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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五四

第五部

五四

梅爾辛有了勝利感,但他儘力不流露出來。「這麼說,」他說,「你就該放棄你的誓言,離開女修道院,跟我結婚。」
「她看到我就哭了。我還摸不著頭腦呢。」
「你也有同樣的感受。」
凱瑞絲把開水沏到草藥上。「到了你和朱莉一樣老的時候,我保證我會給你喝這種藥水,讓你保持健康。」
一隻肥貓坐在門階上曬太陽。那隻貓周身漆黑,但尾尖都是白的。它不懷好意地瞄著梅爾辛。
梅爾辛深吸了一口氣。「我是來見凱瑞絲姐妹的。」他說。
「你怎麼猜到的?」
梅爾辛笑了。
「我父親到坎特伯雷去朝聖了,因此,這會兒就靠我自己來經營這客棧了。」
他又一次張口結舌了。「我想的就是這些。」
他沒料到這一點。她一向對宗教規章抱懷疑態度。她被迫進入女修道院,因為那是她挽救自己生命的唯一途徑。可如今她似乎變得熱愛對她的懲罰了。「你像是一個不情願離開牢房的囚犯,哪怕牢門大敞四開也不跑。」他說。
他們走進教堂避雨。中殿里散亂地站著十來個人:來鎮上觀看建築的遊客,祈禱的虔誠的本地信徒,兩三個見習修士在清掃。「我記得在那上邊,在柱子后摸過你。」梅爾辛笑著說。
「那好吧,」梅爾說,「只要你愛我,哪怕只是一點點,我也幸福。你不會變卦吧,嗯?」
她點點頭。「那是我一生中最難過的一天——但我深知,見了你只會更難受。」
「但你沒有忘記我。」
離開巴黎后,他搭上了返回瑟堡的一家貴族。人們聽到洛拉說話,都以為梅爾辛是義大利人呢,而他也沒糾正他們,因為在法蘭西北部,人們對英格蘭人懷著深仇大恨。跟隨著那家貴族及其扈從,梅爾辛悠然地穿過諾曼底:洛拉坐在他懷裡,一根韁繩牽著跟在後面的馱馬,東張西望著差不多兩年前愛德華國王入侵后倖存的教堂和修道院。
他莫名其妙地感到愧疚。「是的,」他說,「這麼說,她還在這兒?」
「說來話長,」他答道,「但我樂意告訴你。」
她離開了那房間。她需要檢查一下老朱莉。無論她如何叮囑那些年輕的修女,沒有一個照她的方式照顧朱莉的。她們似乎認定,一個無助的老人,是不需要舒舒服服地過下去的。只有凱瑞絲要確保朱莉在冷天要有毯子,渴的時候要有東西喝,在她白天幾次習慣需要去廁所的時候,給她幫忙。凱瑞絲決定給她喝一些泡了草藥的熱水,老修女看來對此很高興。她到她的藥房,把一小鍋水放到火上燒開。
他本來可以走得快些的,但他告訴自己,他在充分利用這可能不會再有的機會,觀察各色各樣的建築。然而,當他捫心自問時,就不得不承認,他對到達王橋后可能見到的情況惴惴不安。
他沖她傻笑著,心中感到了幸福。
「我們會把這一切問題都解決掉的。咱們馬上就著手好了。」
「她叫洛拉。」
這無疑是埃爾弗里克的作品。
在梅爾辛看來,這是小事一樁,尤其在他目睹了成批的死亡之後。然而,這種事在修女生涯中是重要的。他抬頭望著大教堂。「佛羅倫薩有一座宏偉的大教堂,」他說,「用彩色石頭拼成各種圖案。但我更推崇這一座:雕出的造型、色調完全一樣。」在他琢磨那座灰色天空襯托下的灰色石頭砌就的塔樓時,天上下起了雨。
梅爾興奮得臉上放光。她很高興得到提升,更為將在凱瑞絲手下工作而慶幸。凱瑞絲也喜歡這一決定。梅爾鮮明地分享著她的情緒和她對教士那种放血之類的治療手段的不滿。
「剛剛一小時之前。你看來挺好的。」
「就這些?」
他們沒有坐到板凳上,而是轉身穿過了大教堂的綠地。天空濛上了雲彩,遮住了太陽。「義大利發生了可怕的瘟疫,」他說,「他們稱為大死症。」
他注意到教堂北面的墓地之外,有一座新建築。那是一座中型的宅第,有一個莊嚴的入口和一個二層樓。這棟房子建在靠近原有的副院長的木造居所之處,看來大概是取代了原有的簡樸建築,用作戈德溫的住所了。他納悶戈德溫從哪兒弄來的錢。
洛拉一路上很高興。由於是一行人中唯一的小孩子,大家都對她倍加關照。白天長時間騎行在馬背上,梅爾辛讓她坐在他身前,他用兩手握著韁繩,雙臂護著她挺安全的。他給她唱歌,反覆背誦童謠,講故事,還講沿途看到的東西——樹啦,磨坊啦,橋啦,教堂啦。他說的這些,她大概有一半不明白,但他的話音就讓她始終高高興興。
該回復遲遲未到。愛德華國王幾乎拖了一年才找人接任理查主教。威九九藏書廉伯爵竭力為他父親那位能幹的代管神父傑羅姆疏通,但愛德華最終選定了蒙斯的亨利——王妃的來自北法蘭西埃諾的一名親戚。亨利主教先來到英格蘭出席典禮,然後到羅馬去經教皇確認,返回后便在夏陵的宮中住下,之後才對塞西莉亞的正式控告信作出回復。
他在巴黎盤桓了兩個星期。瘟疫還沒傳到這裏,他很舒心地觀察著一座大城市的日常生活:人們走來走去,交易買賣,而不是門階上躺著死屍的那種空蕩蕩的街道。他的精神振奮起來了,只有這時他才意識到,他拋在身後的佛羅倫薩,曾經多麼可怕地打擊了他。他觀看著巴黎的大教堂和宮殿,對感興趣的地方畫出細部的草圖。他有一個小筆記本,是用義大利剛剛普及的新型材料——紙訂起來的。
貝茜看著梅爾辛。「去看凱瑞絲姐妹,對吧?」
凱瑞絲抱著她,然後從她的擁抱中撤出身來。「不要這樣吻我。」她說。
人人都結隊而行,而且隊伍越大越好。商人們都攜帶著現金和貴重的貿易商品,而且還有武裝人員保護,抵禦不法之徒。他們很高興路上有伴:教士的袍服和朝聖者的徽記可以阻止強盜,哪怕像梅爾辛這樣的普通旅客也增加了人數,壯大了聲勢。
梅爾辛已經將他的大部分財產託付給佛羅倫薩的卡羅利家族。他們在英格蘭的家人會給他付現金。卡羅利一家一直經營這種國際匯兌,實際上,梅爾辛九年前就利用他們的服務把他的一小筆財產從王橋轉到了佛羅倫薩。他也同樣清楚,這一體系並非萬無一失——這樣的家族有時會破產,尤其在他們把錢貸給國王和親王這類不可信的人的時候。所以他把一大筆佛羅倫薩金幣縫進了內衣。
「做什麼呢?」
「梅爾對我很親,」凱瑞絲說,「她還愛著我。不過……」
「像孔雀一樣驕傲呢。」她莞爾一笑,然後露出關切的神情,「你準是又餓又累了。我要吩咐夥計們把你的行李拿到樓上去,然後我就給你端來一大罐淡啤酒和一些濃湯。」她轉身進了后室。
在祈禱和誦讀之後,塞西莉亞嬤嬤發表了聲明。「我們收到了來自我們主教的一封信,對我們控告戈德溫副院長盜用我們的錢財一事作了回復。」她說。修女們當即低聲議論起來。
「離開女修道院?」
「就是在醫院跟你在一起的那個漂亮的?」
她們穿過迴廊,進入了醫院。一個留著一叢紅鬍鬚的男人正站在祭壇跟前。「上帝賜福你,陌生人。」凱瑞絲說。這人有幾分面熟。他沒有回答她的致意,而是用金褐色的眼睛緊盯著她。這時她認出了他。她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噢,上帝!」她說,「是你!」
「因為我愛你。」
她乾笑著。「要是你只說這個而不提別的,你也許會說服我的。」
梅爾辛走了出去。貝茜可能有些令人窒息,但確是情真意切,他一回來就受到如此熱情的歡迎,著實溫暖了他的心。他進入了修道院的地面。他停步打量著大教堂高聳的西前部,如今已有近二百年之久了,但仍一如既往地令人肅然起敬。
凱瑞絲事先已經讀到了回信,所以不像別的修女那樣驚詫。新主教不想上任伊始就與王橋的副院長發生牴牾,這是毫不足奇的。這封回信告訴她,亨利是個務實的統領,而不是個講原則的人。他在這方面與成功地玩弄宗教政治的大多數人毫無二致。
「啊。」梅爾辛感到談話過於迅速地就如此親切了,「有什麼我父母的消息嗎?」
她看到他之前那短短的瞬間是微妙的,梅爾辛知道,無論還會發生什麼事,他會終生將其珍藏在心。他如饑似渴地緊盯著那張他闊別九年的面孔,並以炎熱之日投入冰冷河流的震撼回憶起,這張面孔對他曾經多麼親切。她簡直一點沒變:他的擔心毫無道理。她甚至看著都沒老。他算了算,她現在該有三十歲了,但仍像二十歲時一樣苗條和活潑。她以一種勃勃生氣,端著盛滿葯的木杯,邁著輕快的步伐,走進了醫院;隨後她看到了他,停住腳步,把杯子掉在了地上。
「可是,你要是愛我,怎麼可能娶她——西爾維婭呢?」
「我們出去吧。」她輕輕地觸了觸他的胳膊,帶他出了房子。修女們是不準觸碰他人,也不準和男人私下談話的,但於她,規矩總是可以權宜從事的。他很高興,九年來她並沒有變得循規蹈矩。
他來到主街上與修道院大門緊鄰的貝爾客棧。那裡沒什麼變化:一個位置這樣好的酒館也許能開上好幾百年呢。他把馬和行李交給了一名馬夫,就拉著洛拉的手走了進read•99csw•com去。
凱瑞絲沒有滿足她的希望,但在塞西莉亞宣布一些次要任命時竭力面帶笑容。會議結束后,她來到塞西莉亞跟前,表示感謝。
梅爾辛把她的問話譯成義大利語,洛拉愉快地點著頭。
那是夏季一個和暖的日子,當他們到看得見目的地的地方時,太陽曬著大地。他看到的第一個東西便是大教堂的塔尖高聳于樹上。梅爾辛心想,至少那塔還沒倒:埃爾弗里克的修復維持了十一年。遺憾的是,從穆德福德路口看不到那座塔——這可會使來王橋鎮的人數大不相同的。
梅爾辛在島上的住房像是有人居住:百葉窗開著,門階打掃過。他早先安排吉米住在這兒。那孩子如今該長大成人了,他揣摸著。
麻風病人島依舊遍地跑著野兔。梅爾辛仍然持有島上的租用權。在他外出的時期,馬克·韋伯一直替他收租,並且每年交付修道院一筆微不足道的租用費,再減掉商定的收租勞務費,按年通過卡羅利家族把餘額交到佛羅倫薩的梅爾辛手中。經過一減再減,餘額只是一筆小款,但每年都稍有增長。
「嘿,多漂亮的小傢伙!她母親準是個美人!」
「我聽說了,」她說,「在法蘭西南部也有了,是嗎?聽起來怪嚇人的。」
「我從來沒變過。」
她看著地上的湯水。和她一起的修女說:「別管這個了,我會清掃的。快去跟他說話吧。」梅爾辛注意到,這位修女模樣姣好,眼中含淚,但他太激動了,沒去過多注意。
「太傷心了。不過洛拉還小,會忘記的。我丈夫也死了。」
「什麼?」
梅爾辛指著菜圃邊上的板凳,說:「九年前你進修道院的那天,我就跟馬克和瑪奇坐在那裡。瑪奇告訴我,你拒絕見我。」
他不再爭論。「我只知道我愛你,想和你在一起生活。」
凱瑞絲感到失望。她本來希望被任命為塞西莉亞的副院長助理的。她強作笑顏,裝出高興的樣子,但她難以做到。塞西莉亞顯然不想任命一位助理了。她會有兩個對立的下屬:凱瑞絲和伊麗莎白,讓她倆去斗個結果出來吧。凱瑞絲看到了伊麗莎白的眼睛,在她的目光中只有壓抑下去的痛恨。
「聽到這個我很難過。」
在第二處墩距的近端,一個梅爾辛沒認出的老人坐在太陽下收取過路費。梅爾辛給了他一便士。那人死盯著他看,彷彿在努力回憶先前在哪裡見過他,但他沒有說話。
「十足的蠢貨。」洛拉學舌說。她在學英語。
「我剛被任命做司膳。」她面帶得意地說。
他向近處湊了湊。這座宅第很宏大,但梅爾辛並不喜歡那設計。沒有一處標準與隱隱聳立的大教堂以任何方式相呼應。細部粗製濫造。華而不實的門框上樑遮擋了一部分二層的樓窗。而最糟的是,這座宅第建得與教堂不在一個軸線上,以怪裡怪氣的角度立在那裡。
「我也有同感,只是我要見你,不管那會讓我多悲傷。」
但再向近處走,他卻大吃一驚。最近一處墩距靠近中央橋墩的石拱已經損毀。他看出了石件上的裂縫,裂處用鐵箍修補,那種笨拙的手段一看就知是埃爾弗里克的特點。他感到沮喪。把難看的鐵箍固定在石件上的釘子向下淌著褐色的銹跡。這景象將他帶回到十一年前,埃爾弗里克修復舊木橋的時刻。他認為,人人都可能犯錯誤,但不能從錯誤中汲取教訓的人只能重犯同樣的錯誤。「十足的蠢貨。」他脫口說道。
貝茜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我一向喜歡你父親。」
「然而,我們今後必須多加小心。我們要建自己的金庫,不準修士們接近;事實上,我希望他們根本不知道金庫設在什麼地方。貝絲姐妹將從司庫的職務上退休,我們對她長期忠於職守表示感謝,伊麗莎白姐妹將接替她的位置。我對伊麗莎白絕對信得過。」
一陣不滿的嘀咕聲從坐在板凳上的修女們中傳來。梅爾的嗓音壓倒眾人,她說:「那些修士們這次該得意死了。」
過了一會兒,貝茜·貝爾從後面走了出來。九年前她還是個捲毛丫頭;如今已成了豐|滿的婦人。她打量了一下他,沒有認出來,但他看出她很讚賞他的衣服,把他當成富裕的顧客了。「日安,旅客,」她說,「我們能做點什麼讓您和您的孩子感到舒適嗎?」
塞西莉亞繼續說:「主教不擬對盜竊採取任何行動,說是該事件發生在理查主教任職期間,過去的就過去吧。」
「要是你需要有個人去照顧……」
他轉過身,慢步向醫院走去。大教堂的綠地靜寂無人:今天不是集市日。激動和畏懼又在他胸中升起。他隨時都可能遇到凱瑞絲。他來到門read•99csw.com口,走了進去。那間長室比他記憶中要看著更明亮,嗅著更清楚:一切都顯得很潔凈。地面的墊子上躺著幾個人,多是長者。在唱詩班席處,一名年輕的見習修女正在朗讀禱文。他等著她念完。他的焦躁心情使他覺得自己比躺在床上的病人病得更重。他奔波了上千英里,為的就是這一刻。難道白跑了一趟嗎?
「你嘗試過嗎?」
「對戈德溫和菲利蒙來說,這還是真的。」
「他也喜歡你。他總愛和有點氣概的男人打交道。他對我的理查從來不熱情。」
「你要是給洛拉一些湯,我就太感激了。我還有些事要做。」
修女們氣哼哼的。她們曾耐心地認可了這種拖拉,因為她們堅信正義最終會得到伸張。這樣的駁回使她們震驚了。
「門並沒有大敞四開。我得放棄我的誓言。塞西莉亞嬤嬤——」
貝茜點點頭。「當然。」她彎腰湊近洛拉,「你願意跟貝茜阿姨來嗎?我想你能吃一塊麵包。你喜歡新麵包嗎?」
他從來沒有和女兒一起度過這麼多時間。父女倆整天,每天,一周接一周地形影不離。他希望這樣的親熱可以部分彌補她的喪母之痛。這對他當然也一樣:要是沒有女兒,他會萬分孤獨的。她不再提起媽媽了,可時不時地會摟住他的脖子,無助地貼著他,像是生怕他離開。
「我在你走後遇見了他。從格洛斯特來的理查·布朗。一年前我失去了他。」
女修道院的執事們都坐在一張桌子的背後,中間是塞西莉亞。現在沒有副院長助理:五十七歲的娜達莉幾周前去世了,而塞西莉亞還沒有找人頂替她。塞西莉亞的右側是司庫貝絲和她的司事伊麗莎白,即先前的伊麗莎白·克拉克。塞西莉亞的左側是負責一切供應的司膳瑪格麗特和她的助手客房長凱瑞絲。三十名修女坐在成排的板凳上,面對這些高級執事。
凱瑞絲沒法與塞西莉亞爭論對她的分析。凱瑞絲無奈地想道,她確實了解我;如今我父親已經去世,梅爾辛又走了,在這世界上她對我最了解了。她感到一陣溫情湧上心頭。塞西莉亞像是一隻母雞,總在走動,總在忙著,照看她的小雛雞。「我要盡我的一切力量不辜負你的期望。」凱瑞絲髮誓說。
「她們家都死光了,我的僱主也一個沒剩。看來是回家的好時機了。你呢?」
她說:「什麼風把你吹回來啦?」
「我原以為我可以忘掉你的。可是我從來都忘不掉。後來,在我覺得我要死了的時候,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了。」
他看得出,她在受著折磨。這出乎他意料。「這是你嗎?」他難以置信地說,「你一向痛恨你在修道院里看到的偽君子和假道學。懶惰,貪婪,欺詐,暴虐——」
「而你的樣子……真像條男子漢了。」
凱瑞絲並沒想把這當作永恆的愛的誓言。「別這麼傷感。」她溫柔地說。她把沏葯的水衝進一隻木杯中。「咱們去看看朱莉。」
修女們的例會此時正在食堂進行。以前,她們是和修士共用大教堂東北角的那座精緻的八邊形會所的,令人痛心的是,修士和修女間的互不信任已經嚴重到使修女們不想冒修士們故意偷聽的風險了。所以她們就在她們就餐的空蕩的長室內開會了。
她面露驚異。「我很難過,」她說,「你一定傷心透頂了。」
「他們不在王橋這兒了。他們住在你弟弟在天奇的新家。」
她毫無歉意。「其實相當簡單。我簡直無法忍受和你生生別離。若是當時非逼著我和你說話,我覺得我寧可殺死自己。」
「不,不止這些。你想設計宮殿和城堡,你想修造英格蘭最高的建築物。」
「我不知道你結婚了。」
「別以為這樣決定輕而易舉,」女副院長說道,「伊麗莎白有頭腦也有決心,在你不安心的地方,她卻能堅持。但你是有想象力的,能夠發揮眾人所長。你們倆我都需要。」
他吃了一驚。九年了,他一直以為分手那天她太自私。如今看來,當時這麼要求她,倒是他自己太自私了。他現在回想起來,她一向有這種本領,讓他改變他的態度。那種改變的過程並不舒服,可誰讓她總是有理呢。
當他看到他的橋樑時,一時忘記了他的憂慮。大橋從河邊呈精美的弧線升起,優雅地落在河心島上。在島的另一端,大橋再次躍起,跨過第二條河道。橋的白石在陽光中熠熠閃光。人與車正在雙向過橋。這景象使他自豪得心潮澎湃。那正是他當年所希望的一切:美麗、實用而堅固。他心想,是我做的,而且很好。
她沒把握會不會像他想的那麼輕而易舉。但這還不是她的主要問題。「我並不是不動心,」她說,九九藏書「但我向塞西莉亞承諾過,我不會辜負她對我的信任……我得協助梅爾接任客房長一職……我們要建一個新金庫……而且我是唯一能夠把老朱莉照顧妥善的人……」
「那就一走了之。」
凱瑞絲覺得,她說得對。戈德溫和菲利蒙光天化日下搶劫卻逍遙法外。他們總是爭辯說,修士們動用修女們的錢財不是盜竊,因為終歸都是為了上帝的榮光;如今他們會認為主教已維護了他們。這是一次苦澀的失敗,尤其對於凱瑞絲和梅爾更是如此。
「我也不知道。」她說。
他一開口,她就認出了他。「我的天!」她叫道,「是造橋的梅爾辛!」他伸手要和她握,但她張開雙臂摟住他,緊緊地擁抱著。她一向對他另眼相看。她放開他,端詳著他的面孔。「你長出了這麼一副鬍子!不然的話,我早就認出你了。這是你的小女孩嗎?」
他簡直迷糊了。「這一切都這麼重要嗎?」
凱瑞絲滿臉愧疚,梅爾辛揣摩,她一定像他在西爾維婭說「你在想著你的英格蘭姑娘」時的感覺是一樣的。
這似乎讓凱瑞絲打定了主意。她嘆了口氣。「我是一個有三十五名修女、十名見習修女和二十五個僱工,有學校、醫院和藥房的女修道院的一名高級管理人員——而你要我拋棄這一切,去當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小女孩的保姆。」
「我也記得。」她說,但她沒有迎著他的目光。
梅爾進了屋,順手關上了門。「這是不是挺棒的?」她說,「我們還可以在一起工作了!」她張開雙臂摟住凱瑞絲,親吻了她的嘴唇。
他們走近的時候,他開始受到激動和畏懼的奇怪的混雜感情的折磨,並害怕這會讓他胃裡上下翻騰。一時之間,他擔心自己會下馬嘔吐了。他竭力鎮定自己。會發生什麼事呢?即使凱瑞絲對他不理不睬,他也不會死嘛。
她正視了他一下,她那閃金光的碧眼仍像先前一樣率真。「聽起來有點像責怪。」
「我有個小女孩。她名叫洛拉,三歲。」
他要回家去見凱瑞絲,但她或許與他九年前撇下的那個凱瑞絲已經判若兩人了。她在身心兩方面都會變化的。一些修女因為生活中唯一的歡樂就是食物而長出一身肥肉。凱瑞絲則更有可能由於迷戀于自我克制而餓著自己,變得精瘦了。不過如今她可能入了宗教的道,成天祈禱,併為想象中的罪孽自鞭。說不定她已不在人世了呢。
「當然重要啦!」她氣憤憤地說。
「你在這兒!」她說,「我還以為你在佛羅倫薩呢!」
「噢,是啊。她如今是女修道院的客房長了。她有一天會當上女副院長的,不然才怪呢。」她拉起洛拉的手,領著她進了后室。「祝你好運。」她回過頭來大聲說。
她露出哀傷的樣子。「我沒把握。」
梅爾辛咧嘴一笑。「我願意用一下你們的單間,好嗎,貝茜。」
梅爾辛從博納文圖拉嘴裏聽說了,拉爾夫成了天奇的領主。「我父親該心滿意足了。」
她迎著他的目光。「有一個修女……」
然而,她雖然沒感到奇怪,卻絕沒有減少她的失望情緒。這一決定意味著,在可預見的未來,她只好放棄建造將病員與健康的來客加以隔離的新醫院的夢想了。她叮囑自己切莫悲傷:修道院沒有這等講究已經存在了數百年,再等上十年或者更長的時間又有何妨。另一方面,她也十分憤怒地看到疾病的迅速蔓延,如前年由廚師莫爾德溫傳到羊毛集市上的那種嘔吐癥狀。沒有人確切地懂得這種病症是如何傳播的——由看望病人,由接觸病人或者只是由於同居一室——但毫無疑問,許多疾病確是由一名患者傳給了另一名,而接近就是一個因素。然而,她眼下必得忘掉這一切。
「沒有。」
梅爾辛說:「我妻子已經死了。」
這些都是他最發狂的夢魘。在他的內心裡,他知道她不會胖得不像樣或迷戀于宗教。而如果她死了,他也會聽到的,她父親埃德蒙去世,他就聽說了嘛。她還會是那個同樣的凱瑞絲,小巧勻稱,敏銳聰慧,有條有理,堅定不移。但他認真關注的是,她會怎樣接待他。時隔九年之後,她會對他有什麼感覺呢?由於她的過去已經遙遠得不值一提,就像,比如說吧,他對格麗塞爾達一樣,從而對他無動於衷呢?或許她仍然在內心深處渴盼著他呢?他想不清楚,這也正是他焦慮的真正原因。
「我原以為女修道院只是老婦人祈禱的地方呢。」
這是實情。凱瑞絲十分喜歡梅爾。她們在法蘭西一起冒生命危險時,曾經親密無間。凱瑞絲甚至發現自己被梅爾的美貌所吸引。一天夜裡在加來的一家客棧里,她倆住進一間可以鎖門的https://read.99csw.com屋子,凱瑞絲終於屈從於梅爾的求愛。梅爾把凱瑞絲身上一切最私密的地方都愛撫和親吻遍了,凱瑞絲也對梅爾照樣做了。梅爾當時說這是她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天。可惜,凱瑞絲並沒有同樣的感受。對她來說,這種經歷是快活的,但並不刺|激,也不想再來了。
這鎮子在他眼裡既陌生又熟悉。因為地方還是這個地方,而變化則如奇迹震撼著梅爾辛,猶如一夜之間發生的:一排茅屋被拆除,代之以精美的住宅;原先由一個富有的寡婦所有的陰沉沉的大宅如今成了忙碌的客棧;一座枯井被填平了;一所灰宅子塗成了白色。
他看到新城的郊外豎起了好幾棟新房。他為釀酒師迪克修建的輝煌的新宅,已經不在王橋的外緣上了,因為鎮子的擴展早已越過了那裡。
「我昏了頭了,」他說,「你是不是拒絕了我呢?」
塞西莉亞接著說:「在凱瑞絲的監督下,梅爾將擔任客房長。」
淚水湧進梅爾的眼眶。「這是從來沒人跟我說過的最美好的話呢。」
那修女終於最後一次道出了「阿門」並轉過身來。他並不認識她。她向他走近,禮貌地說:「願上帝為你賜福,陌生人。」
「你首先需要從女巫罪名中得到赦免,這我明白,但我敢說這事辦得到——我們要賄賂主教、大主教,必要時直至教皇。我拿得出錢——」
塞西莉亞繼續說:「瑪格麗特姐妹請求准許她卸掉她的職責,由凱瑞絲姐妹接任司膳一職。」
「太周到了,可是……」
凱瑞絲說:「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轉過身來望著他,目光中帶著慍怒。「可你結了婚。」
她的氣惱來得疾,去得也快,淚水涌到了她的眼裡。「我知道。」她說著,把目光移開了。
他催馬上橋。路基完成得很妥善。他看了很高興,而且他對護欄的設計也很滿意:帶有雕刻的拱頂石的牢固的欄杆讓人想起大教堂的模式。
凱瑞絲想控制她的面容,以免別人看到她的厭惡之情。伊麗莎白曾指認凱瑞絲是女巫。這事已過了九年,塞西莉亞已經原諒了伊麗莎白,但凱瑞絲絕不會的。不過,這並非凱瑞絲對她反感的唯一理由。伊麗莎白性格乖戾扭曲,她的怨恨妨礙了她的判斷。依凱瑞絲之見,這種人是絕對信不得的:他們總是以偏見為基礎來作出他們的決定。
只有當他站在巴黎市外六十英里處沙特爾那座宏偉的大教堂前的時候,才感到怨悔。大教堂的西端有兩座高塔。北邊的一座尚未完工,但南邊的那座足有三百五十英尺高。這勾起他曾經立志要修造這樣的建築物的宏願。在王橋,他不大可能實現那個抱負了。
貝爾客棧像各地的酒館一樣:一間寬大的前室里擺著粗糙的桌凳,後面的地方是擺放啤酒桶和紅酒桶的架子和製作食品的廚房。由於這裏生意興隆又有利可圖,地面上鋪的草倒是常換,牆壁也是粉刷一新,到了冬天,大壁爐里的火燒得很旺。眼下,在盛夏酷暑中,所有的窗戶一概敞開,和煦的微風吹過前室。
凱瑞絲心想,你信任戈德溫,我可不信,但她緊閉了嘴唇。她等著聽塞西莉亞接下來會說些什麼。她知道女副院長準備改組女修道院的領導班子,但沒人曉得作出了什麼決定。
「也許是吧。我當時很生你的氣。不管你決定做什麼,我認為你都該給我一個解釋。」他沒想到這次談話會走上這條路,但他發現他已控制不住自己。
「我還像那天一樣對你懷著同樣的感情。這是我回家來的真實原因。」
「我也愛你,但不是這種方式。」
他們渡海到達朴次茅斯,並和一隊商旅同行。他們在穆德福德渡口脫離了那伙人——那伙人去了夏陵,而梅爾辛和洛拉則騎馬涉過淺河,踏上了王橋的大路。梅爾辛心感遺憾,因為看不到去王橋的路上有印跡。他不知道有多少商人由於沒認識到王橋更近而直奔夏陵了。
「當然是嫁給我啦。」
「我患上了那種病。我康復了,這是很不尋常的。我妻子西爾維婭死了。」
「治療病人,救濟窮人,經營幾千英畝的土地。至少跟修建橋樑和教堂同樣重要。」
「而你當了修女。」
但塞西莉亞嬤嬤並不想浪費時間去後悔。「這並不是我們任何人的過錯,或許只有我要除外,」她說,「我們就是太輕信了。」
梅爾辛和來自佛羅倫薩和盧卡的十來個商人搭伴,離開了義大利。他們從熱那亞乘船駛抵法蘭西的古老港口馬賽。他們從那裡走陸路到達阿維尼翁,那是歐洲最奢侈的教廷的近四十多年來在位教皇的家鄉——也是梅爾辛所知的最小的城市。他們在那裡跟上了一大群教士和返回北方的朝聖者,一路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