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凱瑞絲說。

朱莉檢查了格溫達骨盆附近，皺起了眉頭。凱瑞絲隨著她的目光，看到血還在流。朱莉從格溫達的身上擦去污漬，但那股紅色的細流馬上又出現了。

「你以前見過這樣的病例嗎？」

「這會不應該再流血了。」朱莉答道。

塞西莉亞終於出現了。她看了一眼格溫達，問：「胎盤出來了嗎？」

這是一種外交辭令的回答，朱莉平靜了。

瑪蒂看著梅爾。「也許你得跑一趟，看看那湯了，」她說，「這女人得恢復些力氣，不然的話，她的奶就要幹了。」

醫院的門大敞著。在裡邊過夜的客人一個小時之前就已經輕手輕腳地走了，他們的草墊此時已在一面牆跟前高高地摞起。好幾個雜役和見習修士正精力充沛地用拖把和水桶沖洗著地面。凱瑞絲招呼著離得最近的一個人，那名清潔工是個中年婦女，赤著一雙腳。「去把老朱莉叫來，快——告訴她是凱瑞絲讓你去的。」

漂亮？凱瑞絲心想。在她看來簡直可怕。

「嬰兒蠻好，可格溫達仍在出血。」

「什麼毛病都沒出，」朱莉說，「這很正常。女人生孩子就是這樣。你大概是家裡最小的孩子。不然的話，你會見過你母親這樣子的。」

她們沖向修道院，跑進了醫院。凱瑞絲嗅到了強烈的血腥味。

朱莉把嬰兒的臉湊近她自己的臉，沖他的小鼻孔里吹氣。

她突然看到了格溫達的眼神。她的眼睛大睜著，臉上掠過一絲驚恐的表情，她的頭勉強可見地搖了一下。那只是一瞬間的事，但傳達出來的意思是無誤的：閉嘴！凱瑞絲咬緊了牙關。

格溫達輕聲說：「謝謝你。」然後便閉上了眼睛。

伍爾夫里克說：「看在老天的分上，出什麼毛病了嗎？」

儘管她自己和朱莉都在出聲，凱瑞絲還是聽得見外面集市的動靜：那是幾百人同時說話的嘈雜聲。下壓的吃力開始在瑪蒂的臉上顯現出來，但她沒有移動身體。伍爾夫里克輕聲抽泣著，淚水淌過他那曬得紅紅的面頰。

格溫達說：「噢，天啊，真夠疼的。」

「要止住出血。」

嬰兒突然張開嘴，喘了一口氣，哭了出來。

瑪蒂把壺從火上取下，穿上鞋，她倆跟著就出發了，瑪蒂在身後鎖上了門。

凱瑞絲找到一張還算乾淨的草墊，鋪在靠近祭壇的地上。她也不清楚祭壇能夠多麼有效地幫助病人，但她是照習俗辦事。伍爾夫里克把格溫達放到床上，那種小心翼翼的樣子簡直就像她是玻璃做的。她仰卧在床，雙膝抬起，兩腿分開。

朱莉對伍爾夫里克說：「坐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他hｔtｐs://ｒｅaｄ•9９ｃｓｗ.cｏｍ馬上聽從了。

瑪蒂跪在母子身邊。格溫達的臉色正在越來越蒼白。她的眼睛閉著。嬰兒瞎找著乳|頭，但格溫達像是疲乏得沒法幫助他了。

空氣中突然出現了緊張氣氛。伍爾夫里克嚇壞了。嬰兒哭了，格溫達又把乳|頭塞給他。他吸了幾口就又睡著了。朱莉的眼睛一直盯著門口。

「你等著瞧吧。」凱瑞絲匆匆出了醫院。

「見過三例。」

朱莉依舊抬眼看著格溫達的衣裙。「現在別使勁了，」過了一陣她說，「急促地呼吸。」她喘著粗氣作示範。格溫達照做了，像是一時之間緩解了她的痛楚。隨後她又叫了出來。

「感謝上帝。」朱莉說。

珀金的妻子佩姬連忙說：「她的羊水已經破了。她就要生了。」

「我不敢說。」瑪蒂開始按摩，她的手指顯然是通過格溫達的皮肉擠壓她的子宮。「有時候這樣有助於子宮收縮。」她說道。

這是真的，凱瑞絲心想。嬰兒長著黑髮和淺黃的皮膚，而伍爾夫里克卻是白皮膚和深金色的頭髮。嬰兒的臉讓她想起了什麼人，過了一會兒她才反應過來是梅爾辛。她腦海中閃過了一個蠢念頭，她馬上打消了。不過，像就是像嘛。「你知道他讓我想起了誰？」她說。

「你現在沒事了。」瑪蒂說。

凱瑞絲又看了看嬰兒。她這是第一次把他當成人看。他會長成什麼樣呢——像伍爾夫里克一樣強壯淳樸，還是像他外祖父喬比一樣懦弱又不真誠呢？她想，他誰也不像。「他長得像誰？」她問。

「還早吧。」凱瑞絲焦慮地說。

瑪蒂繼續按摩著，不時瞥一眼格溫達的骨盆。朱莉動著嘴唇，默默地祈禱著。流血不見稍緩。

瑪蒂沒有改換姿勢。「你們誰幫著數到五百？」

「請數得慢一點。」

「當然不啦，」塞西莉亞乾脆地說，「他既是教士，又是修士。這樣的人是不看婦女的私處的。」

「幾分鐘之前。」

她走出去了幾分鐘。她回來時，手裡拿著一個小玻璃瓶，裏面裝著淡黃色的液體。「戈德溫副院長開了這劑葯。」她說。

她不耐煩地推開集市裡面溜達的顧客。她簡直想不通，當一場生死大戰就在幾碼之外進行時，這些人居然還在有買有賣。以前她也好多次聽說過要做媽媽的人早產了，但她都沒有停下正在做的事情，只是希望那女人好起來，活下去。

「我們已經儘力而為了。」朱莉說。

梅爾用徵詢的目光看著朱莉，朱莉猶豫了片刻，然後說：「去吧——可是別跟任何人講你是照瑪蒂的吩咐做的。」那見習修女匆匆ｒｅａｄ.9９ｃｓw.cｏm走了。

「要是你為我和這病人祈禱，姐妹，誰知道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她現在在上帝的手心裏呢。你可以禱告。」

嬰兒哭了起來。格溫達似乎又活了過來。她把嬰兒挪到另一邊的乳|房處，幫他找到乳|頭。隨後她抬頭看著伍爾夫里克，微笑了。

朱莉說：「小傢伙出來了。」她伸手到格溫達的兩腿之間。衣裙已經掀到了一邊，凱瑞絲突然間清楚地看到了嬰兒的小腦瓜，臉朝下，頭上是濕漉漉的頭髮，從一個看似不可能撐得這麼大的開口中出來了。「上帝幫助我們，莫怪要疼了！」她害怕地說。

趁著朱莉低聲與格溫達交談，凱瑞絲看了看伍爾夫里克。他那張年輕英俊的面孔由於焦急都變了模樣。凱瑞絲知道，他從來沒打算娶格溫達——他一直想要安妮特。然而，他此刻對她如此關切，彷彿已經愛她多年了。

瑪蒂滿臉憂慮，換了一下姿勢。她把左手放在格溫達肚皮上，剛好在肚臍下方，然後又把右手放到左手上。她向下壓著，慢慢地加著力量。凱瑞絲擔心這會傷著病人，但格溫達似乎處於半清醒狀態。瑪蒂又朝格溫達更低地俯下身去，直到像是把她全身的重量都壓到雙手上了。

凱瑞絲數到五百時，瑪蒂緩緩地把身體移開格溫達的腹部。大家都看著她的陰|部，唯恐又有血湧出。

凱瑞絲被激怒了。「他難道不想檢查一下格溫達嗎？」

凱瑞絲也是她家的老小。她知道生孩子很痛苦，但她還從來沒有親眼見過。她看到生產這麼困難，真是驚訝萬分。

「胎盤出來了嗎？」

「我要請個醫生來。」塞西莉亞快步走了出去。

大家都靜靜地瞅著，凱瑞絲更是大氣不敢出。

凱瑞絲激動萬分地說：「我發誓，我絕不要孩子。」

「好啊，瑪蒂。」朱莉面露失望，「你相信你能幫這女人嗎？連聖潔的副院長的藥水都沒有生效呢。」

格溫達坐在一個凳子上，臉色蒼白，面孔在疼痛中扭曲得變了形，一隻手又搭在後臀了。她的衣裙都濕了。

凱瑞絲遲疑著，搜腸刮肚地想著該說些什麼。最後她靈機一動。「菲利蒙，格溫達的哥哥。」她這樣說。

「接著使勁。」朱莉說。

格溫達喝下了藥水，可還是流血不止。她面色蒼白，那樣子比剛剛生產後還虛弱。嬰兒在她胸口上睡得很甜，可別人都嚇壞了。伍爾夫里克不停地站起又坐下。朱莉從格溫達的大腿上抹掉血，像是要哭的樣子。格溫達要喝的，梅爾取來一杯淡啤酒。

凱瑞絲簡直受不了啦。這樣若是正常的話，難產該是什麼樣子呢？ｒead•９9ｃｓｗ.ｃom她失去了時間觀念：一切都發生得過快了，而格溫達受的煎熬像是無盡無休。凱瑞絲有一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她憎恨這種感覺，她母親死時，她就曾被這種感覺所控制。她想幫忙，可不知道該做什麼，她急得直咬嘴唇，後來都嘗到血的滋味了。

格溫達疼得叫出了聲。「好啦，好啦。」朱莉說。她跪在格溫達的雙腳之間，抬頭看著她的衣裙。「小傢伙很快就要出來了。」她說。

塞西莉亞裝作沒聽見。她跪在溫格達身邊。「喝下這個，親愛的。」

又來了一個修女，凱瑞絲認出來是梅爾，一個長著天使般面相的見習修女。她說：「我要不要去把塞西莉亞嬤嬤請來？」

梅爾回來了，她把那隻木箱放到朱莉旁邊的地面上。

凱瑞絲慌了神。這麼說，嬰兒不是伍爾夫里克的？那又是誰的呢？當然不可能是梅爾辛的。他可能和格溫達睡過覺——他當然經不起誘惑——但他事後絕不會向凱瑞絲保密的。若不是梅爾辛……

「結果呢？」

藍色的臍帶不再一動一動地抖了，漸漸變成了白色。朱莉從木箱中取出兩根短繩，勒住了臍帶。跟著，她取出一把鋒利的小刀，在兩個結中間切斷了臍帶。

「女人都死了。」

朱莉說：「他有他母親的顏色。」

瑪蒂把格溫達的衣裙盡量往上拉，露出了她的腹部。幾個小時前還綳得緊緊的肚皮，現在已經鬆弛打蔫了。瑪蒂抓住鬆鬆的皮肉，把手指輕柔但用力地壓進格溫達的肚皮。格溫達哼哼著，但那是不舒服而不是痛苦的聲音。

「我該希望你不是那意思。」

「一切斷臍帶馬上就放了。」

凱瑞絲把朱莉拉到一旁，悄聲說：「她出血都快死了！」

瑪蒂說：「她應該不斷地喝水——但不要喝烈性的飲料。請給她弄來一罐溫水，裏面兌一小杯葡萄酒。然後再問問廚師，他有沒有清湯，溫的，不要太燙。」

梅爾回來時，朱莉又吩咐：「請把塞西莉亞嬤嬤請來，馬上。」

「出來了。」

「隨我父親的名字叫。」伍爾夫里克高興地說。

瑪蒂小心地和老朱莉打著招呼。「下午好，朱莉安娜姐妹。」

凱瑞絲絕望地低聲哼了一下。「總該有些事情是我們能做的！」

朱莉說：「她不再出血了！」

她看著格溫達，再瞅瞅嬰兒，然後瞧著伍爾夫里克。伍爾夫里克高興地笑著，可臉上依舊掛著淚水。他一點沒起疑心。

「可我還不想把格溫達留在上帝的手心裏。」

格溫達點點頭，垂下眼睛看著嬰兒的臉。「塞繆爾，」她說，「薩米。薩姆。」

「這樣太危險了。」凱瑞絲作出了決九_九_藏_書定。「咱們把她送醫院去吧。」婦女通常是不會到醫院去生孩子的，但如果凱瑞絲堅持，醫院會接受格溫達的。早產的嬰兒可能很脆弱，這是人人都知道的。

梅爾拿著兌了酒的水回來了。「請喂她喝一些。」瑪蒂這樣說著，手中並沒有停止按摩。梅爾端著一隻杯子，送到格溫達的唇邊，她解渴地喝著。「別喝太多。」瑪蒂警告著。梅爾把杯子拿開了。

凱瑞絲馬上就感到有罪了。她不想和朱莉這樣善良的人頂嘴。「對不起，姐妹。我沒想否認禱告的力量。」

格溫達說：「我覺得有點抖。過一會兒就會好的。」

「用不著麻煩她了，」朱莉說，「你就去貯藏間，給我把頂上有『出生』字樣的木箱拿來好了。」

「我來扛著你。」伍爾夫里克說著，毫不費力就抱起了她。

朱莉說：「多俊的小傢伙啊。」

梅爾連忙走了。

「求求你快點！」

「誰啊？」朱莉傻乎乎地問。

「噢，對了，」伍爾夫里克說，「我想叫他塞繆爾。」

「格溫達剛剛生了孩子。」她說。

「也許吧。我試試看。」

沒有出血。

凱瑞絲意識到，他們誰都沒去看。朱莉俯身下去，分開了嬰兒的兩膝。「男孩。」她說。

「當然啦，」朱莉說，「該有個人去叫他來，看看他的新外甥。」

「說話小心點。」

梅爾從她手中接過小刀，又遞過一條從木箱取出的小毯子。朱莉從格溫達懷裡接過嬰兒，用毯子包好，又遞了回去。梅爾找到一些枕頭，給格溫達墊上。格溫達把襯衫從脖頸處拉下，露出一隻脹鼓鼓的乳|房。她把乳|頭塞進嬰兒的嘴裏，他就開始吮吸了。過了一會兒，他像是要睡了。

瑪蒂說：「請再給她一點喝的。」

過了一會兒，老朱莉就到了。凱瑞絲想到，自己長這麼大是多麼經常地得到這位修女的撫慰，她大概還沒到四十歲，但似乎已經一把年紀了。「這位是格溫達·韋格利，」凱瑞絲說。「她可能還好，可嬰兒要早產好幾個星期呢，我覺得還是小心點把她送到這裏才對。反正我們就在外邊。」

瑪蒂說：「子宮是柔軟的，收縮不回去，所以才出血。」

臍帶的另一端還吊在格溫達的下身。幾分鐘之後，臍帶動了起來，一片殷紅的東西滑了出來，是胎盤。血浸透了墊子。朱莉把那胎盤抽出來，遞給梅爾，並且說：「把這東西燒了。」

「出什麼事了嗎？」瑪蒂當即問道。

「跟我來。」凱瑞絲說。她走在他前面，穿過攤位，嘴裏嚷著：「讓開點，請——讓開點！」他們很快就到了醫院。

她用袍袖抹著嬰兒的臉，溫柔地清理著耳朵、眼read.99csw.com睛、鼻孔和嘴巴。然後，她把新生兒抱在胸前，閉上了眼睛；此刻，凱瑞絲看到了一種終生的自我克制。那片刻一過，朱莉就把嬰兒放到了格溫達的胸口。

「Podex。」凱瑞絲輕蔑地用拉丁文說出了「混蛋」。

大家都凝神斂氣，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尊泥胎木雕：床上躺著產婦和嬰兒，那位女智者往下壓著產婦的肚子；丈夫，祈禱的修女，凱瑞絲數著：「一百一十一，一百一十二……」

她從修道院的地界出來，進了鎮子，在街上一路跑著，來到「智者」瑪蒂的家。她敲了敲門，就推開進去了。她鬆了口氣，瑪蒂在家。

有點不對頭了。凱瑞絲意識到嬰兒沒有呼吸。

伍爾夫里克問：「有問題了嗎？」

伍爾夫里克過來了。凱瑞絲看到他樣子那麼年輕，著實吃了一驚。他才十七歲，可是就要為人父了。

凱瑞絲被一個可怕的念頭鎮住了。格溫達為了伍爾夫里克繼承權的事去求拉爾夫的那天出了什麼事了？這嬰兒會是拉爾夫的嗎？想起來太可怕了。

朱莉用左手托住嬰兒的頭。嬰兒慢慢地側過身，這時他的小肩膀也出來了。皮膚上沾著血和一些別的液體，滑溜溜的。「現在放鬆一下吧，」朱莉說，「就要完事了。小傢伙蠻漂亮的。」

「你能幫她嗎？」

「嬰兒反正就要降生了。」

凱瑞絲聽到一聲痛苦的叫喊，辨出了那是格溫達的聲音。她感到一陣恐懼的悸動。出什麼事了。她三步並作兩步地趕到了珀金的攤位。

格溫達不再呻|吟了。她閉上了眼睛，那樣子就像是她一直在睡覺。又過了一會兒，她又叫起來了。

瑪蒂舒心地長嘆了一聲。伍爾夫里克露出了笑容。朱莉說：「感謝上帝！」

凱瑞絲開始出聲計數。朱莉又從格溫達身上抹去血漬，這次再沒有新的血流出來了。她開始出聲祈禱。「我主耶穌基督的聖母……」

「做得對，」朱莉說著，輕輕推開凱瑞絲，自己跪到了床邊，「你覺得怎麼樣，親愛的？」她對格溫達說。

格溫達低頭看著。「是男孩還是女孩？」

伍爾夫里克飽含著淚水，說：「你能為她做些什麼嗎？」

「你把嬰兒放到胸前了？」

梅爾又把一滿杯水湊到格溫達的唇端。格溫達睜開了眼睛，把水全喝光了。

梅爾點點頭，走開了。

朱莉說：「你們想好了孩子的名字了嗎？」

嬰兒的軀體出來時，肚臍上連著一根油花花的一動一動的藍色臍帶。隨後，他的腿和腳一下子就出來了。朱莉用雙手捧起了嬰兒。個頭很小，腦瓜比朱莉的手掌大不了多少。

「那又能做什麼呢？」

「那不是我說的要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