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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影子死士

第九章 影子死士

呂蒙沒有回答,只悶聲「哼」了一聲便站了起來,將那弓弩座椅讓給了「周瑜」。事實上,他自己心裏明白,一旦試飛不成功,他死了或者受了重傷,荊州城也就成了咫尺天涯。
呂蒙聽見那個和白衣人交情最好的黑臉漢子——原先自稱是呂蒙的死士大叫一聲,然後便與幾個死士一起跳入河中,往城門口的方向奔去,便知道凶多吉少,「周瑜」出事了。
呂蒙狂叫一聲,扔下那影子,和一幫從後面趕來的死士冒著槍林箭雨往城門口奔去……
這是初夏一個陰冷潮濕的夜晚,風暖烘烘地吹著,星星和月光都躲在了厚厚的雲層之後,雜花都開了,空氣里有一股咸腥發黏的氣味。呂蒙正獨自一人,坐在後殿一個結滿蛛網的角落自斟自飲。在他面前,是那支銅簫和一碗顏色發黑的牛肉。自從準備發兵荊州之後,吳阿給鬼城的給養便逐漸減少,酒肉自不必說,就連那米飯菜蔬,也漸漸削為之前一半。呂蒙曾問那送給養的校尉,那人說大都督有交代,開戰後這裏的給養需求會越來越少。呂蒙聽了,想了好一會,才想起周瑜交代的要將二百死士練至百人之內的話。想明白之後,他也就趕緊加大了對死士的訓練力度,紀律也故意鬆動了。當天早上,有兩人為爭一個饅頭打起來,他故意丟了冷眼走開,結果那兩人的爭鬥漸漸擴大成兩個幫派的爭鬥,有七個人的腦漿進了盛早飯的粥桶。後來這爭鬥的氣氛越來越活躍,幾天前廝殺訓練時,竟先後有十一人死於非命。對此,呂蒙的心態也漸漸發生了轉變。一開始他還常常不忍,後來也就安之若素。他也沒奈何,這是自然淘汰,是戰備的一部分。因此,空氣中這咸腥味,還有這烏黑的臭牛肉,不但可以忍受,而且還讓他有些興奮了。
這不是別人,正是呂蒙第一次來鬼城時在門口遇見的骷髏少年,他不僅貪吃好喝,而且機敏異常。這些天來,他因為吃拿卡要和呂蒙漸漸混熟,呂蒙對他比別人多一份熟稔的同時,也多出了一份欣賞。事實上,因為他消息靈通,呂蒙經常通過他向整個鬼城發布消息或命令。他有點像呂蒙在鬼城給自己設置的傳令兵。
「不願聽命於我的,出列!」
呂蒙和眾死士跑到他身邊,他們用胳膊托起他的腦袋、雙腿、手腳,試圖將他抱回船上。可是鋒利的旗茅從他的前胸一直穿到後背。很快,他全身所有的部位都浸滿了鮮血,他的血液眼看就要耗盡!
「找到了!」第一個叫嚷起來的是已故大都督周瑜的「影子」,那個愛穿白色長衫的白衣人。這是一個和周瑜一樣喜歡矜持微笑的傢伙,因為頭腦縝密、舉止靈活在死士們中間存有極高的威望。他說著又朝呂蒙舉起一個座椅狀的弓弩。「應該就是這個東西吧?讓我來先試一試!」他說著,便研究起那弓弩下的兩個圓形的按鈕,又彎下腰試圖坐進那弓弩內。
「明白了!」呂蒙立刻正聲道,「末……呂蒙在此待命已久!現在聽憑主公吩咐!」他本想自稱末將,后又想起自己早已被主公削職,只得臨時更改過來,臉上露出一縷隱隱的慚愧之色。怎麼說還是他見識短淺,誤會了主公,他心裏想。
「叮——」
「既然沒有,都給我聽好了,前行五百米,後轉,進入秘洞……」
「周瑜」走到了呂蒙的跟前,並且第一次彎下腰去,作了一個過於拘謹的長揖。
「別管我,你們——快去攻城!」那「周瑜」用微弱的聲線悄聲道。說著,他又用眼睛找到呂蒙,對著他微微一笑。
「不願意出征的,出列!」
「將軍,我從來沒有向您請求過什麼,請您允許我做第一個飛起來的人吧!你可能還不知道,我最熱衷新奇的玩意兒!」
「我這樣的人,天生就該是別人的影子。喜歡黑暗,沒有重量;來去自由,無牽無掛……」他平靜地說著,又對呂蒙莞爾一笑,露出老鼠般尖利的牙齒,而後,便任由那兩點光芒在眼中永遠地凝滯了。
眼見隊伍即將馳下絕命嶺,往那秘洞所在的山崖邊行駛時,呂蒙站到了隊伍的正前方,勒令那骷髏少年在整個隊伍之中來回傳話。
「為什麼不能放你們走?因為大都督說過,這是從一開始就說好的絕密計劃。不成功,就成仁!哪怕將你們全部殺了,也不能將這個計劃泄露出去!」呂蒙回盯著他們的眼睛,一https://read.99csw.com字一頓地道。
呂蒙只是朝那骷髏少年擺擺手,立刻就有近前的兩個死士將那漢子從馬上拉下,往山谷那邊押去。直到背影消失,還聽見那漢子納悶地叫喊聲:「為什麼?為什麼要處死我?違背誓言的可不是我!」
在彈射按鈕按下去的瞬間,那張開雙臂的「周瑜」是飛起來的。不過,因為那按鈕安裝得過緊了一些沒有被按到位。因此他沒來得及打開手臂與身體之間的那片皮翼。他沒有真正地飛起來,而是過早地落在了城門前的標杆上,被高高的旗矛穿胸而過!
「不知道是什麼人,他自己不肯說,只說是替大都督送話。」那少年笑嘻嘻地道,一隻手悄悄拿起那酒壺,往懷中塞去。
「大家先停下來歇歇腳,聽頭領再最後交代兩句!」
「主公!」
「你這是何苦?」呂蒙將倒在地上的「影子」抱在自己的胸前,喃喃道。他抱得那樣自然,似乎他真的和自己的影子重疊在一起。「我告訴過你們,等拿下荊州,可以和我、和大都督,和你們想做的任何一個真身一樣。難道你忘了?」他苦笑著,看著影子眼中那漸漸黯淡下去的亮點,再一次感到了感激與哀傷。
「嘿嘿……」那人嘿嘿一笑,還是伸出手來,往那碗中拈了一塊牛肉,扔到自己口中。「我肚餓……」他說著,已經將牛肉吞下肚去。
不等呂蒙回答,他垂下了舉得高高的指向城關的手,永遠地閉上了那雙酷似已故大都督周瑜的眼睛。
於是立刻有個長著麻臉的短腿漢子走了出來,承認道:「是我!」「誰讓你殺他的?」呂蒙繼續厲聲喝問。
「沒有人!我殺他是因為他違背了誓言,我們答應過大都督,他的烏簫在誰手裡,就聽誰的命令!」那漢子答。
不知天公是順意作美還是故意作難,出發時絕命嶺上下起了瓢潑大雨。銀魚似的雨點在山尖上跳躍著,將崎嶇的山道磨蹭得鏡子般光滑明亮,應著轟隆隆的雷聲,尖利陡峭的山石也在山坡上翻著身,一個接一個地滾落下來。馬蹄、人臉,甚至隨身攜帶的長槍、刀劍都濺滿了泥濘。然而即便如此,除了嘚嘚的馬蹄聲外,整個隊伍卻依然肅靜有序、悄無雜聲。呂蒙帶著九十八名死士,從絕命嶺蜿蜒而下,準備在山下最後一次整頓隊伍之後,便下秘洞、過隧道,從碼頭上船,直下荊州。然而他只顧埋頭行軍,完全不知道主公孫權,也駕著一匹棗紅色的汗血寶馬緊隨其後。
呂蒙在落地的瞬間,便雙手連擲飛刃。他身後跟著的十幾位死士,也紛紛摸向自己的腰間、後背,那裡早就藏好了幾十枚塗滿劇毒的暗器。頃刻間,守軍甲士們紛紛抱頭倒地,哀號一片。
然而,忽然之間,像弓弩手的胳膊發生了抖動,又像那箭矢在空中發生了某種移位,中箭的卻是往目標旁邊奔跑而來的另一個方臉大漢。那人黢黑面色,卧蠶眉,一對銅鈴似的大眼,這人……遠看是呂蒙,近看,卻不是呂蒙!他是呂蒙的影子!
「為什麼要處死他?因為他忘了,從操練頭一天起我就強調過的,從出征的那一刻起,沒有我的命令,誰也不許對自己人下手!」呂蒙對著眾死士威嚴道,「不僅如此,我還要再次重申,從此刻起,你們不再是大都督的囚徒,而是江東的義士。攻下荊州之後,主公不但會大赦你們,而且還會讓你們從影子變成真身!你們將得到夢想的高官厚祿,會和你們想做的任何一個真身一樣,享盡榮華富貴!」
也就是說,大都督以自己的性命為代價,突破了關羽的心理防線,使其徹底恢復了驕矜面目。如此一來,才為江東取回荊州爭取到了機會。
顯然因為走得匆忙,關羽沒來得及清理大戰的戰場。瓮城的角落裡,隱蔽的草叢中,隨處可見吳軍將士破損的頭盔、斷裂的長槍;城牆上、河道里,零星散落著傷亡將士的殘肢斷腿;尤其是水門前的水道上,那些巨大的吳軍戰船,猶如戰死的將士正裸|露著可怕的殘骸,面朝天空仰望。呂蒙與十多個死士悄無聲息地摸黑上船,在一片片殘骸中急切地摸索著、尋找著。從他們臉上嚴峻又焦急的神情看,他們要找的,是一種至關重要的武器,如果找不到它們,他們就不能很快進城,而十幾個哨樓士兵被殺,很快就會被城牆上的守軍發現。一旦發https://read.99csw.com現,守軍們就會警覺防備起來。到時,即便他們有三頭六臂,也不可能同時對付八千人,雖然這八千人都是老弱殘兵。
呂蒙更加震驚了,他瞪大了眼睛,繼續用困惑不解的語氣問:「我?……這是大都督的意思?可是您剛才說,江東的軍力已經消耗殆盡……」
這是一種奇怪的,既像子彈飛出又像有什麼巨形物體脫落的聲音。呂蒙心裏暗叫一聲不好,果然,不待那聲響停歇,其中一個圓形按鈕已經「嘭」地彈出,打在了其中一個死士的臉上。
那箭矢離呂蒙越來越近,眼見即將飛入呂蒙的胸膛,那秘洞口的弓弩手露出得意的微笑。
等到另兩個哨兵從滿樓的嘎嘎嘎聲里抬起頭,驚恐地注視那倒下的同伴時,他們的脖頸里已經同時挨了兩柄同樣的飛刀。
絕命嶺是吳山一座馬鞍形的山峰,因為山道狹窄、高度奇絕,平日除了飛鳥走獸外,鮮少人跡。百匹快馬之所以被安頓在此,一是杜絕消息外露,二是便於這支奇兵能以最快的速度抵達荊州。就在這絕命嶺的山崖後面,有一個秘洞,在那洞中有一處隧道直通長江碼頭。自然,這隧道不是天然的,而是受已故大都督周瑜之命,由萬千軍士花三年時間挖掘而成。按照主公孫權的安排,現在呂蒙將率領這不足一百名的死士,打扮成商人的模樣,在江上坐船抵達荊州。

「但是大都督說過,你們都曾發過毒誓要永遠忠於他,哪怕他已經死了!」呂蒙繼續說下去,同時目光從他們的臉上挨個掃過,「不過,在我帶你們履行使命之前,你們還有最後一次反悔的機會,有不願意送死的,有願意追隨大都督而去的,到對面那個山谷去!」他說著,便舉起手裡的大刀,朝那秘洞的對面——一座三面環山一面臨水的山谷指了指。「實不相瞞,那裡有九十八杯下了毒的美酒,還有一個看不見底的深潭,你們可以在那裡乾乾淨淨、舒舒服服地了結自己!」

呂蒙默默地垂下眼瞼,不忍再看下去。除了裝扮之外,此人還和周瑜有個關鍵的相似點,就是看人時洞悉一切的眼神。
呂蒙驀然一驚,幾乎是下意識地推開少年,飛快奔出大殿。
「下去,我來!」呂蒙板下臉,走到「周瑜」身邊,一把奪下那座椅似的弓弩,對「周瑜」道,「你們都到後面,等弓弦完全壓滿了,再按下按鈕!」他又交代周圍的死士們,然後便眯起眼睛,聚精會神朝前方黑黢黢的城關凝望著,再也不發一言。
另兩個死士從呂蒙的肩頭一躍而起,他們即刻轉身,朝箭矢飛來的方向回擊。一瞬間,一柄窄如柳葉的飛刀不偏不倚插入弓弩手的右眼,那人慘叫一聲,滾倒在地。
自從來到鬼城之後,呂蒙除了履行職責——訓練一百死士之外,幾乎什麼事也不做。每天除了操練、攻殺、睡覺,唯一與外界的接觸就是和那送給養的校尉交談幾句。那校尉本是受排擠才不得不接了這苦役,也就始終沉默寡言,很少說到外面的事情。因此,除了知道江東出兵十萬攻伐荊州之外,其餘一概不知。他既不知道大都督周瑜官複原職,也沒收到任何要用自己或者鬼城死士的消息。但是,憑著一種先天的直覺,他知道離自己領命的日子不遠了。

就在呂蒙突破戰陣,一邊鏖戰一邊往城門口突破時,一支塗著綠色汁液的箭矢像長了翅膀似地朝他飛來,這是瓮城秘洞中一個經驗豐富的弓弩手的傑作。

「出列!」呂蒙對那漢子道。
「百匹快馬已為你們備妥!就在絕命嶺的山崖後邊!」孫權對著背影喊道。「趕快上路!」這最後的叮囑還沒來得出口,呂蒙的身影已經在大殿門口消失不見。
不一會兒,哨樓的大門打開了。那鄉下少年再次出現在了城門口,和進來之前相比,他的身上多出了幾點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的絲絲血跡,還有,誰也不知道,他從什麼地方找到的一隻油汪汪的鴨腿。只見他邊啃鴨腿,邊對著對面遠處一叢厚實的蘆葦盪大咧咧地喊道:「哎,過來吧!」
聽到這裏,呂蒙已經漸漸明白過來,不錯,所有這一切都是大都督和主公的合謀,戰敗,大都督之死,還有訓練這裏的影子死士,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讓關羽以為大都督已死,江東再https://read.99csw.com無交戰之力之後,讓自己帶著近百個影子死士出其不意突襲拿下荊州,這真是從古到今聞所未聞的天下奇謀!
那影子也笑了,露出呂蒙第一次在鬼城見到他時的狡黠。
孫權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悅,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打斷了他的問話,道:「現在關羽已經率軍北上,荊州只剩數千弱旅!這裏的死士,你練至百人以內了嗎?」
孫權聽到這裏,不自覺地微笑了起來,他飛快地拉緊了韁繩,籠住馬頭,悄悄從一旁的小道離開了。看樣子,這呂蒙是不會讓他失望的。
那漢子莫名驚疑道:「我不怕死,也願意聽命,為何要讓我出列?」
那少年在三個哨兵的指揮下,將鴨群百般不情願地趕進哨卡。整個過程,那三個哨兵都在嘻嘻笑著,那肥鴨足有一兩百隻,夠他們三人吃一兩個月了。他們一邊忙著逮最肥的鴨子,一邊往外趕那精瘦少年:「去去去!還待著幹嗎?等著兵爺給你錢不成?」還是那個發現鴨群的哨兵,他是個有名的急性子,見那少年不動,便伸手去推。潛意識裡他擔心出去晚了會被城樓上的甲士發現,到時這群鴨子要被捉去一半……
呂蒙且戰且走,及至抵達東邊瓮城之時,胳膊和右腿已經同時中了兩箭,有兩個躲在城牆暗孔后的弓弩手還暗中瞄準了他。憑著第六感,他知道自己正處在敵人的準星之中。可是他繼續若無其事地走著,除了穿過瓮城打開城門,他沒有別的選擇,城外的一大批死士,正沿著城牆拚命地往上爬,而城牆內的弓弩手們,正盯著他們的后胸和脖頸,隨時準備讓他們一箭斃命,摔下城牆……
那少年拿起酒杯一仰而盡,又咂摸了一下嘴,嘆道:「外頭來了個死貨,白白胖胖的,像個賬房。要不是你有交代,真想烤了他,那肉肥的哇,讓人看了想流口水……」
死士們很快止住了前行的腳步,臉上戴著面具的、化著濃妝的、手執奇形怪狀武器的死士們,全都面無表情、眼神獃滯地凝視著呂蒙。沒有人能明白他們此刻內心的所思所想。
「嗖!」
呂蒙摸不著頭腦,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截斷他的話嗔道:「什麼人?來幹嗎?」
在關羽帶著精兵北上章陵的當天傍晚,哨樓上的一個哨兵看見一個鄉下少年,邊低頭卷褲腳,邊從城門口躡手躡腳地過來。他舉起望遠鏡朝前一望,只見一群肥肥的鴨子正穿過一片泥濘地往護城河道游來。那少年的臉上是鄉下孩子常有的那種卑賤又膽怯的神情,他大概既想將鴨子趕回去,又害怕哨兵們發現,因此才走得那樣可笑地小心。這讓那哨兵高興得吹了一聲口哨,立刻,他身旁的兩個哨兵領會了他的意思,迅速聚攏到他身邊。他們眼睛盯著那群肥鴨,鬼鬼祟祟地商量了一會兒,便朝那少年招手,急急忙忙地叫道:「小子,過來,快過來!」
呂蒙聽聞此令,腦中血液立刻「嗡」的一聲朝周身四肢暢流而去。他此刻的快意,真是無法用言語形容。這不僅是「受命于危難之中」,為江東解難、為大都督復讎,更是天生良將上戰場、英雄有用武之地的發自內心的喜悅。當下呂蒙帶著勃發的殺機,朝孫權匆匆一揖,道了聲:「遵命!」便準備轉身開拔。
那少年也和他們之前遇見的鄉下孩子一樣,聽見有兵士叫他,嚇得撒腿便往前跑。可跑了一陣之後,聽見那其中一個哨兵喝令:「站住!把鴨子趕進哨樓,不然一箭射穿了你!」嚇得立刻站住,又四顧周遭,發現沒有任何可以藏匿的樹木與磚瓦之後,只得硬著頭皮看了他們一眼,然後慢吞吞地趕著那群肥鴨往哨樓走來。看見他那畏縮怯弱的樣子,其中一個哨兵甚至和另兩個打賭,這膽小鬼肯定嚇尿了。這孩子真沒出息,他這麼大的時候,都應該在山裡打死過一頭熊,那哨兵眯著眼睛自我吹噓道。
孫權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他的臉突然沉了下來,厲聲道:「你大概還不知道吧,這次攻打荊州,我軍完敗,大都督周瑜陣亡!江東的軍力、國力消耗殆盡……」
孫權卻不理他的話茬,沿著自己的話頭說下去:「但那只是佯攻,是欺敵。我們真正的主攻,從你開始!」
呂蒙伸出手臂,去試探傷者越來越弱的鼻息,臉上露出感激又哀傷的神色。眾死士默默站成了一個圈,將傷者圍到了正中央。
眾死士也自發地圍到他read•99csw.com身邊,不發一言。誰都知道,這新式武器是大都督周瑜親自設計,然而,也僅僅是設計,因為時間緊迫,也為了減少不必要的傷亡,還沒有人來得及真的用它飛起來過。
他這樣說著,長長的腰身卻遲遲沒有直起,似乎在說,如果您不答應,我就這樣和你僵持到天亮。
「大都督救過我的命,對我又有知遇之恩,我為他……死而無憾……」
半個時辰之後,呂蒙和眾死士先後坐上了那把弓弩座椅,由兩名高大壯實的死士拉滿弓弩,將自己朝百米之外的荊州城關「射」了出去。
孫權仔細看了呂蒙一眼,那目光十分複雜,似乎想關心他的傷勢,又似乎想和他說點兒什麼以表達歉意,可是最終卻什麼也沒有說,只是無言地抬起右手,將什麼東西從食指與拇指的指縫間自然垂落。
眼見鴨群離哨樓越來越近,那兩個聽吹牛的哨兵不耐煩,朝他們的同伴哂笑一聲便跑到門口去了,想到馬上會有一頓鮮美的鴨餐,那吹牛的哨兵也忍不住離開了自己的哨卡,興奮地跟了過去。幾乎是同時,他們三人都違背了自己的職守。這在大戰之前是不可想象的,在上將軍還巡關的時候也是不可想象的。可是大戰結束了,他們打了大勝仗,江東的將士幾乎被他們全部擊斃,還有上將軍帶兵北上了。荊州城固若金湯,而他們正好也可以稍稍喘息一下。
眾死士們卻沒有聽從這條命令。他們用比火焰還要灼亮的眼睛互相對視著,最後,他們的目光在「周瑜」的瞳孔里聚成了一個晶亮的點。
眾死士依舊面無表情地望著呂蒙,濃妝和面具遮住了他們所有的真實表情。
走了很遠之後,孫權還能聽見呂蒙在命令隊伍的聲音,他聽清楚了之後,立刻快馬加鞭往官道走去。他已經明白,這是一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神秘之師,如果沒有意外,他可以通過他們得到天下的任何一座城池。他要是不加快點兒速度,會趕不上他們明早將大旗插上荊州城關的那一刻。
呂蒙大驚,不解地追問道:「大都督死了?這怎麼可能?大都督用兵如神,從無敗績……」
「老大——」
馬上的孫權在心裏點了點頭,心想這呂蒙雖勇猛,倒也是個心細之人,怪不得周瑜會青睞他。
「好!」孫權點頭,厲聲道,「令你率九十八位死士夜襲荊州!天明之前,將荊州守軍全部斬盡殺絕!天明之後,我要進城!」
「怕死的,出列!」
孫權聽見呂蒙在隊伍前面不停地發號施令,心裏暗暗覺得好笑,不願意出征、不想聽命於他,和怕死,難道不是一個意思?不料不等他笑完,突然看見一個黃臉漢子從馬上跳起來,邊舉起長槍邊大聲喊道:「大都督死了,我們該聽誰的,你說該聽你的,你有什麼……」更沒料到的是,不等他的話說完,已有一把匕首飛到了他的後頸,他頭一歪,立刻從馬上栽倒在地。孫權一愣,馬上想到,呂蒙這樣做也有道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對付這些人只有如此。不料他卻再次錯了,飛出匕首的卻不是呂蒙。因為他看見呂蒙氣急敗壞地走到了隊伍中間,厲聲喝問:「誰乾的?給我站出來?」
和料想中的一樣,死士們沉默了。因為這是他們聚眾時慣常的表情,因此呂蒙還是沒法知道他們內心的真實想法。
呂蒙一聲不響地盯著他的臉,就在呂蒙宣布攻下荊州后,各人都可以做回自己的真身之後,眾死士都拿下了面具,卸去了妝容,唯有他,還固執地戴著和周瑜一模一樣的面具。
那三柄飛刀的刀柄上,都刻著一個小小的「呂」字,顯然,它們都是呂蒙在鬼城度過的無數個寂寞的夜晚,用來打發時光的手工藝品。
和往常一樣,眾死士用沉默應答。但呂蒙知道,這就是他們的肯定答覆,而且他們絕不會食言。
他們在空中迅速打開手臂與身體之間的那片皮翼,像蝙蝠般在夜空滑翔,越過高高的荊州城頭,落入了城內。可惜又有兩名死士因為沒有及時掌握好平衡,落到了城中廟宇屋頂的尖桿上,和「周瑜」的影子一樣,被尖尖的旗矛穿胸而過。他們也和他一樣,至死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頓時,順著他的聲音的方向,一片茂密的蘆葦盪邊冒出幾個密密麻麻的黑點,漸漸的,那黑點如鴉雀的腦袋越來越多越來越密。不過和鴉雀不一樣的是,隨著那黑點的增大,那些腦袋沒有發出任何九九藏書聒噪。他們悄無聲息地跟著呂蒙,跑出蘆葦盪,沖向哨樓,從那十幾具倒在地上的哨兵的屍體旁穿行而過,朝不遠處的城關水門奔來。
「跟著我!不管發生什麼,決不能發出一點聲音!」呂蒙在黑暗的夜空中厲聲道。
就在他的手快碰到那少年肩膀的時候,他突然用兩手捂住肚子。就在他招呼那少年的時候,對方突然從袖口裡甩出一柄飛刀,那飛刀插入他肚子的速度,幾乎可以與昨天夜裡暴雨前的一道閃電相媲美。他立刻悶哼了一聲,倒在了地上。
呂蒙吃了一塊味道發酸的牛肉,又勉強喝了一口酒。忽然將稍稍前屈的脖頸伸直了,盯著前方的目光飄忽了開去。他感到有人正無聲無息地靠近自己,並且似乎有一隻手正朝自己的脖頸後方伸了過來。他腦中一個閃念,立刻猜到了來人是誰。他沒有扭住對方的手腕,也沒有作聲,而是用右手掏出一把匕首,悄悄抵在了那人的腰間。
「到今天早上為止,城中有死士九十八人!」呂蒙沉下聲音,鄭重道。
只有穿過戰陣,躲過城牆暗孔內的狙擊手,打開城門,迎接大批死士入城,才有可能在天明之前將江東大旗插上高高的城關。呂蒙這樣想著的時候,受傷的右腿已經一瘸一拐地往城門口邁去。他一門心思要首當其衝身先士卒,竟沒有注意到有幾個死士正竭力擺脫敵軍的糾纏,慢慢地在向他靠近。自進駐鬼城之後,呂蒙教給他們戰法,教會他們戰術,卻出於某種自傲的心理,沒有訓練他們在關鍵時刻如何保護自己。
果不其然,後殿門楣的陰影里正站著一個熟悉的矮胖人影,來人不是別個,正是被呂蒙罵作庸主,一怒之下差點將呂蒙一箭射死的江東主公孫權。
「大都督死了!」誰也沒有想到,呂蒙會以這句話開頭,骷髏少年沒有想到,竭力想模仿周瑜的白衣人沒有想到,眾多想攀附周瑜得到榮華的影子們更沒有想到。包括躲在隊伍後面騎在棗紅馬上的孫權也吃了一驚。這些人都是周瑜從各處物色而來,又一手培植餵養到了今天。如今告訴他們周瑜死了,他們還能聽命于呂蒙,不作鳥獸散嗎?
死士們依然目不轉睛,目光死死地盯住呂蒙,幾乎連騎馬和握著武器的姿勢都沒有變化。
「嘎嘎嘎——」
不知道是嘎嘎嘎的鴨群引起了注意,還是這三個哨兵的同時消失讓他們更多的同伴起疑,就在那少年準備從哨樓底層溜走,又有近十個哨兵從哨樓上下來了。聽到他們的腳步離哨卡越來越近,那少年從懷中掏出一個骷髏面具戴上,猛地打開了門。第一個進門的哨兵見了那面具,剛一發愣,一柄飛刀已經插上了他的喉嚨。不等第二天哨兵猛撲過來,那骷髏的嘴裏突然飛出兩支飛鏢,直戳對方的眼睛……第三個、第四個……第十個,不到一會兒工夫,十多個訓練有素的哨兵都在未來得及看清他的飛刀來向之前,倒在了血泊之中。
而此刻城內的荊州將軍府、兵營、殿堂、廟宇、街巷、井畔……隨處可見死士們與守軍的惡鬥。這些死士是好樣的,正如周瑜所言,他們個個喜好攻殺,勇猛異常,打不死、砍不爛,根本不把死傷當回事。可即便如此,呂蒙還是一眼看出,他們長時間一人對付數十乃至上百人,已露出了寡不敵眾的疲態。
「還有沒有人要出列?」
呂蒙收起腰間的匕首,將自己面前的那碗酒喝了,又重新斟了一杯,推到他跟前問道:「何事?」
因為他們在摸索彈射器上多花了工夫,守軍們已經醒悟過來,他們在這很短的時間內迅速組織,組成了戰陣,朝城外的死士撲了過去。而那些死士不得不提前行動,邊用手裡的武器抵擋,邊爬上城牆,試圖憑一己之力攻上城關。

呂蒙作了一個長揖,沉聲道,目光卻並不看向孫權。
「周瑜」微笑著坐到巨大了弓弩里。呂蒙則和死士們一起,蹲在了座椅後方。巨大的弓弦被拉緊、拉緊,眼見就要到達最飽和的限度時,左右兩個死士按下了圓形的發射按鈕。
隨著一聲清冽的金屬之音,呂蒙定下神來,他看得分明,是自己脖子里那枚被一分為二的銅錢。不錯,確是大都督派來傳話的人。「三個月後,會有人執我這半邊兵志前來找你。無論此人是誰,也無論此人下達什麼命令,傳達的都是我的話。你即刻率隊出發,完成使命。」呂蒙的耳邊響起了周瑜最後的叮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