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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周瑜之死

第八章 周瑜之死

他沒有猜錯,雖然他的眼睛已經模糊,無法看清那遠遠的剪紙般的人影,可是憑著不需要思考的直覺,他知道那人就是關羽。
那死去的周瑜依然雙目微闔,臉上安詳,和他生前的大多數時候一樣,他對關羽的話報之以矜持的微笑。

「關羽——」他的目光並沒有散亂,而是像風中的火焰搖晃閃亮。「關羽——」他用微弱卻不失粗糲的嗓音,朝關平吼了最後一聲:「我在黃泉等你!」說完,他還踉蹌著挺了挺身子,似乎還想再次站起,不過他沒有成功,反而徹底往後倒去。然後,他便四肢一松,目望蒼天,一動不動了。
立刻有年輕的護衛取來兩副酒具,並將兩個酒杯滿滿地斟上。
關平覺得奇怪,父親不是明明站在城關上親眼看見自己將周瑜困在中間,讓甲士們輪番與他搏鬥,最後讓他氣絕身亡的嘛?父親這樣問是什麼意思?擔心那個不是周瑜的真身,還是擔心周瑜有三頭六臂,打不死砍不爛不成?

周瑜的臉上依然微笑著,似乎對關羽的話不打算回答。
果然,她聽見那身心疲憊的老甲士,用沉毅卻不乏傷感的語調回答:「大都督說,他在荊州等你。」
要說關平連一點預感也沒有,那不是真的。就在他依照父親的命令傳達往章陵、襄陽開拔的時候,他的心裏始終像埋伏了一塊隨風搖晃的石頭,他既感到惴惴不安,又莫名地覺得有點害怕。周瑜那張至死始終微笑的臉,一直在他眼前搖晃。他心裏有些奇怪,明明是明晃晃的白天,為什麼自己總看見一個死去的人。雖說他是名聞天下的周瑜,他死在了自己的手裡,可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他父親關羽的安排。哦,不,準確說,他總是想起周瑜,和他死在自己手裡並沒有絕對關聯。不知道是不是受父親的影響,他開始陷入一個無法破解的妄念。這周瑜是真的死了嗎?他的屍首明明就在眼前,在關羽要見之前,他自己也已暗中察看了好幾遍。是的,沒有面具,沒有化裝術,更沒有替身,是周瑜的真身無疑。而且,江東的將士們為了營救他耗盡所有的兵力,也從側面證明了這一點。可是,問題也就出在這裏,周瑜是江東統帥,要奪荊州,他是萬萬死不得的。可他竟然就這樣輕易死了。而且江東慘敗,五年內再無交戰之力。這所有的事情都對關羽過於有利,有利得讓關羽有些眩暈,以至於他毫不猶豫拔出所有剩下的兵力,前往章陵和襄陽。可是,還會不會有人來攻城呢?照父親的推斷,除了北方的曹操,似乎再也不可能了,所以唯一的禦敵就是迎敵,他要率領所有的將士們離開荊州。
在城關上下、瓮城裡外,在城中的各個地方,各種攻城器具、斷槍殘刀堆積如山,尤其是吳軍將士的屍首,幾乎像綿延不絕的山丘一樣無邊無際。
這次,等不及周瑜以笑容作答,關平卻突然上前低聲道:「父親:章陵守將遣人來報……」
攻城結束了。至少對於關羽的軍隊來說是這樣。這場戰役以吳軍的旗開得勝開端,而出人意料地,卻很快以他們的慘敗告終。攻城只持續了一天一夜。一天之前,周瑜曾對他的一個校尉預言,四天之內必定攻下荊州。他的預料錯了,為此,他甚至搭上了自己的性命。相比之下,驕矜的關羽卻要謙遜得多。他和關平說兩天之內周瑜必定會和自己分出勝負。結果,只用了一天一夜,他和關平就大獲全勝。他自己毫髮無損,關平雖說胳膊受了輕傷,可他率領的精兵強將,因為作風頑強、戰法得當,和傷亡慘重、幾乎全軍覆沒的吳軍比較起來,幾乎算不得毫髮無損。
「快!半個時辰之內就要出發。」關羽命令道。
自從周瑜再次被任命為大都督之後,小喬幾乎就沒再見過他了。對此她並無怨言,這是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只要有戰九-九-藏-書事,他就會憑空消失。而等到戰事結束,他又會面色平靜、若無其事地歸來。似乎對他來說,那些大戰從來沒有存在過。可是在小喬看來,除去戰前準備、出征、歸來,這些圍繞著戰爭前後的日子,他留給自己的時間是那樣寥寥無幾。因此,他不在她的生活里,而是在一場接一場的戰役里。可是有什麼辦法呢?和任何一個帶兵打仗的將軍的妻子一樣,她因為愛他,不得不接受那些大戰,甚至愛著那些大戰,因為只有她也愛它們,她才能夠繼續愛他。
「周瑜在哪裡?」關羽突然問。
「丞相不言,只令你十日內取下二城!」那校尉道。

「吳軍必勝……」周瑜以手撫胸,痛叫一聲之後,終於猝然倒地,暈了過去。
很快,數以萬計的戰騎嘶鳴起來,在甲士們的勒令之下,它們不得不掉過頭來,轉向南方疾馳。看著滾滾南去的車輪,曹仁的嘴角突然不由自主綻放出一縷微笑,他忽然間想通了。看來,丞相的腦子還是清楚的,「銅雀春深鎖二喬」縱是美事一樁,可對兵家來說,得到關羽的項上人頭,還是更有意義,也更有吸引力。
而關羽的臉上,卻露出了悲傷與高興、激動與悵惘並存的矛盾神色。但是毫無疑問的是,此刻,他突然掀去了在人前威嚴自負的面具,裸|露出了內心真正的感情。
他就這樣走了,沒有回家,沒有和她打個照面,甚至沒有留下一句話或者一張便條。他真狠,他真絕情。這兩句話像一枚錢幣的兩面不停地在她腦中旋轉著。
血,從他站著的雙腿間流淌下來,和他手中死死扶住的長劍柄上流下來的,慢慢匯聚一處。漸漸地,他鼓起的胸膛凹了下去,終於,他沒忍住涌到喉嚨的鮮血,「哇——」的一聲,那鮮血如噴泉噴涌而出。
周瑜暈過去之後,似乎以為自己睡著了,現在聽見有人呼喚自己,便勉力睜開了那雙依舊黑得出奇的眼睛。
「您是誰?這鍾,又是怎麼回事?」小喬指著那已經靜止下來的小乳鍾,壓抑著自己的激動,輕聲問。
周瑜出征時,是個微雨的早晨。那天小喬起得很早,她知道每逢這樣的日子周瑜都會賞花擊劍。落英與劍鋒,是何等的相通相似,它們都那樣嬌美,那樣稍縱即逝!他曾不止一次這樣感嘆。小喬理解這樣的感嘆,也深以為然。因此,那天,她便穿戴整齊,支走侍女,獨自一人走到後花園,對著一株海棠花樹臨風而立,等著周瑜。
「兒明白了!」關平一邊答應著,一邊策馬加鞭跟了上去。他是真的突然明白了,父親這是在做最後的確認。周瑜是江東奪取荊州的最大的敵手,現在,江東的兵力已經耗盡,只有周瑜不在人世,江東才會真正喪失交戰之力。他不得不佩服父親的心思之細、思慮之深。看來,他要向父親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呢。
關羽卻笑了起來,用讓關平感到陌生的、幾乎從未見過的輕鬆的語氣道:「平兒啊。你大概還不知道,守城只是我的末技!攻城拔寨、野戰制勝那才是我的長處。你立刻傳令下去,傷兵全部留守荊州,其餘所有將士全部隨我北上,迎擊曹仁!」
小喬慢慢回過神來。在荊州等她,這是前所未有的叮囑,他從來沒有要求她離開過吳宮,更不要說去戰場了。他讓她去,而不是他回來,除非……想到這裏,她渾身的血液再一次凝固了,不過很快,她的腦子又飛轉了起來。也不一定,荊州,對他來說意義非同尋常,也許他是想讓她親眼看見他的勝利,分享他的快意……
「我要看見他的屍首。」關羽也正聲道,說著,他不等關平回答,已經掉轉馬頭馳下城道,直往城外的方向飛馳而去。
正如江東主公孫權預料的那樣,吳軍與關羽軍在荊州城下苦戰之時,曹操往南方派出了自己能夠派出的所有兵馬。而read.99csw•com且,也正像他擔憂的那樣,他們的目標是沃野千里、錦繡如詩的江東勝地。一方面,因為曹操乃莽夫出身,他對詩書禮樂之邦的江南始終存有垂涎之心;另一方面,他也認為劉備羽翼未豐,又志在蜀滇荒蠻,對自己尚未構成足夠的威脅,因此,他的首要目標就在吳不在蜀,在孫權而不在劉備了。
關羽看著那副略帶神秘的笑容,突然心有所感,用憂戚傷感的語調道:「也是,天下英雄,哪個不是出師未捷身先死啊!說到底,都是造化弄人!」
關平只得轉過頭來,立刻撥馬傳命。
在這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江東大都督府的大堂上,對著虛空舞步翩躚的小喬也突然間一個趔趄,撞倒在那鍾架的一個拐角。她匍匐在那冰冷的石磚地上,將手掌從沁血的額頭緩緩拿開,突然,潮水般的紅暈在她臉上涌動著,她的臉越來越紅,越來越緊繃,終於像一朵被碾碎的桃花流出汁液,她「噗」地吐出一口鮮血……
關平卻猶豫起來:「父親……全部將士?全部將士都開拔,萬一荊州有什麼閃失……」
因為過度的疲憊和傷心,小喬幾乎聽不清他說的話,不過「大都督」幾個字連著兩次清晰地傳到她的耳中,她的心尖一顫,尤其是後來又聽到「今晨」「送來」等字眼,終於忍不住顫聲道:「周郎!周郎他現在在哪裡?他怎麼樣?他好嗎?他好嗎?」她接連問了兩次「他好嗎」是因為今天早上沒有等到他來告別,現在他又託人送來這小乳鍾,這一切的一切都讓她有了某種難以描述的預感和痛苦,都在將她往那個她不敢想卻不得不想的可怕方向去了。
「章陵、襄陽萬不可失。」關平的神情卻兀自緊張起來,鄭重地請示道:「父親有何命令?」
「何事?」曹仁勒住馬,暗暗有些納罕,不知道這個時候會有什麼臨時的命令。
果然,直至那細雨飄灑起來,變成淚珠似的斷簾,還有後來,雨滴漸漸停住,雪白的天光如同烈焰照亮了整個花園,她的周郎也沒有出現。
那校尉離去之後,曹仁沒有陷入自己的思考,而是一刻也沒有耽誤地朝一個偏將喝令:「傳命,前軍掉頭,南下章陵!」
周瑜仰望著關羽墨黑色的身影,漸漸地,耳邊想起了一片黃鐘大呂之聲。這聲音既像他每次出征前,主公親自為他擊打的鐘鼓,又像前一陣,小喬在家裡為他擊奏的編鐘之樂。想起這些,他的嘴角再次泛起一絲滿足的微笑。
她一邊在腦子裡胡思亂想,一邊眼中噙滿熱淚痴痴地望著那小小的乳鍾。俄頃,她終於拿起那一直留存在錦墊上的鍾槌,走上前去輕輕敲擊起來。它還是那樣古樸、精巧,充滿不可思議的盎然詩意。可是小喬既看著它,又沒有看著它,既聽見了它,又沒有聽見它。她的目光、她的耳邊,充斥的全是她的周郎,那最後一次相聚,她滿懷欣喜為他擊奏新曲,他那憂鬱的目光緊緊追隨著她……「周郎,你聽……」她閉上眼睛,用耳語般的聲音喃喃自語:「不過,你只可以聽,不可以瞎想,尤其是聯想到自己身上,這不吉利,對你我不好……」
小喬的臉上露出如夢如幻的神情,為了配合那鐘聲,她竟和那次一樣,在來回擊奏時翩然起舞……
沒有,沒有人來,更沒有信。她失望地看著空蕩蕩的大堂,絕望的沮喪一下子攫住了她,她扶住一張躺椅,一陣劇烈的心痛帶來的眩暈幾乎讓她跌倒在地。
在前胸連續中了三刀之後,周瑜的步履就無法自控地踉蹌起來,雖然為了勉力振作,他輪番兩次,將自己的長劍插在地上,扶著那劍柄略事休息,可是漸漸地,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的胸口汩汩流出,染紅了他腳下荊州的土地……
關羽接過其中的一盞,放在死去的周瑜的身邊。再接過一盞,一飲而盡。飲完之後,他對著周瑜的屍首長read.99csw.com嘆道:「公瑾呵,你怎麼就死了呢?你難道不知道,你這一死,荊州從此無憂,而江東卻無救了?」
如此這般,便算是他們夫妻最後的離別了。她這樣料想時,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可能會連自己這一點微弱的要求也無法滿足她。
「噗」又是一刀,這一刀彷彿是關軍對他心存憐惜,他們故意避開了他的要害,輕輕揮砍在他的手臂上。他與他那把長劍已經與他們搏鬥得太久太久,他們膩煩了、厭倦了,也害怕了,於是想出一個簡單的法子,通過砍斷他的手臂,讓他的長劍脫手,以方便他偃旗息鼓、束手就擒。周瑜很快明白了他們的這層意思,他迅速將長劍從右手換到左手,同時整個人攢足所有的氣力往下一蹲,躲過了這把砍向手臂的長刀。然而,他沒有料到的是,他生平第一次高估了自己——他已沒有足夠的氣力閃避任何武器,他跌倒了,重重地摔倒在那刀鋒之下,再也無法站起。
「丞相有令,命你放棄江東,率軍攻取章陵、襄陽二城。」那傳令校尉舉起手裡的令旗,向曹仁示意,又轉身從袖中取出一張曹操手寫的便條。
「噗——」「噗噗——」一刀、一刀、又一刀……木槌般粗澀的擊打感一次次敲擊著他的後背、大腿,還有,他的腹部……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剛剛受傷時那種錐心的疼痛消失了,取代它的,是單調的讓人安心的摩擦聲。不過是青銅硬鐵與血肉之軀的摩擦與鑲嵌。他不自覺地微笑起來,就是他慣常的自矜的那種微笑。
不知過了多久,那小乳鍾發出一聲短促而又尖銳的轟鳴,它竟無緣無故地砸落在地,碎成兩瓣!好似一個受盡寵愛的嬰兒,突然墮地身亡!
關羽用威嚴又凜冽的目光看著他,那目光充滿毋庸置疑的責怪,似乎還有隱隱的怒氣。周瑜已死,還能有什麼閃失,那目光似乎在說。還有,誰讓你幫助我判斷了,難道我叫你開口了嗎?
「大都督——」關平走到周瑜的跟前,扔掉手裡的大刀,仔細察看那張被血污和亂髮掩蓋的臉。沒錯,是江東大都督周瑜的真身無疑,關平一邊繼續喊著,一邊心中暗喜。
關羽卻默不作聲,似乎在考慮著另外的關平根本沒有料到的事情。關平突然就有些緊張起來。
周瑜徹底倒下之後,出乎他意料的是,關羽的那些甲士不但沒有再圍上來,反而像見著了什麼可怖的事情的一樣,不約而同後退了幾步。沒有人能相信,名聞天下的周瑜會這樣死去,他們一邊後退一邊用眼睛去找他們的將領關平。而關平呢,他的情況並不比他們好多少,他雖然沒有後退,還是在甲士們的圍攏下,向周瑜躺著的地方走了幾步,可是被他握在手心的瑟瑟發抖的刀柄可以證明,他內心的惶恐並不比他們少。而且下意識地,他不時地仰起頭去看那高高的城關,他想讓父親來看一看,雖然他知道,如果他真這樣做了,會遭到父親的譏諷和責罵。
小喬冥想著,兩隻手卻沒有空閑,而是裊裊婷婷地繼續敲擊著這碩果僅存的小乳鍾。那小小的乳鍾本該發出單調的細高音,然而,彷彿如有神助似的,那鄰近的一片片虛空,卻自動發出一陣陣黃鐘大呂之聲,空氣中浮動著小喬臆想中的那首新曲——來自那篇寓言的靈感之作。
是啊,他怎能不微笑?他這一生,何其幸福,何其完滿。他為了江東的版圖,征戰一生,從無敗績。他娶了全天下最美的女人,而且她與自己傾心相愛。
她默然凝視那鮮血,半晌,終於抬起袖子,將它們抹了抹。那血卻那樣頑固地新鮮著,似乎在提醒她,她很健康,受傷的另有其人。頓時,她的心痛得更厲害了,她掙扎著站起來,幾乎是瘋狂地擊打起那小小的乳鍾,她臉上激動的紅暈越來越大,越來越深……
小喬聞言,周身血液一涼,幾乎不能再呼吸。
曹仁正坐在馬九九藏書上,正浮想聯翩,覺得自己此舉很快馬到成功,不禁有些得意。不料突然有一騎執令旗急急從後方追趕而來,邊追還邊大聲呼喊著:「上將軍,上將軍!……」
「拿酒來!」他在久久地凝視了周瑜之後,終於長嘆一聲,那是一種什麼樣的聲音啊,像盤旋在山頂的蒼鷹露出銳利發亮的眼睛,像一頭餓狼準備享用他剛剛捕獵來的同類。
他卻再次掙扎著,用右手摸到了自己的劍柄,並緩緩地將長劍插到地上,再次扶著那劍柄站了起來。他驕傲地望著那些甲士,並昂起頭往頭頂的城關處張望,他知道,關羽正站在那裡,遙遙地注視著他。
「稟夫人。」那老軍士劇烈地喘息著,一邊咳嗽一邊掙扎著回答:「當初化鍾時,大都督暗中違抗了主公令,私藏下這隻鍾,他知道夫人最喜愛它。今晨,大都督令我把這隻鍾送來……」
曹仁接過便條,果然是曹操的字跡,內容和那校尉說的相符。不過那語氣更加嚴厲急切,這也正是曹操的說話風格,他一向對別人不放心,他認為重要的事情總要重複交代一遍。
關平讀懂了那目光的含義,立即噤聲了,雖然他沒有將頭低下,但是他的目光不得不掉往別處。
確實,那佇立在高高的城關之上,靜靜眺望已經身受重傷周瑜的人確是關羽。他不但結果了瓮城內外數以千計的吳軍,而且在那裡指揮關平,在徹底摧毀了攻城站台之後,將那變幻多端的戰船全都從底部鑿穿。周瑜有研製多年的新式武器,而他只要尋常的土辦法;吳軍有咄咄逼人的攻城士氣,而他關軍,只需要平時操練的平常心。只有一點讓他吃驚,就是周瑜竟然這麼容易就要死了,他真是既高興又悵惘。高興屬於大腦,他知道自己將是最後的勝利者,而悵惘則屬於內心,周瑜死後,他在這世上將失去唯一的對手,他將重新感到空虛、無聊和寂寞。
那老甲士卻似乎沒有看出她的任何異樣,而是和開始一樣,平靜地彎腰施禮,離去了。
「戰死了!」關平考慮半晌,還是正聲回答道。
一層層關羽的甲士圍繞著他,他們用手裡的刀劍在他的旁邊戳戳點點,有的甚至將劍鋒戳到了他的手指和腳趾,他們越來越疑心,他是不是已經死了。
這天的日間,上將軍曹仁率領千軍萬馬在曠野里急進一天之後,正準備連夜急行,直取江東都城建業。誰都知道,此刻江東所有精兵強將皆在荊州,建業城內一片虛空,不要說曹仁,就算隨便哪個偏將,都可以打它個落花流水。當然了,客觀上說,這會造成「圍魏救趙」的最終結果,攻打建業勢必會引發江東撤軍為關羽解圍。看上去這是不可避免的,不過,曹操用兵弔詭,誰也不知道他們會和江東達成何種和解,還有會不會再「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順勢拿下荊州關羽,曹仁也就不得而知,只得再等曹操的命令了。

小喬心中一痛,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關羽跟著關平來到一座露天戰車前,那是一輛足夠闊大氣派的戰車,雖然不是關平在領軍時所用,然而,它的尺寸和裝飾也勉強能配得上周瑜的身份。不管怎麼說他死在了關羽的軍中,而他的大都督身份只有在江東才行得通。周瑜雙目微閉,嘴角上揚,乍看上去,還和他生前常常見到的一樣,矜持自信,英俊倜儻。不錯,這正是周瑜,是死去的周瑜,不知咋的,雖然關平是眼睜睜看著周瑜死去的,可此刻,他還是暗中嘆了一口氣。
關羽的目光卻沒有離開周瑜的臉,他只搖了搖手,將關平的話截住道:「不用說了,我早知道了。」
也許是上天在憐憫她的痛苦,就在這時,一陣從窗外吹來的涼風,透過她的衣袂,遙遙地朝大堂吹來。好像做夢似的,她忽然聽見了那編鐘的嗡鳴。她搖了搖頭,閉上眼睛,她以為自己是因為過於傷心產生了幻覺,可等到她再九*九*藏*書度睜開眼睛,卻發現昨晚還光禿禿的鍾架上竟然吊著一隻小小的乳鍾。此時它正在金色的陽光下閃耀著,隨著微風發出丁零零的清音。小喬又驚又喜,雖然內心深處的憂傷依然無法排遣,可她的嘴角卻忍不住上揚起來。她凝視著那可憐又可愛的乳鍾,一步步朝它的影子走近。
「公瑾啊,你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會連這個也沒有算到?有失水準啊,有失水準!」關羽則無視周瑜的微笑,接著說下去。
直至他最後一次躺倒,他也沒有意識到,沒有主公,更沒有小喬,那黃鐘大呂之聲不過是圈外刀劍相擊的結果。幾乎所有殘存的吳軍都聚集到了這裏,為了解救他們的大都督,他們一次次提著自己的頭顱毫無懼色地衝進包圍圈,卻一次次被關平殘酷無情地殺退。在周瑜倒下的時刻,那「周」字大纛下方的兵馬,已經所剩無幾。
沒有人知道,周瑜是不是真的在最後一刻,將關平錯認成了關羽。畢竟,那時的關羽已經從高高的城關飛馳而下,他騎著赤兔馬正趕往周瑜瀕死的地點——城門口的「周」字大纛之下,不過,他總是沒來得及聽到周瑜臨終前的這句話,不然,他可能就不會那樣驕傲輕敵,也就不會那麼快就遂了周瑜的意——在黃泉之下與他相會了。
關羽正帶著自負卻又不失威嚴的神情,騎在他的赤兔馬上四處巡視。他的後面跟著用繃帶繃住左胳膊的關平。他一邊用得意的目光瞄著他父親,一邊神氣地解說道:「部下們粗粗點驗過了,僅吳軍屍首就有一萬二千多具。加上失蹤的,逃跑的,重傷的,還有被他們運回去的,推算下來,他們損傷的兵力不下於十萬。五年之內,江東再無交戰的力量了。」
真是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啊。當一陣嬌蕊似的細雨繽紛墜落,她期待著他走到自己身後,微笑著這樣調侃。然後,她就會轉過身來,什麼也不說,只用自己閃亮的充滿愛戀的目光深深地注視著他。
「遵命!」曹仁只得立即回復,心裏卻在竭力驅趕這臨時變卦的不快。都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可於他而言,卻是很難想象的,他對曹操不但敬畏,而且死忠。

可是,江東真的不會再來攻城了嗎?按照現實推斷,那是絕對不會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關平總感覺那塊石頭在心裏搖來搖去,當他眼前再次浮現周瑜那張面帶嘲弄的、微笑的臉,這讓他感到沒來由地恐懼和不安。
突然,她好似從那單調卻激越的鐘聲里聽出了什麼,她神經質地停住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那乳鍾,凝視那乳鍾身上細密如蚊的銘文,似乎那裡面的寓言正在變成真實的場景,展現在她面前……
她只管站在那裡怔怔地想,也不知道那雨後的海棠花一陣陣被風吹拂,落了她一頭一身,直到正午的太陽光熱辣辣地穿過花樹,刺痛她紅腫的眼睛,她才抬起頭,收了眼淚,失魂落魄地往大堂方向來。她心裏又生出渺茫的希望,興許他派了人或者留了口信,而來人不知道她在花園。儘管事實上,她知道這樣的可能微乎其微。
她已經看見,在那靠北的屋角一隅,癱坐著一位受傷的老甲士。他的傷勢大概不輕,因為他的臉色和小乳鍾身上的青銅相差無幾,而且他可能也快到退役的年紀,因為他臉上的皺褶也幾乎和乳鍾上的銘文一樣精細深沉。他看見小喬朝自己走近,忙掙扎著站起身,彎腰施禮。
她匆匆從後門繞過屏風走入大堂,一路上除了家裡的僕人誰也沒有遇見。她的願望也就像漸漸癟下去的氣球落了空。她不得不四處打量這熟悉的大堂四周,這是周瑜在家時接待客人的地方,也是他們夫妻倆夫唱婦隨、奏樂舞蹈的場所,這裏隱藏著她多少激動歡樂的回憶,而此刻,這些都變成了一種錐心的失去的痛苦。
「只是為何?」曹仁驚訝地喃喃道,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問那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