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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關羽之死

第十章 關羽之死

當月亮在高高的城關西邊漸漸落下去時,呂蒙披上了冰冷的盔甲,並命令身後的五名死士也照他的樣子穿上。他們很服從地照做了。從那個守城的老將死去,其他的甲士們在逃跑中被集體擊潰之後,他們對呂蒙的態度發生了一種微妙的轉變。雖然還是不說話,可從他們漸漸緩和下來的目光和慢慢變得靈活的舉止來看,他們正似乎從黑暗走向白天,正在完成從影子到真人的轉變。呂蒙感覺到了這種轉變,他本以為在這一刻會為他們高興,可是奇怪的是,他卻什麼感覺也沒有。他開始變得像他們一樣沉默。為了掩飾這沉默,他讓他們穿上盔甲,和自己一起並肩仰望著天邊涌動的朝霞,一起迎接新的清晨的到來。
孫權心中一動,那一直讓他感到內疚,卻又無法言說的痛苦,突然找到了解開的癥結。他忙命侍從掉頭,自己又勒住籠頭,轉身往呂蒙所去的方向疾馳。
幸好,這尷尬的沉默沒有維持多久。因為青萍默默向父親舉起了她的雙袖。那雪白的絹絲做成的袖子褪下之後,露出兩隻光禿禿的斷腕。

那老將死得十分悲慘,他的心肺被挑出,眼睛被挖空,不過他卻不是因此而死,而是被置於銅罩之中,死士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將他拋進了那個銅罩,讓他在發狂的窒息中衰竭而亡。
「不錯,我是替大都督來踐約的。您不會忘了吧,大都督和您約定,您讓他死於攻城的萬箭之下,而他,則要將您的頭顱置於城關的將軍閣上!」呂蒙眯起眼睛,打量著關羽,正聲道。
無疑,呂蒙和死士們遇到的頑固抵抗是在破城之後。那已是下半夜,一輪圓月掛在高高的城關。如果有人有閑情欣賞,會發現那晚的月色真是美極了。像披著薄紗的霧靄,像給堅固的城牆塗上了柔軟的奶油,又像在地面和屋頂鋪滿了銀錢。呂蒙穿過瓮城打開城門之後,城外的死士們像一群瘋子般蜂擁而入。頓時城內的守軍大亂,他們先是被從天而降的呂蒙嚇著了,後來又被死士們不要命的廝殺方式所驚駭,一時間到處是驚慌失措的喊叫聲、不顧一切的逃跑聲。就在呂蒙暗中嘆了口氣,以為戰鬥很快就將結束時,城關上響起了一聲嚴厲的呵斥:「休慌!不過是幾個會三腳貓功夫的綠林小賊!都跟我來!」說著,那人便便高擎「關」字大旗,駕著一匹鬃毛雪白的戰馬從城關上沖了下來。
呂蒙微微一怔,不由得後退一步,瞪著他道:「你還是不肯歸順東吳么嗎?我主公親自關照,如你歸順……」他口裡這樣說著,心裏卻在回憶出征前主公的叮囑,如有可能,盡量將結果關羽的機會讓給曹軍。
呂蒙眼見那四個死士顫顫巍巍地站起身來,一邊用比死亡還要可怖的眼神看著自己,一邊以指代劍指向孫權,那兇惡憤恨的樣子,似乎要將兩人碎屍萬段之後還要撕成肉片。他不得不霍地起身,漲著一張紅得幾乎出血的臉,用激動又憤慨的語氣對孫權喊:「主公……我答應過他們,拿下荊州之後您會大赦,他們會和我一樣,得到您的賞賜和官爵……」
「呂蒙聽令,即日起,命你繼任江東大都督。並率我軍五千精銳,北上圍剿關羽!」孫權旁邊的侍從在宣讀命令。
孫權的目光在呂蒙的臉上略一逡巡,便轉到他身後五個死士的臉上,他毫不掩飾眼中的驚訝,顫聲問:「就剩下你們五……」
青萍一怔,隨即神色一凜,臉上的清冷之色更加清冷了。她什麼也沒有說,便往一個騎兵旁邊的一匹坐騎走去。
呂蒙似乎聽見了那聲嘆息,突然回過頭來,沙啞著聲音喊道:「主公放心,我會照顧好郡主的。」
呂蒙不解,也故意朗聲道:「在下呂蒙,前來看望上將軍。」
看見一身白衣的呂蒙從「周」字大纛下走出時,關羽出人意料地對他微微一笑:「你是何人?敢在此地擒我?」他說著故意挺直了胸膛,似乎仍舊有無盡的膽氣。
半個時辰之後,出征的隊伍聽到了傳令兵的稟報,呂蒙勒住青萍坐騎的韁繩,默默地等待著,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主公什麼樣的命令。不過,這對他來說已經不再重要,他已經得到了對他來說最珍貴的——青萍。
「丫頭——」孫權失聲道,同時將手裡的兵符交給呂蒙。
「呵——周瑜的影子!你是周瑜影子,周瑜死了之後,你代替他攻我荊州,現在又替他向我復讎!好!好啊!」關羽說罷,凝神沉思了一會兒,突然又露出一縷神秘的微笑,「不過,周瑜雖命殞荊州,他的死因卻並非真正因我!」他的聲音陡然沉落下來,像抖落了一塊堅硬的烙鐵。
呂蒙凝視著那遠去的偏將,良久,他才控制住九*九*藏*書自己哆嗦的嘴唇,喝令身邊的將士們:「回吳阿,即刻出發!」
孫權一震,不由得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手中的長槍「咣」地落在地上,顫聲道:「呵……為父忘了!鍾有了,手卻沒了!」
呂蒙喉頭一熱,立刻再次彎下腰去:「是的!主公。」
呂蒙和死士們再次仰面飲盡。
可青萍聽了,卻似乎完全不為所動。她屬意呂蒙,這已是江東群臣眾人皆知的事實,她明察秋毫的父親不可能不知。他現在說這些,和當時他把自己作為禮物,送給他,又有什麼區別?不過是把本來屬於她的東西,再次送給她罷了。
可坐在駿騎上飛奔而至的孫權,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徑自馳到青萍的跟前,用興奮又緊張的語氣道:「丫頭啊,為父答應過你,得到荊州之後,要送你一套更壯麗的編鐘!」說著,也不等青萍回答,便卸下背上的那隻銅質長槍,示意道,「你看,回頭我立刻就令人收回槍箭,重新鑄造!」
「嗬——」「嗬——嗬——」
關羽聽罷,忽然仰頭哈哈長笑,笑畢,又神色一凜,轉向呂蒙道:「什麼英雄,大丈夫各為其主罷了!來吧,取了我的頸項上人頭,送給孫權那個碧眼小兒,好讓他今晚睡個安心覺!」說畢,便提著青龍偃月刀往呂蒙走來。
很快,夜晚過去了,清晨來臨。石塊似的大雨也漸漸停住,石針似的雨點淅淅瀝瀝砸落在黑灰色的城牆上。麥城的南門是一座剛被修葺一新的城門。關羽治軍嚴謹,麥城雖在荊州郊外,可到底是荊州的門戶之一。因此關羽對這裏比呂蒙還是要熟悉很多。念及這點,呂蒙來到城下時,也就更加小心謹慎。呂蒙剛在城下駐紮不久,就有前鋒將士來報,說遠遠地,已經在遠鏡中看見城頭站著關羽的身影。那高大的身形,飄動的鬍鬚,還有那威名遠揚的赤兔馬和青龍偃月刀,都猶如巍然屹立於城牆之上的一尊天神。呂蒙便立刻遣開眾人,親自騎著戰馬往城牆上飛馳。
不過,她已經不是以前的青萍,父親也不再是以前的父親了。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和父親撒嬌賣痴、談笑晏晏了。
然而,就在孫權取出兵符,準備授予呂蒙之時,卻聽見一陣「丁零」的宮車馳近的聲音。兩人同時抬頭望去。果然,從宮簾中露出一張熟悉的女子的臉。
孫權目送他們漸遠的背影,不由一嘆。
那無名老將沒有想到,那重達一兩噸的銅罩就這樣被抬了起來。他難以置信地望著呂蒙和那些滿臉血污的死士,沒等他和他的甲士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那些形同鬼魅的死士已經朝他猛撲了過來。
呂蒙一驚,忙向孫權再度彎下腰去:「請主公吩咐!」
那是什麼樣的霞光啊,剛剛還是黯淡冷峻的墨黑,頃刻間就變成了神秘莫測的青紫,在以為光明即將到來時,一團鑲嵌著金邊的烏雲又漂浮而來。直到天色完全大亮,朦朧的晨曦像亂雲一樣飛去,那霞光才光芒萬丈地散發開來,照耀著這雄壯如鐵的城關。
「第三杯,是我敬你們,願你們來世生在清白之家,或馳騁疆場或耕讀傳家,縱不得榮華富貴,也享盡平和安寧!」孫權的聲音如杯中美酒般清醇,目光似值守的將士在眾死士的臉上逡巡。
呂蒙抬起頭來,用卑怯又憐愛的目光,可憐巴巴地望著她。
關羽絕無投降東吳之可能,這一點呂蒙很清楚。可招降是主公的命令。而且幾天前江陵太守麋芳、公安守將傅士仁歸屬東吳,不僅讓呂蒙不費一兵一卒拿下了兩座城池,而且讓孤立無援的關羽深陷窮途。這讓呂蒙不得不服。
「報,關羽正在不足十裡外的帳中休息,隨行將士只剩下五百餘人!」一個傳令兵朝馬上的呂蒙疾馳而來,不疾不徐地稟報。
事實上,自從被他削去雙手,他就再也沒有見過這個任性的女兒。倒不是他故意迴避,而是實在沒有工夫。在荊州和關羽塵埃落定之前,他沒有心思處理任何和內心的情感相關事宜。
「稟主公,城中守軍全部殲滅,請主公入城。」呂蒙沙啞著嗓子,向孫權作了一個長揖,幽幽稟道。
「難道大都督沒有告訴過你,這是一項絕密計劃,成敗與否,都絕不允許更多的人知道!」孫權移開了他的視線,神態威嚴,語氣不容置疑道。
當呂蒙來到離關羽百米處時,才知道那人形有詐。那身影雖逼真,卻隨風晃動,在零星的細雨中淋落成串的水珠。這是一個由幡旗做成的假人,是一個用來矇騙吳軍和呂蒙的人形物。然而,在呂蒙眼中,這倉促間做成的用來脫身的東西,因輪廓情狀酷似關羽,竟也不可思議地威風凜凜、栩栩如生!
他將那銅簫湊到了嘴邊,驟然吹read.99csw.com響了它。那簫音在銅罩里有些奇怪,可能是銅遇到銅的緣故,那聲音不像呂蒙一個人在吹,倒像有無數個大都督在銅罩的各個角落裡應和。
呂蒙帶著五千精兵出發時,已是荊州的正午時分。連連戰事,讓郊外的樹叢和野草幾乎被人馬踏盡,城外的大道上到處是飛揚的塵土。當主公孫權帶著侍從前來送行時,呂蒙沒有感到吃驚。他知道,此次圍剿關羽和攻打荊州不同,他需要旗號,需要師出有名。
當下,她也就並不回答父親,而是默然一會兒之後,再次將空洞幽遠的目光從孫權身上移開,落回呂蒙身上。然後,又一言不發地走到他身邊,仰起那張青白的臉,再次重複道:「我們走吧!」
在聽到傳令兵傳出的第一道「開城門」的命令時,呂蒙便親自跑到城門口,轟隆隆打開了城門。
呂蒙也完全愣住了,他不知該如何向主公解釋青萍臉色慘淡的原因。這原因他是立刻就明白了,所有在場的人也是立刻就明白了。
果然,那簫聲讓激動的死士們平靜下來,他們在黑暗中屏息著,等待著,似乎大都督真的活轉過來了,而且就在他們的中間。
「活捉關羽,或者殺了他,如果他不願投降的話。」孫權目視前方,似乎看見關羽正走投無路,被呂蒙活捉,呂蒙如何勸降,他卻始終要忠於劉備,不肯就範的情景。「當然,如果可能,還是把動手的機會讓給曹軍。」他最後又這樣補充道。
呂蒙沉悶地「嗯」了一聲,他在暗中揣度,在主公的眼中,自己的使命是不是已經完成,該主動請辭,還是該像大都督一樣,在某一次戰役中主動獻出自己的生命。
「哦!五百餘人?那細作看清楚了?沒有分兵到別處?」呂蒙問話的語氣雖有疑問,可整個人卻警覺地興奮起來。這興奮感是這樣強烈,以至於他胯|下的戰馬都感覺到了,因為它突然撅起了屁股,準備往遠方奔騰而去。呂蒙忙一把拉住籠頭,那戰馬只得在原地朝各個方位徒勞地轉圈。
青萍卻沒有看向父親,她只是動情地凝望著馬下的呂蒙。他彎腰駝背,右腿一瘸一拐,臉上還殘留著的格鬥留下的瘀青,他在上一場戰場受的傷還來不及痊癒,就要立刻投入到下一場。而他,就是自己未來的夫君。
因為城內還到處都是斷肢和殘屍,那些或陳舊或新鮮的血液像一汪汪雨後的水泊。孫權款待死士的宴會也就顯得特別的簡單和局促。那幾個簡單的菜肴和幾杯滿滿的烈酒就放在城關之下的後殿里。當呂蒙帶著四個死士走到這裏,突然沒來由地一陣心跳。這裡是如此熟悉,好像自己不但來過,而且住過很久似的。當呂蒙將這個感覺說出來,那四個死士也顯然認同,他們用眼神向呂蒙確認了這一點。而呂蒙從他們恍惚得如同睡夢的眼睛里,又立刻意識到,豈止是後殿,這正殿、古廟,甚至連這城門的格局,都完全和他們常住的那個地方——鬼城一模一樣。是的,這一切都在大都督事先設計的計劃之內。一切都清晰了,明白了,鬼城,大都督,他們之前的罪案——一切都是為了現在,此刻!
孫權再次顫聲道:「女兒……」
可是沒有,在聽完他的一番話之後,青萍的臉色突然變得慘白。如果說,之前她的臉像覆蓋著一層冰雪,那麼現在,它則被蒙上了一層慘白的絹絲。
「士為知己者死!第一杯,我替大都督敬你們!」孫權站起身,像一個儒雅的將軍,更像一個敦厚的長者,緩緩端起面前的一杯酒,朝左右兩邊殷殷示意。
呂蒙聞言吃了一驚,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四名死士,不,是上千上百鬼城死士慘死的身影,如同一陣鬼魅的陰風在他眼前一飄而過。沒想到,關羽竟有如此意外之語,說他呂蒙是周瑜的影子。這話乍聽有些奇怪,可仔細一想,卻又入情入理,叫人無從辯駁。可即便此話正中他的隱疾,卻又只得應著最後的話鋒,勉強問道:「那大都督又是誰害死的?難道你要說是劉備,或者曹操?」問完這一句,他才又清醒過來,不無警惕地注視著關羽。關羽此刻的能言善辯,無非是要挑撥東吳與曹操,畢竟,他是被這兩者夾擊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吳下小兒,休得胡言!我關某忠於漢室,一生追隨我兄劉備,又豈會降爾等鼠輩!」關羽先是瞋目怒斥,繼而,見呂蒙變色,又突然哈哈笑道,「呵……難不成是你主公不敢取關某性命,怕我大哥日後找東吳報仇?嗬……嗬嗬……孫權這碧眼小兒,果然……」他話未完,只見眼前銀光一閃,原是呂蒙趁他談笑正盛、意滿志驕之際,倏地欺身上前,揮動手中一口暗沉大刀,朝他頸上揮來!
孫權https://read.99csw.com一怔,隨即就他沒有說完的話,補充道:「……四人了!」
呂蒙牽著那駿馬的韁繩,往隊伍中緩緩走去,所到之處,將士們紛紛閃避。
「領命!」呂蒙答應道,並立刻面色激動地轉身,作為一個天生良將,他已經完全忘了剛剛還在腦中盤旋不已的顧慮。想到能活捉或者手刃關羽,他渾身的血液再次沸騰了。
幾乎是同時,呂蒙身邊一名偏將彎腰將在地上骨碌亂滾的頭顱撿入一枚黑匣之中。隨即又立刻抱著黑匣跨上近旁一匹戰馬。「奉主公之名送去曹營!」他邊策馬揚鞭,邊轉過身來,對呂蒙和圍觀的將士們解釋道。
他們走入後殿之時,主公孫權已經坐在鬼城中呂蒙吹簫的王位等著他們,那王位的左右兩邊,各設兩具長長的酒案,每一具的酒案下方,都設了三人的座位。呂蒙和四名死士在再次行禮之後,依照等級資歷坐下了。
說完,他便滿懷期待地看著青萍,他期待著她臉上的冰雪能夠融化,哪怕只有微小的一角。他期待著她可以看他一眼,哪怕那眼神里充滿痛苦與怨恨。
就在他的話音將落未落,呂蒙應身看望身後死士之時,呂蒙左後側的骷髏少年忽然「噗」地倒在地上,褐色的血液從他盔甲的領口、袖口流溢了出來,他受傷時間過久,又始終沒有得到醫治,這時終於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
那五名死士身著盔甲,神色平靜地凝望著孫權。那盔甲掩蓋了他們身上的累累傷痕。在見到主公的那一刻,他們跟在呂蒙身後,紛紛扔下手裡的斷劍與殘刀,深深地彎下腰去。
孫權嘆息一聲,知道要和往常那樣邊凝視她的眼睛邊笑嘻嘻地和她說話已經是不可能了,只得停頓一會兒之後,幽幽道:「丫頭啊,為父說過要送你一位夫君!此人稍勝於孫權,稍弱於周郎……現在,為父已經找到了人選。他就是呂蒙,我已經任命他繼任江東大都督,都督府就設在荊州。」
「領命!」呂蒙朝孫權彎腰作揖,並準備接受兵符。
呂蒙一怔,不知關羽是疲乏過度老糊塗了,還是故作深語以拖延時日。他大概還妄想著西川劉備發兵來救。聽吳軍情報,這兩日來,他已向益州連發幾次求救信號。
關羽露出不耐煩的神情,瞪了一眼「周」字大纛,嗔道:「什麼呂蒙,不是周公瑾的旗號嘛!」說完,也不待呂蒙回答,又自言自語道,「公瑾倒是不食言吶,他說即便成了陰魂,也必來犯我荊州!」
呂蒙趕上關羽的部隊已經是半個月之後的事了。這半個月里,關羽在章陵和襄陽遭到了曹仁的重兵出擊。但是,關羽並沒有敗績,曹仁難當其銳,且戰且走。在聞知戰事膠著之後,曹操又派來增兵徐晃。徐晃大軍一到,得知消息的呂蒙立刻率領孫權撥給的五千精兵,與之協同呼應,這讓腹背同時受敵的關羽再也抵擋不住。要知道,從周瑜攻打荊州開始,他已經連續激戰了半個月之久。尤其是在當他得知荊州已失,而攻城者為呂蒙帶領不足百人的死士之後,更是痛急攻心、悔恨交加,加上時至今日,關羽已屆暮年,雖猶有萬夫難當之勇,可終究不復千里走單騎的盛年。終於,在荊州郊外的麥城,他和他不足千人的部署,在一個大雨滂沱的雨夜,被東吳的甲士們團團圍住。
「哼,我這兩日在想,東吳既已借出荊州予我大哥,又何必急著討回?既要討回,當初又何必借出呢?不要忘了,當初赤壁一戰,三軍統帥可是你東吳周瑜啊!」
果然,當日傍晚,呂蒙接到吳軍戰報,在麥城西北的臨沮,關羽在小路中了埋伏,赤兔馬被絆馬索絆倒,關羽真身為潘璋部下馬忠所擒。他聞訊之後立刻上馬啟程,趕往臨沮。
不管怎麼聽,孫權的語氣里都有一縷討好的意味。這一點連呂蒙都聽出來了。
呂蒙突然撲通一聲跪倒,孫權一驚,忙伸手去扶,卻驚訝地發現,他所跪的方向並不是朝向自己,而是朝向青萍――那個冰冷著面孔朝他們筆直走來的女兒。
呂蒙一愣,隨即又想起了什麼,急著繼續喊道:「大都督,大都督答應過他們,他告訴過我……」此時此刻,其實他已經記不清周瑜到底是怎麼跟自己說的,是死士們一廂情願這樣以為,還是周瑜順勢利用了他們,隨著大都督的離世,這已是一樁永遠無法弄清的懸案。他自己也很快意識到了這一點,不再往下說了。
「我答應過嗎?」孫權冷冷地盯著他的眼睛。
呂蒙立刻明白了她要做什麼——她這是要送自己一程,忙一個起身往坐騎的方向奔去。在青萍抬腳跨上馬鞍之前,他在她面前再次跪下了。青萍也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她踩著呂蒙的膝蓋、呂蒙的手掌、呂蒙的肩頭九九藏書,終於登上了坐騎。
孫權猶豫片刻,隨即轉過身去,跨上坐騎,往荊州的城道上馳去。
不知道是不是過度疲累引發的幻覺,呂蒙忽然覺得那四個死士的臉慘白得厲害,還有他們的雙手,在放下第二杯酒杯時幾乎同時哆嗦了一下。而呂蒙自己,卻沒有感到任何異樣。
「第二杯,我代表江東的百姓,敬你們!你們拿下荊州,江東從此無虞!」孫權再次端起杯子,靠近自己的唇邊。
呂蒙和眾死士仰起脖子一飲而盡。
但是呂蒙還是料錯了。是受了傷的無名老將無疑,不過那人卻遠非等閑之輩。他雖也認不得呂蒙,但一眼便認出呂蒙是他們的頭領,立刻帶著數千甲士朝呂蒙所在的方位橫衝了過來。此時的死士們早已在實戰中領略到了「擒賊先擒王」的戰法,他們立刻不動聲色地,從四面八方朝呂蒙遠遠地圍了過來。那老將自然看出了這一點,但是很奇怪,他不停地呵斥他的甲士:「抓住那個頭領」「進攻」「後退者斬」,似乎完全無視他們的傷亡。呂蒙以為他是太急於生擒自己了,不料這其中卻另有陷阱。就在三五十個死士快要圍聚到他身邊時,他忽然眼前一黑,等到反應過來,發現自己和所有的死士都被困在了一個巨大的銅罩之中。
呂蒙望著青萍的宮車漸漸隱沒在送行的隊伍之中。在那隊伍最前方,是主公孫權背負那支銅質長槍的身影。呂蒙知道,雖然斷手的青萍已經用不著編鐘,可奪取了荊州之後的孫權,他自己可能很快就需要了。
關羽的一番話,忽然讓呂蒙一陣脊背發涼。驚詫之下,他急忙拔出長刀,對準關羽道:「閉嘴!我敬你是個英雄,才和你多說兩句;既是將死之人,何必再出胡言!自重!」
眾星掩月的夜空,呂蒙在布滿露珠的青草小徑上一路疾行。在一處布滿沙石的空曠地,他看見了叢叢火把之下被甲士們圍困在圓圈中央的關羽。他那重棗似的臉膛變得十分黝黑,似乎布滿了泥灰。寬闊的肩膀微微后縮著,好像剛剛遭受過重擊。沒有了赤兔馬座駕,他扶著那把青龍偃月刀,勉強佇立著。顯然,直到此刻,還沒有將士敢靠近他,更不要說上前將他押住。呂蒙問了那外圍的甲士,知道關羽的隨從除了分路而走的部分,已全部被吳軍殲滅。
呂蒙看著那群死士這樣折磨那可憐的老將,並沒有出面制止。他能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正越來越硬、越來越冷,不過是短短的幾個月,他已經快和這些死士打成一片。
呂蒙放開馬韁,由著那戰馬往前奔跑了一會兒,又不動聲色地勒住,轉了一個方向,繼續由著那畜生歡騰。就這樣,來回奔走了好幾個回合之後,呂蒙突然在馬背上定住了身子,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對那傳令兵道:「換周字旗,取主公勸降書送關羽!」
孫權一言不發,只坐在馬上微微頷首。他邊揮動手裡的馬鞭,邊吩咐身邊的侍從:「設宴,款待入城的將士!」言罷,便飛快地策騎入城,往高高的城關方向去了。
呂蒙沒有驚慌,反而在那幡旗下靜靜地發了好一會兒呆。不過爾爾呀,威震華夏的關羽,為脫身竟使出這一番蹩腳的詐降!難道他真的以為這種小兒把戲能瞞過自己?可悲啊可悲!物傷其類,他竟情不自禁地可憐起關羽來。
他話音一落,那傳令兵即領命而去。呂蒙從馬上下來,站在原地靜靜思索著。他在回憶昨天夜裡收到主公從建業送來的勸降書。那勸降書是那樣寫的:「聞上將軍為曹仁、徐晃所困,特派大將呂蒙前來相救。荊州一戰,江東大都督周瑜殉國,吾不甚悲痛,上將軍與荊州同歸我東吳,必以禮厚之!」那勸降書里,主公故意沒有提及數月前呂蒙帶死士拿下荊州,而是搬出周瑜,將關羽失荊州全部歸於周瑜,讓呂蒙置身事外。還有,關羽明明遭遇徐晃和呂蒙的夾擊,主公卻說呂蒙是來救他的。呂蒙明白,這不是主公虛偽狡詐,而是因為深知關羽為人之驕矜。
他是東吳的主公,他沒有權利多愁善感,也沒有工夫為一雙已經失去的斷手難過,雖然這雙手的主人,是他最寵愛的女兒。他這樣想著,便逼迫自己再次放眼,凝視這威武雄壯的城關。這讓無數英豪覬覦痛恨的荊州啊,曾讓他多麼魂牽夢縈、寢食難安。如此,在舉全國之力,折損無數大將,耗盡一切代價之後,終於回到了他的懷抱。他有多少個理由感傷,就有多少個理由悲壯,不,他偏不,他要滿懷豪情,將江東的版圖無限擴大。西邊,要搶奪西川;北方,要直取曹操的老巢許昌……不料,當他正在馬上暢想無限時,突然聽見「咣當」一聲,那馬蹄突地一抖,一個大大的趔趄之後,才終於重新穩住身子。他詫九-九-藏-書異地低下頭來,發現原是那畜生踩中了一支銅質長槍,就是應他的命令,由那套古老的編鐘融化而成的大型箭矢。
藉著雪白的月光,呂蒙仔細打量他棕黑色的長臉、中等個頭的身軀和始終不著力的右腿,立刻斷定這是一個受了傷的無名老將。無名是因為呂蒙從未見過或者聽說過,老將則是因為他熟稔的騎馬和衝擊的姿態。關羽也真是太大意了,竟然留下這樣一個人來守荊州。不過,這正說明大都督計策之成功。想到大都督,呂蒙的心頭突然湧起一陣悲傷,要是大都督還活著該有多好。
城門前,孫權騎在那匹棗紅色的戰馬上,威嚴又安靜地等待著。顯然,他在這裏站了不止一刻。很有可能在他們激戰時,他就已經等候在這裏。他是有耐心的主公,也是信守承諾的主公。
呂蒙震驚極了,也納悶極了,他完全沒有注意到這個武器從何而來,更不知道如何從銅罩中脫身。聽著銅罩外面的歡呼,他和死士們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莫慌!」他才勉強開了口,就突然感到大臂一麻。他暗叫一聲不好,突然想起曾為賭射的將軍們看管鳥網的經歷來。那些天性急躁的鳥兒一旦入網,常常在焦慮絕望之下對啄。顯然這些死士都是焦躁之人,加上天生嗜血,馬上他們就要在銅罩中互相廝殺起來。果然,呂蒙很快聽到了叫罵聲、喘息聲,然後是沉悶的刀槍聲和壓抑的呻|吟聲。「住手!」他厲聲呵斥。可沒有用,雖然沒有人說話,可刀槍聲和呻|吟聲依然在持續。「住手!違令者斬!」他在黑暗中怒吼著。可太晚了,漸漸稀薄的空氣已經讓死士們嗅到了死亡的氣息。他們一聲不吭,手上的武器卻更加瘋狂地尋找著同伴,他們似乎在幫彼此解脫,又似乎從中尋到了往日的快樂。在無可擺脫的瘋狂中,呂蒙也感到了一種致命的窒息,他感到自己也快要死了。他眼前浮現出大都督的身影,他無法替大都督報仇了,想到這裏,不由得歉意地摸了摸懷中的銅簫。可是他的手一觸到銅簫,卻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從絕望中清醒過來。
青萍無言地朝他走來,她的臉像冰雪清冷透明,眼睛里似乎空無一物,又似乎盛滿了滿滿的蔑視。

呂蒙不敢看她,腰卻伏得更低了。
「呂蒙啊,你要記住,有白天就有黑夜,有陽光就會有影子。不過,黑夜終歸是黑夜,影子終究是影子!」孫權將呂蒙神情的變化看在眼中,不失時機地道。
呂蒙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了四聲「撲通」聲。那四名死士竟相繼跪倒了下去——朝著孫權遠去的方向。在呂蒙看來,這聲音和他第一次看見他們慘白的臉、血紅的眼睛一樣,真是說不出的可憐又可怖。
「我們走吧!」青萍也彎下腰來,輕聲對他說,「你答應過我的。」
「你讓我在荊州等你,我來了!」青萍依然沒有表情,她走到呂蒙身邊,好似完全沒有看見她的父親。
信使很快回來了。他帶回了讓呂蒙震驚的消息,關羽決定投降,不過前提是東吳軍必須後退十里,他將率軍在南門相見。呂蒙思索良久,最終卻將信將疑。大丈夫能屈能伸,關羽再英雄蓋世,性命也只有一條。不投降就得死,因此投降不是不可能。不過兵不厭詐,比投降更可能的卻是常見戰法——詐降。因此,呂蒙在派人回稟主公之後,又急忙派人連夜深入敵後,在關羽可能逃走的路上設計重重兵馬。
呂蒙徹底愣住了,他突然想起來,這正是自己帶領死士出征前對他們說過的話。他以為,這更多的人不包括死士們,可是現在,他突然明白了。而且他又想到,他自己是不是也在這些人之列。他怔怔地看著孫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不過,你現在不該為這些已經過去的事情分心,我還有一件更加重要的任務交給你!」孫權似乎看出他的心事,盯著他的眼睛道。
「看清楚了,沒有!」那傳令兵答。
「丫頭,你過來,為父有話和你說……」孫權不得不再一次開口,主動對青萍道。
「大都督有令,拿起手裡的武器,從底部抬起銅罩,預備——起!」呂蒙用比銅罩還要沉重的聲音命令道。
呂蒙的整個上半身都伏倒在地,他依然一聲不吭。
「他現在還不能跟你走,我已經交給他另一項緊急的任務,他得離開荊州,到北邊去。」孫權不得不為呂蒙解圍。
殿堂里是死一般的沉寂,那喝了毒酒的四名死士已經倒在地上默默死去。因為不甘心,他們臨死時的眼睛瞪得特別大,扭曲的臉上滿是受騙上當后的憤怒與仇恨。有的甚至還拔出了身上剩下的一隻匕首,準備往孫權所在的王位飛擲。呂蒙看見這些,嘆息一聲,無聲地垂下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