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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四六

第五部

四六

「你有麵包嗎?」
她們下馬步行,繞過燒焦的樑柱和燙腳的碎石,小心翼翼地邁步走向生活區。她們走近廚房門時,梅爾發出一聲驚叫,說:「噢,上帝,那是什麼?」
老婦人見到她們很高興,希望一起吃她們剛才留下的乾糧,她們便在黑暗中吃了晚飯。老婦人叫讓娜。屋裡沒火,但天氣暖和,三個女人就裹起毯子,挨著睡下了。凱瑞絲和梅爾信不過女主人,便手裡抓著裝了她們食物的鞍袋。
老婦人打開了一隻木箱。「隨便拿吧,」她說,「我也沒人可給了。」她提起一隻桶,便出門打水去了。
「我有過一個女兒,」老婦人說,「還有過兩個外孫。一個十四,一個十六。都是好孩子。」
老婦人像是恢復了鎮定,很理智地作出了回答。她指著她們正走著的方向,說:「穿過這個樹林,再翻過那座山。」
凱瑞絲不情願按照傳統的祝福姿勢伸出她的右手——那樣右手就離腰帶上的刀太遠了。那只是一種每個男女都會帶的短刃的餐刀,但足以在握她馬韁的手背上划個口子,讓他鬆手。
凱瑞絲說:「感謝上帝吧,不必謝我。是他派我來幫助你們的。他在盯著你。他看得見一切的。」
卡昂是個有好幾千戶人家的城鎮。像王橋一樣,其舊城和新城兩部分,由一條河隔開,這條叫奧登的河上面跨著一座聖彼得大橋。靠近橋的河岸上,幾個漁民在賣魚。凱瑞絲詢問一條鯉魚的價格。她發現答話難懂:漁民說的是她從未聽過的法蘭西的一種方言。她終於弄明白了他在說些什麼時,那價格讓她張口結舌。她明白了,食物奇缺,所以比珠寶還珍貴。她對羅洛的慷慨感激不盡。
「我們要穿起來嗎?」梅爾說。
梅爾從那條大麵包上切下了厚厚的兩塊。凱瑞絲也從火腿上切下了相應的兩片。她把火腿放到麵包上,然後對梅爾說:「給他們一人一份。」
在她那把年紀,什麼距離都是長的。「我們在天黑以前能趕到嗎?」
凱瑞絲忽然想到一件事情。「我們要不要站著小便呢?」
她們脫下了修女的袍服。凱瑞絲從來沒見過梅爾不|穿衣服,忍不住偷覷了一眼。她這同伴的赤|裸身軀讓她透不過氣來。梅爾的皮膚像是粉色的珍珠一樣閃亮。她的乳|房豐|滿,姑娘式的乳|頭淡淡的,她還長著淺色的濃密陰|毛。凱瑞絲突然意識到她自己的身體可沒這麼美。她調過臉去,迅速把挑好的衣服穿起來。
過了一會兒,凱瑞絲用諾曼法語對他們開口說:「上帝保佑你們,我的孩子們。」
孩子們在她們走近時都嚇得跑開了。凱瑞絲還沒有絕望到要冒險靠近形容飢餓的男人的地步。她指望著能遇上一位婦女。四處都不見有年輕婦女,凱瑞絲有一種關乎她們命運的慘淡的擔憂:她們可能落入了英格蘭強盜的魔掌之中。她偶爾能看到在遠處有幾個孤獨的身影在收割沒燒毀的莊稼;但她不肯離開大路太遠。
凱瑞絲打量著她。梅爾在她的金色短髮上扣了一頂帽子,還向一側歪著一個角度。她在怪笑。「你看上去挺高興的!」凱瑞絲驚訝地說。
「錢可能對你們沒什麼用,」船長回答說,「可能沒有東西可買。軍隊就像一群蝗蟲,把所到之處劫掠一空。拿上火腿吧。」
「我們要是死了,就完成不了我們的使命了。」
梅爾驚慌地說:「是英格蘭人乾的嗎?」
一個穿著體面的男人向她們鞠躬致意,問她們是否需要幫助。他那彬彬有禮的舉止表明,他是個頭面人物,要確保來訪的宗教人士平安。凱瑞絲謝絕了他的主動幫助,注意到他的諾曼法語和英格蘭貴族講的毫無二致。她想,或許下層人都有不同的地方話,而統治階層則用國際口音來講話。
「你在幹什麼?」凱瑞絲說。
「我一向喜歡男孩的衣服。」她在那間小屋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他們就是這樣走路的,」她說,「總是要邁著用不著的大步子。」她學得很逼真,凱瑞絲哈哈大笑起來。
https://read.99csw.com唉,反正不是法國人。」
凱瑞絲和梅爾兩天後到達朴次茅斯,剛好錯過了隨國王出航的理查主教。
梅爾露出了畏懼的樣子,但她邁著穩健的步伐,走過草地,把食物送給了他們。
梅爾說:「我這打扮怎麼樣?」
在她走近時才意識到,她已經多麼習慣女修道院的生活了。當她們策馬下山時,她發現自己竟然期盼著典禮儀式的洗手,默默地就餐,天黑就上床,甚至午夜三點晨禱時那種睡眼惺忪的寧靜。經過這樣一天的經歷,那些灰色石牆的安全感真誘人極了,她踢著疲憊的「小黑」一路小跑起來。
當天下午她們騎行的路上,凱瑞絲憂慮地把事情回想了一遍。陽光歡快地照著,如同地獄里的一個晴好天氣。在一些地方,一股股濃煙從林中空地或悶燒的倉房中升起。她逐漸明白,鄉下並不完全荒無人煙。她看到一名孕婦在逃過英軍縱火的地里收割豆子;兩個兒童驚懼的面孔從一座大宅熏黑的石頭間向外張望;幾小伙男人,通常都是掠過林地邊緣的,此時卻警覺而帶有搜索目的地走動著。這些人讓她擔驚受怕。他們面帶飢色,而飢餓的男人是危險的。她不知道應不應該停止為速度犯愁,轉而為安全擔心。
她的雙乳也被刀子割掉了。
他倆一把抓過去,狼吞虎咽起來。凱瑞絲感謝她的運氣,她沒猜錯。
她們催促著疲憊的坐騎向前趕,沿來路往回走。就在她們前方,太陽一下子就落到了地平線之下。她們回到蘋果樹旁的房子時,最後一道夕陽已經黯淡了。
梅爾說:「怎麼了?」緊跟著,她循著凱瑞絲的目光望過去,就明白了。
凱瑞絲把目光轉向他的同伴。過了片刻,第二個人也跪了下去。
「這比我想的可要難呢。」
「我父親討厭那些進行道德說教的人。他常說,道德適合我們的時候,我們都是好樣的:可那是不作數的。只有在你一心要做錯事的時候——當你要靠不光彩的交易掙錢的時候,或者親吻你鄰居的妻子可愛的嘴唇的時候,或者靠說謊來擺脫可怕的困境的時候——那才是你需要守規矩的時候。他會說,你的道德就像一把劍,除非你要來試驗一下,你是不該揮舞它的。這並不是說,他深諳劍的一切。」
凱瑞絲環顧四周,看準沒有別人跳出來趁火打劫,只有她們仨人。她向梅爾點頭示意,梅爾就從她的鞍袋裡取出剩餘的麵包,送給了老婦人。
「你心眼真好。再見。」
凱瑞絲在梅爾的下頦和頸部淡淡地抹了一些煤煙,像是她有些淺髭。這麼近地盯著她的臉看,又輕柔地觸摸她的肌膚,顯得很親密。她把梅爾的前額和雙頰弄髒。梅爾看上去像個俊俏的小夥子——可她不像女人了。
「很長的路。」
「願意的話,為我祈禱吧,姐妹。我活這麼大,犯下了些重罪呢。」
「好極了。」梅爾熱切地說。
她迅速地把火腿裝進她的鞍袋,把刀子別在腰上,然後爬上「小黑」。梅爾也照著樣子,收好麵包,跨上「印記」。凱瑞絲覺得騎在馬上要安全多了。
梅爾不敢相信地說:「他們居然燒了女修道院?」
那地方毫無動靜,但這並沒什麼可奇怪的:那是村落中的一棟小房子,你不能指望那裡有王橋那樣大型修道院里所見的熙熙攘攘。不過,在一天的這種時刻,總會有準備晚餐的一縷炊煙從廚房升起吧。然而,當她走近時,便看到了更不祥的兆頭,一種沮喪感漸漸吞噬了她。最近的一處看似教堂的建築,已經沒了屋頂。窗戶成了空空的框子,既沒有百葉窗,也沒有玻璃。一些石牆發黑,像是煙熏的。
一陣停頓,這時那人想了想,然後說道:「把你的祝福給予我吧。」
她們向讓娜告了辭,就上馬走了。她們在登上蘇厄爾醫院前的高崗時,太陽已經升上頭頂,向女修道院投下一道紅光,使那片廢墟看上去像是還在火中。凱瑞絲和梅爾疾馳過那村子,盡量不去想那https://read•99csw•com躺在瓦礫堆中殘破的修女屍體,向著太陽升起的方向騎去。
塞西莉亞的直覺十分敏銳,卻沒有察覺到在凱瑞絲和梅爾之間存在著另一種不同的誘惑。因此,凱瑞絲起初拒絕了梅爾要陪她上路的要求。她一心要加速行程,並不想陷入——或者拒絕激|情的糾纏而使她的使命變得複雜起來。另一方面,她需要陪她的人智勇雙全。現在她對自己的選擇感到高興:在所有的修女中,梅爾是唯一一個有勇氣在法蘭西境內追蹤英格蘭軍隊的人。
這時她靈機一動。「好極了,」她說,「跪下去。」
「我能成,但得不|穿內褲——尿不準地方的。」
梅爾一時沉默不語了。她可能在回味凱瑞絲說的話,或許是她乾脆放棄了爭論,凱瑞絲說不準。
她把那件束腰外衣從頭上套下去,那衣服和女式的很像,只是下及膝蓋而不是垂到腳踝。她套上亞麻褲子和護腿,然後再穿上她的鞋子,紮好腰帶。
她們穿過一塊林地,然後爬上一個高地,一切都如那老婦人所指點的。她們俯視一道淺谷時,看到了又一座焚毀的村莊,與先前所見的一樣,但有一組石頭建築,看著像一座小修道院。「這裏應該就是蘇厄爾醫院了,」凱瑞絲說,「感謝上帝。」
她倆決定,若是有人問起,她們就說是愛爾蘭的修女,前往羅馬。此時,她倆騎馬離開河岸時,凱瑞絲緊張地嘀咕,不知本地人會不會從她的口音聽出來她是英格蘭人。
那人緩緩地跪了下去,一隻手仍拿著吃的。
那老婦從她手裡抓過麵包,立刻送進嘴裏,用牙床啃起來。
「謝謝你,老媽媽。」
那人遲疑著。
梅爾感到驚異。「我以前從來沒聽過你說這種話。」
「吉爾斯和讓。」
「你應該跪下來接受我的祝福。」她悄悄提高聲音說。
凱瑞絲為他倆祝了福,然後一踢「小黑」就迅速急馳而去。過了一會兒她回頭去看,梅爾緊隨著她,那兩個飢餓的男人站在原地傻瞪著她們。
凱瑞絲按捺下立即上路的急切心情,讓馬在一天里最炎熱的時刻休息休息。就在她們準備出發的時候,她吃驚地看到有人在盯著她。她一手拿著火腿,一手握刀,僵在了那兒。
「那些英格蘭人,」老婦人說,「但願他們都在地獄挨火燒。」
「誰也不曉得國王的計劃,」羅洛告訴她們,「他可能南行向巴黎挺進,或許揮師東北去加來,以期在那裡與他的佛蘭德盟友會師。不過你們能追隨他的蹤跡。只要路兩邊都是焦土就沒錯。」
她倆負疚地轉過身去。讓娜提著沉重的一桶凈水站在門口,樣子很害怕。「你們把那兩個修女怎麼樣了?」她問。
「我要為吉爾斯和讓的靈魂祈禱。」
「他們都聽命於我們的國王,」凱瑞絲極不贊成地說,「是他把他們帶到這裏來的。他們做什麼他是要負責的。」
她們回到了馬匹旁邊。凱瑞絲遏制下一股要埋葬那死去的修女的衝動:她們再耽擱下去,天黑便走不了了。可是她們該到哪兒去呢?她們原計劃在這裏過夜的。「我們回到蘋果樹下的老婦人那兒去吧,」她說,「自我們離開卡昂以來,她的家是我們所見到的唯一完整的房子了。」她焦慮地瞥了一眼落日。「要是我們催馬疾行,在天黑透以前,我們還能趕到那裡。」
她心中害怕了,但她讓自己冷靜地思考。不管他們要幹什麼,她估摸他們一定是餓了。她對梅爾說:「趕快,給我兩塊那種麵包。」
她們抵達法蘭西一側並駛入奧恩河的人海口之時,是八月份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凱瑞絲嗅著微風,注意到了陳灰的不愉快氣味。她瀏覽著河兩岸的風光,看到農田成了一片焦土,像是莊稼被燒毀了。「標準的行徑,」羅洛說,「軍隊帶不走的一概摧毀,不然就便宜了敵人。」當她們接近卡昂時,經過了好幾條燒毀船隻的殘骸,大概就是出於這同一原因遭焚的。
「上帝會告訴我要給誰。」
「我們的士兵https://read•99csw.com中有外國人和他們並肩作戰,是吧?威爾士人,日耳曼人,什麼的。也許是他們乾的。」
「我知道,」凱瑞絲說,「可你怎麼好拒絕呢?」
凱瑞絲知道答案。「那是一名死去的修女。」躺在地上的屍體是赤|裸的,但剪著修女的平頭。那屍體不知怎麼沒有被火燒到。那修女死了有大約一個星期了。鳥兒已經啄去了她的雙眼,部分臉蛋也被某個食腐屍的野獸啃過了。
梅爾說:「你要幹嗎?」
凱瑞絲睜眼躺了一會兒。她很高興在朴次茅斯拖了那麼久之後又上路了,而且在過去的兩天里前進了不少路程。若是她能找到理查主教,她覺得他肯定會迫使戈德溫償還修女們的錢。他不算是正人君子,但他心胸豁達,會以他那種漫不經心的方式公平地主持正義。戈德溫即使在巫術審判中也未能為所欲為。她覺得有把握說服理查給她一封信,命令戈德溫出售修道院的財產,還清偷去的現金。
凱瑞絲的驚愕不在她之下。她曾經相信,入侵的大軍對宗教建築會秋毫無犯的。人們都說,這是鐵的規定。一個士兵若敢破壞一處聖地,指揮官會毫不猶豫地將他處以死刑的,她對此曾毫不懷疑地接受過。「騎士品質也不過如此。」她說。
「修女不安全,」凱瑞絲說,「我們要裝成一個小地主——布列塔尼朗尚的皮埃爾老爺的跟班。皮埃爾的名字很普通,而且有很多地方都叫朗尚。咱們的老爺被英格蘭人抓了去,咱們的女主人打發我們去找他,談判贖金的事。」
她在第一道曙光中醒來時,對讓娜說:「你的外孫——你還有他們的衣服嗎?」
「太多了,」梅爾過了一會兒說,用另一隻手擦掉一些,「這樣好多了。」她抹著凱瑞絲的手,說:「現在給我抹吧。」
凱瑞絲和梅爾同羅洛談妥了船費,就帶著兩匹健駒「小黑」和「印記」登上了「優雅號」。凱瑞絲分析,她們不可能比軍馬還快,但軍隊要時時停下來作戰,這樣她們就可能追上了。
第一批返航的船隻中有一艘叫「優雅號」的供應船——一艘有渾圓的船艏和船尾的結構寬敞的貨船。船長是個長著皮革面色的老練水手,名叫羅洛,他滿口都是對國王的讚譽之詞,他的船隻和船員都沒有拿到應有的報酬,不過他本人卻從掠奪中得到了很大的一份。「我所見過的最龐大的軍隊。」羅洛津津有味地說。他認為至少有一萬五千人,大約一半是弓箭手,馬匹也在五千左右。「你們得停下你們的活兒去追上他們,」他說,「我可以把你們送到卡昂,那是我最後見到他們的地方,你們在那兒可以得知他們的去向。不管他們朝哪個方向走,都要先於你們一星期的路程。」
她們互相端詳著。梅爾嘴唇紅紅的弧線上泛起了一絲笑意。凱瑞絲有一種預感,像是就要發生什麼重大事情。這時一個聲音響起:「修女們哪兒去了?」
從太陽的位置判斷,她在向東行進,從晒乾的泥地中深陷的車轍來看,她是在主路上。今晚的目的地是以位於其中心的女修道院命名的村落蘇厄爾醫院。隨著夕陽西斜,落於前方的身影漸長,她也越來越心焦地四下張望,想找一個她可以問路的人。
凱瑞絲後來得知,愛德華國王及其大軍,在巴夫勒爾附近的法蘭西北部海岸的聖瓦斯特-拉拉烏格的廣闊海灘上登陸。可是艦隊並沒有當即返航,而是沿海岸向東前進了兩個星期,追隨著入侵大軍直達卡昂。他們在那裡把戰利品裝進船艙:珠寶,值錢的布匹和金銀盤碟,都是愛德華的軍隊從諾曼底的富裕市民手中掠奪來的。這時這些船才返回。
正午時分,她們在一座樹林邊的一條溪水旁停了下來,那裡有一片未燒過的草地可以牧馬。凱瑞絲從羅洛送的火腿上切下幾片,梅爾從她們的鞍袋中取出了在朴次茅斯買到的一長條陳麵包。她們喝了溪水,不過帶點灰渣味。
「這是男人看女人的方式,好像我們屬於他們。可是要當心——read.99csw.com要是你這樣看一個男人,他可就想生事了。」
凱瑞絲摟住她。「鎮定些,」她堅定地說,一邊撫摩著梅爾的後背安慰她。「好啦,」過了一會兒她說,「咱們離開這兒吧。」
凱瑞絲和梅爾騎馬走開了。
梅爾笑了。隨後她開始打量凱瑞絲,那目光很古怪,但不完全陌生,她就這樣上上下下地看著,遇到了凱瑞絲的目光,便盯著看了。
梅爾說:「要是我們不停地把吃的送人,我們就要挨餓了。」
凱瑞絲看到她沒了牙齒。只靠牙床來啃生蘋果簡直不可能了,她心懷憐憫地想道。「有多遠呢?」她問。
她們喝了些水,凱瑞絲拿出來剩下的熏魚,大家分著吃了當早餐。她們邊吃邊想,讓娜認不出她們,倒是個好跡象。若是她們謹慎些,說不定她們可以這樣走掉的。
一三四六年七月,愛德華三世國王在朴次茅斯聚集起英格蘭規模空前的攻擊艦隊,足有一千艘。逆風拖延了這支龐大的艦隊,但他們終於在七月十二日揚帆啟航,目的地則屬機密。
她們上岸之前,羅洛給了她們一隻火腿。「謝謝你了,我們在鞍袋裡帶了些熏魚和乾酪,」凱瑞絲跟他說,「而且我們還有錢——可以買我們需要的東西。」
談到埃德蒙,總是讓凱瑞絲意識到她有多麼思念他。她母親去世之後,他就成了她生活中的主心骨。他總是在那兒,具體地說,就是站在她身邊,在她需要同情和理解,或者精明的忠告或準確的消息時,他隨時都會給予:他對世事了解太透徹了。如今,當她轉而向他求助時,那地方卻是空蕩蕩的。
她們終於找到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婦人,她坐在一座結實的石頭住房旁邊的一棵蘋果樹下,啃著一個還沒熟就從樹上生掰下來的小蘋果。她滿臉驚恐。凱瑞絲下了馬,盡量做出和藹的樣子。那老婦人一個勁兒要把她那一點可憐的食物藏進衣裙的褶子中,她看來是沒力氣跑開了。
凱瑞絲和梅爾爆出了笑聲,隨後讓娜也認出了她們。「你們怎麼變成了這模樣!」她驚叫。
要找到她計劃中要留宿的修道院也比凱瑞絲設想的困難得多。她事先沒有想到,英格蘭的軍隊在其所過之處,留下了如此慘遭蹂躪的荒蕪景象。她原以為周圍會有農人為她指路。即使在平時,要從那些從來沒到過比最近的集市鄉鎮遠的地方的人們嘴裏打聽到路程的消息,都是很困難的。何況現在她要找人問個話,對方都要害怕得躲躲閃閃,或者怒目而視,似要餓虎撲食。
當初哪怕是前往朴次茅斯的行程得到贊同都不容易。塞西莉亞嬤嬤曾在會議室邀請修女們討論這一提議,會上有些人認為,凱瑞絲出行在道德和身體上都有危險。不過,修女們也確實離開過她們的女修道院,不僅是為了朝聖,也為了生意之故,去過倫敦、坎特伯雷和羅馬。何況王橋的修女姐妹們還想把她們被竊的錢討回來呢。
兩名修女取道出城向東的大路,為離開那些鬼魂出沒的街道感到高興。城外也是一片荒蕪。凱瑞絲的舌間始終都有灰燼的苦味。路兩旁的許多田地和果園都經火燒過。每隔幾英里,她們就要經過一個燒成灰堆的村莊。村民們不是在軍隊到來之前就出逃了,就是死於戰火之中;四下里看不到生命的跡象:只有鳥,偶爾有一隻被軍隊劫后殘存的豬或雞,有時有瘋瘋癲癲地在瓦礫堆中嗅來嗅去的一條狗,想在變冷的灰燼堆中找到主人的氣味。
幾碼之外,在樹蔭里站著兩個男人,正瞪著她們。他們的樣子很年輕,但也說不準,因為他們的臉污黑,他們的衣服很臟。
那地方一片死寂:沒有鐘聲,沒有馬夫或廚師助手的喧鬧。這裏一派荒涼,凱瑞絲在勒馬走進去時,失望地明白了。這裏和村中一切別的建築一樣遭到了火焚。大多數石牆還挺立著,但木製屋頂已經坍下,門及其他木件全都燒光了,玻璃窗都燒散了架。
凱瑞絲開始在箱子里翻找著衣服。讓娜並沒有要錢。她猜想,死了這麼多人之後,https://read.99csw.com衣物不值幾個錢了。
其實她們看不到幾個本地人。倒地的門扇和破損的百葉窗露出了空無一人的家宅。四下里死一般的沉寂——沒有小販叫賣他們的貨物,沒有兒童的吵嚷,沒有教堂的鐘聲。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埋葬。仗剛在一個星期前打完,但一小伙面目猙獰的男人,還在從房子里抬出屍體,裝上大車。看上去就好像是英格蘭軍隊屠戮了男女和兒童。她倆經過了一座教堂,墓地里已挖好了一個大坑,她們看到死屍被拋進群葬墓,既沒有棺材,也沒有裹屍布,一名教士不停地低誦著安魂的禱文。那股惡臭難以名狀。
「你太漂亮啦,」梅爾說,「你得有一張臟臉。」她走到壁爐跟前,用煤煙把一隻手塗黑,然後抹到凱瑞絲的臉上。她的觸碰如同愛撫。凱瑞絲心想,我的臉蛋算不上漂亮;沒人這樣評論過——梅爾辛當然要除外……
她和梅爾即使知道國王的去向,也不能馬上追隨大軍,因為英格蘭南岸的每一艘能夠航海的船隻,都被征作入侵之用了。於是,她們只好在朴次茅斯城外的一座女修道院中心煩意亂地等候消息。
「可我們終歸是修女啊,」凱瑞絲嚴肅地說,「我們應該幫助有需要的人,至於我們什麼時候該死,還是讓上帝去決定吧。」
凱瑞絲挑了一件束腰外衣,一雙護腿和一件帶兜頭帽的斗篷,都是未經染過的暗褐色毛織品。梅爾找到一件類似的綠色外衣,還是短袖的,另有一件襯衫。婦女通常不|穿內衣,倒是男人要穿。所幸讓娜珍重地把死去的家人的亞麻衣物都洗凈了。凱瑞絲和梅爾可以依舊穿自己的鞋:修女務實的鞋子和男人穿的沒什麼兩樣。
但是她擔心她和梅爾的安全。她那種士兵不騷擾修女的假定是大錯特錯了:她們在蘇厄爾醫院目睹的一切已經再清楚不過了。她和梅爾需要化裝一下。
她本來打算在她們出發前和梅爾開誠布公地談一次,說明在她們外出時,不該有身體上的愛撫。別的且不說,若是被人發現,她們就會陷入可怕的麻煩。可是她始終未得到機會坦誠地一談。因此,她們來到法蘭西之後,這個問題依舊懸而未決,就像有一個看不見的第三者,一直騎著一匹無聲無息的馬,行進在她倆之間。
「真為你難過。」
她倆決定追隨大軍前往法蘭西。
凱瑞絲咯咯笑著。「我們不能不|穿褲子的——一陣疾風會露出我們的……偽裝的。」
他們沒有作答。凱瑞絲推測,他們不知如何是好。他們在考慮什麼可能性呢?搶劫?強|奸?他們有一種掠奪成性的樣子。
然而,凱瑞絲沒有把握她能否獲准渡過英吉利海峽。所幸,她無法去請示。
顯然,她沒把凱瑞絲和梅爾當成英格蘭人,這就回答了凱瑞絲的問題:當地人分不清陌生人的國別。「兩個男孩都叫什麼?」
「你袋子里還有吃的。」
那兩人中個子高的一個,動作很快地朝她們走來。凱瑞絲本想一踢馬就趕緊走開,但她已來不及了;這時那人伸手握住了她的馬韁。他滿嘴塞著食物就開了腔。「謝謝你。」他帶著濃重的當地口音說。
她們最近的目的地是距卡昂半日騎程的一座女修道院。只要可能,她們就會在宗教住地——女修道院、修道院或醫院投宿,如同她們從王橋到朴次茅斯一路上過夜的辦法一樣。她們知道從卡昂到巴黎間五十一個這類機構的名稱和地址。在她們匆忙地追尋著愛德華國王的焦黑的蹤跡的一路上,如果能找到這樣的所在,她們的食宿就會免費,而且也安全地避開盜賊——猶如塞西莉亞嬤嬤要補充叮囑的,也就避開了像烈酒和男伴諸如此類的塵世誘惑。
凱瑞絲客客氣氣地跟她打招呼。「晚安,老媽媽。我能問一下,這條路能把我們帶到蘇厄爾醫院嗎?」
她們看著駭人的景象。就在她們正看著的時候,一隻老鼠從屍體的嘴裏爬了出來。梅爾尖叫一聲,轉過身去。
「騎馬嘛,還成。」
「吉爾斯和讓是十四和十六歲,走運得很,他們的衣服合我們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