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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是的,他肯定會喜歡的。」
我把電話調到靜音,打開收音機,重新上路。喇叭里響起瓦格納《女武神》的伴奏曲。一個巨大的身影從樹林中赫然聳現,朝著我的車子猛砸過來。為了躲避它,我猛打方向盤,差一點開進溝里。還好我及時意識到那不過是一場虛驚,有一輛卡車在附近拐彎,車燈將電線杆子的影子投射過來。我的心撲通撲通地一陣狂跳。我戳了一下音量控制鈕,關掉收音機。
「你真的沒事嗎?」是菲尼安的聲音。
「你知道嗎?理查德非常希望你父親也來過聖誕,哪怕是就過一天吶。」她其實早已把這一條加到了日程表上,聽上去像是后加的。這是她的計策之一。
「哦,媽媽,不要再說了,求您了。」
「何以見得?」
「依蘭,你在嗎?」
「知道,」我回答道,顯得有些厭倦,「是個名叫弗蘭克·特雷諾的商人,就是要在那兒建酒店的那個人。」
「嗯,雖然我對特雷諾的性|欲和經商之道一無所知,但我知道他是因為掘開那塊地而惹來殺身之禍。」雪利把車燈打開,「而且不管是何人所為,他有可能也不歡迎你去做同樣的事情。」
「嗯,在天主教方面,你得避開教皇博尼費斯於1298年所頒布的珀里庫羅索教規,該法規的頒布使女性宗教團體只能局限在一個絕對封閉的環境中,而不可能存在於其他任何地方。直到19世紀,她們才獲准在修道院之外進行宗教活動。這就是為什麼我們所熟知的大多數女修道院的歷史都可以追溯到那個時代。另一方面,不管你是否與世隔絕,你都必須經歷一些變故,如亨利三世下令解散修道院;之後,克倫威爾宣布沒收教會財產;最後,英國頒布了反對天主教的《刑法》。因此,她們稱得上是歷盡艱辛。」
我哭我的父親,也哭我的母親。母親的老境本不應如此凄苦,父親作為母親的生活伴侶,曾經是那麼的詼諧、睿智和溫文爾雅,現在卻生活在阿耳茨海默老年痴呆症的囹圄里。我哭莫娜,她被人如此無情地傷害和殺戮。我為一個男人哀悼,我有無數個理由不喜歡這個人,但是無論他有多大的過錯,也不至於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吧!
眼淚仍然在簌簌地流淌。我揚起臉對著淋浴頭,任憑水落在臉上,和著我的淚水往下流淌。在滾熱的水流下站了十分鐘,我覺得心裏舒服多了。我走出浴室,聽見客廳里的電話在響。我不read.99csw•com慌不忙地走過去,拿起話筒。
過了些時候——一小時還是兩小時,我不得而知——我又醒了。我聽著波兒的聲音,等著它用柔軟的爪子向我發動進攻,或者聽它細聲細氣地咪|咪叫著,甚至是它橫著身子重重地撞在卧室的門上。但是,什麼也沒發生。波兒還在呼呼大睡。究竟是什麼吵醒了我呢?
「工作怎麼樣?」母親在追查我不吃晚飯的原因。我一旦遇上不順心的事情,就會食慾盡失。
我放慢車速,關掉音樂,把手機放在耳朵上。
「一頂彈性帳篷。他可以把它放在房間里玩,也可以拿到花園裡玩。」
「也許她們純屬僥倖。」
「沒有別的原因嗎?你能確定嗎?」
依蘭,你必須控制住自己。
但這些想法似乎要比指控馬爾克姆·雪利或者我殺死了特雷諾還要荒誕。這聽上去似乎更有道理,因為我們是唯一了解幾個世紀以前那具沼澤屍體所受傷害的還活著的人。除非雪利是正確的,跟特雷諾潛入太平間的還另有他人。
「喂?」
我的思緒彷彿是在迷宮裡,從一個死胡同出來,又來到另一個死胡同。我敢肯定在我開車的時候,正在做著另一個屍檢的雪利也同樣是百思而不得其解,試圖讓自己明白:為什麼現在躺在解剖台上的屍體的傷口跟他在今天早些時候為我指出的那些一模一樣呢?
「感謝你對我的關心,馬爾克姆。」我說,從他的「陸虎」越野車上下來。他開走時,我按下遙控鎖的開門鍵,但是,我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車門沒鎖。是我剛才忘了鎖嗎?我站在離車子幾步遠的地方,透過前後玻璃往車內看。
我拚命打著火,增加發動機的轉速,機器發出一聲尖叫。我打開車燈,車子搖頭擺尾地穿過停車場,向出口衝去。我急駛而過時,扭曲的車影投射到太平間的牆上。首先,它讓我想起一隻螃蟹或一隻蝎子,伸出螯來保護自己。
「嗯……或許是這些修女的英格蘭血統使她們在宗教改革開始后在一定範圍內受到了保護。儘管她們是天主教徒,但至少她們不是反抗成性的野蠻的愛爾蘭人。那個修道院叫什麼來著?」
這時,我才意識到剛才沒有仔細聽她講話,但卻發現自己從母親的聲音裏面找到了真正的慰藉。
我忽然記起西莫斯·科林給我講過的關於紐格蘭奇修道院的事情。「可是什麼是frankalmoign?」
在伸手https://read.99csw.com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我只有一種感覺:不知是什麼東西在捅我的腹部一側,兩隻爪子不停地交換著為我揉捏,還發出呼嚕呼嚕的噪音。
「據我所知,是的。為我提供消息的人說她們是」跟諾曼人一起來的「。」
「對不起,我得走了,再見。」
「回來?」
「我今天已經吃過烤豬肉了,謝謝了。」今天的所見所聞,讓我感到胃裡十分不舒服。「如果您不介意,就把菜放進冰箱吧。我等會兒可能會吃。」
「不是你乾的吧?」
就在這時,我聽到有人在喘氣。霎時間,我感到毛骨悚然。我轉過身去看太平間,入口處黑漆漆的。呼吸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奇怪的是,好像有人鼻子不通氣,嗓子腫脹,呼吸困難,正費力地往裡吸氣。難道是個動物?是條狗?
她抽著鼻子說:「我打電話的真正目的是看你吃過飯沒有。我這兒還剩下一些豬肉片。我可以把晚飯做好,等你回來吃。」
或者除非……我知道這種想法近乎瘋狂,但我又不得不考慮。除非是我們對莫娜的年齡判斷失誤,她其實是最近才被謀殺並被棄屍沼澤地。這就意味著有個連環殺人犯在逃。我的指甲深深地嵌入拇指的肉中。我把方向盤握得更緊了。不,那是不可能的。有太多的不可能性。
電話鈴聲響了,我聽到對方是我母親,這才如釋負重地把車子停靠在路邊,任憑她絮絮叨叨地告訴我她白天里都做了哪些事情、購物時遇到了什麼人、聽到了哪些閑話,還有她想給孫子買什麼樣的聖誕禮物。
「關於卡片上的留言,你還有什麼看法嗎?」
「我會問她的。我會等他來了再裝扮這棵樹,他一定會喜歡的。」
在回博因城堡的住處的路上,我一直想擺脫一種感覺。我總覺得有兩個人坐在我的車上。有時,他們一起坐在後排座上,莫娜有著一張橡膠似的、被毀容的臉;特雷諾身上血肉模糊,咧著嘴在笑,眼窩空洞洞的;有時,我會幻想他們中的一個在黑暗中就坐在我身旁。我害怕藉著對面的車燈照過來的光線,發現他們中的一個真的就坐在那裡。
「我很難過,依蘭。」她的聲音發抖。「這在以前總是帕迪一年中最快樂的時光……」
快到家的時候,我正扯著嗓門大聲和著「Cattle Call」(牧牛謠藝人),忽然瞥見自己的手機一閃一閃的。打開機蓋,我看到菲尼安的名字。與此同時九_九_藏_書,我發現車燈前頭是一堵濃濃的霧牆。
「你是說我也性命堪憂了?」
「你說什麼?」
「這事我們已經說過一百遍了。我去跟理查德講,好嗎?」
「是的,我……」來自內心深處的一聲抽泣讓我喘不過氣來。「是的,我很好。」我想起本來說好要給他去電話的。
「你討厭,波兒,快睡覺去。」我嗔怪我的貓咪。它在我睡覺前就偷偷躲進我的房間。看來我只有起來,才能把它轟出去。但這一次,它也許可以呆下去……因為過了不久,我又睡著了。
「是的。紐格蘭奇修道院——把莫納什賣給弗蘭克·特雷諾的修女們就是某種護理教團。」
「她們是天主教修女嗎?」
最後,我想,特雷諾是因為某種交易未果而被仇家所殺。這種可能性是不是更大一些?或許他最後一單酒店生意引起了黑社會的注意,而他又拒絕跟他們分紅?
「好吧,親愛的。你沒必要衝我發脾氣。」
而那些與酒店利潤有利害關係的修女們是否知道什麼人跟特雷諾打交道?這值得去調查一番。她們對莫納什的命運仍有發言權的可能性極小。讓我頗感興趣的是她們在土地上有什麼樣的世襲權利,以及它是否會影響到博因河谷的其他地方。
「呃……」我當然也忘記了。要是你的記憶力能等同於你的想象力,那該多好呀!
「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我今天中午吃得過飽。」
我需要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我從儀錶板上的儲物箱里取出一盤愛美蘿·哈里斯的CD,At the Ryman,插入播放器,把音量調大。愛好鄉村音樂是我不敢告人的小秘密。我並不以之為恥。我厭倦了別人不僅對我的品味嗤之以鼻,而且還把我看成是一個社會病患者:「原來你是個鄉村音樂愛好者,是嗎?別擔心,你可以向社會救助組織求救。」
「Frankalmoign是諾曼法語詞彙,意思是」免費施捨「或者類似的東西。」
「Frankalmoign。」
我們互道了晚安,然後,我搖搖晃晃地走進卧室。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著之前,我還在想,紐格蘭奇修道院能提供什麼樣的宗教儀式呢?她們為此還被授予了不受干擾的長達八百年之久的土地使用權。為死者禱告?似乎是一筆不錯的生意。
我看見有東西在動,影影綽綽的,有一個白影正向我走來。可是,我已經邁不動步了。恐懼使我渾身冰冷,身子像是被牢牢地釘https://read.99csw.com在了地上。
「你還好嗎,依蘭?我剛剛在電視上看到了一條新聞——發生在紐格蘭奇附近的凶殺案。據說發現了一具男屍。你知道他是誰嗎?」
「不了,謝謝你。我只想在屋裡落落汗,然後早點睡覺。對不起,我沒給你打電話,我給忘得一乾二淨。」
「雙重壓力?你指的是什麼?」
車裡面並沒有人。依蘭,你一定是恐怖片看得太多了。快上車吧。
「太精彩了,菲尼安。但是,恐怕我們要結束這次談話了,我真的是精疲力盡了。」一陣幾近痛苦的疲倦攫住了我的身體。
「什麼話?菲尼安,你少開這種玩笑。我看到屍體了,太恐怖了。最奇怪的是……」我一隻手打方向盤,另一隻手打電話,這顯然是違法的,而且大霧也增加了駕車的難度。「喂,回家再給你打電話。我這兒有一個問題你可以琢磨琢磨:從諾曼時代開始,男女修道院擁有的什麼權利可以凌駕于現代規劃法之上?」我按下結束鍵。毫無疑問,這會給菲尼安留下口實,他會嘲笑女人的大腦怎麼會轉得那麼快,可以從一個問題上一下子跳到另一個問題上。
「因為到18世紀中葉時,幾乎所有的教會財產都被沒收,而且,信奉新教的貴族不再資助修道院之類的場所。但這並不排除封地問題會時時出現在地契上,如眼前這個例子。但除了財產外,我難以想象紐格蘭奇修道院會出售什麼靠提供宗教儀式換來的權利或特權。」
我想沖個澡會對我有所幫助。我走進卧室,看見櫥柜上放著一片翹起來的黃紙片,是那天早上在床底下翻出來的。我把紙扯開,看到上面有父親潦草的字跡:「依蘭的房間」。
「我對此有疑問,菲尼安。我想,從諾曼時代一直到今天,出於某種原因,人們一直對她們很寬容。」
「是的,媽媽。但這是不可能發生的。您知道這一點。」
「嗯,顯然這幫修女處理得不錯。」
「是的,媽媽。剛才信號不好,你想給奧因買什麼來著?」
「我只不過是想讓你在遇到與這塊地有關的事情時,要順其自然。」
「嗯……我拿不準。根據我剛才所讀的材料,它自1925年起,就從英國法律中消失了。但是我想在此之前,它就已經變成了一個不相干的概念了。」
「古老的權利、男修道院、女修道院、教會財產……還記得嗎?我的老天爺,一會兒的功夫,你的大腦能從天上跑到地上。」
「我保證他會喜歡的。但是九九藏書,最好先問問格萊塔,看看他是不是已經有了。」
我開到了博因城堡,小城裹在河霧裡,街道上的裝飾發出柔和的光,飾物系著長長的繩子,彷彿是漂浮在空中。
「你根本就不好,依蘭。你想讓我過去嗎?帶你出去喝一杯,怎麼樣?」
鬼魂再次現身。她曾把他們趕走,現在又把他們給召回來了。
「……你覺得怎麼樣?」
這可不像平時的我。在被黑影嚇破膽的同時,我還任憑大腦沉浸在荒誕的遐想之中:莫娜向特雷諾復讎,因為他打攪了她的安寧。或者,她要為自己的冤死而報復。
「這是一個有關封地的術語,指的是地方領主賞賜給教會財產和特權,以換取某些宗教儀式,通常是為領主本人及其家人禱告。怎麼,你在考慮特殊的案例嗎?」
我拚命將自己從一個看不見的冰柱子上拽下來,擰開車門,將自己塞進車裡,砰的一聲關上車門,同時用肘按下鎖車鍵,將所有的車門都鎖上。但是,車鑰匙卻死活插不進去。真他媽見鬼!
我正等著他問我這個問題呢!我考慮了片刻,回答說:「邪欲與慾望有關,我認為它與色|欲有關,也泛指佔有慾。」我認為卡片上留言的意思是:「這是對犯有慾望罪者的懲罰。」
「那麼就是說,從12世紀起,她們就已經住在這兒了。很難想象她們是如何堅持到現在的,因為她們面臨著雙重壓力。」
如此簡單,但當時對他來說是多麼艱難!最後,連寫幾個字都不可能了。我坐在床上,失聲痛哭。
波兒正仰面朝天地躺在地毯上,擺出一副死卡通貓的姿勢:兩隻前爪彎曲著,懸在半空中;後腿叉在腰上,寬大的安哥拉貓肚皮展現無遺。我跪下來,輕輕地撓它的肚皮,它立即站起身來,憤怒地搖著尾巴走開了。貓是了不起的水平測量員。當你滿以為已經學會了它們的語言時,它們會告訴你仍需更上一層樓,而且按照你目前的學習進度,要實現目標似乎不太可能。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更多的人喜歡狗的原因——它們從來不會藐視我們。現在我真的需要我的狗狗霍拉圖,但是它正在房子的另一側陪伴著母親。我可不願讓她對我的胃口問東問西的。
「多諾……」我把話筒從嘴邊移開,打了個哈欠。「問你一個問題,封地到目前為止還有法律效力嗎?」
我停下來,深吸一口氣,終於將鑰匙插|進鎖孔里。
趕快上車呀,依蘭,快!

「難道你也忘了你讓我琢磨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