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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攻城末技

第七章 攻城末技

「轟——轟——」
「我親自去許昌,拜見曹操!」魯肅拿起絲帛,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軍帳。
「周倉李平,率軍一萬上城禦敵。王超馬進,率軍一萬備戰。兩軍每隔四個時辰,戰歇輪換一次。」關羽停止了捻須,目光沉吟著,停在城下不遠處那浩瀚的山谷之上。無須猜測,他也知道,那是周瑜十八年來苦心研製的若干攻城利器,不過,他不怕,不要說只是他周公瑾一人,就算是他和曹孟德一同來犯,他又有何懼?不過是守城,於他關雲長,只是末技而已。
關平則舉起長刀,長喝一聲「隨我來——」,他帶著上萬的甲士沖了出去。
儘管剩下的甲士們已經迅速從站台撤退,可是一具具站台還是難擋石軲轆的撞擊,頃刻間化為一堆破銅爛鐵。
而在水上,在周瑜三個月前曾經陷入窘境的護城水道內,形勢也同樣對吳軍有利。從攻城站台從大山谷上鑽出的那一刻起,一艘巨大的戰船已經沿長江逆流而上,馳入布滿殺機的水道。從表面上看,這船與周瑜當初的座駕並無明顯不同,可只有江東水師知道,其中另有春秋。
又有一甲士火速奔下城關。
直到此刻,眾將士才如夢方醒,重新意識到自己真實的處境。醒悟過來之後,他們也就重新打量了一遍這幽暗陰森的瓮城,懷著以卵擊石的必死之心,拿起手裡的刀劍,朝威震天下的關羽殺將過去……
關平大駭,他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父親。讓他費解的是,父親的微笑是發自內心的,他那侃侃而談的樣子幾乎算得上是神采飛揚。要過很久之後,關平才能明白父親如此反應的原因。棋逢對手,勢均力敵,對於一位蔑視群雄、矜驕自傲的天下名將來說,是一件多麼讓他興奮激動、酣暢淋漓的美事。
「父親,戰況危急了,我率甲士出戰吧!」良久,關平顫聲道。
很快,從站台上爬下來的周瑜,向那具最高最大的主站台示意發出進攻號令。立刻,主戰台上發出一陣震天的轟鳴,幾枚絢麗的哨彈如煙花般升上了高空!
不待那戰陣上前迎戰,關平已對著城上的守將發了個手勢,頓時,城門兩邊的機關和暗孔里射出一陣箭雨,沖入的吳軍士卒紛紛中箭……
在離城關還有五百米的時候,那山谷上的草墊被掀開了,最先出現的是十具漸次升高的攻城戰台。在大片甲士的牽引之下,它們最終像十樽擎天巨人,以高傲的昂然之態向荊州城關迅速靠近。無論是江東將士,還是城關之上的士卒,都顯而易見地發現,這戰台上最高一層的平台,甚至比城關上佔據制高點的將軍閣還要高出十尺。只要登上這個平台,任何一個無足輕重的士卒,都可以將荊州城內大大小小的軍事設施納入眼底……
很快,荊州城內的火力立刻發現了這些攻城戰台。無數火弩與飛彈,從哨卡、從瓮城、從暗孔之後,飛向站台上的士卒……
「轟——」
可就在這時,城門口衝出左右兩撥健碩的鐵騎,每一撥鐵騎由數十隻鐵騎列隊而成。每一匹鐵騎的身後都扯著一根長長的繩索,而每一根長索最終都擰聚成一根巨索。於是兩撥鐵騎合扯著兩根巨索,兩根巨索最終被匯到一起凝成一根更大的巨索,那巨索的後面拽著一隻巨大的石軲轆。
最後兩具攻城的戰台也接近了城關,它們沒有變成長滿弓弩的刺蝟,也沒有射出尖銳的利器,而是直接從頂部斜出兩架長長的雲梯,在守城將士們的瞠目結舌中,「嘎」地直接搭在了城垛上,成為戰台與城關之間的過渡。更多的東吳甲士從戰台上站起身,直接踏著這跳板衝上城關。
魯肅見狀,忙收住話題,轉為打量几案。「主公在寫什麼呢?」他盯住那被擲到一邊的絲帛,困惑地問。
就在吳軍亮出各種讓人眼花繚亂的新式武器,迅速佔據攻城先機的時候,關羽正站在將軍閣內,邊沉吟邊居高臨下俯視著整座城關。周倉李平不見了,王超馬進也沒有蹤影,按照他的吩咐,他們或去守城,或正與試圖破城的吳軍廝殺。只有兒子關平還緊張地佇立在一側,靜候待命。
眼看那幾具攻城戰台隆聲倒地,死傷無數的吳軍彷彿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尤其是失去將領的攻城方陣,好像一群無頭的蒼蠅到處亂轉。而就在此刻,關平策騎率領數萬甲士衝出城門,往吳軍的中軍撲去。遠遠地,從城關的將軍閣上可以看見那裡高高聳立著周瑜的大纛……
「將士們都在攻城,此時此刻,主公的價值不如一馬夫!我除了寫寫降表,還能做什麼呢?」孫權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解答似的說。

「發——」
接連三聲巨大的撞擊聲,讓城內的將九九藏書士們握緊了手中的刀槍和戰盾。終於,伴著那門扉發出一聲輕微的「咯——」,城門斜著倒入城內。不計其數的吳軍吶喊著蜂擁而入。
直到這時,關羽軍高超的射術、嚴明的軍紀帶來的優勢才真正顯露出來。雖是蟄伏在暗處,可城牆上的弓箭手幾乎彈無虛發,衝進來的吳軍中箭者甚眾,即便有躲過箭矢或者負傷前行的,也行之不遠,原因是他們遇上了關羽的鐵軍。這一萬嫡系精兵是關羽關平父子十年來精心訓練的結晶,他們的騎術、刀法,甚至他們攻殺時左手先出、眉心微微一皺的習慣性動作,都與關氏父子一模一樣。
「公瑾會死?!……」魯肅面露驚駭,忍不住喃喃自語。
接著是一批射術高強的甲士,他們潛伏在甲板之下,對準距離戰船越來越近的弓弩手,率先射出了彈無虛發的利箭。
然而,此刻的周瑜卻露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奇怪表情,他似乎想試探一下關平的能耐,又似乎想在眾將士面前做一示範,總之,他的樣子不像在實戰,倒像在戰前的訓練或遊戲。他竟然揮開眾副將,步行朝關平的戰騎迎去。
話語未息,已有一名甲士火速奔下城關,傳令而去。
這時,幾乎沒有等到關平的命令,上百匹關軍的戰騎便立刻沖了上來,正像吳軍所擔憂的那樣,周瑜身後的方陣被衝散了,吳軍頓時好像一盤被推倒的散沙……
「吾命不絕城不下,吾命絕而城得。這讓我明白,公瑾已經決定了取荊之策,我立刻遵從他的決定!」
周瑜已經深陷關軍的重重包圍,只能以匹夫之勇與關平率領的數以萬計的精兵惡鬥……
關羽繼續微笑著,侃侃而談:「我原以為,周瑜如果攻城,最少要攻我三個月。但現在看來,兩日之內我與他便能一決勝負。關平啊,我料錯周瑜了!」
「父親……」
不過,沒等守城的將士們嘆出一口氣,那戰船在停穩之後,又再次變換外形。在兩個甲士的操縱下,它的頂部張開了,一副可以容納幾十人的闊大戰台冉冉升起,最後,當它抵達與城關平齊的高度,船艙里的甲士紛紛手執兵器衝上船頂,從戰台躍入城關……
「子敬啊,你知不知道,現在恰恰是最危險的時候啊!曹操現在正在猶豫,攻吳,還是取荊?他要是現在傾巢而出,攻荊則荊亡,取吳則吳下,誰也擋不住他。我這道降表一到許昌,有助他做出最終判斷――劉備與孫權,誰才是他日後一統天下的大敵!況且,這表一出,即使我們今日大敗於荊州城下,即使國破家亡,江東也可能獲得十幾年喘息之機。」他說著又一甩袖子,補充了一句,「哦,我說的是可能!」
所有這些攻城戰台出動的同時,為了替衝鋒陷陣的甲士們作掩護,在地面上的一具具戰車列陣又架起一枚巨大的拋射器,它綿綿不斷地向荊州城內拋射出一枚枚刺溜直響的燃燒彈。因為射程遙遠,幾乎沒有人能看清它最後的落點,大家能看到的、能聞到的,只有那碩大的火球在城牆上燃燒的片刻,引起的守城將士拚命奔跑的恐慌和隨之而來的皮肉燒焦的氣味……
然而,那侍衛顯然沒有盡責,就在他執筆沉思之時,魯肅未經通報便自行進來了,不僅如此,他還滿臉通紅,氣咻咻地望著孫權,邊走邊說:「主公,沒想到你竟然欺騙我!」
「降表?!」魯肅驚愕得下巴差點掉了下來。他不明白,前方將士正在奮勇殺敵,主公怎麼可以在這裏寫降表?這是唱的哪一出?
「關平率所有甲士,只歇不戰!吳軍如果兵敗,防曹軍來襲。吳軍如果破城,與敵決戰于城中。」
「主公從來沒有相信過孫劉聯盟!主公罷免公瑾,裁撤主戰將領,箭射呂蒙,忍辱求親,全都是為了欺敵,全都為了讓關羽輕視江東,分兵入川。主公非要把江東將士逼至絕境,逼到了幾乎兵變的程度,這才認為戰機到了!主公所做的一切,早就與公瑾預謀好了,只騙得我這個厚道人為你們做假,做嫁!」魯肅一口氣說下去,語氣又急又痛,似乎真的是受盡委屈,然而無論是孫權還是他自己,都能聽出來,那裡面分明充滿了由衷的快意與喜悅。
那石軲轆在兩撥鐵騎的賓士牽拽下,越滾越快,越滾越快,最後,轟隆隆,帶著重重積聚的極大衝擊力朝吳軍碾壓而來。目瞪口呆的吳軍顯然沒有料到關平會臨時造出這樣的武器,這武器完全談不上創新,不過,它們很及時,也很管用。不等吳軍回過神來,那巨石軲轆已經撞上了吳軍苦心研製的新式武器——攻城戰台的底部。那具高高的戰台立刻傾斜過來,發出嘎嘎作響的呻|吟聲,而且不等吳軍read.99csw.com做出任何反應,已經轟的一聲栽倒在地。一時間,戰台上準備進城的所有將士,全部落地殞命!
魯肅說得沒錯,儘管大規模的攻殺還沒有分出最後的勝敗,可是已有的傷亡狀況和士氣漲落已經擺明,形勢不容樂觀,關羽的軍隊明顯落在下風。尤其是東城門,在攻城戰台和戰船的協助下,經過吳軍無數長槍、大刀和石器輪番作戰,眼看就要處於分崩離析的邊緣。旗開得勝的吳軍一片士氣高昂,似乎一待城門倒塌,便要爭先恐後如潮水般湧入。
這是關羽當日的最後一條命令,顯然,破城並非不在他的意料之中,但是,破城之後,周瑜將他的大旗插上城關,自負的他卻認為這絕無可能的。
然而,關軍靈活的戰法與嚴明的軍紀再次顯示出他們的優越,在他們面前,吳軍一次次徒勞地轉換方陣、攻守互換、恐嚇威懾,最後沮喪地發現,不但無法靠近大都督,而且只能且戰且退……
「那就學曹操而且比他更徹底,無論多少海誓山盟,全部賴賬!之後厲兵秣馬,攻許昌,爭天下,取曹劉二人的腦袋。」孫權語氣淡漠,臉上卻一片毅然決然。
沒等守城的將士們緩過神來,遠處又馳來第二艘戰船,它與第一艘戰船一樣,有自我保護的戰盾,會變換外形,經過同樣的沿途交戰,最終抵達了第一艘戰船的尾部。讓這些以軍紀嚴明著稱的關羽軍難以想象的是,那兩艘戰船竟「咣」地連接在一起。這還沒完,緊接著,第三艘、第四艘也馳來了,它們與第一艘、第二艘毫無二致,經過一番激戰,很快與前一艘首尾相連……就這樣,沒過多久,那原先寬大的城門水道竟完全消失,徹底淪為江東水師的攻城陣地!
「什麼話?」魯肅奇道。
「快馬傳命章陵、南陽二城守將,無論荊州戰況如何,他們概不準發兵來援,違令斬!」關羽捻須,再次開口。
孫權明顯感動了,他用目光擁抱了魯肅,微笑道:「精闢。」
在殺聲震天、血肉橫飛的荊州城內外,除了關羽,還另有一人,也置身於刀光劍影之外,竭力保持平靜的心緒,他就是江東主公孫權。
孫權不作聲,只默默地看著激動的魯肅。好一會,等他的情緒稍稍平復些之後,才開口道:
就在關羽在瓮城中與數以千計的東吳將士惡戰之時,關平的鐵騎卻如疾風一般衝到周瑜的大纛面前。這一幕,不但令數以萬計的吳軍將士膽寒,就是對面城關上的守城將士也暗中吃了一驚,關平這是要向周瑜發出挑戰嗎?如果真如此,沒有人能預知兩人單獨交戰的勝負。就如同一隻異常兇猛的成年老虎,突然沖向一隻離群的孤狼。關平是關羽悉心訓練出的虎子,而周瑜,在苦等奪回荊州的十六年裡,已經耗盡了他寶貴的精力,包括現在攻城受到的巨大挫折,和他大理石般蒼白的臉頰上浮現出的勉力的微笑,無一不在暗示,也許,他不一定能贏。
戰船終於在鋪天蓋地的箭矢與飛石間馳至水中城門,只見那神奇的戰船再次變換外形,在那銅盾之上,又生出一副狀若牛角的新船首。在船速驟然加快的同時,那尖銳的船首狠狠撞向城門。只聽「轟隆」一聲,那城門上的一隻獸眼被震開了,另一隻卻仍然緊閉。那巨大的戰船在半開半合的城門跟前,原地打了兩個轉之後,依然沖不進去。
孫權的臉上立刻露出不悅。「如此問話,真是對公瑾的污辱!公瑾是誰?他是從十三歲起就統領三軍的大都督,是我吳阿的軍神!」他甩了甩袖子,看上去似乎在責怪魯肅,其實更像在驅趕腦中同樣的念頭。
在這千軍萬馬所矚目的城關之上,關羽卻閑庭信步似的在守城將士們身後踱著步,他步履穩健,表情堅毅,似乎那千軍萬馬的波濤對他來說只是一人一騎,似乎那聲勢震天的大山谷於他毫無威懾力,又似乎他對這一切已經見過上百次、上千次。而關平和他的將士們卻顯然沒有這樣強大的自信,他們無法擺出淡漠的神色,而是凝神屏息,目光緊緊地追著關羽。半天,方聽他且走且令,用吟詩般的語調從容地開了口:
眼看那水道越來越窄,城門上那兩隻瞪大的獸眼越睜越大。武裝齊備的江東甲士們不由得渾身毛孔發緊、血液發涼。他們不用看也知道,此刻的城關已是萬弩待發,水道兩旁也有上萬的士卒蟄伏已久,所有這些,只等他們一到,便躍然出擊!
「大都督快退!……」副將們衝上來,有的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周瑜,有的對著關平拔出了自己的刀劍。
關平的主動請纓終於為關羽所默許。此刻的他正率領著他的嫡系親兵,一片密密麻九*九*藏*書麻的銀白戰陣佇立於城門之內。面對似有千軍萬馬撞擊的危險城門,這些訓練有素的甲士們個個冷如刀劍、靜如頑石。
「遵命!」關平凜聲應道。
與此同時,在西城門內,沒有遭遇關平的吳軍將士已經衝過城道,逐波往荊州城內挺進。對於這些將士而言,此刻的興奮與激動不言而喻,他們像一群外出覓食的餓獸,終於來到了動物們棲身的森林;又像永遠吃不飽的食人怪,渴望將任何活物吞入口中。他們沒有遭遇關羽軍的伏擊,這讓他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又有些忐忑,荊州守軍雖不足三萬,可關羽極擅用兵,他不可能在這樣重要的城門之後沒有布防,這隻能是空城計。他們手舉盾牌戰戰兢兢往前探進,似乎每一步都有可能遭遇陷阱,不過,他們最大的猜測來自城關上的弓弩手,還有城牆內暗孔后的機關。然而想象中的石塊、暗器和箭矢卻鮮少出現,除了一兩支從城關上落下的長槍,幾乎沒有任何武器朝他們飛擊。漸漸地,他們開始相信真正的埋伏在城內,於是他們的步子也就開始大了起來,就在他們越行越快,即將穿出瓮城之時,突然,在城門穹隆的上空「咔」的一聲落下一道厚重的城門。頓時吳軍進軍的洪流被斬為兩截。數個行進的士卒甚至被城門砸中,當場殞命。
城內倖存的吳軍不得不到處閃退,他們用手中的刀槍做盾牌,四處抵擋衝出的方陣。可長途奔襲和連續攻城已經耗費了他們過多的體力。他們之中的大多數被方陣衝倒了,有的被暴烈的馬蹄踩在腳下,有的倒在瀝血的長刀之下,還有的被城關上的弓弩手補漏般一一射中,一時間,沖入城門的吳軍幾乎折損殆盡。
正因這快意,當他親自構想的兵器從大山谷向荊州城移來時,他沒有掩藏其中;當他親手設計的多層攻城平台出動時,他也沒有坐上那最高點。和若干次帶兵親征一樣,他端坐在為首的一輛平淡無奇的戰車上。不僅如此,他還故意和身後的十萬精兵拉開了距離。他的目的只有一個,他要讓將軍閣上的關羽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是周瑜,是三個月前對他口頭宣戰的周瑜來奪回荊州了!
關羽終於抬起來頭,像剛剛看到關平似的,微笑道:「平兒啊,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在距離荊州城幾公裡外的中軍帳里,孫權既沒有看荊州地圖,也沒有沉思著來回踱步,而是百無聊賴地獨自坐著。他甚至告訴門口的侍衛,沒有重大軍情不要打擾自己。他獨坐半晌之後,忽然眉心一皺,信手取過身旁的一方絲帛,在上面凝神書寫起來。片刻之後,卻又對書寫內容不滿意,將那絲帛擲到一邊,又取來一方,重新寫下去。
不知從何時起,陽光升起來了,越來越多的光亮照在龐大的戰陣上,那無數只銀白的戰盾和盔甲,在西天折射出月亮般的光輝。周瑜突然產生了一種幻覺,感覺自己是在多年前做過的一個夢中。那是他迄今為止做過的唯一戰敗的夢,也是讓他唯一記憶猶新的夢。在那個夢裡,他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首次出征,攻取的城池不是別的正是江東都城建業,夢裡不知名的勁敵,從一開始就讓他的將士身處埋伏,為了殺出重圍,他孤身奮戰,終於支撐不住,吐血倒地而亡。想到這裏,周瑜忙微笑著搖了搖頭。此刻,死亡於他已經無關緊要,唯一重要的是荊州,是荊州能不能回到江東的懷抱。
而此刻,關羽已經殺光了瓮城內的吳軍,他站在不遠處的城關上,提著滴血的青龍偃月刀,靜靜注視著體力越來越不濟的周瑜。
周瑜肩上中了一刀,很快,腰上也中了一刀,接著是小腿,大腿,最後,是前胸、后胸,漸漸地,他的身上幾乎沒有部位不受傷。後來,連那些關軍的甲士們也開始憐憫他,他們的長刀並不很深地捅到他的身體里。因為他們知道,他絕不可能再活著出去了。而且他們看出來,他的眼睛慢慢看不見了,耳朵也漸漸聽不見。除了離包圍圈幾丈遠的地方,還有幾個吳軍將士正拚命試圖殺入戰陣,可是,他們的戰騎一遭遇關平的大刀,便立刻被砍翻在地。而這一切周瑜竟然沒有看見,也沒有聽見。總之,雖然他們劈死周瑜這件事確實石破天驚,可是潛意識裡,他們卻又覺得這容易得不像是真的。因此,他們就有點恍惚,感覺自己在做夢,所以那砍下去的大刀也就更加猶豫、放鬆,好像擔心這個周瑜是假的,自己殺錯了人似的。
孫權微笑著,抬頭看向魯肅:「子敬,你其他說得都對,唯獨和公瑾『預謀』說得不對。公瑾被罷免的三個月里,我沒與他見過一面,道過一言。為何?因為我們心意https://read.99csw.com相通,根本無須預謀,直到編鐘身上出現那句話。」
「大都督——」副將們焦躁的呼喚聲很快被雙方交戰的聲音淹沒了。為了營救周瑜,吳軍立刻重新糾結陣形,和關平的數萬精兵殊死搏鬥。
「降表。」孫權微笑起來,圓圓的胖臉上升起兩團晶亮的光輝。
魯肅來回走了好幾步,又不停地搓動著雙手,好不容易才讓自己的情緒稍稍平復,用飽含熱淚的眼睛默默凝視著孫權,感喟道:「主公呵,這是古往今來最惡毒、也最偉大的降表!」
關平沒有宣戰,甚至,連一個招呼都沒打,便舉刀往周瑜的大纛衝來。周瑜也好像與他約好似的,一言不發,只微笑了一下,便拔出了腰間的長劍,埋頭迎了上去。
「大都督!」幾位副將震驚地攔阻,並伸出自己的劍鋒。
關平愕然,眼中掠過一絲不解之色。他不知道,在這種時候,還會有什麼好消息。
「告知百姓,城牆內側二百步以內人家,全部搬遷。兩個時辰內,他們房屋片瓦無存。」
可是魯肅卻遲遲沒有走出激動的情緒,他語氣激烈地道:「可是如果我們取勝呢?如果我們攻下荊州呢?」
然而,就在此時,他們頭頂的屋宇突然響起了一片磚瓦碎裂的聲音,他們毛骨悚然地仰頭望去,沒想到這一望之下,幾乎人人肝膽俱裂——他們看見了策騎橫刀的關羽,正從高高的城關一躍而下,那傳說中的赤兔馬根本腳不沾地,它只是在屋宇樓閣的頂上飛馳。那鐵蹄從屋頂彈開之後,被踩踏過的磚瓦才來得及碎裂……不等吳軍將士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那天神般的關羽已經從半空中降至瓮城,又以讓他們眼花繚亂的姿態降至他們的頭頂。他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處境,忘記了自己手裡的刀劍,而是直愣愣地仰著脖子傻獃獃地瞧著,似乎在等著他的目光發現自己,又似乎等著他的青龍偃月刀找到自己的脖子。然而,他們卻又再次料錯,關羽的眼中根本沒有他們,他的目光只輕輕朝他們一掃,便和他手裡的青龍偃月刀一起,直取剛剛說話的那位率隊將軍。只一刀,那將軍的頭顱瞬間飛出數丈之外……
近了,更近了,無邊的戰陣猶如無聲的波濤,緩緩向荊州城席捲。和周瑜一樣,他身後的將士們也全部凝神屏息,注視著這座巍峨雄壯的城關。千軍萬馬,猶如不朽的石像靜默無言。
孫權拿起面前的絲帛,交給他說:「念吧,順便為我斟酌斟酌。」

而兩具沒有張開的攻城戰台,卻徑自往城關開來,並在即將與城牆相撞的那一刻,發出「轟隆轟隆」兩聲巨響的同時,在兩層不同高度的站台上分別射出兩枚長長的,既像長槍又似長矛的利器。那利器張開鋒利的長嘴,深深地咬合在城牆之上。更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出現了,那利器上竟掛著一卷捲簾,慢慢地,那捲簾展開、落下,最後竟是一張由粗繩編織而成的巨幅漁網。那漁網那樣巨大,以至於很快覆蓋了一大片城牆。無數輕甲的士卒從戰盾后衝出來,來到牆根,順著這漁網向城關攀岩而上。
即便不看城下,不關心城門是否已經被攻破,關平也已經知道,守城將士們的心理防線已被擊潰,關軍意想不到地傷亡慘重。
在經過與關平的一番搏鬥之後,周瑜已經渾身是傷,關平主動退出了和他的交戰,策馬橫刀,站在離他不遠的戰陣里,微微地喘著氣。取代關平的,是數不清的關軍甲士,他們自覺地圍成一層疊一層的包圍圈,輪番與周瑜殊死搏鬥。
又有一士奔下城關。
自然,吳軍的攻城將領很快發現了問題所在,很快,他命令幾個校尉圍到幾具攻城站台旁,開始制定新的攻城計劃。經過一番討論,吳軍甲士很快分批次爬上站台,接著,滿載甲士的站台往已經打開的城門開來。看得出來,他們是想以站台為掩護,再次入城。
孫權沒有抬頭,而是繼續自己手裡的書寫,沉著道:「怎麼?」
而此時,為了與那攻城戰台相配合,地面上的甲士們已經組成了變化多端的甲陣,他們手中的戰盾彼此相連接,首尾相蓋,如同一隻只巨大的鋼甲烏龜。這些鋼甲烏龜冒著從城中飛來的炮彈與弓箭,無畏地朝城關一步步逼近。等到一到箭矢和炮彈飛不到的城下之地,甲士們紛紛從那龜殼裡跳躍而出,踏著剛剛釘在城牆上的長槍,像踩樓梯,像攀岩石,手執利器朝城關爬來。
對於江東大都督周瑜來說,再也沒有哪個時刻是比現在更快意的了。從領兵的第一天,為江東出生入死,攻取一座座無比重要的城池,到十二年前與諸葛孔明聯手,打敗曹操的赤壁大捷,他都沒有過這樣的快意。天下人皆知read.99csw.com,他少年成名,攻城掠地,於他如碗中捉菱的孩童之戲,他從未將天下良將看在眼裡。世人都說他嫉妒諸葛孔明,可在他自己看來,兩人不過旗鼓相當而已。赤壁一戰,劉備佔據荊州,並一借十六年,十六年來,他沒有一天不想著奪回荊州,和關羽、孔明兵戎相見,他沒有絲毫膽怯,而是一直躍躍欲試。作為江東大都督,他惱怒,他憤恨,甚至暗怪主公沒有將荊州放在它應該在的戰略位置。尤其是近年來,眼見劉備採用諸葛孔明的計策之後,西蜀的版圖越來越大,兵力越來越強,他越發如坐針氈、寢食難安。可是無論他向主公如何暗示、如何諫言,主公始終忌憚曹操與劉備聯手,對江東造成更大的遏制之勢,反而勸他不要動荊州的念頭。直到關羽生辰,他私自前往拜壽,將攻打荊州的意圖向關羽宣告,這才將主公心裏的荊州城門推開了一條縫。至此,他多年來在將士們中間宣揚的「用十萬頭顱換回荊州」「為荊州流盡最後一滴血」的心愿才終於得以實現。
周瑜已經離開指揮戰車,登上離城關最近的那座攻城站台。現在,那近在咫尺的城關已經在他的俯視之下,多少次在他夢中浮現過的防禦機關現在一目了然、清晰可見。他再次微笑著搖了搖頭,嘀咕了一句連離他最近的校尉也沒有聽清的話語,便轉身離開了站台。
「四日之內,定能攻下荊州!」周瑜離開好一會兒之後,那校尉才明白過來,大都督說的是這一句。想明白之後,他也不自覺地和大都督一樣,矜持地微笑著,搖了搖頭。
關羽卻沒有反應,他似乎沒有聽見,又似乎仍在兀自沉吟著,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魯肅立即取過絲帛,高聲念頌道:「臣權叩拜魏公丞相。吳軍攻荊大敗,兵馬無歸,國力喪盡。此時,公只須遣一上將,提五千軍直襲吳阿,盡可兵不血刃收取江東九郡。權,必率百官跪迎。公若不忍如此,則請容權率土歸降。十日內,權必遣長子孫皓前往許昌,終生為質,並攜江東五十六縣之圖冊簿籍,一併獻于丞相。此後,江東所有稅賦糧餉,盡歸丞相取天下所用。臣權百拜……」魯肅念到這裏,忍不住停頓了下來,看向孫權,焦躁又氣憤地道:「主公這是何意?城關東西二門皆破,公瑾眼看要拿下荊州,我們要大獲全勝了啊!」
周瑜不理,他的目光緊緊地盯住迎面而來的關平。
先是一批藝高膽大的水手,如身形頎長的銀魚悄無聲息地躍入水底,他們絞緊手中早已準備好的巨鉗,將水底昂立的利器一一絞斷,好讓船底貼著斷器安全地馳過。
大概是離城門不到八百米的樣子,甲士們聽見城關上有校尉發出一聲「發」的號令,頓時,城關與水道兩旁萬弩齊發,無數飛石利箭朝戰船擊來!
那留在船艙內的第三批甲士終於派上了用場,他們迅速按下手中的按鈕,那戰船在一連串傳送齒輪的命令之下,迅速變化了外形。在它的四周,很快升起了一扇扇巨大的銅盾,將船頭、船身和船尾嚴實實地保護起來。那箭矢和飛石擊打在銅盾上,不但絲毫無傷,反而似乎一下子在船身打開了若干射口。守在後面的甲士,沿著那箭矢和飛石的來向,連續發射出一輪輪連環箭。一連十支箭矢,如暴雨般回射向岸上的士卒……
更加可怖的是,這落下的城門和瓮城盡頭的城門兩相攔截,將數千的吳軍將士罩在了巨大的瓮城之中,他們既無法前進,也不能後退,只能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在對方眼中無聲地覺察著自己的恐慌。就在眾人內心惶恐、無以為計之時,那率隊將軍揮舞著手中的戰刀厲聲宣令:「休慌。半個時辰內大都督就會破城!」眾人聽了,才按住手中的刀劍,稍稍定下神來。
「向誰投降?」魯肅的聲音不自覺地顫抖起來,他已經開始相信這件事情的真實性,只是著急他不是主公,不能一下子明白主公的所思所想。
而且說時遲那時快,不等其他幾具攻城戰台上的將士們反應過來有所行動,已另有兩撥鐵騎衝出城門,拽著又一個巨石軲轆沖向另一具攻城戰台,毫無例外,那具站台也立刻被撞碎,從空中轟然倒地。
讓守城的將士們目瞪口呆的是,有六具攻城戰台忽然像刺蝟漸次膨脹開來。各一層站台均現出層層巨弩,每一架巨弩上都安置著閃閃發光的長槍。不等他們回過神來,啪啪啪!已經有無數只長槍朝城關射來。這樣長度的長槍,不要說從那樣高遠的地方射出,就是發自一人一騎,也讓人難以招架。頃刻之間,它們射穿了所有的戰盾,深深地,密密麻麻地刺入了城關的牆身。有一些還直接射穿了將軍閣的閣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