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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五三

第五部

五三

所有的住宅都鎖門閉戶了。在某處門階上,他看到有裹著屍衣的東西,估摸是死屍。街上行人稀少,而且大多是窮人。那種凄涼令人懼悚。佛羅倫薩是基督教世界里最大的城市,也是喧囂的商賈雲集的大都會,每天都生產著數千碼的優質羊毛布料,在那裡的市場上,只憑來自安特衛普的一封信或某位親王的口頭承諾,就可付出大宗款項。在這些寂靜空蕩的街道上行走,如同看到一匹傷馬倒地不起:巨大的力量瞬間化為烏有。他沒遇到一個他熟識的圈子裡的人。他揣摩,他的朋友們——那些還有一息尚存的——都閉門不出了。
他掂量著前景。房子很漂亮。這裡是莉娜孩子的家,對洛拉也是熟悉的地方,甚至對詹尼的嬰兒也一樣:所有的孩子在這兒都會很幸福。他已經繼承了足夠的錢財可以安享餘生。莉娜是個智慧又練達的女子,他已經完全能夠想象和她親密的樂趣。
「我妻子死了。」
他就要回家了。
他離開了家門。周圍的房子大多數是石砌的,有些十分宏偉:王橋的住房沒法與之相比。王橋最富的是羊毛商埃德蒙,住的也是木頭房子。而在佛羅倫薩這裏,只有窮人才住那種房子。
她搖著頭,哭了起來。
他在幾分鐘之內就打定了主意。
「我很難過。」
莉娜的孩子們走來瞪著他看:一個七歲的黑眼睛男孩,模樣像亞歷山德羅,另一個四歲的漂亮小女孩,長著她母親的亞細亞的眼睛。這時莉娜走了進來,她是個二十齣頭的美貌女子,皮膚金黃,顴骨高聳。她給他端來一銀杯深紅色的托斯卡納葡萄酒,還有一托盤杏仁和橄欖。
他站在一幅聖母馬利亞及其母親的畫像前。義大利畫家比英格蘭或其他地方的畫家出色,這位畫家把西爾維婭的面貌賦予了聖安娜。她是個驕傲的美人兒,有著無瑕的橄欖色皮膚和高貴的五官,但畫家觀察到了那雙高傲的棕色眼睛中隱忍著的性|欲。
他在為博納文圖拉的哥哥朱列莫·卡羅利建造住宅。那是一座地道的大宅第:高大的雙正面住宅,周圍設有寬大的台階——比某些街巷還要寬。底層的牆壁已經豎起。其表面向外傾斜,那種稍稍的突出給人一種城堡的印象;上面是有三葉草裝飾的優美的尖拱雙面採光窗。設計表明,主人家既有權勢又有修養,這正是卡羅利一家要顯示的。
他先到了附近的一處廣場,在這座古羅馬時代留下的城市中,他正在為城市修建一座噴泉。他已經設計出了一個精妙的體系,在佛羅倫薩漫長而乾燥的夏季,對幾乎全部的水實現再循環。
但梅爾辛打算以這座教堂震驚佛羅倫薩人。他的計劃是一系列的方形,每個上面都有一個穹頂——五個一排,十字交叉甬道的每一側各有兩個。他還在英格蘭時就聽說過穹頂,但直到參觀錫耶納大教堂之前卻從未得見。在佛羅倫薩還沒有實例。長廊是一排圓窗。這座教堂沒有採用高聳入雲的窄柱,而是本身周而復始的圓形,以不脫離地面的自足的外觀取代對上天的渴望,體現了佛羅倫薩的商人特色。
可是他還活著。
「他倆都死了。」
亞歷山德羅的家鎖著門。這就有些不尋常了。梅爾辛拍著木門,等待著。最後由伊莎貝塔開了門,這位矮胖的婦女是亞歷山德羅家的洗衣婦。她驚愕地瞪著他。「你還活著!」她說。
這是一步重大的行動,他這樣告訴自己。他首先要證實亞歷山德羅的遺囑,為孩子們作出安排——阿戈斯蒂諾·卡羅利可以在這方面助他一臂之力。九-九-藏-書然後他要把他的財產都換成金子,再安排好運到英格蘭。若是卡羅利家族的國際聯絡網路還能起作用的話,這件事也可以由他們來辦。最犯難的是,他要從佛羅倫薩經過上千英里的行程,穿越歐洲,抵達王橋。而這一切都要在毫不了解當他終於到達時凱瑞絲會如何接待的情況下去完成的。
「是的,師傅,今天早晨我還看到他呢。」
他四下搜尋。所有的托缽修士全都不在了。在廚房裡,他發現了三個人坐在桌旁,吃著火腿,喝著紅酒。他們身穿昂貴的商人服裝,但鬚髮蓬亂,雙手臟污:原來是身穿死人袍服的窮漢。他走進去時,他們神色既愧疚又挑釁。他說:「修士兄弟們呢?」
他吃過東西,感到有力氣多了。他要再造他的生活,他這樣想著。他懷疑在他生病期間,就已經作出過一次決定了,但他再一次被從他掌握中溜走的記憶的絲線惹得干著急。
「你的女主人在哪兒?」他問。
他不是唯一患病的人。數萬名義大利人都患上了這種瘟疫。在他的建築工地上半數的工人都不見了,他家中的僕人大半也是一樣的遭遇。幾乎所有患病的人都不出五天就死了。他們都把這叫大死症。
「這麼說阿戈斯蒂諾還活著了?」
一三四八年春天,梅爾辛似乎從一個夢魘中醒來,卻記不大清是怎麼回事了。他感到驚懼與虛弱。他睜開眼,看到的是明亮的陽光透過半開的百葉窗形成的一條條光柱照亮的房間。他看到了高高的天花板、白牆和紅瓦。空氣很溫和。現實緩緩地回歸了。他是在佛羅倫薩家中的卧室里。他一直在生病。
「死了。他妻子也死了。嬰兒在這兒跟著我呢。」
他們結婚四年了。看著她那幅身穿聖安娜傳統的紅色服裝的畫像,梅爾辛由衷地感到痛苦,並自問他是否真正愛她。他很喜歡她,但那並不是捨棄一切的愛。她有一種獨立精神和一口俐齒伶牙,而儘管她父親十分富有,他卻是佛羅倫薩唯一敢於向她求婚的男人。反過來,她也全身心地回報了他。但她準確地判斷著他愛的質量。「你在想什麼呢?」她有時會這樣問,他只好支吾其詞,因為他在思念王橋。不久她又換了問法:「你在想誰呢?」他從來沒說過凱瑞絲的名字,但西爾維婭說:「我能從你臉上的表情看出來,那準是個女人。」最後她開始談起「你的英格蘭姑娘」。她會說:「你在想起你的英格蘭姑娘。」而她總是說到了點子上。但她似乎認可了這一點。梅爾辛對她忠實不渝,而且還疼愛著洛拉。
家裡靜靜的。他突然意識到,城裡整個都是一片死寂。陽光斜射進房間的角度告訴他已經是正上午了。他該聽到城裡小販的叫賣聲,馬蹄的嘚嘚聲,木製車輪的隆隆聲和無數人喃喃說話的背景聲——可是什麼聲音都沒有。
「我在床上躺了多少天?」
西爾維婭不在人世了,這簡直不可思議。他回想起她苗條的身材,記憶起他如何一次次地驚嘆她的完美的乳|房。他曾經如此貼胸交股過的那個軀體,如今卻在一處地下了。當他想象著的時候,終於淚水盈眶,難過得抽泣了起來。
「我最好去看看。」
瑪麗亞的臉沉了下來。「對不起,老爺,」她說,「太太死了。」
這時他才想起來,西爾維婭也病了。他們那個三歲的女兒也未能倖免。她名叫勞拉,不過都按她那孩童式的發音,叫她洛拉。他的心被一陣恐懼揪住了。西爾維婭還活著嗎?洛拉呢?
隔壁房間傳來響聲,瑪麗亞走read•99csw•com了進來。她是洛拉的保姆,五十多歲,頭髮灰白。「老爺!」她說,「你起來啦——好些了嗎?」
當下午的太陽帶走它最後一絲弧線時,他開始想到自己生病的事。他當時一心以為自己要死了。倖存者之少使他沒指望自己能有幸活下來。在他比較清醒的時刻,他曾回顧自己的一生,彷彿生命已到盡頭。他知道,他已漸趨某種大徹大悟的境界,但痊癒以來,他又想不起來那是怎麼回事了。此時,在這座未完工的教堂的靜謐中,他回憶起他曾得出結論,他在生活中犯下了一個大錯。但那是什麼呢?他和埃爾弗里克吵過架,他和格麗塞爾達發生過關係,他拒絕了伊麗莎白·克拉克……那些做法都惹出了麻煩,但沒有一個算得上終生失誤。
她說:「你願意來這裏住嗎,老爺?」
他曾告訴他們,他不是老爺,但僕婦們都不相信。他邁步走了進去。「亞歷山德羅?」他問。
她琢磨著他的思緒。她拉起他的一隻手按到自己的胸脯上。透過薄薄的毛料裙袍,她的乳|房摸起來柔軟而溫暖。
他要再見到凱瑞絲。
梅爾辛與她坦誠的目光相遇,明白她把自己也奉上了。
梅爾辛認識年輕的阿戈斯蒂諾。他不如他父親或博納文圖拉叔父精明,所以花起錢來極其謹慎保守。他在對家庭財務確實從疫病的惡果中復甦有把握之前,是不會重新開工的。
這就是他要活下去的理由。
他的住宅有四層,外面還有一個院子,是他自己設計和建造的。住宅的外立面是平的,而不是傳統的突出的樓層,其建築特色是圓形窗拱和傳統立柱。鄰居們都稱之為小型宮殿。這還是七年前的事。好幾位生意興隆的佛羅倫薩商人請他為他們建這種小型宮殿,他在這裏的生涯就此起步。
其實這並沒有什麼不同。他還是想要再見見她。不去見她就會鑄成他終生的第二次大錯。
「兩個星期。你病得很重。」
「瑪麗亞是個好人。你想吃點什麼嗎?」
「一切。」莉娜又說了一遍,直視著他。
噴泉會是令人嘆為觀止的。在梅爾辛的作坊里,城裡最傑出的石匠正在雕刻或者說已經在雕刻那個中心部件。梅爾辛因被迫停工而感到失望。不會所有的匠師都死光了吧?或許他們在觀望,梅爾辛會不會康復。
梅爾辛如同挨了一擊似的驚住了。他一陣暈眩,趕緊把洛拉交給瑪麗亞。他緩慢又小心地轉過身,走出了房間,然後下樓,來到主層。他盯著那張長桌,幾把空椅子,地板上的毯子和牆上的圖畫。看著像是別人的家。
然而,梅爾辛對他的第三項也是最大的工程會繼續進行感到信心十足。他接受了城裡商人十分青睞的一個托缽修士的訂單,要修建一座教堂。地點設在河的南邊,所以他就走過新橋。
他看到腳手架上沒有石匠,沒有搬運料石的壯工,沒有用大型攪拌器和灰漿的婦女,只感到失望而沒有驚訝。這處工地和前兩處一樣杳無人跡。不過,他覺得還有信心在這裏重新動工。宗教的秩序有其自身的生命,有異於個人。他在周圍轉了一圈,便進了修道院。
他端著盤子進了廚房,瑪麗亞正在喂洛拉蘸了羊奶的麵包。他問她:「西爾維婭的父母怎麼樣了?還活著嗎?」
「如今這房子是你的了。」她揮了下手,指的是克里斯蒂家的財產,「所有的都是你的。」
梅爾辛一驚。「我沒想住這兒——怎麼?」
他奇怪自己何以能活下來。有些人根本就沒染上病,彷彿他們有天生的抵抗力;可是那些得了病的差不多都死掉了。然而極少數康復的人卻特別幸運,因為他們再不會第二次得這種病了。
「謝謝你,老爺。」她說,但她樣子九九藏書很失望,她眼睛里有一種東西告訴梅爾辛,她的主動並不單單是務實。她真心實意地希望,他對她遠不止是個新主人。但這也恰恰是問題的部分所在,他無法設想與他擁有的奴僕發生性關係。這樣的念頭讓他反感到極度厭惡的地步。
「這兒還有誰?」他問伊莎貝塔。
他來到卧室門口叫他的妻子。「西爾維婭!你在哪兒?」時過九年,如今他自然講的是托斯卡納的方言。
「全部?」
「星期二。」
過了一會兒,瑪麗亞給他端來了湯和麵包。「今天星期幾?」他問她。
他反思起來,這事沒什麼現實意義。她已進了女修道院。她曾拒絕見他並解釋得很清楚。但他的靈魂沒有那麼理性,它告訴他,他應該在她身旁。
他穿好衣服,走下樓去。房子的底層是一間作坊,屋后的院子用來存放木材和石料。里裡外外都沒人幹活。
她轉身向屋裡喊著:「是英格蘭老爺!」
今天上午,他已決心以投入工作來醫治西爾維婭之死所造成的傷痛。眼下已經清楚,至少在目前,他是無事可乾的。自從他著手修復王橋的聖馬可教堂的屋頂以來,他始終至少有一項工程在進行。如今一項工程都沒有,他感到了失落,這使他極度痛苦。
「可洛拉還活著。」
「你家太太呢?」
他在床上坐了起來。一時之間他感到四肢無力,頭暈目眩。他穿著一件乾淨的亞麻睡衣,他想不出是誰給他穿上的。過了一會兒,他站起了身。
百花聖母教堂是他迄今為止最富雄心的工程。這座教堂很大,更像是一座大教堂——那些托缽修士都很富有——當然還遠比不上王橋的大教堂。義大利也有哥特式大教堂,米蘭那座是其中最大的,但具有現代頭腦的義大利人不喜歡法蘭西和英格蘭的建築:他們認為碩大的窗戶和飛拱是外國的崇拜物。在天氣陰沉的西北歐頗有道理的對採光的著迷,在陽光明媚的義大利卻有悖常情,因為人們要找的是陰涼。義大利人崇尚古羅馬的傳統建築,遺址廢墟比比皆是。他們偏好三角山牆和圍拱,而抵制以不同色彩的石材構成裝飾性圖案的華麗的外部雕飾。
梅爾辛把她舉起來,抱在懷裡。「你活著。」他用英語說。
他病時躺在床上,出汗、咳嗽、口渴難忍,他幾乎都想死了;但那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錯誤。有一種力量讓他活了下來——如今又回到了他身上。
梅爾辛看出來,那人喝醉了。但是他像是講的實情。這三個人可真夠舒服的:坐在修道院里,吃著托缽修士的東西,還喝著他們的葡萄酒。他們顯然知道,這裏沒人會出頭反對。
他告訴自己,一次就做一件事吧。
他走上樓去。由於身體虛弱,他使一點力就氣喘吁吁。他推開嬰兒室的門。房間里空蕩蕩的。他驚出一身冷汗。這裡有洛拉的小床、一個裝她衣物的小櫃櫥、一盒子玩具、一張小桌和兩把小椅子。隨後他聽到一聲響動。洛拉就在角落裡,身著一件乾淨的衣裙,坐在地板上玩一個有活動腿的小木馬。梅爾辛發出了悶聲悶氣的舒心的叫喊。她聽到了他的聲音,抬頭看著。「爸爸。」她平靜地叫了一聲。
最初回想到的是他身患的疾病。開始是皰疹,黑紫色的膿包出現在他胸口上,繼而在兩條胳膊上,隨即是全身。不久之後,就在腋下發展成腫塊。他發燒,在床上遍身汗濕,扭著被子折騰。他嘔吐,咯血。他當時覺得就要死了。最糟不過的是口渴難忍,恨不得張著嘴一下子扎進阿爾諾河裡。
「只有莉娜和她的孩子們,」莉娜是個亞細亞的奴僕,雖然不尋常,但在富裕的佛羅倫薩家庭絕非絕無僅有。她和亞歷山德羅生有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子,他待他們如同他九-九-藏-書的合法子嗣;事實上,西爾維婭曾經酸溜溜地說,他給他們的比給她和她兄弟的還要多。在世故的佛羅倫薩人看來,這種安排有些古怪倒不令人反感。
「親愛的上帝啊。」
「一個沒剩。他們看護病人,你知道,結果自己就染上了病。」
貝塔試探著問:「你家呢,老爺?」
梅爾辛意識到她是對的。他是亞歷山德羅·克里斯蒂家唯一活下來的成年人。這就使他成了繼承人——以及洛拉外加三個孩子的監護人。
這可是個打擊。卡羅利一家是佛羅倫薩最富的人家之一。若是他們覺得不再付得起建築費,這危機就確實嚴重了。
但當他來到那廣場時,馬上就發現沒有一個人在工地幹活兒。在他病倒之前,地下水管已敷好並回填完畢,而且環池台階的底座的第一道石料也已砌就。然而石件上那種積滿灰塵的沒人光顧的樣子告訴他,已經多日沒人幹活了。更糟的是,一個木板上堆的小山形的灰漿已經干硬成一堆固體,他抬腳一踢,就揚起一股塵土。地面上甚至還散放著一些工具。沒被人偷走也算是奇迹了。
佛羅倫薩是個共和國,沒有親王或公爵統治,而是由一夥爭吵不休的商人家族的精英來治理。城市裡有幾千名織工,但賺錢的卻是商人。他們花錢建造大型住宅,成為年輕有為的建築師興旺發達的理想之地。
他病中有一種模糊的感覺,像是作出了一項重大決定,但他記不清了。他集中精力苦苦思索,可越想,記憶就越含混,直到全部消失。
「感謝上帝!」
顯然,這是需要長期縝密思考的決定。
梅爾辛說:「詹尼先生怎麼樣了?」詹尼是西爾維婭的兄弟。
街上很荒涼。這幅景象是他從來沒見過的,原先哪怕是半夜也還有過往的人。其結果是令人惴惴不安,他不清楚究竟死了多少人:三分之一的居民?一半?他們的靈魂是不是還在小巷和暗角里徘徊,嫉妒地瞅著僥倖活下來的人?
他啜飲著葡萄酒,感到體力恢復了不少。若是他不被奢侈的生活和肉體的滿足所吸引,那他到底想要什麼呢?他的家幾乎不復存在:只留下了洛拉。但他仍有他的工作。在這座城市的里裡外外還有他設計的三處工程在施工。他不打算放棄他所熱愛的工作。他從眾多人的死亡中逃過一劫,可不是要當閑人的。他憶起要建英格蘭最高建築物的青春抱負。他要重整旗鼓。他要投身於他的建築工程,從失去西爾維婭的悲痛中振作起來。
洛拉說:「媽媽走了。」
腳手架已經搭到了二層樓,但沒人工作。應該有五名石匠砌石料的。現場唯一的一個人是位上了年紀的安全員,他就住在背後的一座木屋內。梅爾辛找到了正在火上燉雞的他。這蠢材竟然使用昂貴的大理石條砌他的爐子。「人都跑哪兒去了?」梅爾辛出其不意地發問。
他甚至不清楚下一步到哪裡去。他最終是要回家的,可他不能整天待在家裡逗他的三歲女兒和跟瑪麗亞閑談啊。於是他還待在原地,坐在準備做柱子的一塊雕好的圓形石頭上,望著未來的中殿。
她的墳墓在哪裡?他在悲痛中想著。他記起在佛羅倫薩已經停止了葬禮:人們都不敢離家出門了。他們乾脆把屍體拖出門外,拋在街上。城裡的盜賊、乞丐和醉漢開始從事一種新職業,他們被叫作抬屍人,他們收取昂貴的費用把屍體抬走,扔到群墓中。梅爾辛可能永遠無法曉得西爾維婭躺在何處了。
但這不是他所嚮往的。他把莉娜的一隻手拉過來,親吻了它。「我會供養你和孩子們的,」他說,「不用擔心。」
他不清楚,他坐在一座幾乎毀於瘟疫的城市中的一個建到一半的教堂里的時候,她此刻在做著什麼。他最後一次聽九_九_藏_書到的消息是她被主教委予了聖職。該決定是不可挽回的——所以他們都說:凱瑞絲從來不接受別人告訴她的那些規矩。而另一方面,她一旦有了自己的決定,通常也是無法改變她的想法的。無疑,她一定全力投入她的新生活了。
他一從床上爬起來,就發現他的整個生活全都坍塌了。他一時暴富的現實只能加強那種夢魘感。他生活中僅剩的只有洛拉了。
他的第一件事是弄清家裡人還活下來幾個。
樓梯從門廳通到主屋。梅爾辛慢慢向上走去,對自己依舊這麼虛弱感到吃驚。在主廳里他坐下來喘口氣。亞歷山德羅一向富有,房間成了地毯和壁掛、繪畫和珠寶裝飾品以及書籍的展覽室。
梅爾辛點點頭,她便走開了。
他輕拍著她的後背。「他們是亞歷山德羅的子孫。」他說。在佛羅倫薩,奴隸的孩子不再被奴役。「他們長大了會富有的。」他輕柔地分開她的胳膊,走下樓去。
裏面鴉雀無聲。修道院當然理應如此,但這種靜謐卻讓他毛骨悚然。他從前廳進入了休息室。這裏通常有一個修士兄弟值班,在接待來訪者的間隙中研讀《聖經》,但今天房間里卻不見人影。梅爾辛懷著忐忑的心情穿過另一道門,來到了迴廊。四方形院落中一片荒蕪。「喂!」他大聲叫道,「這兒有人嗎?」他的話音在石砌連拱廊中迴響。
克里斯蒂家在鄰街。梅爾辛的岳父亞歷山德羅·克里斯蒂是他在佛羅倫薩最早也是最好的朋友。亞歷山德羅是博納文圖拉·卡羅利的同學,他給了梅爾辛第一件委託:修造一個簡單的倉庫。他當然是洛拉的外祖父啦。
隨著他最終回想起那夢幻般的記憶,並且領悟到這一啟示的迷亂的真理,他心中充滿了一種奇妙的幸福感。
他起身準備離開。莉娜伸出雙臂摟住了他。「謝謝你,」她說,「謝謝你說要照料我的孩子。」
「瑪麗亞在照顧她。」
而且現在他已經自由了。他與佛羅倫薩的系帶都已斷掉。他的妻子死了,除去三個孩子,他的全部姻親也都死光了。他在這裏的唯一的家人,就是他的女兒洛拉,而他是要帶上她的。她還這麼小,他覺得她幾乎注意不到家人已死。
他在譫妄中曾經看到她的面容,並且為自己可能死在離她遠及數千英里的異國他鄉而悲傷落淚。他的終生大錯就是離開了她。
「全都死光了。」其中一個人說。
「你好,貝塔,」他說,「我很高興你也活著。」
那安全員一躍而起。「卡羅利先生死了,他兒子阿戈斯蒂諾不肯付工錢,所以人們都走了,當然是那些活下來的人。」
這在他的三項工程中雖然名聲最大,卻是最小的。他離開廣場,向北走去,打算看看另一處工地。但他一路走,卻憂心忡忡。他還沒遇到一個了解情況的人足以給他更多的展望。城市政府剩下什麼了?這場疫病是正在緩解還是益發嚴重了?義大利其餘地方又怎麼樣了?
梅爾辛返回新教堂的工地。唱詩班席和交叉甬道的牆都已豎起,長廊上的圓窗也已可見。他坐在交叉甬道中間的石料堆當中,觀看著他的作品。這項工程要擱置多久呢?要是所有的托缽修士全死了,誰來湊錢呢?就他所知,他們還不是更大的出資人。主教可能要接手,甚至還會是教會。其中有些法律糾葛可能需要幾年才能解決。
「我不知道,」她說,「我沒聽說。我出門只為了買吃的。」
這座橋兩年前剛剛竣工。事實上,梅爾辛曾在首席設計師畫家塔代奧·加迪手下,參与了部分工作。該橋要在冬雪融化時經得起湍急的水流,梅爾辛正是在橋墩的設計上出了一把力。如今在他過橋時卻沮喪地看到,橋上的全部小型金匠店鋪都關閉了——這又是個不祥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