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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我應該提前告訴你,」他說,「它一定是讓你大吃一驚了。」
雪利打開袋子,小心翼翼地取出皮條,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間,把它垂下來,因此我們能看清楚它的長度。它展開了,但是還有一些彎曲。我發現皮條的兩端被拉長,並成蜷曲狀,似乎是因不堪重負而發生斷裂。雪利把它拉直,它的長度約為五十厘米。
「也許有人從後面用皮條將她活活勒死。」
「我很快就會找出來。」我回答說。緊接著按下手機的「結束」鍵。
我知道擺在我面前的是一具嚴重畸形的人類嬰兒的屍體。
有一天,菲尼安·肖在課堂上提出了一個問題:哪一種行為能把人和其他生物區分開來?我們意識到他在提問題時用詞格外小心,因此,我們試圖儘可能去理解他所說的「行為」,有人回答是「書寫」或「演奏樂器」,還有人回答「製造工具」,結果沒有一個回答能讓他滿意,他也沒指望我們能回答出來。
「答案是,」他說,「我們是唯一埋葬死亡同類的生物。」
我開始在心裏對莫娜的已知情況進行歸納整理,但是這種歸納很快就變成了未知情況的羅列。她的真實容貌我們不得而知;她最後的進食也沒有留下任何殘留物供分析;沒有留下記錄其飲食習慣的牙齒;身上沒有任何飾物、服裝、珠寶或其他任何財產,除非你認定那根皮條為裝飾品。我開始考慮,如果繆里爾·布蘭敦一意孤行,那麼國家博物館到底會為有關莫娜的科學研究支付多少費用呢?碳同位素測定?有可能。CT掃描?不太可能。
我環顧四周,看看是否有什麼東西被人動過了。兩張檯子仍然蓋著床單,好像也沒有什麼東西被動過。我放在檯子上莫娜身旁的畫板和鉛筆還在原處……然後,我看到另一張檯子上的床單滑向我這一側的地板上。看上去像是有人將它掀起來又鋪上,但是鋪得不平整。床單也有可能是自己滑下來的,但是它加重了我的疑心,剛才可能有人來過太平間。考古學家習慣於用小的證據片斷來進行大的推理。
「至少你應該告訴我們那是什麼東西。」他在我背後喊道。
我站起身來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我身後的另一張屍檢台,把本來已經傾斜的床單碰落到地上。我轉身去撿起床單放回檯子上,也就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床單下面的東西。
他抽抽鼻子。「聞不到啊。」然後他笑了。「你要九_九_藏_書知道,我們現在處理的並不是一個被保存下來的聖徒。」他把信封捲起來放進粗呢外套口袋裡。檯子一端的清潔池裡放著一箱外科手套,他從這個藍色的紙箱中抽出來一副戴上。
「不是的,」我用手捏著鼻子。「我是碰巧發現的。」
「唉,依蘭,對不起……當地驗屍官知道我在卓吉達,有人發現了一具男屍,情況可疑。我告訴他們我會儘快趕過去。我看得出來,你的好奇心已經佔了上風。」
「有沒有人跟你們要過太平間的鑰匙?」
那張被鞣酸染色、向上傾斜的臉無論怎麼看,都顯得與人類嬰兒的模樣格格不入。絨毛狀的紅頭髮貼在額頭上,頭髮中間長著一隻手指長短的皮質角。角下面是一道裂縫,雪利已將裏面的透明堵塞物取出。兩隻眼球擠在同一隻眼窩中,虹膜呈黑色,鞏膜被染成尼古丁的黃色。原本應該是嘴的部位現在在這張牛脂一樣的臉上卻只是一道裂縫。在雪利的切口往上一點的地方,下顎與胸部之間由肉質膜黏合著。從顱骨后側一直到肩膀是另一張像披肩一樣的表皮,將頭部和軀幹連接在一起。
我把視線移開,想找點別的東西注視片刻。我瞥了一眼另一張檯子,發現許多裝置都不見了,包括用來沖刷屍體的水龍頭及其附件,檯子微微傾斜,便於液體流入末端的清潔池,池子下面的排污管已經腐蝕斷裂了。
聽到這裏,我臉上露出了笑容,不是因為答案有多麼出人意料,是因為它讓我想起了兒時的往事:我和弟弟理查德搞過葬禮,當然,葬的不是人,而是動物。我們曾為許多小動物舉行盛大葬禮,將它們葬在我們家花園盡頭的花圃里。第一次埋葬的是只大黃蜂,我們把它放在火柴盒裡的棉絮上。類似的葬禮還包括:一隻花大姐、一隻蛾子,還有一隻剛剛孵出的雛鳥,骨瘦如柴的身體呈粉紅色,薄如蟬翼的眼瞼呈紫色。後來,葬禮逐步升級——一隻貓咪,是一窩貓里的老幺,太弱了,沒能成活。我讓母親提供一口「棺材」,她答應了,給了一隻襯著白緞子的鞋盒。我們列隊而行,我高舉著紙棺材,走在前頭,我們倆都唱著跑調的頌歌。我們挖土、下跪、祈禱、掩埋,最後還立起一個用冰糕棍做成的十字架。
我身旁的清潔池灰塵滿布,裏面放著一盒外科手套和一卷彈性繃帶。我戴上一副手套,其實我用不著戴手九九藏書套,但是這樣做起碼可以在幾秒鐘內使自己避免盯著手術台上的屍體看。
從肩膀上伸出兩隻短而禿的手臂,每隻手臂末端有一個肉芽。髖骨以下不是兩條而是四條同樣短的腿,向不同的方向伸展。當屍體蜷曲的時候,所有的附肢一定是排成一排的,但雪利將它的四肢展開,用膠帶固定在檯子上,清楚地顯示出恥骨以下有四條腿交織在一起,而中心部位混沌一片,我認為應該是女性生殖器。看上去像是有人搶劫了蠟制的嬰兒解剖模型的不同部分,由於缺乏有關連接知識,而將它們胡亂地堆放在一起。
「等我電話吧。」我喊道,繞過車棚的一角走了。
「爸爸,爸爸,它還活著——烏奇還活著!快來看呀!」
但是,直覺告訴我不要去碰她。我讓弟弟呆在原地,我跑去找爸爸,想做報告這一消息的第一人。
「這一點毫無疑問。」他說道。
後來,我們家的狗因年邁而死。烏奇是一條黑白花的雜種狗,毛髮鬆軟,活像一隻絨毛玩具。爸爸想把它交給獸醫來處理。但是憑藉我們的殯儀經驗,我和弟弟堅持要把烏奇埋葬在自家的花圃里。沒有盒子——那得需要多大的盒子呀,而且不美觀。我們讓她側躺在一張報紙上,把她放進淺淺的墓穴。
「奇蘭,我得走了。」我說,並且加快了步伐。
我從上衣口袋裡掏出一把小刀,把它打開,輕輕地把刀刃較鈍的部分插入莫娜的兩指之間,結果碰到了堅硬的表面。
兩周后,原因我記不清了,可能是想看一看真正的骷髏是什麼樣子——我提議用鐵鍬把她從墳墓里挖出來。然而,我們所挖掘出來的大大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烏奇原來鬆軟的皮毛變得又濕又亮,緊貼在身上。我誤以為它是熱得出汗了,還跟弟弟解釋。後來,我注意到它還在喘氣,這證實了我的理論是正確的。我們把烏奇活埋了!
雪利已經剖開了那件東西的皮質外殼,從胸骨到骨盆將其腹腔打開。胸腔像一對扇子一樣外張,緊貼著外表皮的是厚厚的像牛脂一樣的積垢,外面是皮質層。放在檯子上的東西曾經是柔軟的內臟——像乳酪一樣的棕綠色的一團物質,我認為這些難以分辨的器官或管狀物跟屍體的其他部分一樣都變成了屍蠟。極小的大腦也一樣:被取出後放在倒置在解剖台上的頭蓋骨中,像一團灰泥。
蓋爾把太平間的鑰匙遞給我,指九*九*藏*書著一堆編了號的包裝袋說道:「是的,不會太久。我們正等著」濕地辦「派人來取這堆東西。」
「不知道該不該把這件東西也交給他們。」奇蘭說著,把一隻帶拉鏈的包裝袋遞給我。我注意到他在乳膠手套的外面又套了一雙無指羊毛手套。「我們在種子的附近發現了這個東西。」
「沒問題。反正我要作一些素描。」
當他接聽電話的時候,我禁不住笑了起來。是巧合,還是故意?馬爾克姆竟然選用《招魂者》作為自己的彩鈴!
我圍著屍檢台走動,選定了觀察莫娜的最佳角度,頸上的勒痕和兩臂的位置全都一覽無餘。皮質肌肉已經干透,肩膀上的一小塊地方顏色已經變淺,使得毛孔清晰可見,像紋身師用針扎出的刺青。在畫她的臉的時候,我發現她的鼻子保存完好、優美精緻,這一點是我所不曾注意到的,以前只是驚訝於她被毀掉的面部特徵。它與她所遭遇的暴行形成鮮明的對比:儘管施暴者手段殘忍,但她的嬌美依然清晰可辨。
「你能聞到……香水味嗎?」
「似乎你們不需要在這兒呆很長時間了。」我說。
我拿出手機給奇蘭打電話。
莫娜手裡果真攥著東西。
「嗯……或許是用棍子將皮條擰緊。這樣就把皮條末端捲曲的原因解釋清楚了。」
「現在還不能解釋,以後再說吧。」
令我驚詫不已的是,這個生物畸形兒竟被如此完好地保存下來。我了解一些屍蠟(從字面上講是脂肪蠟)的木乃伊化的特性,但沒想到它如此有效。我也沒料到檯子會飄過來一股腐臭味,熏得我再次轉過身去。這時候,雪利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地來到太平間。
爸爸急忙抓起鐵鍬,把土填在屍體上。「再也不要做這樣的事情了!」爸爸氣急敗壞地說道,「有些東西是看不得的。」
「沒有啊。」
「我認為,考慮到當時所用到的力量,即使打過結,也容易鬆開。因此,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有人用莫娜自己的項鏈將其勒死。」
一個想法閃現在我的腦海里,雪利沒有提到莫娜的手臂上是否有自衛的痕迹,就是說她是否曾試圖保護自己。我首先檢查她伸出的手臂,接下來再檢查那隻彎曲的手臂,但是什麼也看不見。我第一次真正看清楚她放在乳|房上的那隻手握成拳頭。我再次拿起她的手,從每一個角度進行檢查。她手裡好像握著什麼東西。
「馬爾克姆,你中途回來過沒九*九*藏*書有?」
在透明的塑料袋內,有一卷薄薄的皮革,皮革兩端逐漸變細,像伸展開的甘草。
他把床單全部掀開,然後把皮條放在莫娜頸部一側的勒痕上。完全吻合!
「有沒有讓什麼人進去過?」
當我返回到太平間時,首先引起我注意的事情是室內的氣味發生了變化,準確地說,是多了某種氣味,甜甜的,是我熟悉的那種,但不知是什麼原因卻讓我感到不安。我越是想捕捉到這種氣味,它越躲著我。
「據我所知,沒有。等一下,我問問蓋爾……」我聽到他重複了一遍我的問題。「沒有。」
「是的。想不想看一看它是否與實際情況相吻合?」我把袋子遞給他。
有些事情是看不得的。但我所選擇的事業——考古就是要使深埋于地下的東西重見天日。父親的話不時地提醒我思考:某些事情的發掘是否是妥當的。此時此刻,我站在這間陰冷的太平間里也在考慮同樣的問題。
「這也可能是她脖子上所佩戴的飾物。」我把皮條舉起來,放在燈光下,用手慢慢地捻著。「但是皮條的兩端並沒有縫在一起的錐眼……也沒有打結的痕迹。」
雪利的眼睛一亮,「是在車棚里的淤泥中發現的嗎?」
忽然間在太平間里響起了邁克·歐菲爾德的《管鐘琴》(Tubular Bells),只是聲音顯得細細尖尖的。我們帶著幾分疑惑,互相看著對方。然後雪利意識到了什麼,「見鬼!」他說,「是我的手機。」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那隻摺疊的信封,然後拿出下面的手機。「喂?」
「我沒有理由繼續對你的」莫娜「進行檢查了。我也沒有權利再花費時間和金錢為她做檢查了。但是為了你,我會對她進行X光透視。」
「沒人跟我們要過鑰匙,」他慢吞吞地說道,顯然是在聽蓋爾說話,「蓋爾也在搖頭,這事跟我們倆有關,現在我們都說清楚了。那截皮革有什麼重要意義嗎?」
「什麼事,依蘭?」
然後,他檢查了皮條的末端,「這個地方不是被掘土機挑斷的,斷口不是新的,肯定是在別人勒她的脖頸時崩斷的。」他把皮條還給我。「但是我還是傾向於認為他們所使用的繩索應該更長一些。」
我正小心翼翼地向後摺疊著莫娜的床單,雪利推門進來了,一邊還讀著早些時候別人交給他的黃色信封內的材料。「沒問題。」他說道。我們的談話繼續進行,好像我們誰也沒有離開過房間九*九*藏*書一樣。「鞣酸充分發揮了作用……」他走到台前用充滿敬意的眼神看著莫娜,「這位女士的皮膚全部變成了皮革。」
雪利來到驗屍台前。「是的,太神奇了。一個無嗅無味,另一個卻像大便,臭氣熏天。」
「剛才我不在的時候,你們有沒有去過太平間?」
雪利壓低了聲音打電話。「現在不行……現在有人跟我在一起……得做完……好的,好吧——我五分鐘以後到。」他掛了電話,對我說,「依蘭,我需要到主樓的前台去。只需要幾分鐘的時間。你再呆一會兒,不介意吧?等我一回來,我們就進行其他屍檢項目。」
我的心怦怦直跳。我蹲下來,腦袋與解剖台保持水平,逆著光線,舉起她的手,眯起眼睛想看清楚她蜷曲的手指里握著的東西,但一絲光線都透不過去。
「我們?絕對沒有。」
「嘿……」
「那麼環境影響評估報告呢?」蓋爾繼續問道。
「我想我們無法找到確切的答案。」我把皮條放回標本袋裡。「關於莫娜的工作你已經完成了。我同意你的看法。」
現在我拿定主意,不去想什麼人曾經來過太平間以及他來的原因。現在需要考慮的是其他事情。由於了解了鞣酸過程的範圍,我再一次燃起了莫娜屬於古代人類的希望。而且現在我的手上有最新的發現。「說到皮革……」我說話的同時舉起手中的塑料袋。
雪利把信封和手機分別放在不同的口袋裡,離開了太平間。我看了一眼手機,時間是下午6點10分;我往奇蘭的手機上發了一條簡訊,告訴他們如果還沒回家的話,現在就可以回家了。我還補充說道,我周末開始撰寫環境影響評估報告,如果需要核實材料,會給他們打電話或者發電子郵件。濕地組織的工作人員肯定在往麵包車上搬淤泥和其他標本。但是那截皮條除外,我會把它裝在袋子里放在莫娜的身邊。
「你是指屍蠟?」
「我老是忘記你曾經做過法醫研究。」雪利有點小瞧人,但我不在意。取得博士學位后,我花了一年的時間研究考古刑偵,做病理學家肯定是不合格的。
我馬上就明白這是什麼東西了。「這件東西暫時歸我保管。」我說。我準備離開。
等我拽著爸爸的手回到原地時,看見弟弟站在那裡,手裡拿著一根木棍。他剛剛用它捅過烏奇的肚子。一大堆蛆蟲從窟窿裏面鑽了出來。令人作嘔的臭氣撲鼻而來,我們兩個孩子站在後面,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