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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五八

第五部

五八

「我也沒把握,而且我也不想嚇唬你——更不消說整個鎮子了——因為那也只是猜測。」
他聽憑自己受傷害的感情流露出來。「我要是沒找出塔樓的毛病,可就要塌了——而且可能造成整座大教堂的坍塌。」
看來鎮上人已經在議論此事了。「還有倫敦。」凱瑞絲說。她是從一個朝聖者的嘴裏聽說的。
「是啊,」梅爾辛說,「沒什麼。」他瞥了一眼比爾,然後就把目光移開了;跟著他撇下了他的繪圖工具,便走開了。
在黎明讚美晨禱期間,凱瑞絲往中殿一瞥,驚訝地看到在北通道處,面對繪有基督升天的一堵牆,跪著一名婦女。她身旁有一支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中,凱瑞絲辨出了那矮胖的身材和突出的下巴,那是瑪奇·韋伯。
梅爾辛站起身,左手握著一把直尺,右手拿著鐵制尖頭畫針,「你怎麼這麼說呢?」
「一個人傲慢自大時,就要超出常規了。」
凱瑞絲跪在她身邊,把一隻手放到她額頭上。「你發燒了,」她說著,強壓下嘔吐似的涌在腹中的恐懼,「什麼時候開始的?」
「你已經把這一切都想妥了,是吧?」
然而,按照十四世紀的標準,沙特爾塔樓未免粗矮了。梅爾辛的塔樓將有細柱和大窗,既減輕了下面立柱的承重,又因為能讓風穿過而減少了壓力。
「埃爾弗里克的無能幾乎斷送了那座大橋!」梅爾辛氣憤地說。
「梅爾辛的妻子害了這病,」凱瑞絲說,「她死了,她全家也都死了,可梅爾辛病好了,洛拉根本就沒得病。」
凱瑞絲髮現瑪奇·韋伯在那裡,面色嚇得蒼白。
凱瑞絲看著基督的畫像。「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她說。她開始控制不住自己了。當她喉頭處湧起一陣啜泣時,她趕緊轉過臉去遮掩自己的感情,並且快步走出了大教堂。
梅爾得了瘟疫。雖然未見皮疹,但她已發燒、口渴和咯血。她恐怕活不成了。
第三次祈禱的鐘聲響了。凱瑞絲通常都有理由缺席這一活動,但今天她覺得有必要安靜一會兒。她走進了向教堂行進的修女的隊伍。灰色的舊石今天看上去又冷又硬。她隨聲唱著,而內心卻在翻騰。
「為什麼呢?」
索爾茲伯里大教堂的塔樓高達四百零四英尺。
他們的肩頸部位都有黑紫九*九*藏*書色的皮疹。
梅爾辛毫不奇怪。若是馬克·韋伯當上會長,鎮上權勢的均衡就會改變,梅爾辛就可能贏得建造新塔樓的任命。但馬克之死意味著局面對他不利。雖說他一直抱著希望,如今卻感到了沉重失望的深痛。「我估計他會任命埃爾弗里克吧?」
「我在義大利見過穹頂。」
「都不要,」比爾說,「那不好造。」
「好多病都是這樣。」
「那是個大工程——鎮上的每一個匠師都會攤上一份的。」
凱瑞絲隱藏著恐懼,幫梅爾起身。淚水湧進她的眼眶,但她控制著自己。梅爾用一隻手臂摟著凱瑞絲的腰,把頭靠在她肩上,彷彿她走路需要攙扶。凱瑞絲摟著梅爾的肩頭。她們一起走下樓梯,穿過修女迴廊,來到醫院。
「你們修女都是這樣子。」
他記得十分清晰,他對那座塔的屬意之點就在從方塔向八角尖頂的過渡。在塔樓的頂部,坐落在四角上的是向外呈對角的小尖塔。在方形每一邊的中間的同一高度上,是外形與小尖塔相似的屋頂窗。這八個尖頂與其背後升在塔樓的八個側坡相配,使人眼難以覺察從正方形向八邊形的變化。
「我巴不得我也死呢,」瑪奇說,「這樣我們全家就在天上團聚了。」
六名壯漢吃力地哼哼著,把超大型的棺材降到墳墓里。瑪奇孤凄地抽泣,修士們唱著最後的聖歌。隨後,掘墓人開始把打濕了的土鏟回墓穴,人群逐漸散開。
原來如此。「我想是吧。」凱瑞絲說。
「那隻蛇蝎是怎麼說的?」
「還對我們不朽的靈魂有好處。」
瑪奇逼問過後,臉上露出了求告的神色,讓凱瑞絲十分傷心。她幾乎耳語著問:「我的孩子們會死嗎?」
梅爾沒在那裡。她大概被叫去看護鎮上的一位病人了。凱瑞絲接手,監督為客人和病人供應早餐,察看四處都清潔一新,檢查那些病人。忙碌的工作減輕了她對瑪奇的憂心。她給老朱莉讀了一首聖詩。一切雜務都處理過後,梅爾依舊沒有露面,於是凱瑞絲便去找她。
這並沒有給凱瑞絲提供多少判斷,腋下或腹股溝腫痛不僅是瘟疫也是其他疾病的癥狀。「咱們快到醫院去吧。」她說。
梅爾辛悲痛地心想,瑪奇或者她的哪個孩子會在隨後死去。read.99csw.com
「我昨天就咳嗽了,」梅爾說,「不過我睡了一整夜,今天早晨才起來。後來我走進食堂吃早餐的時候,突然覺得要嘔吐。我去了廁所,然後回到這裏就躺倒了。我還以為一直睡著呢……什麼時候了?」
他俯身在描圖地面上繪製屋頂小尖塔時,比爾·瓦特金來了。「你覺得這個怎麼樣?」梅爾辛問他,「頂上要不要有個十字架,指向天空呢?要不就裝個天使,俯視我們大家?」
托馬斯聳聳肩。「難說。」
「菲利蒙兄弟找過我,我覺得應該讓你儘快知道。」
「這樣設想一下,」梅爾辛說,「假如新塔樓能夠用建橋的辦法集資呢?鎮上的商人可以拿出錢來,再用過橋費償還。」
比爾面露疑色。「公會成員不大可能贊成奢侈的事。」
凱瑞絲有一種可怕的負罪感。梅爾全心愛戀著她。凱瑞絲卻始終未能回報她的愛,沒有用梅爾渴望的方式滿足她。如今梅爾已經在彌留了。凱瑞絲希望她能有不同的結果。她本該能讓梅爾幸福的。她應該能夠拯救她的生命。她在唱聖歌時哭了,希望注意到她的淚水的人會以為她沉迷於宗教而感動呢。
「我認為她們痛恨戈德溫呢。」
梅爾辛在進行他的日常工作——修橋和在麻風病人島上蓋房的同時,仔細考慮著塔樓的設計。這有助於他轉移凱瑞絲害上瘟疫的可怕又煩人的幻象。他對沙特爾的南塔想了很多。那座傑作,雖然式樣有些陳舊,卻是大約二百年前修建的呢。
凱瑞絲點點頭。「我很難過。」
「那樣就可以從穆德福德路口遠遠地看到。許多行路人——朝聖者、商人,等等——錯過了通王橋的大路,到夏陵去了。這使鎮上減少了許多顧客。」
梅爾翻過身來。她面色蒼白,汗水淋漓。她咳嗽著,沒有說話。
凱瑞絲不必問瑪奇的需要了。她提起她的藥箱,兩人便奔了出去。她們在刺骨的十一月寒風中穿過大教堂的綠地,前往主街上的韋伯家。樓上,瑪奇的孩子們都守在起居室里。兩個大孩子坐在桌旁,面色驚懼;兩個小男孩都躺在地上。
「伊麗莎白姐妹是司庫。戈德溫小心地善待作為修道院佃戶的她的家人。大多數修女確實都恨他,這是事實——可她們需要有教九*九*藏*書堂啊。」
托馬斯兄弟走近梅爾辛,他把兜頭帽拉起來防雨。「修道院沒錢重修塔樓,」他說,「戈德溫已經指派埃爾弗里克拆掉舊塔樓,並且給十字甬道加上屋頂。」
「那倒是管用的。」
「他們知道的。」
「有這意思。」
「我要儘力幫你促成這件事。」
他在高度上遲疑不決。他無法計算塔樓需要多高才能從穆德福德路口遠遠看到,只能靠試驗和差錯來實現了。他完成石砌塔樓之後,要豎起一個臨時的尖頂,然後在晴天到穆德福德去確定能否看得到。大教堂是建在高地上的,而大道在穆德福德剛好升起一些,然後才下坡到河的渡口。他的本能告訴他,只要比沙特爾的塔樓建得再高一些——比方說四百英尺左右吧——就足夠了。
「這有關係?」
一陣難過刺中凱瑞絲,如同心痛。「我不知道。」她只好撒謊了。
「這麼說,我的孩子們可以平安無事了?」
「我看沒有。」
「過橋費不過是償還貸款的一種保障。」
在整個晨禱過程中,瑪奇都待在那裡,全不顧讚美詩,顯然沉浸於祈禱之中。或許她在祈求上帝原宥馬克的罪孽,讓他安息——就凱瑞絲所知,馬克並沒有什麼罪孽。更可能的是,瑪奇在請求馬克從精神世界里為她送來好運。瑪奇打算在兩個大孩子的幫助下繼續做絨布生意。一個商人死去,留下了孤兒寡母和繁榮的產業,這種時候她要繼續經營可是非同一般。不過,她毫無疑問地需要她的亡夫對她的努力的祝福。
「好吧。聽著,要是我設計了一座大型塔樓,你肯不肯在這裏——教區公會的下一次會議上支持我呢?」
「謝謝你。」
「修女們掏了錢。」
比爾搔著他那修女似的灰發的側邊。這是個不尋常的主意。「可是塔樓與橋沒有關係呀。」
「他為什麼從不吸取教訓呢?」
「我的腋下有一處地方一碰就疼。」
「很可能。他們不會為那個方案激動,但他們會弄到錢的。他們不顧一切地以他們的大教堂感到驕傲。」
「他假裝友好。他想給我出個對我有利的好主意。他說,我要是支持由你設計的塔樓是不明智的。」
「我看得出這會省很多錢。」
「對。」
她感到震驚,似是挨了一擊。馬克·韋伯就曾咯血。https://read•99csw.com而梅爾正是他初發病時第一個看護他的人——她在凱瑞絲去的前一天就到了他家。
梅爾辛把他對瘟疫聯想的思緒轉移過來。「戈德溫拿什麼給埃爾弗里克付工錢呢?」
晨禱結束后,修士和修女們魚貫走出。凱瑞絲走出隊列,穿過寬闊陰暗的中殿,向燭光走去。
「他們對這個也清楚得很。但他們不願意因為副院長待你不公就跟他作對。」
比爾考慮著他個人的利益。「我會不會從中得到一份工呢?」
凱瑞絲可沒這麼說過。「可能吧。也許有人會染病,別人卻沒事。」
「對我們大夥會發生什麼事呢?」
凱瑞絲迅速地檢查了他們。四個孩子全在發燒。女孩在流鼻血。三個男孩在咳嗽。
瑪奇聽到她的腳步聲就站起身來。她認出凱瑞絲的面容后,便用責備的語氣說:「馬剋死于瘟疫,是吧?」
梅爾抬起頭時,凱瑞絲看到了枕頭上的血漬。
她發現她在宿舍里,趴在她的床上。凱瑞絲的心跳加速了。「梅爾!你沒事吧?」她說。
「因為會得罪戈德溫副院長,他會毫不考慮地不同意你的方案的。」
「教區公會會給埃爾弗里克先設計的短粗的小塔樓付款嗎?」
「我認為並不需要奢侈,只是高大而已。要是我們給十字甬道加上穹頂,我可以不用拱架就完成。」
但是這一解釋仍使凱瑞絲不大滿意。在瑪奇的姿態中還隱寓著更強烈的含義:她那樣一動不動暗示著巨大的激|情,彷彿她在祈求上天給她特別重要的賜福。
成百的人來參加了馬克·韋伯的葬禮。他曾經是鎮上的重要市民之一,但還不僅如此。來自周遭村莊的貧苦織工們到了,其中一些人徒步走了幾小時。梅爾辛回想起,他一直受到非比尋常的擁戴。他那巨人般的身軀和慷慨的秉性相結合,形成了魅力。
天下著雨。富人和窮人都光著頭,他們站在墓地周圍,全都淋濕了。冷雨和熱淚交織在送葬人的臉上。瑪奇一邊一個摟著兩個幼子丹尼斯和諾亞的肩膀站著。他們的兩側是大兒子約翰和女兒朵拉,他們都比母親高得多,彷彿是中間三個人的父母。
「人們不知好歹,」比爾說,「我很難過。」
祈禱儀式結束時,她看到一名見習修女正在交叉甬道南門外焦急地等她。「醫院里有些急事要找https://read.99csw.com你。」那姑娘說。
「你可沒告訴我。」
「戈德溫會說他沒錢。」
當天下午,埃爾弗里克重新當選為教區公會的會長。會後,梅爾辛找到了比爾·瓦特金,他是鎮上僅次於埃爾弗里克的最大的匠師,「塔樓的地基得到修復后,甚至可以建得更高呢。」他說。
「我聽說是從布里斯托爾傳來的。」
「我聽說,這病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
梅爾辛打算把他的塔樓建到四百零五英尺。
梅爾辛並沒有放棄重建一座更高的塔樓的希望。「要是我能弄到錢,修道院會修建一座新塔樓嗎?」
「第三次祈禱的鐘聲就要響了。不過你可以不去。」凱瑞絲自忖,這可能就是一般的病症。她摸摸梅爾的脖頸,然後拉下她的袍服。
「當然不會了。」梅爾辛說,彷彿他認為這完全合理;不過他隱藏起了他的苦澀。他對王橋的貢獻比戈德溫要多,而鎮上的人卻不肯為他爭一爭,他對此感到受了傷害。但他也深知,大多數人在大多數情況下都照他們自己的眼前利益行事。
凱瑞絲沒發現皮疹。或許只是感冒而已。「哪兒痛嗎?」
「好吧,我聽著蠻好——對生意有好處,對鎮子有好處。」
「還說不上。但自從我從佛羅倫薩回來,就一直在心底盤算這事。」
凱瑞絲扶著梅爾來到靠近聖壇的一處席墊上。她從迴廊的泉水中取來一杯涼水。梅爾解渴地喝了下去。凱瑞絲用玫瑰水擦拭了她的面部和頸項。過了一會兒,梅爾似是入睡了。
她在修女迴廊中坐了片刻,讓自己鎮定下來,然後像往常這個時刻一樣,前往醫院了。
這樣的回答沒有讓瑪奇感到滿意。如同大多數病人一樣,她想得到的是肯定而不是可能的答覆。「我能做什麼來保護他們呢?」
瑪奇說:「都是那樣,對吧?這就是馬克致死的病。孩子們都得了瘟疫了。」
「沒理由辦不到,」比爾同意說,「但蓋高了又怎麼樣?」
「而塔樓的頂部可以用尖細的木質塔尖,既省錢又美觀。」
梅爾無力地笑著。「你是不是要看看我的胸脯?」
他在島上自己的工作間做了個描圖地面。他興緻勃勃地策劃著細節:把老的大教堂狹窄的銳尖窗加寬兩倍和四倍,做成新塔樓的大窗,使成排的立柱和柱頭具有時代感。
「穹頂?這倒是個新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