海搬海啃。」群匪轟然稱是,在廳上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酣暢無比。酒席宴間遲黑子跟馬殿臣推杯換盞,觥籌交錯之間告訴馬殿臣:「你別看這是一群烏合之眾,可咱們乾的買賣不丟人,咱這綹子是耍清錢的。」土匪的綹子分耍清錢和耍混錢兩種,耍混錢的土匪,殺人放火、奸淫擄掠,放暗槍、砸花窯,無惡不作,百無禁忌,天底下的壞事兒沒有干不出來的。遲黑子這等耍清錢的綹子不同,有「七不搶、八不奪」的規矩,喜車、喪車不搶,背包行醫的不搶,出家之人不搶,鰥寡孤獨不搶,還有一些土匪們用得上的行當不許搶,例如擺渡的船老大、供他們藏身的大車店,等等。除此之外最忌諱「橫推立壓」,「橫推」指的是超出人俗的惡事,比如人家已經告饒了,就不許打殺,縱然身為土匪,也盡量避免殺人;「立壓」專指糟蹋女眷,土匪們管睡女人叫「壓裂子」,這是絕對不能幹的。耍清錢的綹子里有規矩:凍死迎風站,餓死腆肚皮,老百姓家的閨女不許糟蹋。誰壞了規矩槍斃誰,把人拖到低洼之處,臉朝槍口跪下,當面開槍射殺,不能從背後打,這叫不打「黑槍」。槍斃之外還有活埋、背毛、掛甲、穿花、看天等處置方法。「背毛」是用繩子活活勒死;「掛甲」是冬天把人扒光了綁在樹上,身上潑涼水凍成冰條;「穿花」是夏秋之季給人扒光了綁樹上,讓林子里的毒蟲小咬活活吸幹了血;「看天」更為殘酷,把一棵碗口粗細的小樹拉彎了,樹頂削成尖兒,插|進肛|門裡,再一鬆手人便被彈入高空。馬殿臣聽遲黑子講完暗暗嘆服,覺得自己沒跟錯人,雖是佔山為王、落草為寇,可不禍害老百姓,只做劫富濟貧的行當,稱得上綠林好漢。
有話則長無話則短,馬殿臣在紀家大院當炮手頭兒,一轉眼過去好幾年,大清朝亡了國,時局動蕩,關外的土匪越來越多,幾乎遍地是匪。土匪這個行當極為複雜,各種規矩、講究,包括穿著打扮、挑的字型大小、說的黑話,這都有說道。比如說落草為寇,一般是聚齊了一眾「志向相投」的兄弟,挑旗造反、佔山為王,按土匪的說法,這叫「起局」。土匪的團伙叫「綹子」,一報字型大小都是說「我是哪個哪個綹子的」,都得這麼說,這是規矩。起局要有「局底」,也就是家當,什麼意思呢?雖是湊齊了人手,可要錢沒錢、要槍沒槍也起不了局,走投無路上山為匪的有多少有錢人?有錢就不當土匪了,所以說只能靠哥兒幾個東拼西湊,有小偷小摸的,也有出去劫道的,還有的人用木頭削成槍,裹上紅布去搶別人手中的真槍,出什麼招兒的都有,因此說大部分土匪乃是烏合之眾。
常言說「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有一次二道溝許大地主納妾,放出信兒來要請戲班子熱鬧熱鬧。這次跟以往不同,準備多找幾個戲班子,歇人不歇台,唱上三天三夜大戲。馬殿臣早惦記砸這個「許家窯」,想用老法子混進去搶許大地主家的糧倉。手下兄弟勸他別去:「許大地主良田千頃、家財萬貫,那是當地最有錢的人,糧倉堆得冒尖兒,家裡養的炮手全有甩手打雁的槍法,許家姑爺又在省城警察廳當官,有錢、有槍、有勢力。況且那廝詭計多端,出了名的陰險狡詐,咱可別上了人家的當!」馬殿臣耳根子硬,不信那一套,怎麼勸也攔不住,非去不可,背上寶畫《神鷹圖》,扮成唱戲的混進了許家大院。自從馬殿臣當了匪首,下山砸窯必定帶上《神鷹圖》,總覺得有這幅寶畫在身,便有使不完的威風。
地道打通的那天,土頭陀又去遠處偷來兩隻燒雞、幾個肉包子,外帶一壇燒刀子,二人吃到十分醉飽,馬殿臣拿過那幾個包子,塞進去幾縷死人頭髮,又用一張油紙裹好揣在懷中,準備周全了打手勢告訴土頭陀:「你在這裏等我,天亮還不見我回來,你扭頭便走。」
書要簡言,且說馬殿臣和遲黑子一前一後進了聚義廳,遲黑子吩咐手下把小的們都叫來,有一個算一個,誰都別落下,全都得來。不一會兒,屋子裡擠擠插插站滿了人,老土匪、大土匪、小土匪加起來將近二百來號,這全是亡命之徒,一個個擰眉瞪眼,有的臉上還帶著傷疤,都好似凶神惡煞一般。遲黑子看人都到齊了,一指馬殿臣,對群匪說道:「這位熟脈子,是大當家我的挨肩兒,傳正管直,稱得起英雄好漢,今天前來掛柱,往後在咱這個綹子上啃,不必找支門子,大當家的我來擔保,弟兄們,擺香堂吧!」他這黑話是什麼意思呢?大致上是說馬殿臣是他的兄弟,膽子大槍法好,此番上山投靠,以後他跟咱們在一個鍋里吃飯了,由我親自擔保。
且說群匪砸了姜家窯,拉上財物回到山上,這一趟可說是滿載而歸。遲黑子召集眾弟兄說:「眼瞅要入冬了,今天分了大餉,讓大伙兒各自下山貓冬去。」土匪並不是常年待在山上,大多數綹子一年只干三季。到了大雪封山的時候,大當家的就把人馬集合在一處,長槍藏起來,身上只帶短槍,再把這一年打家劫舍的進項搬出來,按照等級一人一份,這叫「分紅櫃」,也叫「分大餉」。分完了錢,留下幾個崽子看秧子,其餘的有家的回家,沒家的投親靠友,要不然找個人少的地方躲起來,這叫「貓冬」。
遲黑子救過張財主的命,兩人交情挺深。張財主這次娶兒媳婦兒,提前半年就跟遲黑子說了。當天晚上賓客們陸續告辭離去,新人入了洞房,張財主卻沒回屋,蹲在後院門裡邊等,三更前後,聽得一聲門響,張財主忙打開院門,一看正是遲黑子到了。遲黑子不敢立即進來,先問了一聲:「皮子拴上了嗎?」張大財主說:「拴上了。」遲黑子又說:「看好別讓它喘了。」張大財主說:「放心,看嚴實了。」土匪說黑話,將狗稱為「皮子」,「喘」是叫的意思。遲黑子這番話是告訴張財主「看好了狗別讓它亂叫」,以免引來官軍。遲黑子又往四下里看了看,見確實沒人,這才邁步進來。張財主在前引路,找了間位置偏僻的屋子,兩人敘敘舊、拉拉家常。當土匪的只能這麼道喜,說是喝喜酒,卻不能真喝人家的酒、吃人家的飯,這是規矩。而且這一天還不能帶槍,人家這是喜事,你帶槍進來不像話。張大財主明白土匪的規矩,酒菜都沒預備,把大煙槍遞過來讓遲黑子「啃草」,也就是抽大煙。土匪中很少有人不抽大煙,地主大戶為了不讓土匪來砸窯,甚至單開出幾畝地,常年給土匪種大煙。遲黑子邊抽大煙,邊跟張財主嘮嗑兒,忽聽外邊有腳步聲,他是慣匪,一耳朵就聽出來的人不少,立即踹開後窗戶,飛身一躍而出,沒想到後邊也有保安隊,十來個人一擁而上把遲黑子摁地上了。張大財主嚇壞了,急忙跑出來說情,想扯個謊替遲黑子遮掩過去。結果一出來還沒等開口,臉上已經挨了一槍托。保安隊知道遲黑子本領不小,擔心摁不住他,當下有人拔出刀子,不由分說挑斷了他的腳筋,連夜將人押進牢房。轉天一早捆成五花大綁,插上招子打在一輛木車上,推出去遊街示眾,到十字路口執行槍決,人頭砍下來交給保安隊長邀功,屍身扔在亂葬崗餵了野狗。可憐遲黑子響噹噹的一條漢子,就這麼身首異處、死於非命了。
咱得說說什麼叫「掛柱」,孤家寡人想當土匪,上山找綹子入夥投靠,必須有綹子中的人引薦擔保,不知根不知底的絕不會要,即便有介紹人,也得用黑話盤問一番。土匪們疑心重,本來就是刀頭舔血、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勾當,不得不謹慎小心,對來人刨根問底,有一句話說錯了,掏槍就給斃了。馬殿臣乃是遲黑子磕過頭的結拜兄弟,大當家的自己擔保,自然是誰也不敢說二話。可上山的路上遲黑子也跟馬殿臣說了,別看咱們弟兄當初一個頭磕在地上,一個坑裡尿尿,穿一條褲子,但是山上的規矩不能破,否則難以服眾。馬殿臣是個明事理的人,知道遲黑子這麼多年出生入死才打下了這番家業,既然要在綹子里吃飯,就得守人家的規矩、遵人家的禮數。他又不是外行,明白掛柱的規矩,告訴遲黑子:「咱倆兄弟歸兄弟,但是到了綹子,別人怎麼來我就怎麼來,別因為我傷了眾兄弟的和氣。」
遲黑子對馬殿臣的脾氣一清二楚,告訴馬殿臣:當今天下,四海分崩、八方播亂,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與其任人宰割,不如上山當響馬,禍害老百姓的勾當咱們決計不做,只是替天行道、劫富濟貧,勸他不可遲疑,回紀家窯準備準備,等到山上的人馬下來,裡應外合先砸了這個窯,得來的錢糧布匹,都給馬殿臣當見面禮。
上回書說到,馬殿臣遇上了降妖捉怪的崔老道,展開寶畫《神鷹圖》滅了女鬼,又將這寶畫送與了馬殿臣。馬殿臣拜別了崔老道,從山東老家一路奔關外,腿上的蟒寶給了崔老道,再也跑不了以前那麼快了,無奈一步一步往回走吧!馬殿臣不在乎走路,可這一路之上吃飯要飯錢、住店要店錢,沒有錢寸步難行。前兩次身上也沒錢,沿途要飯打八岔到的關外,而今仍去討飯不成?一摸自己手上還有一掛十八子兒的瑪瑙串,還是發財之後買來玩兒的,這下行了,把去當鋪換了幾兩銀子,好歹有了盤纏。

6

遲黑子又對眾人說:「如今咱這個綹子人強馬壯,四梁八柱都是英雄豪傑,無奈頭些日子秧子房掌柜出去砸窯掉了腦袋,山上缺了一根狠心梁,『打得好』傳兒正管兒亮,以後讓他來當秧子房的狠心梁。」這話一出口,群匪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誰都想當這根狠心梁,不為別的,年底分大餉的時候,狠心梁的錢可比崽子多得多。馬殿臣剛入夥就當四梁八柱,肯定有人不服。遲黑子卻不忍心讓自己的結拜兄弟當崽子,反正山上只有他一個當家的,他說什麼是什麼。馬殿臣在一眾土匪的面前不好推託,怕給遲黑子丟臉。他知道這秧子房掌柜的在四梁八柱中稱為「狠心梁」,因為必須心黑手狠,否則壓不住茬九_九_藏_書兒,當即說道:「兄弟我剛上山,以前還真沒拷問過秧子,往後遇上嘴緊的,咱給他們來這手兒怎麼樣?」他一邊說話,一邊找來一根鐵絲,扔到爐中燒得通紅,褪去上衣,赤了雙膀,將紅鐵絲從火中拎出,捅進自己的肋下,出來進去穿了好幾趟,紅鐵絲一挨上肉,「嘶嘶啦啦」直冒白煙,皮肉焦煳的氣味瀰漫。馬殿臣若無其事,穿完咬住牙一較勁兒,又把鐵絲抻了出來,土匪們全看傻了眼。拷問肉票並非頂個腦袋的都能幹,往別人身上下狠手的時候,真有手軟吃不住勁兒的,而這位「打得好」自己用紅鐵絲穿肋條骨,不僅「哼哈」二字沒有,大氣都不喘一口,這是什麼人物?看了馬殿臣這一手,那些個心裏不服嘴上卻沒敢說的,都在心裏翻了個個兒,心說:這個我可來不了,可見大當家的這位挨肩兒非是常人。當下里一眾土匪連同遲黑子在內,一齊贊道:「真金不怕火煉!」
不過改名換姓,瞞得了三年兩載,卻瞞不了一輩子,何況樹大招風,眼紅心熱氣迷了心竅的大有人在,終於有人報官告發,說「金王」是以前的土匪頭子馬殿臣。據說這告密的不是旁人,又是馬殿臣的死對頭血蘑菇。
馬殿臣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卻饒你不得!」一刀將這個小妾穿了膛捅死在地,踹開死屍拔出刀來,在鞋底子上抹去血跡,又從屋中出來,躡手躡腳上了錢庫屋頂。下邊這個院子不大,僅有一間屋子,門口這兩條大黑狗發覺屋頂上有人,伸脖齜牙正要狂吠,馬殿臣忙從懷中掏出肉包子扔下去。狗子聞得香便吃,吞下去才發覺上了當,包子餡兒中有一縷縷的死人頭髮,卡在喉嚨中上不去下不來,干張嘴叫不出聲。馬殿臣從屋頂上下來,一刀一個劈死了兩條惡狗,又拖到一旁藏好。等到三更前後,「吱呀呀」一聲後院的門開了,射門外走進一位,只生得肥頭大耳、滿臉的橫絲肉,大光腦袋沒有脖子,好似一個橫放的冬瓜,身上穿一件土黃色的棉袍,手提一盞燈籠。馬殿臣借燈光觀瞧,來者並非旁人,正是他的仇人許大地主!
馬殿臣也在地主大院當過炮頭,通達人情知曉世故,什麼事沒見過?一聽這淫|聲|浪|語,多半是許大地主的小妾半夜裡偷漢子,甭問,橫屍在此的這個炮手正是姦夫,今天這對姦夫淫|婦一個也跑不了。馬殿臣心道一聲:卻讓你認得我!當即掩刀而入,見一個妖妖嬈嬈的女子倚在屋門前張望,馬殿臣一個箭步躥上去,一手捂住這個女子的嘴,另一隻手把鋼刀往她脖子上一架,低聲喝道:「敢叫一聲,讓你人頭落地。」那個女子嚇得抖成一團。馬殿臣料她不敢聲張,這才放開手,一把推進屋內。那個女子跪下連連求饒:「好漢爺饒命!好漢爺饒命!」馬殿臣低聲問道:「饒你性命不難,你與我如實說,你是何人?」女子顫聲答道:「我是老爺的一個妾……」馬殿臣又問:「許大地主在哪屋?家中一共幾口人?分別住在什麼地方?周圍有多少炮手、幾條狗?」小妾為了活命不敢稍有隱瞞,一口氣把知道的全說了。她這個院子是跨院,許大地主不是天天來,平日和地主婆子老兩口住在正院的上房,那是個連三間的屋子,一明兩暗,明的是廳堂,左邊那間是吃飯的屋子,右邊那間是卧房,許大地主兩口子有個使喚丫鬟,通宵在正廳伺候。正院東西兩邊有廂房,東廂房住的大少爺兩口子和一個小丫鬟,西廂房裡住的二少爺兩口子和一個小丫鬟,門口還有這麼一間屋子,住了兩個下人,是火工兩口子,專給這個院子燒火炕。正院後頭還有一進院子,那是錢庫,銀洋、錢鈔、地契之類許家窯值錢的東西都鎖在裡頭。屋子是雙層虎牆,三道將軍不下馬的大鎖,用三把鑰匙才打得開,許大地主脖子上掛兩把,他老婆脖子上掛一把,別人誰也進不去。正院兩邊的左右跨院,這邊住了許大地主納的這個妾,另一邊是糧倉。許大地主疑心太重,炮手都在圍牆上守夜,平時不讓他們進內宅,庫房門口只有兩條惡狗。許大地主有個雷打不動的習慣,夜裡三更前後必須去一趟後邊的銀庫,打開屋門,看見庫門三道大鎖好端端的,這才睡得安穩。小妾說完又求馬殿臣饒命,磕頭如同搗蒜。
其餘囚犯看在眼裡,無不暗罵馬殿臣是個傻瓜:你將肥雞、燒鵝扔給狗子吃,狗子還會朝你搖搖尾巴,給這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土頭陀有什麼好處?馬殿臣一時憐憫土頭陀,覺得同是押在牢中的待死之人,何曾指望有什麼回報,因此也並不在意,照樣給這個怪物吃喝。

8

整個貓冬的過程對土匪來說也相當危險,哪一年都有出事兒的,大多是因為有人告密,以前誰家有人在外當了鬍子,膽敢知情不舉,全家都得槍斃,也有的是自己酒後失言,讓官府抓住處以極刑,按土匪的黑話叫「掉了腳」。等到第二年開春,沒出事兒的土匪再回綹子集合,這叫「落局」,落局之後先點人數,發現誰沒回來,就派插千的去打探內情,如果真是被人所害,一定查出兇手,破腹挖心、把腦袋砍下來,給自己兄弟去祭墳。遲黑子當時定下來年三月初一落局,到日子上山取齊。馬殿臣無家無業,在一個林場躲了一冬。轉眼到了三月初一這一天,馬殿臣回到了山上,本想這一年再干幾票大買賣,沒想到驚聞噩耗:大當家遲黑子讓人點了炮,在縣城貓冬的時候,被保安隊抓住梟首示眾了!
不過馬殿臣也不是一般人,有膽有識腦子也好使,經常扮成戲班子混進去。以前地主老財家有個什麼紅白喜壽,必定請班子搭台唱戲,馬殿臣懷揣利刃,帶上幾個手下打扮成戲子,趁機混進去裡應外合,半夜打開大門,讓外頭的土匪衝進來,連搶東西帶殺人,放起一把大火揚長而去。他用這個法子,接連血洗了好幾個紅窯,聲名遠播。馬殿臣砸窯的這一招兒好使,別的土匪卻幹不了,因為不會唱戲。而馬殿臣打年輕的時候開始,吃喝嫖賭抽都不好,單愛聽戲。後來上山落草當了土匪,一旦聽說什麼地方來了哪個名角,寧可喬裝改扮也得冒死下山,戲癮真不是一般的大,自己也願意唱兩嗓子,置辦了全套的戲箱龍套,從行頭到刀槍把子應有盡有。馬殿臣當過兵練過武,擅長武生戲,《長坂坡》的趙雲、《獅子樓》的武松、《連環套》的黃天霸、《挑滑車》的高寵,他都來得了,手眼身法步、踢槍翻跟頭,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再加上扮相好,雙肩寬、背膀厚,扇子面的身材,穿上蟒、紮上靠、綁好了背旗,頭頂上兩根插天的雉雞翎,一開口嗓門兒又豁亮,如果沒有落草為寇,保不齊真能成了角兒。
東家大驚失色,心想:這馬殿臣在我們家幹了這麼多年,也沒怎麼出過門,幾時跟鬍子勾搭上了?當時冷汗可就下來了,私藏土匪按律當死,這可如何是好?穩了穩心神,告訴手底下人先別急,看看情況再說。等馬殿臣回到院子里,找到東家將情況一說,怎麼來怎麼去,那匪首是我結拜的兄弟,我不在您這兒幹了,跟他上山也當鬍子去。這一番話把東家幾乎嚇尿了褲。馬殿臣說:「東家待我不薄,我馬殿臣並非無情無義之輩,這一去雖是落草為寇,可到死也不會來砸紀家窯,不僅如此,倘若有別的土匪敢來造次,東家託人給我捎個信,我必定下山相助。」
轉天一早,馬殿臣將兩支十連發手槍揣在腰上,讓人搬來一把太師椅,手托茶壺往太師椅上一坐,蹺起二郎腿等借糧的鬍子上門。不到晌午,遠遠過來五六個人,趕了幾輛大車,前邊打頭的還挺有樣兒,胯|下一匹高頭駿馬,端坐馬上有如半截子黑塔,頭包青巾身穿黑袍,腰裡一巴掌寬的銅疙瘩皮帶,一左一右插了兩支二十響盒子炮,槍柄底部各有一個鐵環,上系二尺多長的紅綢子。馬殿臣一瞧,這伙土匪太狂了,不帶人馬,只來三輛大車,瞧這意思手拿把攥料定了我們得交糧食,想到此處不怒反笑,心說:今天讓你借走一粒糧,往後我隨了你的姓!
死牢中關的不止馬殿臣一個人,還有別的死囚,殺人抵命、含冤受屈的都有,他們可沒這麼好的待遇,動不動便要挨一頓狠揍,三五天才給半塊窩頭,一個個衣不遮體、皮包骨頭,餓得都跟鬼似的。想吃肉也並非沒有,但是見了肉就離死不遠了。按以往的舊制,上法場處決之前才給肉吃,這是官的,不用犯人掏錢。一碗米飯上邊一片白肉,筷子豎插在飯上,如同一個香爐,肉也不給煮熟了,僅在開水中過一下;有飯有肉還有酒,酒不是什麼好酒,一口下去嗆得直咳嗽。打從宋太祖趙匡胤開始,官家處決一個死囚,都會撥一兩二錢銀子,一直有這個規矩。一兩二錢銀子也不少了,最早是六大碗、八大碗,雞鴨魚肉、燒黃二酒,夠死囚足吃足喝。不過到後來越給越少,再加上層層扒皮剋扣,端到死囚面前的只有一碗米飯、一片肉,外加一碗水酒,一般情況下到了這個時候,再好吃的東西也沒人吃得下去,當差的可不理會那麼多,拿起肉來往犯人嘴邊一抹,這就是吃了,酒往臉上一潑,再把碗摔在地上,必須摔得粉碎,否則當天殺人不會順利。吃過飯喝過酒,兩個當差的左右一架,直接拖出去槍斃。因此這些犯人都跟餓死鬼一樣,瞪眼看馬殿臣吃肉喝酒,一個個眼饞得要命,紛紛跪地磕頭口稱爺爺,哀求他分一口。
按照土匪的規矩,只要對方會說「朋友話」,便不可輕易動手,大家都是吃這碗飯的,多個朋友多條道,先互相摸摸底,盡量避免火併,因此黑大個兒就應了這麼一句。
正當保安隊無從下手之時,佔東崗又得到一個消息——遲黑子要去城中張財主家喝喜酒!按土匪的規矩,不該上老百姓家喝喜酒,因為土匪身上殺氣重,怕沖了喜,非得是過去有交情,或者受過恩惠的人家才會請他們上門喝喜酒。那也不敢直接登門去吃酒席,有錢的人家擺酒講究搭棚落桌,一開幾十桌流水席,出來進去吃飯、喝酒的什麼人都有,免不了有穿官衣的,土匪擔心被人認出來。非去道喜也行,提前託人把禮金送過去,當天夜裡散了席再上門。
這一天馬殿臣交了那個黑心老地主的秧子,到分贓聚義廳稟報大當家。正好遲黑子召集四梁八柱前來議事,告訴他們另外兩個綹子來人了,準備和他們聯手去姜家屯砸窯。姜家屯的住戶多為同宗同族,族長外號叫「姜老摳」,是個老奸巨猾的大地主,去年將屯子中的壞小子湊在一起,都給配上槍,讓他們當保險隊,專門防禦山上的鬍子,屯子里各家出錢養著他們。明面上說是保險隊,實乃姜老摳的走狗,幫著他欺壓良善、為非作歹。姜老摳有了這支保險隊,簡直成了姜家屯的土皇上,在地方上說一不二,到處欺男霸女,沒有干不出來的壞事兒。由於姜家屯人多勢眾又有槍,按黑話說是個「響窯」,小股綹子不敢去砸。因此他們三個綹子兵合一處、將打一家,想一舉砸了這個響窯,殺一殺姜老摳的威風。眼瞅天氣越來越冷了,干成這一票,正好分了贓下山貓冬。
東家可高興壞了,這樣的炮手一個頂十個,這是讓我趕上了,該著了我家門平安啊!來多少鬍子也不怕了。當即讓馬殿臣當了炮手頭兒,大院里的一眾炮手、棒子手都得聽他的命令,那兩支十連發手槍也給馬殿臣用了,又告訴馬殿臣不用跟這班兄弟一起擠在前院住,往後住單間,東家吃什麼他吃什麼,有什麼要求儘管提。馬殿臣從此在地主大院當上了炮手,別的炮手也都對他心服口服,沒法子,人家要把式有把式、要準頭有準頭,吃香的喝辣的理所應當,沒什麼不服氣的,誰讓自己沒這本事呢!
馬殿臣見人來了,站起身形,單腳踏在太師椅上,擺了一個踏虎登山式,也是雙手抱拳舉過左肩,向後一伸。書中暗表,這叫「匪禮」,跟一般的見面客氣行禮可不一樣,因為土匪忌諱在身前抱拳拱手,土匪最怕官兵,那樣如同犯人戴枷不吉利。二人行罷了匪禮,按規矩接下來要說黑話盤道。馬殿臣右手叉腰,左手伸出大拇指,橫打鼻樑說道:「腳踩虎牢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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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防止秧子們「滑」了,晚上還得「熬鷹」,讓秧子們兩人一對兒,臉對臉坐好了互相抽嘴巴,一宿不能停,否則非打即罵,再不然就給上私刑,灌辣椒水、坐老虎凳,二龍吐須的馬鞭說抽就抽,這叫「拷秧子」。為了讓秧子們「交底」,家裡趁多少錢、多少糧,金鎦子、大煙都藏在哪兒,全得說出來,好定贖秧子的價碼。而且把秧子折騰得沒有人樣了,本家來看秧子的時候覺得心疼,十有八九會趕快給錢。如若這家遲遲不來贖人,就從秧子身上卸點兒東西,或是鼻子,或是耳朵,或是剁根手指,讓「字匠」寫一封信給本家送去。家裡人打開信封見到半隻耳朵、一個鼻子,幾乎沒有不服軟的。
黑大個兒騎馬來到近前,見大門緊閉,門口不僅沒有糧食,反倒坐了一個挎雙槍的,不用問這是不想借糧,不由得暗暗動怒。不過土匪有土匪的規矩,也講究先禮後兵,於是雙手抱拳往左肩一舉,問了一聲:「兄弟,糧食給咱備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