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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一七

第三部

一七

「再見。」格溫達說著,便走出門去。
「不是。」她早已想好不說出實情,「上帝殺死了他。王橋的大橋坍塌時,西姆正在過橋。上帝為他的罪孽懲罰了他。他還沒懲罰你嗎?」
她沒地方可去,但這沒什麼兩樣。待在這裏,吃著他父親放在桌上的麵包,就無異於向他的權威屈服。她就得接受他對她的估價,作為一個商品去出售。她後悔不該喝了那第一杯淡啤酒。她唯一的機會是當場拒絕他,並走出他的房子。
等她的抽泣過去,可以開始講話了,她說:「媽,爸把我賣了。他賣掉我換了頭奶牛,而我不得不去和強盜在一起。」
比較牢固的房子要首推伍爾夫里克一家。房子的門窗緊閉,一副凄涼的樣子。他走過去來到第二家大房子,那裡住著安妮特和她的父母。他隨便對格溫達揮了揮手,算是道別,轉身就走了進去,臉上還早早堆起了笑容。
「你要對我說的就這些嗎?——上帝寬恕好基督徒?」
從王橋到韋格利——有二十英里的路程,要足足走一天——一路上,格溫達始終在希望有機會用一下她的春|葯。可惜她失望了。
「小販西姆不是白鐵匠,他是個強盜。」
他們在中午時分停下來休息,吃了隨身攜帶的麵包和乾酪;他們從一條清溪中用手捧著喝水,她沒機會給他吃藥。
她有把握,她母親對賣女兒的事一無所知。爸大概會跟媽編些格溫達跟一個小子私奔的故事。媽會氣得發瘋的。
「這太不對了。」她母親說。
他甚至還拍拍「跳跳」。
「我該怎麼辦?」她說了出來,但她並不想從屋裡任何人的嘴裏得到回答。這問題是問她自己的。在這個家裡,她已經成了一個商品,在市集上出售。她要是不打算接受這個,她能做什麼呢九*九*藏*書
「嗯,」他說,「下星期就是夏陵集市了,是吧?」
在一片一百英畝土地的盡頭,半掩在林邊樹木中的,就是她的家。比起農人的陋屋更加窄小,只有一個房間,夜裡連奶牛都得擠在一起。是用枝條編成牆塗上泥巴造的:地面上伸出樹枝,細權像籃筐一樣編在一起,用草泥和牛糞混起來堵死縫隙。草頂上有一個洞,讓地中間生的煙從那裡冒出去。這樣的房子只能維持幾年,就又得重建了。此時在格溫達的眼裡,屋子比以往更不像樣子。她決心不在這種地方過一輩子:每隔一兩年就生下一個嬰兒,多數再因飢餓死去。她不會像她母親一樣過日子的。那樣活著還不如死了好呢。
「這是真的!」
「在地獄里,爸,你可以在那裡見他。」
格溫達皺起了眉頭。爸看來不怕媽知道實情以後會說些什麼。也許他以為格溫達出於羞恥心不會告訴她。哼,他想錯了。
她感到失落的刺痛,彷彿剛從一個快活的夢境中醒來。她吞下了不快,抬腿穿過田地。六月初的雨水對莊稼大有好處,小麥和大麥都長得綠油油的,但現在需要日照來灌漿了。村婦們沿著一畦畦的穀物移動,深彎著腰在拔草。一些人向她揮手。
「我賣掉你,你跟著買主走,然後再逃掉,跑回家,你蠻不賴嘛。」
起初他並沒看見她。
「嗯……我們可以再來一次。」
「你把他殺了?」
凱西和瓊妮在屋外的地上玩兒。她們看到格溫達,就跳起身,朝她跑來。她們又跳又叫,高興極了。格溫達摟住兩個妹妹,想起曾以為再也看不到她們了;就是在那時,她為把長刀捅進阿爾文的腦袋而狂喜了。
他們在傍晚回到韋格利。村子矗立在一處高崗之上,四面八方的山坡上九九藏書布滿農田,天氣總是多風。在活躍喧鬧的王橋待了兩個星期之後,這塊熟悉的地方顯得又小又靜,只有沿著通向領主宅第和教堂的大路邊上散布著一些簡陋的住房。那棟宅第和王橋商人的住宅一樣大,卧室都在樓上。教士的住所也是一處精緻的房子,有幾處農家還算蓋得牢固。但大多數農舍不過是兩室的陋屋:一間通常用來養家畜,另一間則充當廚房和全家的卧室。只有教堂是石砌的。
不是下個星期,她心裏明白,甚至不是明天早晨——她必須現在就走。
「你是怎麼跑出來的?」
「蠻不賴?」
她可以走。
她父親氣憤地說:「我為這一罐淡啤酒花了四分之一便士呢!」
「啊,還有別的集市嘛——溫切斯特、格洛斯特,我也說不上來還有多少了。」他又從淡啤酒罐里倒滿了她的杯子。「怎麼——這可比當年你去偷傑拉德騎士的錢包強多了!」
媽從擁抱中抽出身來。「別這麼說。」
她挺高興看到了幾個小弟妹——凱西、瓊妮和埃里克。她這時才意識到她有多麼思念他們。
她進到屋裡,媽坐在一個板凳上,給小埃里克餵奶,幫他抱穩奶杯,以免潑灑。她看到格溫達時,高興得叫了起來。她放下奶杯,站起身,擁抱了她。格溫達哭了出來。
「你是個好姑娘,」他重複了一遍,「現在進屋去見你母親吧。你今天的晚飯會喝上一杯淡啤酒的。」他說完就繼續走他的路了。
「我們已經有了一頭值十二先令的奶牛!唉,差不多我要幹上半年的活兒才能賺十二先令呢。」
「上帝寬恕好基督徒。」
「做父親的是不會把孩子當牲口賣的。我沒有父親。」
他臉上掠過一個狡猾的表情。「你是個好姑娘,」他說。
格溫達走近家門https://read.99csw.com時,心中升起既憂又怒的感情。自從那天她父親用她向小販西姆換了一頭奶牛以來,她還沒見過她父母。幾乎可以肯定,她爸以為她還和西姆在一起呢。她這一露面會嚇他們一跳的。他看到她會說什麼呢?而面對著辜負了她的信任的父親,她又打算說什麼呢?
格溫達吃驚了。「你在替他辯解!」
那天快過完的時候,她比以往更愛戀他了。不幸的是,他對她流露的感情只是同伴式的關照,而不是超越那一點的動情。與小販西姆在樹林里時,她曾滿心希望那些男人不要像野獸,而此時她倒願意伍爾夫里克身上更多點野性了。整整一天,她都沒做出什麼舉動引起他的興緻。她彷彿只是偶然地讓他看到了她那渾圓有力的大腿。當地形起伏時,她借故喘著粗氣,突出她的胸脯。一有機會,她就蹭蹭他,碰碰他的胳膊,或者把一隻手放到他的肩頭。這一切都毫無成效。她知道自己不算漂亮,但她身上有一種東西時常使男人盯著她看和喘著粗氣——但這對伍爾夫里克都不起作用。
她沒有喝酒。她嘴裏有一股苦澀,如同剛吃了什麼腐敗的東西。她想和他爭論。難聽的話,氣惱的詛咒,已經來到了她的唇邊——但她沒有說出口。她的感受已經不止是氣憤了。吵架又有什麼用?她再也不能相信她父親了。而且由於媽不肯背棄他,格溫達對她也不信任了。
「可他給我們換來了奶牛。所以才有奶喂埃里克,哪怕我的奶幹了。你這不是回來了嗎?」
「他養了你十八年啊!」
「他是你父親。」
格溫達看了看她母親。「你錯了,」她說,「他就是個魔鬼。那些老故事說得對:和魔鬼做交易,你會比你想的還要付出得多。」
「那又怎麼樣?」
read.99csw.com她打量著他走在田間窄道上的瘦削身材。他穿著一件長及膝蓋的罩衫,戴一頂破帽子,腳上是用草系著的自製便鞋。他盡量邁著既偷偷摸摸又瀟洒自由的步子:他總是像個神色緊張的陌生人假裝是在自己家的樣子。他的大鼻子兩邊是一雙靠得很近的眼睛,寬大的下頜向上突出,因此他的面相就如一個大三角形:格溫達知道自己長得像他。他用眼角瞥著穿過地里的婦女,彷彿他並不想讓她們知道他在觀察她們。
她一哭,可就止不住了。她哭是因為西姆拴著她,帶她出了城,還因為他讓阿爾文操她,為了橋塌時死的一切人,也因為伍爾夫里克愛著安妮特。
他父親提著那一罐淡啤酒進了家。他像是沒注意到那種氣氛。他從壁爐架上取下三個木杯。「好啦,」他高高興興地說,「咱們來為咱們的大丫頭回來干一杯。」
她簡直不敢相信聽到的話。「再來一次什麼?」
「用我的智慧。」
他臉上掠過驚詫的神色。「是你?」他說,「出什麼事了?」
她離家還有一百碼遠的時候,看到她父親向她走來。他提著一個大罐子,大概是要到安妮特母親佩姬·珀金那位村裡的釀酒師手裡買些淡啤酒。每年這個時候,爸總有些錢,因為地里有許多活要雇他干。
「他是我擁有的一切呀,格溫達,他不是王子。他甚至都不算個農夫。他是個沒有土地的短工。可他在差不多二十五年裡為這個家盡了一切努力。他能工作時就幹活兒,不得已時還得偷。他養活了你,還有你哥,運氣好的話,他還要為凱西、瓊妮和埃里克做同樣的事。不管他有什麼毛病,沒有他我們的日子會更難。所以就別叫他魔鬼了吧。」
格溫達說不出話來了。她本來難以接受她父親出賣了她的念頭。此刻她必https://read•99csw•com須面對這一現實:她母親也一樣壞。她感到了茫然。就像橋在她腳下搖晃似的:她難以理解,她正在經歷著什麼。
「以後呢?以後怎麼辦?」
媽躲開了她的目光。
她吃驚地意識到:這座房子已經不再是她的家了。這一打擊動搖了她存在的基礎。從她記事以前起,她就住在這兒。如今她在這裏感覺不到安全了。她將離開。
格溫達站起了身。重新斟滿的杯子還在她手中。她把杯子一歪,把啤酒倒在了地上。「跳跳」馬上舔了個乾淨。
格溫達不解地瞪著眼。「你怎麼能這麼狠心?他把我賣給了強盜!」
他走到跟前,才從他低垂的眼皮下向上朝她投來他那鬼鬼祟祟的一瞥。他馬上目光又向下,然後再抬起。她揚起下巴頦,傲慢地瞪了一眼。
儘管如此,她仍然感到幸福。這一整天她都有他陪在身邊。她可以看著他,跟他談話,逗他大笑,對他表示同情,偶爾還能碰一下他。她哄騙自己,只要她喜歡,她能隨便在任何時候親吻他,但當下她不想這麼做。簡直就像結了婚似的。可那種感覺很快就過去了。
「他現在在哪兒?」
格溫達走了一整天之後,又餓又渴。她接過杯子大口喝著。但她懂得她父親此時的心情。「你有什麼打算?」她問。
「比不對更糟糕呢!他太惡毒、邪惡了——他是個魔鬼。」
她懷疑地瞪著他。「你這會兒又想什麼鬼點子了?」
倒不是伍爾夫里克小心提防。恰恰相反,他很坦率友好。他談起他的家人,跟她說每天早晨他醒來意識到他們的死不是夢時,他如何落淚。他考慮周到,不時問她是不是累了,要不要休息。他告訴她,土地是靠得住的,一個人可以一輩子擁有,再傳給後人,而且當他耕作土地——除草、圍籬或清除石子時,他是在完成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