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東吳發兵

第六章 東吳發兵

自那晚兩人偎依著演奏夢中得來的新曲之後,周郎便從這個家裡消失了。問過幾次侍衛之後,小喬索性不問、不想,甚至在早晚偶爾見到他之後,故意不看他那雙內疚閃避的眼睛。
孫權的眉頭皺了起來,目光中露出點點沉吟。眾將士屏息注目,郡主青萍扔抓住鍾架不放,嘴裏發出聲聲叫罵……
呂蒙眼中的驚駭加深了,他暗中捏住了腰間的匕首,準備稍有不慎,就向那戴著骷髏的少年的腹部刺將進去。雖然這些天來,他是這些人中唯一和他說話最多的那個。
她第一眼見到的,正是她好一陣子沒見到的呂蒙。準確說,她沒見到他的日子,已經有整整八個月零七天。她記得很清楚,從他去年和大都督周瑜去了一趟荊州之後,她就再也沒見過他了。
「郡主,回宮吧!」他啞著嗓子再次勸道,不知道是不是離人煙太遠的緣故,他總覺得,來到鬼城之後,自己莫名地變得有些脆弱。
「你們這是去哪?」她問,然後卻不等人家回答,又轉身對身旁的侍女道,「給我備車!」
還是那個已經不再年輕的校尉,走上前來作揖道:「稟主公,郡主抗拒主公令,不肯交出編鐘。」
那校尉也被她的柔情打動了,沙啞地應了一聲:「哎。」
「不!不!……」青萍卻狂叫著,和剛剛相比,聲音里的怒氣一點兒也沒有減少。
和已經在這裏度過的夜晚一樣,呂蒙蹲在大殿的一角,安安靜靜地,就著一缸清水磨刀。那月亮映在清水裡,和刀刃一樣明亮,有好一陣,他分不清哪個是刀,哪個是月。不過他照舊低著頭,一聲不吭,固執地重複著磨來磨去的動作。他每磨亮一柄小刀,便頭也不抬,順手往身後一擲。雖然他沒有看向那飛刀的擲向,那每一柄飛刀卻都毫無偏差地扎在了頭頂的殿梁!不到半個時辰,那根殿梁的樑柱上,已蜂窩般扎滿密密麻麻的飛刀,可呂蒙卻好似沒有看見,他仍舊低著頭,磨啊磨。
幸好那狡黠的少年還不乏機警,他眼望青萍,只稍稍一愣便回過神來,嘻嘻笑道:「我自然是我說自己啊,我早聽說了,吳阿人都像姐姐你一樣,又漂亮又膽大,不然,你怎麼會第一次看見我一點都不害怕呢!」說著,他又嬉皮笑臉地湊上來,拉呂蒙的袖子,意思是要他替自己求情。
「郡主……」
入夜的鬼城更加闃寂了。那些半人半鬼的傢伙,全是些縱慾之徒,為了讓他們第二天的訓練更加投入,也為了犒勞他們當日的拚命廝殺,呂蒙從來不在夜晚打擾他們。他任由他們飲酒、吃肉、賭錢、鬥毆……甚至,連那骷髏少年收了他們的銀錢之後,到處替他們物色來各式各樣妖艷嫵媚的女人,也故意視而不見。因此,每當月圓之夜,鬼城的草叢、營棚,甚至狹窄的小路邊,都會拋置出各種各樣的酒具、肉骨,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濃烈又不乏刺|激的腥味,從各個隱秘又黑暗的角落,傳來各式各樣熱烈的歡愛的聲音,讓人聽了面紅心跳,慌不擇路……
孫權的臉色一下子全白了,他暴喝一聲:「撒手!」
小喬陶醉地笑了。她的眼睛沒有睜開,雙手卻繼續擊打著虛空。果然,那虛空發出一陣陣清朗的鐘鳴,而且,它奏出的,就是小喬一直不願再奏的那首寓言之音。她在一瞬間產生了錯覺,彷彿她的周郎還坐在身後,彷彿那編鐘還沒有消失,而是一直懸挂在她面前,任由她隨心所欲,擊奏出任何想要的美妙音符。
這晚,周郎照舊沒有回家,也沒有捎回消息。小喬在大堂獨坐半日,起身走到那編鐘跟前。她默默地凝視著它,回想那天主公如何將它賜給自己,自己又是如何和周郎一起擊奏……想著想著,不禁取下肩上的絲巾,輕輕地在那甬鍾的鍾身上揩抹起來。她一邊揩抹,還一邊撫摸鍾上的銘文,不時地輕叩一下。她做這些的時候,臉上不自覺地微笑著,神情像一個母親在侍候自己的嬰兒。
然而,像一道利劍刺破了莊嚴,又像一道九-九-藏-書閃電穿越了暗夜,那呼應聲中突然迸出了一聲女人的喊叫:「放下它們!畜生!我要殺了你們,放下編鐘!放下!……」
然而,就在關平大舒一口氣,準備發起新的進攻時,那棋盤最邊緣的一顆黑棋卻微微顫動了一下。關平以為是父親的袖口不小心碰著了,剛剛準備將其複位,忽然,棋盤上所有的棋子都微微地顫動了起來,而且那顫動越來越持久,越來越厲害。關平發了好一會兒怔,才發現是腳下的地面在發顫。他忙站起來,瞧向父親,這時他才發現,父親已經離開了座椅,站到了面向長江的亭翼一邊。順著父親的目光,他看見天邊滾來一團團石碾般的烏雲,隨之而來的,似乎還有無數顆碩大無比的隱隱驚雷。
一連幾天,上將軍關羽都留在將軍閣中,要麼低頭踱步,一圈圈釋放出自己的思慮,要麼和兒子關平或幾個偏將對弈,在沉思中度過一個又一個時辰。今天也不例外,從早上開始,他就讓關平在自己的對面坐下,說要練練腦子,好好殺上幾盤。關平莫名地有些緊張,因為關羽有個習慣,一旦思慮過甚,夜不成眠,就會要求「殺上幾盤換換腦子」。他不知道父親近來為何事焦慮,可礙於父親的威嚴,又不敢開口詢問,只能悶著頭陪坐,一盤接一盤地「殺將」下去。不過,今天的父親有些奇怪,竟然一連三盤都輸給了棋藝平平的自己。為此,他忍不住一次次抬起頭來,偷眼觀察父親,只見他眉頭微蹙,雙目發赤,就連額前原先並不明顯的細紋,也如一條條水中的蚯蚓遊盪開來。而且,最讓關平納悶的是,今天自己這樣頻頻分心,心細如髮的父親竟然沒有發現。他完全沉浸在並不難解的棋盤當中,甚至每走一步,都要對著面前的棋枰思索半天,這完全不符合他果敢堅毅的個性特徵。
「不!」青萍的臉色卻比他還白,她的頭髮散亂了,鞋子掉了一隻,連衣襟也有了不該有的皺褶。
青萍不理他,她的目光被那篷布遮掩著車廂吸引住了。那上面不僅有刀槍、箭矢、匕首,還有酒罈、燒雞、熏肉、羊腿……
「遵命!」
大約又過了半個時辰,連斷面也消失了,古老的眼睛不再閃動,所有那些前生是黃鐘大呂的碎片,被鐵鏟一鍬鍬送往爐膛。不一會,那碎片開始融化,那熾熱的爐膛內漾動起紫紅色的銅汁。然而,令人驚駭的是,那銅汁上面竟隱約飄浮著幾行古篆,那鐫刻著寓言的殘片和一團團栩栩如生的獸紋,在爐膛里悠悠地轉著圈。許久之後,它們才開始戀戀不捨地融化。

孫權沒有看青萍,更沒有看那斷手,他抬起長劍,指向眾將,用巨石般平靜冰冷的聲音道:「執吾女雙手傳示三軍。告訴所有將士,如果不能攻取荊州,江東失去的不光是手臂,是你們父母的性命!是我們的家國田園!」
不知道過了多久,呂蒙終於停止了磨刀,起身躡腳走到青萍的身邊。奇怪的是,她醒著的時候焦躁任性,睡著了,臉上反而露出了一片寧靜安詳。呂蒙緊緊地盯著她的臉,竭力地控制著自己。他從來不是個粗心之人,在她流轉的美目里,在她的一顰一笑間,他早已諳曉了她的心事,而他又何嘗不為她嬌憨、為她的熱情所感染?他控制著自己,不讓自己低下頭來吻她,吻她的髮絲,吻她的臉頰,吻她那看上去柔弱其實結實有力的小圓胳膊……他控制著自己的雙臂,讓它們不要伸出去,不要去碰觸她,摟抱她,他控制著自己的兩隻手……終於,他沒有碰觸她,而是伸出雙臂托起那個巨大的戰盾。
而他身後殿堂的橫樑、大柱,分明已經扎滿了利刃和飛刀!
可惜,他的女兒青萍卻不能明白他的苦心,她只當作沒聽見,依舊我行我素。
可青萍竟然衝著孫權怒吼起來:「滾開!你滾開!叫他們統統滾開,把編鐘給我放回去!」
截至此時,江東所有的黃鐘大呂,全部敲斷碎裂。那九_九_藏_書些疼痛的銅汁,那些新鮮的斷面,在刺目的日光下迸射出猛烈的金光,像一隻只古老的眼睛在閃動……
終於,那大傅鍾痛叫一聲,「轟——」,似乎是他最薄弱的部位——耳朵,最先開了裂,接著,那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寬,最終,它的鼻子、嘴巴、眼睛和身體全部裂成若干個碎塊。

編鐘、甲士和校尉消失了,剛剛還流光溢彩的大堂,瞬間只剩下佇立著的空蕩蕩的編鐘木架。小喬凝立片刻,慢慢在那木架前的錦墊上跪下,獃獃地望著那曾經懸挂著編鐘的虛空,目光沉沉地黯淡了下去。
孫權移動著步子,走到那鍾架跟前,用威嚴又不失溫柔的目光注視著青萍,動情地道:「丫頭,撒手吧!父親以後會還你一套更壯麗的編鐘。」
小喬站起身,好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推動著,沿著那鍾架翩翩舞動起來,與此同時,她手中的鍾槌也在想象出來的編鐘上優美地掠過……於是,那原先懸挂編鐘的虛空,統統發出了悠遠的鐘聲!她發了瘋似的不知疲倦地來回擊奏著,那鐘聲也真如她的一堆孩子似的,發出高低不一的裊裊之音,既像是彼此間的呼喚,又像是對她愛撫的回應。這鐘聲一直持續到深夜,小喬累極、倦極,才終於停手站起身來,翩然離去。
兩天之後的一天早晨,一身鎧甲的周瑜出人意料地出現在吳宮大殿。其時,孫權腰懸王劍,正一臉威嚴地佇立在玉階之下。在他倆的面前,眾武將按等級依次排立,甲士們手執刀槍,如一根根鐵柱佇立在四周。在離他們不足百米的地方,飄揚著各位將軍的大纛。
那編鐘就要化為烏有了,可這承載它們的鍾架什麼時候才會消失?它看上去是那樣堅實,它挺立的姿勢是那樣筆直,那樣優美,儘管它的橫樑上還留有一道道鍾耳勒出的深痕。
青萍邊說,邊凍得打了個哆嗦,不過她的確沒有絲毫離開的意思,她反而勇敢地往戰盾里縮了縮,以表示自己沒有說謊。
「怎麼?」小喬嗔道,聲音不大,卻足夠威嚴。
整個後殿是那樣靜,靜得呂蒙幾乎能聽見青萍的呼吸聲。事實上,他根本不敢聽她,他唯一能聽見的,只有自己的心跳。他在那裡呆怔了片刻之後,便從後殿的正門走出,回到大殿的一角,再次坐在溢滿清水的大缸前,沉下身去,開始磨刀。
那為首的校尉先是向小喬微微一揖,然後才開口道:「稟夫人,主公有令,十斤以上銅器全部收繳。」
她這樣一說,呂蒙終於有點明白了。不過,明白了之後,他突然就覺得不安起來。
「放手!」孫權重複道,他幾乎從未重複過自己的話,今天是第一次。
呂蒙感覺到了,愣愣地看著她,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顯然,此刻她所說的,他不想懂,也不能懂。
這天清早,她早早地讓侍女們梳洗了,到父親處請安,卻被太監們告知,父親已在軍機處連續三天伏案未眠,今天的請安可免。她早知道東吳要發兵荊州,可是她對此不感興趣。事實上,她幾乎對父親所做的一切都不感興趣。雖然她愛父親,也愛父親帶給她的這個身份——東吳郡主。這意味著她可以錦衣玉食、觀花賞月,無止境地沉浸在詩書禮樂之中。然而,這也同時註定了,除了這些她什麼也不能做。都說虎父無犬女,身為孫權的女兒,她精力充沛、個性倔強,卻兩手空空、無事可做。這不公平,也太無聊,她心裏這樣念叨著,兩條腿便不自覺地往外走。不一會兒的工夫,她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宮門之外。到哪兒去呢?她卻又躊躇起來。東吳的山山水水早已被她的腳丫踏了一個遍,街上的繁華市井,在她的眼中,也不過就是幾樣廉價貧乏的貨色。她兩隻眼睛只顧對著那宮外的大道使勁地瞧,指望能看到一兩樣新奇的玩意兒。不想一輛輜重馬車忽然飛快朝她駛來,要不是那駕車人眼疾手快,差點將她撞翻在地。
和周瑜幾個月前拜read.99csw.com壽相比,荊州城看上去幾乎沒有什麼變化。寬闊起伏的城道、閃閃發亮的刀槍甲胄,還有那佔據制高點的將軍閣。唯一有點不同的,只能是士氣和氛圍,雖然有十二萬兵被調去西川,可這裏的治軍卻明顯比原先還要肅謹。沒有一個人開小差,沒有一把刀槍閑置,甚至沒有一塊城磚挪離該在的位置。
小喬獃獃地望著,她眼中痛楚的陰影突然越來越大,越來越深,突然,她追出去,叫住那校尉,盯著他那惶恐的眼睛,痴痴地叮嚀道:「化銅的時候,要小心一點,它們跟我久了……通人性,會痛……」
呂蒙好氣又好笑,忙一把捏住那劍鋒,轉頭對青萍道:「郡主息怒,您第一次來,還不了解他們……他們要求簡單,作戰勇敢,是不可多得的勇士……」
終於,那紫紅色的銅汁從爐膛里流淌出來,被灌入一個個冰冷的模具。那模具又被逐個撿起,放入寒冷徹骨的冰室。幾個時辰之後,一輪輪大鎚「嘎」地砸開了磨具——一支支五尺來長、閃閃發光的銅質長槍豁然出現。
那編鐘被抬走了,頃刻之後,青萍也被抬走了,只有那兩隻白皙的斷手,還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像兩隻已經死去的了無聲息的白鴿。
在攻打荊州的決定已下,全國上下忙於備戰之時,整個東吳到處都是和青萍郡主一樣心情不好的女人。無疑,周瑜的妻子小喬,註定也是其中的一個。不過,和青萍不一樣的是,她不能像她那樣任性地發脾氣,而是只能自我排解,將愁緒寄於歌樂舞蹈,尤其是心愛的編鐘擊奏之中。
「遵命!」眾將暴喝,那聲勢如陣陣悶雷響徹雲霄。
「不!鬼城的月亮比宮裡的好。鬼城的人……也比宮裡的可愛……至少,他們真實!」
這時,從不遠處的曠野傳來了男人們粗野的歡叫聲,女人們忘情的瘋笑聲。呂蒙怔怔地聽著,想著青萍說得沒錯,這裏雖然可怖,卻是一個讓人快樂、讓人留戀的地方,因為它有著可貴的真實。
荊州城關的上上下下、里裡外外,所有的將士都如同中了魔咒一般,死死地盯住了那片史無前例的吳軍戰陣,沒有一個人驚叫,沒有一個人低語,甚至沒有一個人發出一點微弱的聲音。
眾將士只見一道劍光「倏」地一閃,一柄長劍已經豁然出鞘,出現在孫權的手中!接著,不等任何人阻攔,那劍鋒迅猛一揮,就像劈掉一片樹葉、一朵鮮花,或者一滴露珠,青萍那雙白蓮似的縴手,隨即凋零落地。眾人只她慘叫一聲,從鍾架跌落在地,昏迷了過去。
直到她的背影在門口消失,那鍾韻仍在空氣中無聲地顫動著。
最後,由那編鐘化身而成的無數支長槍,被一一裝載上車,馳出匠房,駛向大校場。

當時的呂蒙,正在和城門口的骷髏少年商量食物分配事宜。那少年和呂矇混熟了,說話也就隨意得很,他要求每進去十條羊腿,就要給看門的三兄弟,也就是老鬼、大毛和他自己各留下一條,每進去美酒十壇,就要給他們留下一壇。呂蒙覺得他的口開得有點兒大,想教訓他。他見呂蒙有點生氣,便假裝好心提醒,說天快黑了,他們兄弟三餓著肚子,不知道會不會半夜爬起來,嚇著那運給養的馬,聽說吳阿的馬和吳阿的人一樣膽小怕事……
他托起了戰盾,其實就是托起了她。因為她就睡在那戰盾里,像一隻小鳥偎縮在蛋殼裡,像一隻貝偎在貝殼裡。呂蒙托著她,不,是托著戰盾里的她,走近了後殿的正中央。他將她放在那裡,就是他第一次來到時,吹響那支銅簫眾人朝他膜拜的那個王座上。
「這麼跟你說吧,我寧願凍死在這裏,也不願意再回到吳宮!」青萍笑吟吟地對著他道。她不知道,這樣一來,就更讓呂蒙為難了,他直愣愣地看著她,心裏有點模糊的納悶,她這麼快樂,這麼無憂無慮,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她又希望自己如何回答她呢?「怎麼跟你說呢!」青萍顯然也察覺到了這一點https://read.99csw•com,她停頓下來,用一隻手支住圓月般美麗的臉龐,眼裡的星光忽然黯淡了下去。「你知道嗎?過不了多久,我爹一定會把我配給曹操公子、要麼就是曹操孫子。反正都一樣!爹沒要來關羽女兒,就只能把自己的女兒送給曹操。」
「領命!」周瑜向孫權拜揖。
那是什麼樣的烏雲啊,它們比奔騰的瀑布洶湧,比行走的巨獸威嚴,它們像山川,像河流,像從天而降的天兵天將,在關羽父子和荊州的所有守城將士認清它們的真實面目之前,它們已經步步接近,以越來越高、越來越壯闊、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洶湧澎湃的姿態,來到了他們的面前!
青萍不說話,只嘟著嘴巴,轉過頭來深深地看著他,呂蒙覺得,她的嘴唇像清晨的花瓣一樣新鮮,她的眼睛像天邊的星星一樣明亮。看得出來,她和往常一樣高興,他也就暗中嘆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冷?冷好啊!我不怕冷!和宮裡的暖比起來,我更喜歡這裏的冷,至少,這裡能讓我感覺到,而在那裡,我什麼都感覺不到!」她白他一眼,語氣有點不高興。
在那裡,聳立著一架架從溶洞拉出的多層攻城戰台,此刻,它們身上的活動層台已被悉數擴展開來,像是一座座參差不齊的樓宇。很快,那些銅質長槍被挨個兒傳到戰台上,安裝進一支支巨大的弓弩里。原來,這些長槍都是大號的箭矢,它們將要用來射穿整個荊州城關!
誰也不知道,郡主青萍為什麼心情不好。近一個月來,侍女們被她換了一個遍,乳娘被她趕出寢宮,就連父親孫權幾次傳喚擊奏編鐘,也被她找借口拒絕了。她是父親最小的女兒,也是最受寵愛的女兒,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任性的禾苗在她的個性中越長越粗,最後,長成了一株無法隱藏的大樹。懷揣這株大樹,她在這深宮之中越發坐立難安起來。
半個時辰之後,從郡主青萍一雙斷手下被運走的大傅鍾,被送進了兵部的一家匠房。經過一番輾轉,被安放在一方圓形的鐵砧之上。沒有哀號,更沒有嘆息,只有一聲粗魯的號令——「嗬——」,接著便有一枚巨大的銅錘如一塊磙石從半空落下。那大傅鍾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轟鳴,「嗡——」,然而,它卻沒有碎,而是彷彿抗議似的在原地做了一個滾動!執錘的壯士們不約而同目瞪口呆地望著它。
一個已經不再年輕的老校尉嚇得臉色發白,趕緊勒住韁繩,從車上跳下,對著一身宮裝的青萍垂手而立。
無人敢作聲,只有孫權,不自覺地往宮門的方向走了兩步,慍聲道:「怎麼?」
就這樣,當那隊運送給養的馬車跨過護城河,穿過吳山內腹,跋山涉水一路顛簸來到幾百公里之外的鬼城時,任性郡主青萍的那輛宮車也跟著到了。
「嚯——」
她每天獨自一人,留在家裡敲擊那座主公賜予的編鐘。除了各種既成古曲之外,她還自己編奏了好幾首新曲,不過,不包括那曲夢中得來的悲音。那首曲子她不忍聽、不忍想,甚至不願回憶。她常常想,深愛又如何,周郎又如何?很多時候都還不如這編鐘。至少它能給自己快樂,給自己安慰,它才是自己的孩子,是離自己最近的親人。
然而,沒過多久,一片無聲無息的陰影突然從前方遮住了她。她納悶地抬起頭,只見十數位面孔陌生的甲士不知何時來到了堂前,他們肅立著,眼睛一動不動凝視著自己的前方。
周瑜從孫權處直起身,走到眾將士面前,厲聲道:「五日之內,必須攻取荊州。此戰為孫劉殊死相爭,曹軍坐觀成敗。攻荊一開始,襄陽曹仁便會得報。他遣人向許昌曹操請命,往返需兩日。再發兵至荊州,哪怕是晝夜兼行也需四日。只要荊州落入我掌,曹仁戰機便失,只能無功而返。聽命,五日之內,必須攻下荊州!」
遠處的軍陣如海濤般呼應著:「領命!領命!……」
隨後,那執錘的壯士們又揮動著胳膊,相繼砸向了一隻只剩餘的編鐘——那大大小小的琥鍾、贏司九*九*藏*書鍾、揭鍾,它們在最後的時刻,都發出了凄厲的、讓人心碎的音律。那音律那樣尖銳,那樣反常,幾乎讓所有聽到的人忍不住流下熱淚。
那校尉答應一聲,便指揮甲士們上前摘取編鐘,那一隻只狀若花朵的編鐘被小心翼翼地採摘下來,安放好,然後抬了出去。
所有將士都驚詫地轉過頭,尋找那聲音的源頭。不遠處的側宮門內正抬出一隻編鐘,數個壯士抬著鍾架前行,郡主青萍卻死死地吊在那鍾架上,雙手緊抱一隻乳鍾,死不撒手,還發出一聲聲激動的狂叫:「放下它們!它們是我的!我要殺了你們!畜生,畜生!給我放下!……」
整個荊州城,陷入死一般寂靜……
青萍就是那個時候下了宮車,走到呂蒙面前的。她一言不發,不等呂蒙從震驚中回過神來,便輕輕抽出他劍鞘里的長劍,朝那骷髏少年的下頜伸了過去,凜聲道:「你說誰膽小怕事?」
小喬微微一怔,一縷失落的痛楚從她的眼中一閃。不過,像往常一樣,她沒有讓它擴散。她甚至沒有讓它爬上自己秀麗的眉尖,而是勉強一笑,淡淡道:「抬走吧。輕點兒,別弄疼了它們。」
呂蒙想說什麼,終於還是沒有說,他的頭垂得更低了。在越來越靜的夜裡,那霍霍的磨刀聲,似乎也有了一絲寂靜的況味。慢慢地,青萍在這樣的聲音里,竟然得到了一種單調的滿足,她閉上眼睛,漸漸睡著了。
孫權洪亮的聲音響徹全軍,幾乎在天邊的雲層盪起陣陣迴音。
事實上,他不知道,就連青萍自己也不知道,只有見到他,和他在一起,她才有那麼一絲髮自心底的快樂!
小喬的意識逐漸朦朧起來,她微微閉上了眼睛,下意識地執槌朝木架上的虛空驀地一敲。那原先懸挂揭鍾的半空,竟然發出了一聲鍾樂的轟鳴,那聲音那樣美妙,那樣如夢如幻……
孫權臉色微微一變,不過,他仍然用平靜的語氣道:「女兒!撒手,立刻撒手!」
不過,隨著關羽蹙眉次數的增多,桌上的棋局愈趨緊張,關平懸著的一顆心反而慢慢放鬆了下來。顯然,在經過艱苦的思索之後,父親漸漸找到了自己的狀態。他那原本處於被剿之勢的棋勢漸漸活泛,他挪動棋子的動作也越來越快。終於,盤面上的黑白棋子成團地絞殺在一起。
可惜和往常一樣,呂蒙並沒有給她一句兩句的附和或者反對,他仍舊面無表情,半晌,只訥訥地回應道:「郡主,還是請回吳阿去吧。這兒,冷。」
青萍有些掃興,卻又有些快樂。連她自己也不知道,這快樂是從哪兒來的,是因為呂蒙是個猛將嗎?可在她爹那裡,這樣的猛將還有很多。也許,讓她快樂的,是他在自己面前的那種木訥和無力吧!這讓她快活地感到,自己比他還有力量。
「領命!」眾將士大喝。
濃濃的夜,漸漸靜了下來。沒有星星,只有一輪明月,像麗人頸上的一粒珍珠,散發出朦朧的、讓人迷醉的光芒。
「聽令,即日起,周瑜復職,終身為江東大都督。並率我軍全部精銳,攻取荊州!」
關平跟著父親,快速步出將軍閣,走到一旁的城垛旁。父子兩肩並著肩,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天邊。
他們被驚呆了,他們被嚇傻了,或者說,他們由於訓練有素,知道在這樣的時刻,不該也不能發出任何聲音。
而尾隨而來的青萍郡主呢,她既沒磨刀也未練劍,她什麼也不幹,只舒舒服服地躺在呂蒙身旁一個闊大的戰盾里。那戰盾既像一輪弦月,也像一隻貝殼,她既像躺在月亮上,又像躺在貝殼裡。不過,她自己好像不明白這一點,她微仰著頭,痴痴地望著天上的那輪月亮。一會兒咯咯直笑,一會兒又看向呂蒙道:「我爹就這麼壞!他一邊讓你們送死,一邊又要留下你們的子孫,好讓江東人丁興旺!咯咯咯。」說畢,她還不放過呂蒙,目光緊緊地盯著他那張嚴峻的黑臉,指望自己的話能引起他的主意,甚至引得他發笑。
許久之後,那巨大的銅錘才又再次落下,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