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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三

第二部

一三

「祝你好運。」
伍爾夫里克臉上毫無表情,彷彿不明白她在說什麼。格溫達心中湧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莫非這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伍爾夫里克精神錯亂了。
梅爾辛看到橋彎曲了。
「如果她還活著,她肯定就在那些需要救上岸來的人當中。」
「好,幹得不錯。」威廉說。
這想法讓他精神大振。他掃視了一遍河面。伯爵穿著非常醒目的紫色長袍,外面披著黑色絲絨斗篷。在河裡密密麻麻的死人和活人中,很難找出單個的人來。但他隨即看到了一匹眼睛上方有一塊醒目白斑的黑色牡馬。他的心跳加劇了:那是羅蘭的坐騎。「勝利」正在破浪前游,但顯然不能游成一條直線,它的一條或多條腿可能折斷了。
塞西莉亞嬤嬤跪在了安東尼身旁。她用一塊在有鎮定作用的藥水里浸過的布擦凈了他的臉。她對約瑟夫說:「他的很多骨頭看來都碎了。你想讓理髮師馬修來給他看看嗎?」
他向下沉去,趕緊屏住了呼吸。恐慌已經消失了。他雖然仍很害怕,卻冷靜了下來。他小時候曾在海邊玩過——他父親的領地中有一座海濱村莊——他知道自己將會浮出水面,儘管似乎需要很長時間。他為長途出行而穿的衣服這時已浸透了,和他的劍一起,都大大地增加了他的重量。假如他穿著盔甲,他就會一沉到底,並且永遠地留在那裡了。但他的頭最終露出了水面,他大口地呼吸起來。
凱瑞絲又掃視起水面。一個大個子蹚著水走上了不遠處的河岸,她認出那是菲利蒙。他大口地喘著粗氣,問道:「你看見格溫達了嗎?」
安東尼也許死了,這一想法讓戈德溫既激動又害怕。他渴望修道院能有新人掌權:一個能嚴格地闡釋《聖本篤戒律》,精細地管理財務的人。但與此同時,他又明白安東尼是他的庇護人,在新的副院長手下,他就不一定能繼續晉陞了。
馬修又說:「餘下的,我只需要一碗熱葡萄酒了。」
一小時后,中殿的大部分地面上都已經擺滿了死者和傷者的軀體。副院長助理瞎子卡呂斯站在他們當中,瘦臉的司庫西米恩站在他身旁充當他的眼睛。卡呂斯主事,是因為安東尼副院長不見了。「西奧多里克兄弟,是你嗎?」卡呂斯說道。顯然是聽出了這位剛剛走進來的白臉藍眼修士的腳步聲。「去把掘墓人找來。告訴他找六個身強力壯的人幫助他。我們需要至少一百多個新墓穴,這樣的天氣,埋葬屍體是耽擱不得的。」
伯爵的兩個兒子威廉領主和理查主教也站在一旁看著。頭髮烏黑、身材高大,一副戰士體形的威廉,活脫脫是躺在桌子上昏迷不醒的這個人的年輕的翻版。理查則顯得白白胖胖一些。梅爾辛的弟弟拉爾夫站在他們身旁。「是我把伯爵從水裡拉上來的。」他說。凱瑞絲已經是第二次聽他說這話了。
醫師中最年長的約瑟夫兄弟也這麼認為。他摩挲著自己的大鼻子,張開牙齒不全的嘴巴說道:「我們得把聖徒遺骸請來,」和往常一樣,他說話含糊不清,像個醉鬼一樣牙齒間發著噝噝聲,「這是他起死回生的最大希望了。」
「我這就去,兄弟。」西奧多里克說道。
修士們把他抬了起來。戈德溫在前面開路,穿過了修道院的院子,進了大教堂。「讓一讓!讓一讓!」他喊叫著。他們把副院長抬過中殿,抬進了聖壇——教堂中最神聖的地方。戈德溫吩咐修士們把副院長放在高壇前。安東尼浸透了的修士袍清晰地顯出了他臀部和雙腿的輪廓。他的下身扭曲得非常厲害,已完全變了形,只有上半身還能看出是個人。
「西姆呢?」
他對此很不習慣。他年輕力壯,一天到晚都在打獵、舞矛和擊劍。他能在騎上一整天馬後,晚上依然贏得摔跤比賽。但是現在他的肌肉卻似乎不聽使喚了。因為要拚命昂著頭,他的脖子感到生疼。他無法做到呼吸時不喝水,這使他時常哽塞和咳嗽。他拚命地划著左臂,也只能勉強保證自己浮在水面上。他使勁拽著伯爵龐大的身軀。羅蘭因為衣服浸透了水而變得越發沉重起來。他接近河岸的速度極其緩慢,這讓他痛苦不堪。
安東尼睜開了眼睛。
橋坍塌時,只有安東尼叔叔和格麗塞爾達在橋上。她在教區公會大廳看到她父親和博納文圖拉·卡羅利在一起。埃德蒙說:「這回他們不得不修一座新橋了!」說罷他就一瘸一拐地到河邊幫著撈人去了。其他人也都安全:彼得拉妮拉姑姑在家裡做飯;凱瑞絲的姐姐艾麗絲和埃爾弗里克在貝爾客棧;她表兄戈德溫在大教堂里,正監督南側聖壇的修復工程。
凱瑞絲似乎嚇了一跳。
「只有上帝是萬能的。人只能儘力而為,然後期望最好的結果。但我相信如果這傷再不處置,令尊就沒救了。」
戈德溫對此很欣慰。如果把理髮師叫來,會玷污了聖所的。最好還是讓上帝來作決定吧。
「我沒看見她。現在你最好是把水裡的人都拽上岸來。」
她開始感到自己也許已經勝利了。淹死一個男人需要多長時間?她不知道。西姆的肺里一定已經灌滿了水。她到底什麼時候可以撒手呢?
「你現在打算拿我父親怎麼辦呢?」
她拉起他的手。他沒有把手抽回,跟著她進了修道院的院子。她還從來沒有這麼長時間地接觸過他的身體。他的手很大,手指頭因為幹活而很粗糙,手掌卻很柔軟。儘管發生了這樣悲慘的事情,她仍然感到他的手在給她的全身帶來一股股暖流。
所有的人都瞪大了眼睛。戈德溫問:「他說了些什麼,塞西莉亞嬤嬤?」
他站起身來。「安東尼副院長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他說,「願上帝賜福於他的靈魂,歡迎他進入天國。」
凱瑞絲意識到如果用建築匠們的擔架來抬人,速度會快得多。修士們可以組織擔架隊。但修士們在哪裡呢?她叫拉爾夫去報告塞西莉亞嬤嬤,但直到現在一個人都沒來。受傷的人需要繃帶、藥膏和清洗液:所有的修士和修女都將派上用場。必須把理髮師馬修找來,會有很多骨折的人需要治療。還有「智者」瑪蒂,需要她的藥劑緩解傷者的疼痛。凱瑞絲應當去報信,但在救援行動尚未有序地組織起來之前她又不願離開河邊。梅爾辛跑到哪兒去了?
塞西莉亞似乎大吃了一驚。「是真的嗎?」她問道。
「看見了——就在橋塌下之前,」凱瑞絲答道,「小販西姆在追她,她正跑呢。」
沒有人回他的話,但他看見梅爾辛鑽到了一塊部分沉入了水中的木板下,隨後向另兩個人發出了命令。那倆人放開了他們正搬著的一根圓木的一頭,讓它慢慢地滑進了水中,然後走到小船船頭,俯下身來抓住了梅爾辛頭頂上的那塊木板。梅爾辛似乎費力地在把安東尼的衣服從一堆糾纏在一起的木板和木塊中拽出來。
她的小狗「跳跳」出現在她身旁,毫不費勁地遊動著,並沖她歡快地吠叫著。
已經有二三十個人躺在了教堂中殿的石板地上,還有更多的人正不斷被送進來。幾名修女在照料傷員,周圍高大的石柱更顯出她們的嬌小。那個通常領著唱詩班唱歌的瞎子修士似乎在指揮。「把死人放到北邊,」格溫達和伍https://read.99csw•com爾夫里克走進中殿時,他正喊叫著,「把受傷的人放到南邊。」
「好吧。」菲利蒙又大步走回河裡,蹚得水花四濺。
梅爾辛徵用了一隻船。他和另外兩個小夥子一起把船撐到河中央,橋的大部分殘骸都漂浮在那裡。三個人都只穿著內褲,正試圖抬起一根沉重的圓木以解救什麼人。梅爾辛個子矮小,但另兩個都是彪形大漢,顯然平時吃得都不錯,戈德溫猜想他倆都是伯爵的護衛。儘管三個人都身強力壯,但站在一隻小小的手划船中,他們卻很難對那些沉重的木頭使上勁。
莉比覺得她說得有理。「本,你最好照凱瑞絲說的辦。」她說。
戈德溫離開大教堂,跑到了河邊,灰心喪氣,又怒氣沖沖。實在是不成體統:卡呂斯讓所有的人都為所欲為。安東尼副院長是個軟弱的人,但比卡呂斯要強。必須把他找到。
伍爾夫里克獃獃地凝望著父母的屍體,格溫達又把眼光移到了教堂另一端他哥哥身上。大衛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她快步走到他身旁。他的眼睛茫然地瞪著,但他已沒有呼吸了。她伸手摸了摸他的胸:沒有心跳了。
瑪格麗特是個無足輕重的老太太。戈德溫不耐煩地喊道:「你們看見安東尼副院長了嗎?」
梅爾辛看到他弟弟正拚命地想控制住他的坐騎「怪獸」。「怪獸」後腿人立,正蹬踹著前腿。「拉爾夫!」他無助地叫喊著。這時「怪獸」身下的木頭落入了水中。「不!」梅爾辛叫喊著,眼睜睜地看著騎手和馬一起從他的視野中消失了。
「有人說橋塌了,」他說,「是真的嗎?」
凱瑞絲明白他的意思。那些人必須從漂浮在水面上和沉在水底的橋的殘骸之間涉水過來,那有可能造成更多的傷亡。但是主街上這一側的房屋都有與修道院一牆之隔的花園。角落處車夫本的房子在牆上開了一扇小門,使他可以直接從花園來到河邊。
當她又一次浮出水面時,她感到自己被一個沉重的軀體拱到了一邊,她憑藉眼角的餘光看見,是在橋垮塌前一刻將她甩到一邊的那頭牛。它顯然沒有受傷,並且游得很有力。她伸出手,蹬著腿,奮力抓住了牛的角。她曾一度將牛頭拽到了一邊,但牛強悍的脖子馬上向回一擺,又挺直了頭。
「請讓他臉朝下。」馬修說。
當她的頭探出水面后,她發現周圍全都是爭吵和叫喊的人們。有的人抱住了斷裂的木頭漂浮起來,而其他人全都靠抱住別人而使自己浮出水面。那些被抱住的人發現自己在被往下拖,就揮拳猛打著想要掙脫。很多拳都沒能打中目標,而被打的人也奮起還擊。這情景就像是王橋午夜的酒館外,假如不是不斷有人死去,還真有些滑稽。
在馬的旁邊漂浮著一個身穿紫色長袍的高大身軀。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母。僅僅幾分鐘前他剛剛在馬廄的院子里和他們告了別。即使他們跟著他,這時也到不了橋邊。所以他們一定是平安的。
凱瑞絲的腳下躺著一名羅蘭伯爵的扈從,穿著紅黑兩色的制服,顯然已經死了。凱瑞絲說:「本,把這個人扛到教堂里去。」
凱瑞絲一點兒也不相信一位逝去已久的聖徒的遺骨能治好一個活人破裂的頭顱。但她什麼話也沒說,她明白自己的這種觀點是極端孤立的,所以大多數時候她都三緘其口。
格溫達感到有什麼東西黏糊糊的,這才意識到原來大衛是躺在一攤鮮血中的。
西姆翻了翻眼珠,失去了知覺,又向水下沉去。
格溫達說:「把他放在這兒,挨著他妻子。」
「她淹死了。」他小聲說道。
戈德溫仍然沒有聽從,而是對站在幾碼之外的瞎子卡呂斯說道:「卡呂斯兄弟,威廉老爺命令我——」
拉爾夫的耳畔又響起了父親的話語:要時時警醒,讓伯爵高興。他激動地想到,也許這就是他苦苦等待的良機。他不必等著打仗,今天就可以一展身手了。他要去救羅蘭——哪怕是只把「勝利」救上來。
「求求你們了。」他又補了一句。
梅爾辛開始趟水下河,但凱瑞絲制止了他。「看看那群傻瓜們,」她說著,手指向了斷橋靠城鎮的那一端。有好幾十人站在那裡,呆愣愣地看著他們眼前的慘象。「把所有身強力壯的人叫到這兒來,」她繼續說道,「他們可以把人們拽上岸,抬到教堂里去。」
梅爾辛的視線又閃到了橋的另一端凱瑞絲看到格溫達的地方。他看到格溫達正同一個身穿黃外套的男人搏鬥著。緊接著橋的這一部分就垮塌了。橋崩潰的中部將兩端也拽入了水中。
戈德溫站在一群鎮民當中,心裏交織著恐懼和希望,看著兩名護衛抬起一根沉重的圓木,梅爾辛從下面拽出一個人來。梅爾辛匆匆地檢查一遍后,喊道:「瑪格麗特·瓊斯——死了。」
威廉厲聲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凱瑞絲心想他的口氣簡直和他父親一模一樣。
梅爾辛首先想到的是他的父母。但他們都沒有出席對尼爾的審判,他們也不想觀看對她的懲罰。他母親認為到這樣大庭廣眾的場合有失她的身份,他父親對處死一個瘋女人這樣的事情也不感興趣。所以,他們選擇了去修道院同拉爾夫話別。
他把羅蘭放在地上,就癱倒在他身旁,精疲力竭了。他鼓起最後一點力氣,摸了摸伯爵的胸膛,還有強勁的心跳。
在幾碼之外,有一溜石階從河面通向修道院的一扇門。凱瑞絲有了主意。她指著那扇門對拉爾夫說:「把伯爵從那兒抬進修道院去。小心點兒把他放到教堂里,然後跑步去醫院。告訴你看到的第一位修女,趕緊把塞西莉亞嬤嬤找來。」
「感謝上帝,我還有安妮特。」他說道。
卡呂斯兄弟主持了最後的祈禱,然後帶領修士們唱起了聖歌。
格溫達將棍子高高地舉過頭頂,邁步向前。西姆看出了她的意圖,拚命撲騰著想逃離,但他已失去了平衡,既不能游泳也不能趟水,還無法躲閃。格溫達用盡渾身氣力,將棍子向他的頭頂砸去。
「這兒一個人也沒有,」男孩子說道,「我是學徒,他們讓我看著啤酒。」
她又跑了出去。就在她出門的一瞬間,伍爾夫里克出現了。
但他最終開口了。「他們全都,」他低聲說道,「三個人,全都死了。」他抬眼看了看格溫達,她看到他眼裡湧出了淚水。
他終於游到了離岸不遠的地方,可以腳踩到河床了。他依然拖著羅蘭,大口喘著氣,開始趟水上岸。當走到水只沒過他膝蓋的地方時,他轉過身來,架起了伯爵,用胳膊托著他走過最後幾步,上了岸。
戈德溫回答道:「祈禱就是最有效的救治。」
「什麼事?」
格溫達伸手向前抓住了他的黃外套。她不想讓他漂走——他沒準還活著。她把他拽過來,雙手抓住了他的頭,使勁地按到了水下。
威廉領主說道:「照他說的做吧,兄弟,不然我父親如果死了,責任要算在你們頭上。」
「跳跳」驚恐地叫了一聲。格溫達小心翼翼地四下張望了一番。西姆沒有在岸上。她又掃視了一遍水面,在屍體和漂浮的木材中尋找著黃色短外套。
格溫達在水下屏住呼吸,竭力使自己冷靜下來,她心想:我不能淹死https://read•99csw.com,畢竟我已經闖過了這麼多的難關。
她四下看了看。河的這一邊,只有一小條泥濘的河岸,其間還布滿了亂石,根本沒有太多地方來擺放死者和傷者,必須把他們轉移到別處去。
她頓時放下心來,竟一把抱住了他。「你還活著——謝天謝地!」她大叫了起來。
有人抓住了她,她回頭一看,又是西姆。他想借她使自己浮起來,卻把她向下拽去。她一隻手抓著牛角,騰出另一隻手推開了西姆。他向後一倒,頭部恰好落在離格溫達的腳不遠的地方。格溫達仔細地瞄了瞄,使出渾身力氣一腳踹在他臉上。西姆慘叫了一聲,但很快安靜了下來,他的頭沉到了水下。
她四下望了望。沒有人看他們,人人都在忙著自救。
馬修抬頭看了一眼。「如果你願意把聖骨放在伯爵的背上,儘可能離他的頭近一些,我想聖徒會讓我的手更穩當一些的。」
梅爾辛猶豫了一下。「他們沒法從那邊過來。」
船上的人相互看了看,戈德溫意識到自己太蠻橫了。但是梅爾辛回答道:「我看見了一件修士袍。」
他們把伯爵翻了個個兒。
凱瑞絲把梅爾辛留在了河邊,他卓有成效地組織起了打撈工作。她又確認了修女和修士們都已得到通知,然後找來了理髮師馬修和「智者」瑪蒂。最後她打探了自家人的情況。
她用胳膊摟住了他,感覺到他那龐大的身軀因為無助的抽泣而晃動著。她摟緊了他。「可憐的伍爾夫里克呀,」她說,「可憐的,親愛的伍爾夫里克呀。」
「我想讓伯爵躺在靠近窗戶的地方,」馬修語氣堅決地說道,「光線好些,更容易看清傷口。」
凱瑞絲又走到了南側的交叉甬道。那裡沒有中殿里的喧嘩、忙碌和血污,幾名身為高級醫師的修士簇擁在仍然昏迷不醒的夏陵伯爵周圍。伯爵的濕衣服已經脫去,蓋上了厚厚的毯子。「他還活著,」戈德溫兄弟說,「但傷得很重。」他指了指伯爵的後腦,「他的部分頭蓋骨碎了。」
有那麼一瞬間——還不及喘一口氣的工夫——梅爾辛希望橋的結構能在新的位置上穩定下來,但他的希望落空了。橋又一次下陷了。這一次,連接在一起的木頭紛紛從連接點上裂開了。人們站立的縱向的木板從固定它們的木釘上彈了起來;支撐著橋面的橫向短圓木從其托座中掙脫了出來。埃爾弗里克釘在裂縫上的鐵條也與木頭分離了。
伍爾夫里克說:「戴夫——媽和爸在哪裡?」
他再也上不來了。
聖骨貯藏在高高的聖壇下的一個上了鎖的小隔間內。戈德溫和約瑟夫去取聖骨了。他們剛一出門,理髮師馬修便俯下身來,仔細察看了一番伯爵頭部的傷口。「像他們那樣永遠別想治好伯爵,」他說,「即使有聖徒幫忙也不行。」
「我覺得還好。」
「我在國王的軍隊里當了很多年軍醫。和蘇格蘭人打仗時,我曾經和令尊伯爵老爺一起行過軍。我以前也見過被打破的頭。」
「我知道該怎麼找他們,」格溫達說,「跟我來。」
「那就是副院長!」戈德溫叫道。安東尼是唯一還沒有下落的修士。「他現在怎麼樣,你知道嗎?」
「沒有。」
她看見了西姆。他緊抱著一塊木板浮在水面上,兩腿蹬著水,徑直向她游來。
她拉著他走過綠地,進了大教堂。「他們正把人們從河裡拽上來,送到這裏來。」她解釋道。
現在,羅蘭伯爵的頭蓋骨完整了。
西姆突然抽|動起來。她連忙夾緊了他的頭。有那麼一陣子,她費了很大力氣才控制住他。她不敢確定西姆是蘇醒過來了,還是僅僅是無意識的痙攣。他的抽搐非常強烈,但似乎是盲目的。格溫達的腳又觸到了地面,她頓時信心大增,把西姆夾得更緊了。
「他們先走了一會兒。我留下來收幾筆債。」他手裡拿著一個小小的皮錢包。「但願橋塌的時候他們沒在上面。」
「伯爵肯定會睡上一天一夜的,」他說,「等他醒來后,給他服下『智者』瑪蒂的大劑量的催眠草藥。然後他必須一動不動地再睡上四十天四十夜。如果有必要,用繩子把他固定住。」
伍爾夫里克怎麼受得了啊?
「他現在在哪裡?」
戈德溫俯下了身子。安東尼的呼吸沒有了。戈德溫又把手放到他的心臟處,沒有探到心跳。他又抓起了安東尼的手腕,摸了摸脈:也沒有跳動。
格溫達哭了一會兒,便停住了。並不是那破碎的瓶子讓她這麼傷心的:瑪蒂可以再配一副情葯,凱瑞絲也會再付錢的,只要她倆中有一個人還活著。她的眼淚是為過去一天一夜她所經歷的一切而奔流的,從她父親的背棄到她血流不止的雙腳。
一個少年站在啤酒桶間,一副很害怕的樣子。
約瑟夫默默地搖了搖頭。
「你覺得你比修士們還高明嗎?」
凱瑞絲倒吸了一口涼氣。她根本不敢想象做這麼冒險的手術。馬修哪裡來的膽量出這樣的主意?要是搞砸了可怎麼辦呀?
「但是約瑟夫和戈德溫都讀過古代醫聖的書。」
「謝天謝地。」凱瑞絲四下望了望,欣喜地看到梅爾辛帶著一隊人從車夫本的花園裡出來了,其中有幾個人穿著伯爵扈從的制服。她對梅爾辛喊道:「扶著格麗塞爾達的胳膊,攙她上台階,到修道院里去。她需要坐下休息一會兒。」她又用安慰的口吻補充了一句,「不過,她一切都好。」
但是拉爾夫這時在橋上。
她看到西姆在費力掙扎,這讓她燃起了希望。如果他保持靜止不動,木板會使他浮在水面上,但他卻不停地踢腿撲騰著想上岸,這就使他變得不穩定起來。他會先將木板按下,來使身子向上,然後踢腿前進,然後頭又埋入了水中。這個樣子他也許永遠休想上岸。
她放聲大哭起來。
拉爾夫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當時的場景。羅蘭伯爵緊跟在他身後,不耐煩地驅動著他的坐騎「勝利」,穿行於拉爾夫騎著「怪獸」從人群中擠出的縫隙中。羅蘭一定是在拉爾夫不遠處落水的。
戈德溫心想:這回不得不舉行一次選舉了。
凱瑞絲從戈德溫的肩膀上望過去。她能看到那頭蓋骨像一塊破了的餡餅皮一樣,沾滿了血污。她還能從縫裡看到灰色的物質。傷得這麼重,怕是肯定沒救了吧?
她沒法跑,因為已經沒有力氣了,而且她的連衣裙也被河水浸透,變得沉重起來。河的這邊無處可藏。橋既然塌了,她也沒法過河去王橋了。
河裡現在到處是掙扎的人、恐慌的馬、斷裂的木頭、破碎的車輛,還有流著血的屍體。梅爾辛突然意識到凱瑞絲已不在他身旁了,她正翻過一塊塊岩石,趟過一片片泥潭,沿著河岸跑向大橋。她回頭看了他一眼,喊道:「快點兒!你還等什麼?快來幫忙!」
接著,他處理起仍然與頭蓋骨的其餘部分相連的碎骨片。每次他都是先把頭髮剪去,再用葡萄酒里浸過的亞麻布仔細地擦洗四周,然後用小鑷子輕輕地將骨頭按壓在他認為原有的位置。
他懷著一種難以言狀的負疚感,合上了史蒂芬的眼睛。
最後,他把浸在葡萄酒碗里的那三片分離的碎骨放回了原位,拼接在一起,就像是在修補一隻破碎的花瓶。
「他死了。」
「我不知道九-九-藏-書。從河裡撈上來的人里沒他。他的未婚妻昨天就走了,但他的父母和哥哥今天早上都在大教堂里,看審判瘋子尼爾呢。」
菲莉帕夫人在哪裡呢?拉爾夫的思緒回到了橋垮塌前的一刻。威廉領主和菲莉帕在伯爵隊伍的後部,當時還沒有上橋。
在中央橋墩的近端上方,整個橋面像一匹折斷了脊樑的馬一樣陷了下去。正在折磨尼爾的人突然感到他們腳下的橋面變得不穩當起來。他們趔趄著,紛紛抓住身旁的人想站穩。這時一個人翻過橋欄杆仰面掉下河去,接著是另一個,繼而又是一個。向尼爾發出的咆哮聲和噓聲很快就被警告的呼喊和驚慌的尖叫淹沒了。
她跑向了凱瑞絲。她倆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凱瑞絲問:「你怎麼樣?」
凱瑞絲尖叫道:「怎麼回事?」
她向河對岸望去,結果立刻對凱瑞絲放了心。她和梅爾辛都在河那邊。他們顯然是在組織一幫人把河裡的人們拽上岸。格溫達感到一陣欣慰:至少她沒有被徹底孤獨地留在這個世界上。
牛向郊區那邊的河岸游去。格溫達死死抓著它的角,即使她感到胳膊都快要脫落了。
羅蘭伯爵還活著。
伍爾夫里克懵了。他默不做聲,顯然無法接受眼前的事實。格溫達本人也茫然不知所措。在這樣的情況下,她能對她心愛的男人說些什麼呢?她想出的每一句話都顯得很傻。她迫切地想安慰他,卻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不敢說,」馬修答道,「有時候腦傷會產生奇怪的後果,會損傷人走路或者說話的功能。我只能把他的頭蓋骨拼好。如果你們想要奇迹,還是去求求聖徒吧。」
她覺得這一點是有把握的。
「我聽見威廉老爺的話了,」卡呂斯打斷了他的話,「你最好滿足他的願望。」
突然,戈德溫看見理髮師馬修站在人群的邊緣,正越過修士們的肩頭,審視著安東尼的下半身。戈德溫正要憤怒地命令他離開聖壇,他卻幾乎讓人難以覺察地搖了搖頭,走開了。
「我知道——但是她現在在哪裡?」
「你父母昨天就走了。我剛才看見菲利蒙了——他正到處找你呢。」
副院長似乎想說些什麼。仍跪在他身旁的塞西莉亞嬤嬤連忙俯下身去貼著他的臉,仔細地辨聽著。戈德溫看到安東尼的嘴唇動了動,希望自己也能聽見。但沒過多久,副院長就完全沉默了。
「像其他骨頭一樣,頭蓋骨也是骨頭,」馬修回答道,「骨頭能自己愈合,但每塊骨頭都必須放在正確的位置上。不然就會長歪。」
他終於摸到了「勝利」。馬的掙扎正在減弱。但它又挺了一會兒才開始下沉,然而,當它的頭沉入了水中之後,它又開始掙紮起來。「沒關係,夥計,沒關係。」拉爾夫對著馬耳朵說道,但他相信馬肯定是要淹死了。
沒過多久,所有的修士都聚到了不省人事的副院長身旁。戈德溫從羅蘭伯爵那裡拿回了聖骨匣,放到了安東尼的腳邊。約瑟夫把一個珠寶做的十字架放在安東尼胸口上,把他的手合攏在十字架上。
隨後他請求塞西莉亞嬤嬤把伯爵的頭包紮起來。
但她也不能再讓他抓住自己。
伍爾夫里克突然放聲大哭,聲音中既顯示出驚愕,又包含著焦慮。格溫達順著他的眼光望去,看到他的哥哥大衛躺在受傷的人當中。他倆都跪在了大衛身邊。大衛比伍爾夫里克大幾歲,長著同樣的大個子。他還有呼吸,眼睛也睜著,但他卻似乎沒有看見他倆。伍爾夫里克對他叫道:「戴夫!」他聲音雖低,但卻很急,「戴夫,是我啊,我是伍爾夫里克。」
她沒有回答。
梅爾辛說了聲:「噢,可別!」
梅爾辛從船的一側俯下身去,顯然這個樣子沒法湊近,於是他潛入水中。最終他喊道:「還有呼吸。」
格溫達喘了口氣又沉到了水下。她不會游泳。
他翻過了亂石,推開那扇門,走了進去。
戈德溫遲疑了一下,顯然是為一個理髮師竟然擔此重任而感到氣憤。
他想把羅蘭的腳從馬鐙里拽出來,卻發現馬鐙的帶子緊緊地纏繞在他的腳踝上。他伸手去拔刀,這才想起刀系在皮帶上,而皮帶和他的外衣一起都留在了岸上。但是伯爵也有武器。拉爾夫伸手在羅蘭的刀鞘中摸出了匕首。
她看到西姆又停了下來,從他的動作判斷,他在用腳探河底。
大衛沒有回答。
約瑟夫兄弟大叫道:「讚美上帝!」
但是伯爵上了橋。
「勝利」的驚厥卻使拉爾夫難以割斷馬鐙帶。每次他抓住馬鐙,還不等他的刀觸及皮帶,那垂死的馬就又將馬鐙拽開了。在搏鬥中他割傷了自己的手背。但最終他用雙腳緊緊地頂住馬身,穩住了身體,得以用刀割斷了馬鐙帶。
梅爾辛也想到了這一點。他說:「我帶他們到本家裡去,從他的院子穿過去。」
「謝天謝地!伍爾夫里克怎麼樣?」
現在他必須把昏迷中的伯爵拖上岸了。拉爾夫水性並不是很好,而且他已經因筋疲力盡而大口喘著粗氣。更糟糕的是,他無法用被打破的鼻子呼吸,因而嘴裏不斷灌進河水。他將身子伏在垂死的「勝利」身上,停頓了片刻,想緩過一口氣。但是已經沒有依附的伯爵的身體開始下沉了,拉爾夫明白不能再等了。
威廉點了點頭。「好吧,」他對馬修說,「動手吧。」
「你媽媽。」
格溫達向四周望了望,看見了伍爾夫里克的母親。她躺在中殿的遠端,在北廊里,也就是瞎子卡呂斯吩咐放死人的地方。「伍爾夫里克。」格溫達平靜地叫道。
他又把傷口周圍的頭皮撫平,迅捷、精巧地縫合起來。
「這麼說你不能保證成功嘍?」
一個穿著紅黑兩色羅蘭伯爵的制服的士兵扛著一個已無氣息的大個子男人的軀體進來了。伍爾夫里克又倒吸了一口涼氣:那是他的父親。
「我的老爺,修士們知道怎樣呼喚神靈的幫助,而我只會接合破裂的骨頭。」
羅蘭仰面朝天浮在水面上,緊閉雙眼,已失去了知覺,也可能是死了。他的一隻腳還絆在馬鐙里,這可能就是他沒有沉入水底的原因。他的帽子不見了,頭頂上一片血污。拉爾夫不明白人傷成了這樣還怎麼能活。但他仍然要救他。當你救的人是一位伯爵時,即使帶回的是他的屍體,也肯定會得到重賞的。
她決定過河去。她不會游泳,但她心想,如果能有一塊足夠大的木頭讓她浮起來,她也許能蹬著腿游過河去。她看見了一塊木板,便從水裡拽了出來,向上遊走了五十碼左右,以避開那眾多的屍體。然後她又重新下了水。「跳跳」毫不畏懼地跟著她。游過河比她想象的要費力得多,她的濕衣服也延緩了速度,但她最終游到了對岸。
他如法炮製,又夾出了兩片小碎骨。中殿那邊傳來的嘈雜聲——傷者的呻|吟和死者親友們的哭泣——似乎都已消退,被這邊遺忘了。觀看馬修手術的人都一聲不響、一動不動地圍著他和昏迷不醒的伯爵,站成了一圈。
本毫不費力地扛起屍體走了。
他們穿過了寬闊的中殿。伍爾夫里克的母親躺在韋格利村的領主史蒂九-九-藏-書芬老爺身旁——現在他們平等了。她是個嬌小玲瓏的女人——居然生出了兩個這麼高大的兒子,可真讓人詫異。她生前雖瘦卻很結實,精力相當充沛,現在卻像個脆弱的玩具娃娃,又蒼白又瘦小。伍爾夫里克把手放在了她的胸膛上探探心跳。他的手剛往下一壓,一股水便從她的嘴裏湧出。
他選擇了前進。
威廉問:「那樣他就會好嗎?」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凱瑞絲看到的第一個在有意識地做著什麼事的人,是梅爾辛的弟弟拉爾夫。除了一條被水浸透的內褲外,他什麼也沒穿。除了先前被打傷的鼻子紅腫著之外,他也沒受任何傷。拉爾夫把夏陵伯爵拖出了水,把他放在了岸邊一具穿著伯爵手下人制服的屍體旁邊。伯爵的頭部受了可怕的重傷,很可能是致命的。拉爾夫顯然已累得筋疲力盡了,他也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凱瑞絲考慮著該對他說些什麼。
氣氛如此緊張,凱瑞絲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她還從沒有像此時此刻欽佩理髮師馬修一樣欽佩過任何人。他這樣勇敢無畏,這樣技藝高超,這樣信心十足。而他是在一位伯爵的頭上做這樣精細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手術啊!如果出了差錯,他們沒準會弔死他的。然而他的手仍然像教堂正門上石頭刻的天使的手一樣平穩自如。
「可我要找到我妹妹。」
格溫達站在齊腰深的水中,嚴陣以待。
他感到一陣恐慌。他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橋本來在他的下方,就在他的馬蹄下,現在卻不見了,他和他的坐騎都給凌空拋下。接著他就感到兩腿之間「怪獸」熟悉的身軀也沒有了,他知道他倆已分開了。一瞬間后他觸碰到了冰冷的河水。
他脫去了外衣,那會妨礙他游泳。他只穿著內褲,重新投入水中,向伯爵游去。他不得不在眾多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中闖出一條路來。許多還活著的人都不顧一切地伸出手來想抓住他,這延緩了他的行進。他無情地揮動著拳頭,殘忍地將他們打開。
她迅速地四下望了望。河裡到處漂著木頭,從可承重的圓木到碎屑木片都有。她的目光落在了一根長一碼左右的結實的木條上。她走進水中抓起了木條,然後趟水向她的主人迎去。
他把那人沉重的軀體翻了過來,結果心下一沉。那是他的朋友史蒂芬。他的臉上沒有傷痕,但胸部深陷了下去。他大張著眼睛,卻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他沒有呼吸,軀體損壞得如此嚴重,拉爾夫都覺得沒必要去探他的心跳了。拉爾夫心想,幾分鐘前我還在羡慕他,而現在我卻成了幸運者。
格溫達拚命地抓住牛角。
「是真的——嚇死人了。你們家別的人呢?」
戈德溫既高興又失望。他高喊道:「那就快把他拽出來,快點兒!」
全體修士齊聲說道:「阿門。」
「而我在戰場上救治過傷員,有的死了,也有的痊癒了。到底聽誰的,你看著辦吧。」
車夫本出現在他的門口。他是個運貨馬車夫,寬肩膀,細脖子,矮墩墩,一輩子更多的是靠賣力氣而不是靠動腦筋過活。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到河岸上,但四下望了望,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塞西莉亞嬤嬤和修女們在為傷者清洗傷口,用蜂蜜作抗菌葯,再裹上繃帶,還分發著恢復體力用的加了香料的熱啤酒。戰場上造就的醫生——理髮師馬修手腳麻利,動作敏捷。他和過度肥胖、氣喘吁吁的「智者」瑪蒂相互配合。先是瑪蒂給傷者服下鎮靜葯,過上幾分鐘后馬修再為他們接上骨折的胳膊和腿。
把一個人的軀體按在水下,比她想象的要困難得多,即使他已經失去了知覺。他那油乎乎的頭髮非常滑膩。她不得不把他的頭夾在胳膊下,然後雙腳離地,這樣她的體重才能把他們兩個人都拖入水下。
威廉向兩個見習修士打了個響指。「照他說的辦。」他命令道。
安東尼的眼睛閉上了。他似乎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一動不動了。
戈德溫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臉上顯出憤怒又沮喪的神情。他把聖骨匣放到了羅蘭伯爵寬闊的背上,但毫不掩飾自己的不悅。
一個女人正在往岸上爬。凱瑞絲走進水中把她拽了起來。是格麗塞爾達。她的濕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凱瑞絲能夠看到她豐|滿的乳|房和腫脹的大腿。凱瑞絲知道她懷孕了,便急切地問道:「你還好嗎?」
「我要去找他。」
牛發現自己已能踩到地面了,便步伐沉重地緩緩走出水來,呼哧呼哧地噴著鼻息,還濺起大片的水花。格溫達一待自己能在河底立足,便放開了牛。
橋的中央部分似乎向梅爾辛這一側,也就是上游的一側,傾斜了過來。羊毛車翻倒了,原先在羊毛包上站著或坐著的看客們都被甩入了河中。巨大的木頭紛紛折斷,飛向空中,凡被它們擊中者均當即喪命。本不結實的欄杆斷開了,牛車緩慢地滑向了橋的邊緣,無助的挽牛們驚恐地哀號著。牛車緩緩地從空中落下,那情景真如噩夢一般,最終觸及了水面,發出一聲霹靂般的巨響。突然之間,有十幾個人跳進或落入了河中,接著又是幾十個人。後來掉下的人,還有或大或小散落的木頭,紛紛砸在了先行落水的人們的頭上。有人騎或無人騎的馬也相繼落入了水中,而車子又砸在了它們頭上。
她出了修道院的門,來到主街上。伍爾夫里克和家人一直住在貝爾客棧。她跑了進去。
卡呂斯儘管眼睛是瞎的,卻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這給凱瑞絲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用右手抓住羅蘭的腳踝,開始向岸邊游去。他發現當自己只能用一隻手划水時,很難保持頭部始終浮在水面上。他沒有回頭看羅蘭:如果伯爵的腦袋沉到了水下,他拉爾夫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幾秒鐘之後他就上氣不接下氣了,四肢也感到酸痛了。
本的妻子莉比抱著個小孩子出來了。她比她丈夫要聰明一些。她問道:「咱們是不是應該先救活著的人呀?」
熱心的人們七手八腳地把安東尼抬下了船,放在了修士們抬來的擔架上。戈德溫迅速地檢查了一遍副院長的傷勢。他還有呼吸,但他的脈搏很微弱。他兩眼緊閉,臉色蒼白得嚇人。他的頭部和胸部都只是有青腫,但他的骨盆好像碎了,而且他在流血。
威廉看了看他妻子。菲莉帕說:「讓理髮師試試吧,再求阿道福斯聖徒幫幫他。」
格溫達跑上修道院的台階,穿過了綠地。一些攤主還在打包。剛剛有好幾百人在一場事故中喪生,而他們居然還能兀自做自己的事情,這讓她感到難以置信——但她很快明白了過來,他們可能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呢:橋是在幾分鐘前剛剛坍塌的,儘管感覺像是已過了好幾小時了。
「你從哪兒學會這本事的?」
他轉身看了看。水中有好幾百人,很多人在流血,很多人在驚叫,也有很多人死了。他看到離岸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身穿夏陵伯爵的紅黑色制服的人,臉朝下漂浮著。他走回水中,抓住了那人的皮帶,將他拖回岸上。
凱瑞絲萬分焦急地想知道自己的家人都在哪裡——但眼下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她發誓一旦有可能,就立刻去尋找父親。
又過了一會兒,西姆的抽|動越來越微弱,很快就完read•99csw.com全停止了。格溫達慢慢地鬆開了手。西姆緩緩地沉入了水底。
他想說,所有那些人們啊——那些陪伴我們長大的人們,那些對我們友善的女人們,那些我們憎惡的男人們,那些欽佩我們的孩子們;那些母親和兒子們,那些叔叔和侄女們;那些兇殘暴戾的僱主們、不共戴天的仇敵們,還有那些攪得我們心煩意亂的情人們——他們都要死了!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馬修又拿起了一隻精緻的小鑷子,動作十分精巧地夾住一片碎骨看得見的邊緣,提了起來,絲毫沒有觸及下面的灰色物質。凱瑞絲入神地看著。那片骨頭正是頭部的,上面還附著頭皮和頭髮。馬修輕輕地把骨頭放進了那碗熱葡萄酒中。
修士們從醫院里抬來了一張擱板桌,放到了南側交叉甬道的一張大窗戶下。兩名護衛把羅蘭伯爵抬到了桌子上。
格溫達說:「我找韋格利村的伍爾夫里克。」
但是菲利蒙怎麼樣了?他是橋塌之前她看到的最後一個人。他應當是在她不遠處落水了,他們此後的遭遇應當是一樣的,然而她現在卻看不見他。
凱瑞絲心想,馬修在威廉咄咄逼人的追問下有些緊張,但他似乎對自己說的話很有把握。「我要把碎骨頭從伯爵的腦袋裡取出,清洗乾淨,然後再努力把它們重新拼好。」
她擦乾了自己的眼淚,又回到伍爾夫里克身旁。隱瞞事實是毫無意義的。「大衛也死了。」她說。
拉爾夫的機會來了。
格溫達連忙說:「橋塌的時候淹死的。」她甚至都不願意讓她最好的朋友知道究竟。她又繼續說道:「你看見我們家的人了嗎?」
他站起身看了看。「噢,不。」他叫道。
戈德溫眼巴巴地看著,為自己不能搭一把手加快救援進程而深感沮喪。他對兩個旁觀的人吩咐道:「到修道院里叫兩個修士抬一副擔架來,就說是戈德溫派你們去的。」那兩個人上了台階,進了修道院。
威廉的妻子菲莉帕和凱瑞絲一樣,也不滿意約瑟夫兄弟的斷言。「你們就沒有一點兒辦法救救伯爵了嗎?」她說。
「好的。」
「我逃脫了。」
她一點兒也不後悔殺死了那兩個人。西姆和阿爾文想讓她做奴隸,要她賣淫。他們罪有應得。殺死他倆甚至都不算謀殺,因為剷除強盜是不犯法的。但她的雙手仍然抖個不停。她為自己戰勝敵人贏得自由而欣喜若狂,與此同時也為自己做過的事情厭惡噁心。她永遠忘不了西姆臨死前的那陣子抽搐。她也很害怕阿爾文的刀尖從他自己的眼眶裡刺出的情景出現在她夢中。在如此強烈的悲喜交加之下,她抑制不住顫抖。
格麗塞爾達回家休息去了。安東尼仍然沒有找到。凱瑞絲雖說不喜歡她的這個叔叔,但並不希望他死,每當一具新屍體被送進中殿,她都焦慮地望上一眼。
她努力不去想殺人的事情。在塌橋事件中還會有誰死去呢?她父母昨天就打算離開王橋了。可她哥哥菲利蒙呢?她最好的朋友凱瑞絲呢?還有她心愛的男人伍爾夫里克呢?
梅爾辛終於把那個已無知覺的人從橋的殘骸中奮力拽了出來。他把副院長拖到了船邊,另兩個人把他抬進船里。隨後梅爾辛也爬上了船,他們一起把船向岸邊撐來。
梅爾辛和格麗塞爾達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頓時明白了眼前的情形多麼奇特。三個人呆立了片刻:一個將要做母親的女人,她孩子的父親,和愛著他的女人。
馬修有一個皮包,裏面裝著理髮師兼外科醫生因之得名的那些鋒利的工具。他首先拿出了一把剪子,俯下身去開始剪去伯爵傷口周圍的頭髮。伯爵長著一頭濃密的油性黑髮。馬修剪下了一綹綹捲髮,扔在了地上。當傷口周圍的一圈頭髮都被剪掉后,傷勢就看得更清楚了。
橋的垮塌使格溫達嚇得麻木了。但僅僅一瞬間后,突然浸入冰冷的水中又使她清醒過來。
格溫達氣喘吁吁地趟水上岸,一屁股坐在了泥漿中。她摸了摸皮帶上的皮包:皮包還在。強盜們沒來得及搶走她的皮包,她得以帶著它闖過了重重難關。皮包中珍藏著「智者」瑪蒂製作的貴重的情葯。但她打開皮包一看——卻只剩下了幾塊碎陶片。小瓶子已經碎了。
西姆停止了撲騰。在他的面前,是那個他想奴役的女人——怒氣沖沖、神色堅定,還揮舞著一根可怕的棍子。在他的身後,等待他的是淹死。
戈德溫不知道該寄什麼希望。多年來他一直盼望著結束安東尼副院長的管理,但在這最後時分,他卻瞥見了可能取代安東尼的是什麼:卡呂斯和西米恩的共治。他倆都是安東尼的心腹,比他好不到哪兒去。
格溫達用手臂摟住了他寬闊的肩膀,想用愛撫來安慰他,卻不知道他注意到沒有。
戈德溫兄弟拿著聖骨匣進來了。這是一個用黃金和象牙製成、雕刻得很精美的匣子,裏面藏有阿道福斯聖徒的頭蓋骨,以及一條胳膊和一隻手的骨頭。他一看馬修正在給羅蘭伯爵做手術,便憤怒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
她又浮了上來。讓她驚恐的是,小販西姆就在她的眼前,水像噴泉一樣從他嘴裏噴出。他又開始向下沉去,很顯然,他像格溫達一樣,也不會游泳。絕望之中,他一把抓住格溫達的肩膀,想借她作個倚靠。格溫達趕緊往下一沉。西姆發現她不足以幫自己浮上水面,便放了她。
格溫達猜想,已經有人招呼所有的人都去河邊了。
他孩提時代時常游泳,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然而現在,那時候學會的本領多多少少幫助了他,他得以保持頭浮在水面上方。他開始破浪向北岸游去。在他的身旁,他認出了「怪獸」的黑鬃和棗紅色的身軀。「怪獸」像他一樣,也在向最近的河岸游去。
還有伍爾夫里克在哪裡?她懷疑他是否有興緻去看一個巫婆被鞭打著遊街,但他的確是計劃今天和家人一起返回韋格利村的,很有可能——她心想,上帝呀,千萬別這樣——在橋坍塌的那一刻,他們正在過橋準備回家呢。她發瘋似的掃視著河面,尋找著他那惹眼的黃褐色頭髮,心中祈禱著她但願看見他正起勁地游向岸邊,可別讓她看見他臉朝上浮在水面上。然而她卻根本看不見他。
「沒流血吧?」
凱瑞絲率先醒悟過來,她隨即轉過身去,開始向人們發號施令。
「他是個強盜。」
馬的步態變了,拉爾夫明白它踩到了實地。他也讓自己的雙腳落到了河床上,結果發現自己也能站起來了。他趟過了淺灘。河底黏糊糊的泥漿似乎拚命想把馬拽回河當中。「怪獸」奮力躍上了修道院牆下窄窄的一條河岸。拉爾夫也爬了上去。
河裡的大部分人都已經被打撈上岸了。那些僅僅是鼻青臉腫、受到驚嚇的人都已經自行離去。大部分死者和受重傷者都已被抬進大教堂。剩下的都是些被橋的殘骸羈絆住的人。
「咱們必須把水裡的人都拽上來,先不管是死是活——咱們也不能把屍體放在岸上,那會擋救援人的道兒的。把他扛到教堂去吧。」
拉爾夫似乎很高興有人下命令,他立刻照她說的去執行了。
拉爾夫心想,戰場一定就是這個樣子:驚叫聲,爆裂聲,倒下的人們,嚇得發狂的馬匹。他剛剛閃過這樣的念頭,身下的橋面就陷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