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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托馬斯又抬了抬手,於是這過程又重複了一遍:又是一陣耳語,又是一次憤怒的反應。這回理查說:「但是為什麼呢?」
「但他仍然會說不。」
安東尼看上去很不耐煩,但戈德溫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這是一個測試。也許掃羅正是她要資助的競爭對手。
「您肯定也不同意理髮師的意見吧?」
「是啊,」安東尼說道,「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記得很清楚。我比你大十四歲。我的姐姐彼得拉妮拉生你時,就像一頭肚子上中了箭的野豬一樣嚎叫著。」他舉起高腳杯一飲而盡,然後慈愛地看著戈德溫,「現在你是個男子漢了。」
「我希望沒給媽媽和您丟臉。」
安東尼副院長不由自主地輕輕驚叫了一聲。那一瞬間他顯露出震驚和恐慌。但他很快恢復了鎮定,面無表情。
戈德溫知道修道院既有財政困難,同時卻有著廣大的財源:有數千英畝的耕地;有磨坊、魚塘和森林;還有王橋市場的巨大收入。他萬萬沒想到他的舅舅會因為錢而拒絕送他去牛津。他覺得遭到了背棄。安東尼既是他的導師,也是他的親戚。他對戈德溫總是比對其他年輕修士更加關照。然而,現在卻是他,想拖住戈德溫的後腿。
「簡直要凍死人。」她毫不客氣地說道。
「謝謝你。」
她顯然不滿意,但安東尼就這一次沒找她要錢,因此她也無話可說了。「我們還是先給他治傷吧。」她說。
戈德溫切開了烤鵝。「副院長嬤嬤,我可以給您切一塊胸肉嗎?」
「我們都為你而感到非常驕傲。」
「例如夏陵的羅蘭伯爵,你是這意思嗎?」
戈德溫感到痛心和失望。他有一種強烈的願望,想離開故鄉去呼吸呼吸別樣的空氣。當然,在王橋學院他也得遵守同樣的修道院戒律——但是他卻能遠離他的舅舅和母親,那前景實在是太誘人了。
托馬斯無力地將他的頭從一邊扭到了另一邊。
戈德溫覺得時機到了。「我在修道院已經十年了。」他說。
安東尼說:「修道院太窮了,沒法再接收修士——除非有人願意送一份禮物,來彌補開支……」
理查轉向安東尼副院長,說:「托馬斯先生想在這裏做一名修士。」
戈德溫注視著約瑟夫兄弟將藥膏敷在已經昏迷的騎士的胳膊上。他覺得自己答對了問題,想必肯定能得到塞西莉亞的資助了,但他還想讓她說得明白些。當約瑟夫兄弟敷完葯,塞西莉亞用玫瑰水為托馬斯擦洗前額時,他說:「我希望您能考慮資助我。」
「上帝會賜給我們的。」
托馬斯有氣無力地抬了抬手,示意理查靠近些。年輕的教士向傷員俯下了身。托馬斯對他耳語了幾句。
安東尼大笑起來。一個理髮師居然也看書,實在太可笑了,這簡直像是馬頭上扣了頂帽子。「什麼書?」
「我從來沒在牛津上過學——而我卻當上了副院長。」
答案很容易,於是戈德溫先說了:「約瑟夫兄弟研究過古代名醫的醫案。他的見解一定是最高明的。我猜馬修恐怕都不識字。」
「你該讓我先去跟安東尼談。這樣他就強硬不起來了。」
「你最好是離開這裏。」安東尼對他說。
「而且在你去找塞西莉亞之前,應該先調查清楚是否還有人求她了。那樣你就可以在求她之前,先破壞掉掃羅的計劃。」
戈德溫往壁爐里又添了些柴火,就走了出去。副院長的房間在教堂的北側,而修士們的房間,以及男修道院的所有其他建築,都在教堂的南側。戈德溫渾身顫抖著穿過教堂的綠地,走向修士的廚房。
「你看上去很吃驚——但你知道她病得有多重呀。」
騎士的左前臂自肘部到腕部被切開了,傷口很齊,顯然是利劍所為。
「好在有你的媽媽可以安慰她們。」
戈德溫說:「那麼,他也許會賜給我們錢,供我去牛津。」
塞西莉亞嬤嬤問道:「掃羅,你的意見呢?」
「你有什麼辦法?」
彼得拉妮拉強壓著怒火,又說:「做這些事情必須謀划,就像伯爵謀划戰役一樣。」
「牛津!」安東尼說道,臉上浮現出一種憂慮和厭惡的表情,「為什麼?」
馬修以令人驚訝的自信開腔了,顯然沒有因安東尼的輕蔑而畏怯。「我在戰場上見過許多這樣的傷口,副院長神父,」他說道,「最好的治療方法是最簡單的:用熱葡萄酒清洗傷口,再把傷口縫起來,用繃帶包紮好。」他的語氣並不像表情那樣謙恭。
「醫院里來了個騎士,帶著劍傷。」掃羅說道。
「願上https://read•99csw•com帝賜福於她的靈魂。塞西莉亞嬤嬤已經告訴我了。」
這時有人敲門,白頭掃羅走了進來。他和戈德溫年齡相同。他會不會是競爭對手呢?他勤奮而能幹,而且還有一大優勢——他是夏陵伯爵的遠親。但戈德溫懷疑他是否有去牛津的野心。他虔誠而靦腆。像他這樣的人,謙卑並非美德,而是與生俱來的。但任何事情都有可能。
戈德溫思忖著,還有誰會求女副院長資助呢?二十六名修士中,有六名與戈德溫年齡相仿,他們都有可能。廚房裡,管窖人的助手西奧多里克正在幫廚。他會不會是戈德溫在資助問題上的競爭對手呢?戈德溫注視著他將烤鵝放到了大盤子上,盤邊還有一碗蘋果醬。西奧多里克頭腦聰明,善於學習。他有可能是競爭者。
他想有朝一日做王橋修道院的副院長。他堅信自己會比安東尼做得好。而如果他做副院長很成功,就還有可能繼續高陞,做主教、大主教,也許還能當上王室官員或謀士。他倒沒想明白假如自己有了這樣的權力該做些什麼,但他懷有強烈的飛黃騰達的雄心。然而,晉陞高階只有兩條道路。一是生為貴族,再則就是依靠教育。戈德溫出身一個羊毛商家庭,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上大學。因此,他需要塞西莉亞的錢。
然而,今天的話題卻很可能集中於政治。安東尼到格洛斯特去了兩個星期,昨天剛剛回來,他在那裡協助舉辦了愛德華二世國王的葬禮。這位國王一月份丟了王位,九月份喪了命。塞西莉亞嬤嬤很想聽聽圍繞此事的閑言碎語,但又要裝作不在乎。
「哼,那就是了。」
「有兩個人是家裡在供,一個人是修女們在供。另外三個人是咱們修道院資助的,但我們再也負擔不起更多的學生了。實際上,因為缺錢,學院里還有兩個名額空著呢。」
安東尼又對理查說:「也許你願意到副院長的房間里喝杯蘋果汁。」
「我不是因為羅絲舅媽。我這裏還有一個壞消息。」他吞吞吐吐地說道,「我去不了牛津了。安東尼舅舅不肯出錢,塞西莉亞嬤嬤也拒絕了我。」
「我怎麼才能做到呢?」
馬修怒氣沖沖地走了。
理髮師馬修說:「他會失去他的胳膊的!」
他們離開時,安東尼對戈德溫說:「留在這裏幫幫副院長嬤嬤。晚禱前來找我,告訴我騎士治得怎麼樣了。」
「很好。」
「我很抱歉,」他連忙說道,「我只是不明白。」
「毫無意義,而且非常危險。」
「你不會是說……」
戈德溫心想掃羅肯定會作出同樣的回答,那麼這場測試就難分高下了。然而,儘管掃羅看上去又靦腆又緊張,他的回答卻與戈德溫截然相反。「理髮師也許是對的,」他說道。戈德溫滿心歡喜。掃羅站到了錯誤的一方,「約瑟夫兄弟提出的療法也許更適合於擠壓或者錘擊造成的傷,比如我們在建築工地上常看到的那些傷,傷口周圍的皮肉都被損壞了,如果過早地把傷口包紮起來,壞血就會留在體內。但這種砍傷,刀口四周很乾凈,包紮得越快,傷口愈合得也就越快。」
她目光銳利地看了他一眼。「我最好還是告訴你,現在我已經決定出錢給掃羅了。」
「胡說,」安東尼副院長說道,「一個小鎮的理髮師是正確的,而一個受過醫學教育的修士卻是錯誤的,這怎麼可能?」
「但為什麼非要學習異端邪說?」安東尼輕蔑地說道,「牛津的學生們總是質疑教會的教誨!」
安東尼噘起嘴。戈德溫在他母親臉上也看到過這種不同意的表情。「修道院沒錢供你,」安東尼說道,「你知道嗎,單是一本書,就至少要花十四先令?」
很久以來,牛津城就是神學、醫學和法學大師們薈萃的地方。很多教士和修士都到那裡去學習,同教師和其他學生一起研討。上個世紀,各領域的大師們被並人了一個團體,或者說是大學,經國王恩准,可以舉辦考試、授予學位。王橋修道院在那座城裡有一個附屬小修道院,叫做王橋學院,有八名修士在那裡一邊學習,一邊敬神,一邊克己自修。
「那麼你的療法也是阿維森納提出的?」
戈德溫不明白安東尼為什麼如此大驚小怪。副院長以前從未對異端邪說表現過憂慮,而且戈德溫也絲毫無意挑戰公認的教條。他皺起了眉頭。「我想您和我母親都對我寄予很大的期望,」他說,「您難道不希望我出類拔萃,做個九九藏書執事,甚至有朝一日當上副院長嗎?」
「他是被謀殺的?我聽說了。但我親眼看過屍體,是赤|裸的,上面沒有暴力的痕迹。」
「好了,這種事情又不是第一次聽說,」理查不耐煩地說道,「武士有時候會決定放棄行伍生涯,對自己的罪過尋求寬恕。」
托馬斯已失去了知覺。
戈德溫的心頭湧起了希望,但他想象不出他媽媽將怎樣履行這樣的諾言。「您哪裡有錢?」他問道。
當然,並非所有修士都是如此:安東尼副院長就開著小灶。他今天吃的尤其好,因為女修道院副院長塞西莉亞嬤嬤要來做客。她習慣於豐盛的伙食。修女們似乎總是比修士們有錢,她們隔三差五地就要殺頭豬或宰只羊,吃肉時還要佐以加斯科涅葡萄酒。
「有。」戈德溫掩飾住自己的失望說道。他把最後一塊鵝肉切下,放到了女副院長的盤中。
她的神情堅毅起來,肩膀稍稍晃了晃,好像就要承擔起千鈞重負。「噢,是的,我能。」她說。
托馬斯堅定地點了點頭,彷彿是在說:是的,正是如此。
戈德溫兄弟感到有些餓。他吃過午餐了,吃的是蘿蔔和鹹魚燉的湯,但並沒有吃飽。修士們的午餐幾乎總是魚和淡啤酒,哪怕不是齋戒日。
「我看不出有什麼理由拒絕他。」
她揚起了眉毛。「戈德溫兄弟,你沒有權利質問我。」
安東尼轉身對約瑟夫說:「他已經不再反對了。」
但他卻不能這樣說。他只是說:「我想學習。」
安東尼總是用這種令人惱火的陳詞濫調來回答問題。多年以來,修道院從一年一度的羊毛集市上獲得的收益一直在下降。鎮民們不斷敦促安東尼投資改善羊毛交易設施——如帳篷、貨亭、廁所,甚至建一座交易樓——但他總以缺錢來拒絕。而當他哥哥埃德蒙對他說羊毛集市最終會衰亡時,他也是說:「上帝會賜給我們的。」
戈德溫憤怒地瞪了他一眼。他本打算精心策劃一番說辭,再尋找一個最佳時機開口相求的。現在安東尼卻在一個最無氣氛的場合信口挑明了。
「你舅媽羅絲就要死了。」彼得拉妮拉一等他走近,就開口說道。
「是嗎?」
戈德溫大吃了一驚。「但是是我答對了問題!」
安東尼露出了不安的表情。他可不想惹惱他那令人生畏的姐姐,「那就讓她祈禱我們能找到那筆錢吧。」
「是的。」安慰人可不是彼得拉妮拉的強項,戈德溫心想——她倒是善於刺|激人挺起腰桿不要墮落——但他沒有糾正女副院長的話,而是用高腳杯給她斟了杯蘋果汁。「這裡是不是有點冷,副院長嬤嬤?」
掃羅說:「他拒絕約瑟夫兄弟的療法,所以我們才去請副院長神父的。」
塞西莉亞嬤嬤插話了。「我不知道我們的兩位年輕修士對這個問題有什麼見解?」
「他才十四歲,而且他是被莫蒂默扶上王位的,」塞西莉亞說,「誰才是真正的統治者?」
「我識字,戈德溫兄弟,」馬修抗議道,「而且我也有一本書。」
她的語氣很堅定,但戈德溫能夠從她噘著的嘴看出她的懊惱。他知道這對她來說是多麼大的犧牲。她一向為自己的獨立而驕傲。她是鎮上有頭面的女人之一,是富家的女兒、鎮上首屈一指的羊毛商的姐姐。她珍視這一地位。她喜歡宴請王橋有權勢的男男女女,用最好的葡萄酒款待他們。現在她卻要作為一個窮親戚,投靠她弟弟,做一份管家的差事,一切都靠他供給。這真是一種可怕的落魄。「這犧牲太大了,」戈德溫說,「您不能這樣做。」
「看守他的獄卒就是這麼說的。」前國王被廢黜后,一直被囚于伯克利城堡,距王橋有兩三天的路程。
「我明白了,」戈德溫說,他仍然不敢正視彼得拉妮拉的眼睛,「我決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了。」
「有那麼長嗎?」
馬修堅持道:「但是我曾隨軍隊行過軍,我知道怎樣處理傷口,怎樣讓它們愈合,比從書本上學到的多得多。」
「我還要錢做什麼?埃德蒙會管我吃住,並負擔我買日用品的小小開支。而我就幫他管理僕人,撫養女兒。我從你父親那裡繼承的錢就歸你用了。」
「我要賣掉自己的房子,搬到我弟弟埃德蒙家去住。」
戈德溫本以為安東尼會對牛津一事模稜兩可,說等他再大一些再說,或者說等到那裡現在的學生有一人畢業后——因為安東尼天生就是個含糊其辭的人。但他是安東尼寵愛的人,他堅信舅舅最終會支持他的。安東尼直率的read•99csw.com反對讓他深感震驚。
「當然不是——不過有人懷疑。人們議論說……」
「但願如此。」
他把盤子放到桌上,聽到塞西莉亞在說:「但國王是怎麼死的?」
她沒有立刻發作,讓戈德溫深感欣慰。然而,她的嘴閉得緊緊的,使她的表情顯得非常冷酷。「但是,為什麼呢?」她問。
「這無關緊要,」安東尼惱怒地說道,但他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又說,「我們一向感激你的慷慨。」
「是的——先是在這裏的學校上學,然後做見習修士,再做修士。」
「啊,是的,看守他的獄卒,」塞西莉亞說道,「莫蒂默的人。」她厭惡馬奇的伯爵羅傑·莫蒂默。他不僅領導了顛覆愛德華二世的叛亂,還勾引了國王的妻子伊莎貝拉王后。
塞西莉亞說:「我想我們供不起兩個人。」
他還沒打算放棄爭辯。「如果我去不了,我媽媽會非常失望的。」
安東尼說:「像所有人一樣,他必須在見習期證明他的誠心。」
戈德溫搖了搖頭。「可您還是需要錢的。」
「貴族們都樂於保持穩定。」
「當然,你最終會的。不過你不離開王橋,也能如願。」
騎士蒼白的臉上掠過了一道微笑的暗影,但他似乎已虛弱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舅舅沒錢,而塞西莉亞嬤嬤決定出錢給掃羅。」
理查說:「你在要我們辦一件我們力所不及的事情。」
「的確如此。」
「我來生火。」
安東尼不滿地白了他一眼。「每當有國王駕崩時,總有不少謠言。」
他明白她這招是管用的。「我從來沒想過。」他說著,低下了頭。
「謝謝您。」戈德溫咽了口唾沫,「現在我想到牛津去。」
「為的是更好地理解那些教誨。」
這回輪到安東尼吃驚了。「另外還有人求你出錢供他去牛津?」
「我想是的。他是托馬斯·蘭利先生,蒙茅斯伯爵的手下。」
戈德溫接過盤子端回副院長的房間,一路上憂心忡忡。如果塞西莉亞決定資助西奧多里克,他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他沒考慮過退而求其次的計劃。
「我無法相信這樣的事情,」塞西莉亞說,她是個忠心耿耿的保皇派,「一定是森林里的強盜們編造了這樣齷齪的邪行,一個有著王族血統的人不可能墮落到這地步的。還有鵝肉嗎?」
「他摔了一跤。」安東尼說。
他顯得很神秘,但戈德溫知道他在說什麼。愛德華有「男寵」——他對一些青年男子似乎有著非同尋常的寵愛。先是彼得·加韋斯頓。國王給了他太多的權力和特權,結果招致了貴族的嫉妒和怨恨。最終他以叛逆罪被處死。但後來又有其他「男寵」。人們議論說,難怪王后要找情人。
「他會接納您嗎?」埃德蒙是個慷慨的人,但他有時候也會頂撞他姐姐。
安東尼向傷員俯下身子,像是對一個聾子說話一樣大聲說道:「你必須照約瑟夫兄弟說的那樣去治療。他最高明。」
門突然被一把推開,一個穿著教士袍的年輕人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戈德溫認出這是夏陵的理查,羅蘭伯爵的次子。他向男女副院長點了點頭,但非常草率,顯得有些失禮。他徑直走到床邊,向騎士問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分辯道:「醫生能為修道院掙錢。而假如您不培養年輕人,總有一天老人會死的,那樣修道院就會更窮。」
「我會安排的。」
安東尼對塞西莉亞說:「聽你的話音,你好像懷疑這裏面有什麼陰謀。」
馬修是鎮上的理髮師兼外科醫生。他一直謙恭地站在後面,這時他拿著他那裝有昂貴、鋒利的手術刀的皮箱走上前來。他身材瘦小,長著一雙明亮的藍眼睛,神情肅穆。
「嗯,至少他能當一名大夫。」
然而,這一切沒能逃過塞西莉亞的眼睛。她問安東尼:「你認識這個人?」
戈德溫大吃一驚。但他知道學生可以按頁租書,所以這不成很大問題。「那麼已經在那裡的學生是怎麼回事?」他問道,「是誰在供他們?」
塞西莉亞和他一起走了出去,戈德溫和掃羅在後面跟著。他們從北翼進入教堂,走過交叉甬道,又從南翼出去,穿過修士居住區,進了醫院。受傷的騎士躺在離祭壇最近的床上,這符合他的身份。
「尤其是那些莫蒂默的親信們。」
你不想讓我進步太快,以免我超越你;你不想讓我離開王橋,以免失去對我的控制,戈德溫一閃念間這樣想道。他後悔沒有預料到這些障礙。「我不想學習神學。」他說。
「伊斯蘭大醫學家阿維森納的《醫典》。是從阿拉伯文譯成拉丁文的。我全都讀過,讀得很細。」https://read•99csw.com
安東尼點了點頭。「那麼誰有不同意見?」
「他這些天倒顯得很是興高采烈。」
他又抬頭看著她。「下一步我該怎麼辦?」
安東尼說:「現在至少沒有人能威脅新國王了。」愛德華二世和伊莎貝拉的兒子已被加冕為愛德華三世。
「這禮物要足以滿足需求……」
「你憑什麼認為他是個真正的懺悔者?」
「願上帝與她同在。」戈德溫感到一陣憐惜。在一個人人都發號施令的家庭里,羅絲是唯一的聽命者。荊棘叢中的花瓣似乎尤其脆弱。「這消息並不令人驚訝,」他又說道,「但我的表妹艾麗絲和凱瑞絲,會非常傷心的。」
「好的,請吧。摔了一跤?」她懷疑地說道,「看你說的,國王倒像是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可他才四十三歲呀!」
理查神父猛一起身,好像大吃了一驚。「絕對不行!」他說。
她穿著一件用上好的毛線織成的厚厚的斗篷,這是她唯一嬌縱自己的地方——她怕冷。與男修道院副院長寒暄之後,她轉向了戈德溫。「你舅媽羅絲病得很重,」她說道,聲音抑揚頓挫,吐字十分清晰,「她可能挺不過今夜了。」
修道院的高級醫師約瑟夫兄弟站在傷員身旁。約瑟夫三十來歲,身材矮小,長著個大鼻子,牙齒卻參差不齊。他說:「應當讓傷口敞開著,塗上藥膏,讓膿流出來,這樣壞血就會排出,傷口就會從內部愈合了。」
戈德溫咧嘴笑了,一股勝利的喜悅使他激動得都快透不過氣了。
他思索著答案,突然靈機一動。「我可以像您一樣,去求塞西莉亞嬤嬤。」這倒可能。塞西莉亞讓戈德溫敬畏——她像彼得拉妮拉一樣咄咄逼人——但她卻很可能為他孩子氣的魅力所感染。她也許會被說服,資助一個聰明的年輕修士的學業。
屋子裡的人都愣了一下。塞西莉亞首先反應過來。「可他是個殺過人的人!」
「白頭掃羅?他能有什麼出息。」
「那麼,你想學什麼呢?」
安東尼副院長通常並不過問具體病人的治療情況,很顯然他對這位騎士懷有特殊的興趣。
塞西莉亞說:「這位國王還不僅僅是死了。此前他還被議會趕下了台——這可是歷史上從沒發生過的事情。」
如果她不想說,再多問也無益。戈德溫轉身離開了,沮喪和失望使他腳下不穩。她到底把錢給掃羅了!難道因為他是伯爵的親戚?戈德溫不這麼認為:她一向獨斷專行。他想,是掃羅眾所周知的虔誠打破了平衡。但掃羅根本不是領導之材。出錢給他真是浪費。戈德溫不知道該怎樣把這個消息告訴媽媽。她會勃然大怒的——但她能怪誰呢?怪安東尼?怪戈德溫自己?他想象著母親大發雷霆的樣子,一種熟悉的恐懼感緊緊地攫住了他。
他們開始吃了起來。戈德溫尋思著會不會有什麼東西剩下。
戈德溫知道他不該插話,但他忍不住。「有傳言說國王死的時候,伯克利村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他的慘叫聲。」
「他在路上遭到襲擊,」掃羅解釋道,「他奮力打退了襲擊他的人,但隨後不得不跌跌撞撞地走了一英里多的路來到鎮上。他失血很多。」
「你讓我們別無選擇。」
「所有的人都有弱點。你該找出掃羅的弱點,設法讓塞西莉亞注意到他的弱點。然後,當塞西莉亞感到以前看到的是假象,現在看透了掃羅時,你再親自去求她。」
「也許我不該說,」塞西莉亞答道,「我不想給任何人惹麻煩。」
「學習。修士就應該這樣。」
彼得拉妮拉緊盯著戈德溫的眼睛,他一臉無奈。「我覺得這件事你處理得很糟,」彼得拉妮拉說,「你該事先跟我商量商量的。」
戈德溫就怕她這麼想。「您怎麼能說是我沒處理好呢?」他抗議道。
所有的人都看著托馬斯。他的眼睛已經閉上了。
他是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小伙兒,長著寬寬的肩膀和長長的腿。他上身自腰部以上赤|裸著,肌肉結實的軀體上橫七豎八地分佈著以前打仗留下的傷痕。他面色蒼白,看上去精疲力竭。
「騎士認識他,叫人請他來的。」
「醫學。這也是我們這裏非常重要的一項工作。」
「如果你願意讓人割你的肉,你還來修道院read•99csw.com醫院做什麼?」
托馬斯沒有回答。
「我也許能從別的地方搞到這筆錢。」戈德溫隨口說道。
「有意思,」安東尼說,「但恐怕還不至於驚人到需要打攪兩位副院長的午餐吧。」
安東尼不認識馬修。他問約瑟夫:「他來這裏做什麼?」
督辦副院長的晚宴是戈德溫的差事。當他自己的肚子還在咕咕叫時這尤其是樁苦差事。他交代了修道院的廚師,檢查了烤爐里的肥鵝和鍋里咕嘟翻滾的蘋果醬。他要管窖人從桶里打了一壺蘋果汁,又從麵包房要了一條黑麥麵包——不過是陳麵包,因為星期天麵包房不起火。他從上鎖的柜子里取出了銀制的大盤子和高腳酒杯,布置在副院長客廳的桌上。
「克制點你的好奇心吧,」理查粗魯地說道,「他想做的是修士,而不是修女,所以你沒必要多問。」他這樣同女副院長說話,讓屋裡的人都很吃驚,但誰又奈何得了伯爵的兒子。他又轉身對安東尼說:「你必須接收他。」
正當戈德溫將一塊乳酪和一碗梨擺放在餐具柜上時,安東尼走進了客廳。這位副院長就像是老了一號的戈德溫。兩人身材都很高大,五官都很端正,都長著淺棕色的頭髮,並且像他們的所有家人一樣,有著泛著綠色又有幾粒金色斑點的眼睛。安東尼站在了壁爐旁——這建築很老,吹進來的穿堂風讓人發僵。戈德溫給他倒了杯蘋果汁。「副院長神父,今天是我的生日,」他趁安東尼啜飲時說道,「我二十一歲了。」
戈德溫的腦子裡則縈繞著別的念頭。他在思慮著自己的未來。自副院長回家后,他就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合適的時機。他把自己要說的話排練了一遍又一遍,卻始終沒有找到和盤托出的機會。他希望今天下午能找到機會。
塞西莉亞滿腹狐疑。她問安東尼:「你對他的了解,比你剛才告訴我的要多嗎?」
「我知道。」
的確如此,但安東尼也因此與他的高級同僚們相形見絀。司鐸、司庫,以及修道院的若干其他官員,或者稱執事,都是從牛津大學畢業的。所有的醫生也是如此。他們才思敏捷,能言善辯,相形之下,安東尼有時則顯得笨嘴拙舌,尤其是在每天一次的全體修士大會上。戈德溫渴望擁有他從牛津畢業生們身上看到的高超的邏輯思維能力和自信帶來的優越感。他不想像自己的舅舅一樣。
「我想他會的。他馬上就要成為鰥夫了,他需要一個管家。以前羅絲做這件事並不是很出色。」
安東尼壓低了聲音:「廢黜他的理由很充分。據說他有淫|亂之罪。」
掃羅露出惶恐之色。「請原諒,副院長神父,」他結結巴巴地說道,「但是該怎麼治療,現在意見不一。」
「他也許會。」
男修道院的副院長和女修道院的副院長每月共進一次午餐。男修道院和女修道院是各自獨立的機構,有各自的住所,有不同的收入來源。兩位副院長各自向王橋的主教負責。但他們共享大教堂和其他一些建築,包括醫院——修士做醫生,修女做護士。因而總有一些事情需要商量,比如教堂的禮拜儀式、醫院里的客人和病人、鎮上的事務,等等。安東尼經常要求塞西莉亞支付嚴格地說本應均攤的費用——如會議廳的玻璃窗、醫院的病房、大教堂內部壁畫重繪的費用等——而她通常也會同意。
「我的天哪。」
「不是,但——」
他一想到媽媽,媽媽就來了。他看見她從遠端的大門走進了醫院。她是個身材高大、胸部高聳的女人。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就站在門口,等著他過去。戈德溫走得很慢,心裏盤算著該怎麼說。
安東尼狡猾地說道:「我外甥戈德溫這麼殷勤,是想讓你出錢供他去牛津。」
「在他們老年時也許會,」塞西莉亞說,「但這個人還不到二十五歲。他是想逃避什麼危險。」她強硬地盯著理查,「是誰想要他的命?」
「理髮師馬修另有主張。」
安東尼嘆了口氣。「好吧,現在鵝也吃完了。」他說道,站起了身。
這主意讓安東尼深感意外。戈德溫能看出他在考慮反對意見。但剛才是他提出錢是主要障礙的,現在他很難改弦易轍了。
「他和國王『摔的那一跤』有什麼關聯?當然不是。」女副院長吃下了最後一塊肉,「這樣的想法說出來是很危險的,哪怕是在朋友當中。」
正當安東尼躊躇之際,塞西莉亞進來了。
「我會安排的!」
「我不能就此罷休。」一種戈德溫熟悉的堅定表情浮現在彼得拉妮拉臉上。「我來出錢。」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