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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六五

第六部

六五

兩個男人已經為兩個見習修士新挖了墓,還開挖了掃羅的墳。從吃罷午飯以來,這已是他們第四次挖掘了。梅爾辛露出了疲勞的樣子,托馬斯也滿頭大汗。但他們依舊頑強地乾著。洞穴慢慢地越來越深,旁邊的土則越堆越高。終於,一杴下去碰到了木頭。
梅爾辛注意到她深思的神情,便追隨著她的目光。他當即猜出來她在想什麼。他用一種駭怕的音調說:「戈德溫總不會把珍寶藏在白頭掃羅的棺材中吧?」
後來,瘟疫似乎緩解下來了。凱瑞絲髮現,在聖誕節前每周都要埋葬一百人,這個數字在一月份降到了五十人,然後在二月份又降到了二十人。她樂觀地希望,這場夢魘可能就要結束了。
「你從脈搏里說不出什麼來,」她嬌喘著說,「你要徹底地檢查一下我。」
梅爾辛說:「這麼說,大概就是那會兒他們把珍寶藏在聖壇下了。可他們什麼時候又挖出來了呢?」
「那是因為戈德溫沒告訴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去。甚至在到達這裏之後,我們中的大多數都不知道——我們只好問本地的修士這是什麼地方。」
「我給你找個地方躺下吧。」她透過亞麻面罩說。
「可是瘟疫還是追上你們了。」
他們都向教堂望去。一個身影正向他們跑來,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嘴裏往外淌著血。凱瑞絲有一陣十分驚恐,竟然相信了她以前聽到的有關精靈的一切愚蠢的迷信。隨後她意識到她看著的是戈德溫。不知怎麼他居然糾集起力氣從等死的床上起來了。他跌跌撞撞地出了教堂,看到了他們的火把,此刻正發著瘋朝他們跑來。
她和梅爾辛騎馬繞過那靜謐的修道院,來到顯然是馬廄的院落。門敞開著,馬匹都放了出來,在環繞著一個池塘的草地上吃草。但不見有人出來幫助客人卸鞍。
「你可以躺在這裏。」
「戈德溫和菲利蒙的如意算盤打得挺好,」托馬斯說,「幾乎沒有預告。戈德溫對修士們講話,說了亞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表明上帝有時候要我們去做看似錯誤的事情。然後他告訴我們,我們要在當夜出走。大多數修士巴不得遠離瘟疫,而那些心存疑慮的人則受到指示,要記住他們服從的誓言。」
「要弄清只有一個辦法。」梅爾辛說。
就在他們要起身時,他們聽到了一聲尖叫。
無論這個陌生人多麼有魅力,她也無意與他討論這個。「幾乎凡是得了瘟疫的人都會在三五天內死去。」她唐突地說,「有少數人活了過來,但沒人知道原因。」
他們向外走的時候,聽到戈德溫叫嚷:「而上帝憤怒的葡萄壓榨機被拋到了城外,葡萄淌出了鮮血,在地面上泛濫著,達到馬勒的高度。」
箱子里沒有屍體。
「我可以提個建議嗎?」凱瑞絲說,「我們得用一輛車把這些東西全都運回王橋去。我們何不把它們仍然放在棺材里呢?一來已經安放好了,二來棺材可用來防盜。」
在這一時期病倒的一個不幸的人,是個三十多歲的黑髮男子,他原先可能面貌英俊。他是一名來訪的客人。「昨天我以為自己感冒了,」他進門時說,「可我現在鼻孔出血,還止不住。」他用一塊擦血的布湊在鼻孔處。
不習慣的馬上騎行使她感到周身酸痛,因此下馬就餐讓她輕鬆不少。他們吃完午飯,便背靠著一棵粗樹榦坐在地上休息,在重新上路之前消化一下剛吃下的東西。
到了這時候,凱瑞絲渴望他了。以往的十年彷彿從記憶中消失了,她巴望著把他摟進懷裡,像過去那樣銷魂。但不可能。紅牛客棧有兩間卧室,分別為男女作集體客房——顯而易見,這正是修士們選擇此地過夜的理由。凱瑞絲和梅爾辛在樓梯拐角處分了手。凱瑞絲睡不著,聽著一位騎士妻子的鼾聲和一個賣調料的小販的喘息;她觸摸著自己,恨不得在她腿襠間的是梅爾辛的那隻手。
凱瑞絲跪在另一具屍體旁邊。她曾經處理過許多死屍,但她從沒有把一具屍體從墳墓中弄出來,所以她的雙手在抖。不過,她還是揭開了裹屍布,露出了那人的面孔。讓她恐怖的是,那雙眼睛還睜著,像是瞪著看。她強使自己替他闔上了冰冷的眼皮。
「後來那些東西怎麼樣了?」
她伸出雙臂摟住他,把他的身體拉向自己,使足了力氣抱緊他,牢牢地貼在一起,就像從水裡救他出來。「跟我做|愛吧,梅爾辛,」她說,「現在,趕快。」
凱瑞絲看到了些泥污的白花花的東西,像是有時用來裹屍的浸了油的亞麻布。「你們找到遺體了。」她說。
凱瑞絲在墓上舉著兩根蠟燭,讓他們看得更清楚。
「別犯愁——我不會在這種天氣里脫|光衣服的。」
「就在他自己的棺材里。」梅爾辛說。
「菲利蒙跑了,戈德溫活得好好的——他沒有染上病。」
「不大夠。」
接下來的一天,那兩個見習修士死了。當天下午,托馬斯和梅爾辛把他們葬進了修道院北邊的墓地里。那是個陰濕寒冷的日子,但他們挖土累得汗流浹背。托馬斯做了葬禮祈禱。凱瑞絲和梅爾辛站在墳旁。當一切都散亂之際,這一下葬儀式總算還有些正規的樣子。在他們周圍是除去戈德溫和掃羅之外,全部其他修士的新墳。掃羅的遺體安葬在教堂東端唱詩班席的下面,那是最受尊敬的副院長才享有的榮幸。
裏面擺放著的是袋子和箱子。梅爾辛打開一個皮口袋,取出了一個鑲珠寶的十字架。「哈利路亞。」他疲憊地說。托馬斯打開一個箱子,露出了一排羊皮紙卷,緊緊地排列著,如同柳條箱里的魚:是文件。
「我沒偷。我帶著那些東西是為了安全保管。https://read.99csw.com到了平安無事時,我自會歸還原處的。」
到一月中,王橋大約七千居民中已經至少損失了上千人。其他鎮子也大體相仿。儘管有凱瑞絲髮明的面罩,修女們的死亡人數還是偏高,無疑是由於她們不斷地與瘟疫患者接觸之故。本來有三十五名修女,如今只剩下了二十名。不過她們也聽說了有的地方,修士和修女幾乎死光,只剩幾個,有時只有一個,維持著工作;因此她們認為自己算是幸運的了。與此同時,凱瑞絲縮短了見習期,加強了培訓,以便在醫院中有更多的幫手。
這是個她一般要迴避的問題,但她認為這個垂死的強盜應該得到一個真實答覆。「我相信我的行為是我的一部分,」她說,「我在勇敢堅強地照看兒童、病人和貧民的時候,我就是個較好的人。而當我殘忍、膽怯、說謊或醉酒時,我就變成了不那麼有價值的人,而且我無法尊重自己。這是我所信奉的上天報應。」
「我沒什麼可畏懼正義的,」他挑釁地說,「我來到這裡是希望能挽救我的修士們的性命。我只錯在離開得太遲了。」
托馬斯返回修道院,取來了繩子,他們把棺材拽出了墓穴。他們重新裝好棺蓋,把繩子繞著捆在外邊,以便在地上拖著,進入教堂。
「塔姆。」
「你干這種工作是個勇敢的女人的作為,」他說,「你很可能為此死掉的。」
第二天的旅程要穿過密林,他倆一上午都沒見別的路人的身影。他們的談話都是關乎個人的情況。她聽到了更多的他在佛羅倫薩的事情:他怎麼認識西爾維婭的,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凱瑞絲本想問:跟她睡覺是什麼樣子?她和我有什麼不同嗎?怎麼不同?但她控制住沒有問,覺得那樣有礙西爾維婭的隱私,哪怕西爾維婭已經不在人世。反正,她能從梅爾辛的語氣中猜到不少。她覺察到,他和西爾維婭在床上如魚得水,即使那種關係不如他和凱瑞絲這樣感情強烈。
托馬斯說:「掃羅是你們來前一個星期死的。菲利蒙在兩天後失蹤。」
「倖存的人可不多。」
鎮上的事情要難辦些。為爭奪死者的財產而發生的口角鬥毆持續不斷。人們乾脆就走進無人的住宅里,看上什麼隨手就拿。繼承了錢財或裝滿布匹或糧食的孩子,有時被一些不知恥的鄰人收留,貪圖的就是佔有那些遺產。凱瑞絲無奈地想著:什麼都會化為烏有的前景是人們最無望的心理。
他吻著她的前額,她的眼皮和她的鼻子。「我希望你不要由於我看到你的赤|裸的身體而發窘。」
梅爾辛說:「反正,我還是奇怪居然沒人泄露目的地。」
「是啊。」
無論什麼時候,只要她能夠面對戈德溫,她就以主教的名義,收回修道院的財產。她有一封亨利寫的信作她的後盾。如若戈德溫仍要拒絕,那無疑就證明了:他是在行竊,而不是為保管。主教至此就可以採取合法行動將其收回——或者乾脆帶上一支武裝的隊伍來到林中教堂。
梅爾辛和以往一樣,滿腦子的主意。儘管瘟疫猖獗,他還在麻風病人島建造店鋪和客棧,他告訴她,他打算拆掉從貝茜·貝爾手中繼承來的客棧,擴大一倍重建起來。
戈德溫仰卧在裏面,睜著無神的眼睛,向上看著他們。
他說:「我猜是『隱身者塔姆』出賣了我。」
「我能想到。」
凱瑞絲說:「你記得朱雷和約翰還有第二次缺席嗎?戈德溫和菲利蒙還得需要幫手啊。」
「也許是送信人沒等送到就死於瘟疫了。」
「那沒多大用處。我看得出來,連你自己都不信那一套。」
托馬斯說:「可是棺材哪兒去了?」
「好吧。」他待在了她指給他的草荐上。
她伸手下去,抓住她的裙擺。她穿著齊膝的高筒襪。她緩緩地向上提起裙袍,露出她的腳踝,她的小腿,她的膝蓋,然後是皮膚白皙的大腿。她覺得很好玩,但在心底深處,她擔心他會不會看出十年來她身體發生的變化。她變得瘦了,可臀部卻寬了。她的肌膚不如以前柔潤光潔了。她的乳|房不那麼堅實高聳了。他會怎麼想呢?她按下憂心,做起這遊戲。「為了醫療的目的,這夠了嗎?」
凱瑞絲說:「我來猜猜看:朱雷和約翰全都年輕力壯。」
「死了。」托馬斯乾脆地說;隨後眼中就湧出了淚水,他尷尬地移開了目光。
梅爾辛和托馬斯拿起他們的木杴。他們抬起刻有銘文的石板及其周圍的鋪地石,動手挖地。
「告訴我們發生了什麼事。」
「人是不能消失的。」
「要是你不馬上躺下,你就會倒下的。」
梅爾辛說:「這裏沒什麼超自然的事情。我的猜測是:戈德溫和菲利蒙把遺體弄了出來——在棺材里裝進了他們偷來的珍寶。」
「你偷盜大教堂的飾物可不是不得已的。」
「我知道。」
他們走過空蕩的馬廄,進入修道院內部。
托馬斯像是還想接著爭論,但梅爾辛搖著頭勸止了他。「想想看,托馬斯,」他說,「你最後看見那些東西是什麼時候?」
「我身上沒帶葯。」
他站住腳,看著棺材,又看著空空的墓穴,在搖曳的火把光中,凱瑞絲覺得在他那猙獰的臉上看到了一絲理解了的神情。隨後他似乎失去了力量,垮倒了。他摔在了喬奎爾空墓穴旁邊的地上,跟著滾過土崗,掉進了坑裡。
在這一鎮民需要精神支柱之時,修士們的出逃起到了反面作用。人人都感到沮喪渙散。上帝的代表們已經離去;全能的主已經拋棄了這座鎮子。有人說,聖徒遺骸始終都帶來福分,如今遺骸流失,他們的好運也就不再https://read.99csw.com了。禮拜天祈禱儀式上缺了寶貴的十字架和蠟燭台,每周一次地提醒人們:王橋註定要黯淡了。因此何不在街上求一醉求一歡呢?
「你們找到我們了!」他說,「感謝上帝。」
「得趁教堂里沒人的時候,這就肯定在就餐的時候。」
「不一定,」梅爾辛說,「在鬆土上挖坑要容易得多。戈德溫四十三歲,菲利蒙才三十四。他們要是當真想干,是可以不用幫手的。」
「他們還有不去吃飯的時候嗎?」
「我已經把教堂變成了醫院,但我不願讓醫院再變成刑訊室。」
二月底的天氣晴朗又溫和。凱瑞絲騎著一匹深褐色的小馬,離開王橋,前往林中聖約翰。梅爾辛騎著一匹黑色的矮腳馬陪她同行。通常,一位行路的修女僅有一個男人陪伴,會讓人驚訝,但這是非常時期。
她打定主意就到此為止了。他開始挑逗了——而且她也開始為此高興了。她轉身走開了。
然而,他們費了很長時間。如今許多墳墓都挖得很淺,但為了掃羅副院長,他們整整挖下去六英尺。外面天黑了下來,凱瑞絲拿來了蠟燭。壁畫中的魔鬼似乎在搖曳的燭光中動了起來。
他說:「也許你肯好心地提起你的袍服,以便我進一步檢查。」
「他在教堂里。他在一間側室里設了一張床。他認定那是他沒得病的原因。跟我來。」
「我就再也沒見到了。但在晚禱之後,我們都去吃晚飯了,我注意到戈德溫和菲利蒙跟另兩名修士朱雷和約翰都留在了教堂里。」
「修士褻瀆墳墓是難以想象的,」她說,「另一方面,那些飾物又不會拿出教堂。」
在第一夜之後,托馬斯不動聲色地搬出了宿舍——沒人要他這麼做——讓梅爾辛和凱瑞絲單獨睡在那裡。他沒有說什麼,連個暗示的動作或眼神都沒做。他倆感謝他這種考慮周到的縱容,便擠在一摞毯子下做起愛來。事後,凱瑞絲睜眼躺著。屋頂上什麼地方棲息著一隻貓頭鷹,她聽到了它的夜鳴,偶然還有它抓住的小動物的尖叫。她不知道她會不會懷孕。她不想放棄她的職業——但又經不住躺在梅爾辛懷裡的誘惑。於是乾脆不去想將來了。
凱瑞絲灰心地想,麻煩在於,戈德溫說不定還真能做到這一點。他會振振有詞,而亨利像大多數主教一樣,只要可能,通常都會迴避面對事實。她覺得勝券似乎從手中溜走了。
「我得了病,但是好了。」他解釋說。
托馬斯已經鎮定下來。「這麼說,我們最好還是看看棺材裡邊。」
凱瑞絲問:「那另一具屍體是誰呢?」
「這麼說,菲利蒙可能幫助戈德溫挖了墓。」
他們走著王橋的修士們走了幾百年的老路,也在半程的老爺堡小鎮的那家紅牛客棧停下來過夜。他們晚飯吃了烤牛排,喝了烈啤酒。
「大概有好幾次呢。戈德溫和菲利蒙總像是規矩對他們真的不適用似的。在我的記憶中,他們不去吃飯和祈禱是常事。」
「你的拒絕就是盜竊的明證。」
他們先把包著裹屍布的遺體挪開。梅爾辛和托馬斯彎下腰去,分別抓住肩和膝,把屍體抬了起來。他們抬到齊他們肩高,接下來只好把屍體拋出來,扔到地板上了。落地時砰的一響。他們倆神色都有些畏懼。連不太相信所謂的靈魂世界的凱瑞絲,都被他們的舉動嚇了一跳,緊張地回頭去看教堂的那些陰暗的角落。
「是你。」他說。
他們走近之後,便看到了緊靠教堂的墓地中有一排新墳。「看來瘟疫可能已經到了這裏。」梅爾辛說。
凱瑞絲戰慄了。這是聖約翰神啟的惡劣意象,令她憎惡。她竭力不去想它。
戈德溫趴著沒動。凱瑞絲原以為他是在故作姿態,但他的僵硬之中有些東西讓她認為,他在真心誠意地尋求原宥。
托馬斯說:「你有客人,副院長神父。」
這時他緩慢地站起來,轉過身子。
「可菲利蒙不在這裏——多巧啊,」她諷刺地說,「好嘛,你可以信口開河,但亨利主教指責你偷竊了珍寶,他派我到這裏來把東西要回去。我有一封信,命令你馬上把一切都交給我。」
她睜開眼時,身體困頓,情緒消沉,早餐的粥也是機械地咽下去的。但梅爾辛有她在身邊卻興高采烈,她很快便振作起來了。到他們離開老爺堡時,他們就和頭一天一樣興緻勃勃地有說有笑了。
「我們到這兒的當天夜晚,」托馬斯說,「都在兩三匹馬馱著的皮口袋和箱子里。是和別的東西一起卸下來的,依我看是運進了教堂。」
他彎下腰,用兩隻手抓住裹屍布,從頭部縫上的介面處扯開。屍體已經埋葬一周,有一股難聞的氣味,但是在沒火的教堂的冰冷的地下並沒有腐敗。即使在凱瑞絲的搖曳燭光中,也可以毫無疑問地辨出死者的模樣:頭部是一圈明顯的淺黃頭髮。
她問戈德溫,大教堂的珍寶藏在哪裡,但他拒絕說。
他凝視著她的軀體,她看得出他喘氣變粗了。「噢,天,」他說,「這病很重的。事實上……」他抬頭看著她的面孔,咽了一下唾沫,說:「我這玩笑開不下去了。」
「我有把握能說服亨利主教重新看待這件事。」
他把這番話聽了進去。「跟我想的一樣。」
「他沒裝在箱子里嗎?」棺材只有貴人才能用:窮人只用裹屍布一包了事。
凱瑞絲猜測,他和貝茜是一對情侶——不然的話,她為什麼要把財產留給他呢?但是凱瑞絲只有埋怨自己。她是梅爾辛真正想要的,貝茜只是第二位。兩個女人都清楚這一點。即便如此,凱瑞絲聽到梅爾辛和那個豐|滿的酒館侍女上床時,照樣又妒又氣。
「我會判https://read•99csw•com斷最好的方式。」
凱瑞絲在想著戈德溫,不知道她在林中聖約翰會發現什麼,這時她突然意識到,她和梅爾辛就要做|愛了。她說不清她是怎麼知道的——他們甚至沒有觸碰——但她對此毫不懷疑。她轉臉去看他,明白他也同樣感受到了。他詭秘地朝她一笑,她在他的眼裡看到了十年的希望和悔恨,痛苦和淚水。
「我有一封主教給戈德溫的信。」
「你最好帶我去見他。」
凱瑞絲感到擔憂的重負從肩頭滾落了。她把女修道院的檔案拿回來了。
凱瑞絲想好,不再談馬賽厄斯恐怕更妥當。「戈德溫和菲利蒙呢?」
兩個男人都沉默了好長時間,隨後托馬斯開口說:「咱們還是幹完吧。」
凱瑞絲感到益發震怒了。難道戈德溫當真要用這一招溜掉嗎?「當然沒有,」她說,「根本沒收到什麼信,而且我根本不相信送出過一封信。」
有戈德溫在角落裡胡說著長了七顆頭的野獸,精神是難以專註的。
「我看到七盞鍍金的燭台,全都鑲有珍珠和鑽石,用細密的亞麻布包著,紫的和紅的,放在雪松木和檀香木和銀子造的方舟里。我看見一個女人騎著一頭猩紅的動物,有七個頭和十隻角,裝滿了褻瀆的名字。」中殿中迴響著他的譫語。
「那這個消失了的送信人叫什麼名字?」
梅爾辛和凱瑞絲攜手奮爭,力圖在王橋維持正常的生活。在凱瑞絲的項目中,孤兒院是最為成功的。孩子們經歷了瘟疫奪走雙親的磨難之後,為能在女修道院中安身感激涕零。而關愛他們,教他們讀書識字唱讚歌,也使一些修女表現了長期壓抑的母性本能。由於人少了,冬季貯存的食物顯得十分豐盛。王橋修道院里充滿了孩子們的歡聲笑語。
凱瑞絲抬頭看了看教堂的窗戶。一團漆黑。在他們挖開掃羅的墓時,天已經黑了下來。「我們可以留到明天再說吧。」她說。
「噢,親愛的,」她莞爾一笑說,「不知羞。那,好吧。」她看著他的臉,慢慢提起了裙子,直到腰際。
他們在正午時分停了下來,在一條小溪邊休息。他們吃著麵包、乾酪和蘋果,這些食物只有闊綽的行人才會攜帶。他們給馬匹餵了些食物:要馱著一個男人或女人走整天的路,光吃草是不夠的。他們吃完之後,便在陽光下躺了一會兒,但地面又冷又濕,睡不成覺,他們很快就爬起來,繼續趕路了。
「不錯。」
除去戈德溫和托馬斯之外,只有兩名修士還留了下來,他們都是王橋的見習修士。他們也都因瘟疫而等死;所以她就把他們從宿舍搬到教堂里躺下,她也要看護他們,在光線昏暗的中殿里,她飄來飄去如同一個影子:她要從一個垂死者走向另一個垂死者,來回照顧他們。
「可是他在這兒。」
「在墓地……我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他們在火把的紅光中,快步走向墓地。遠離教堂里的壁畫和戈德溫刺耳的瘋言瘋語,凱瑞絲舒心多了。他們找到了喬奎爾的墓碑,動手挖了起來。
「我從來不知道。是菲利蒙雇的人。」
梅爾辛從「神聖灌木」旅館雇來一個吧台服務生,讓他負責貝爾客棧。他還找了一個叫瑪蒂娜的十七歲姑娘當洛拉的保姆。
他們穿過迴廊,進入了小小的教堂。這裏的氣味更像是宿舍。東端的《最後審判日》的壁畫現在看上去貼切得令人鬱悶。中殿地面上鋪著草,散放著毯子,像是有一群人在這裏睡過;但唯一存在的人是戈德溫。他趴在聖壇前骯髒的地板上,兩臂向外伸展著。一時之間,她還以為他死了呢,後來才明白,這隻是極端悔過的姿態。
她給了他一條毯子。「你叫什麼名字?」
他倆一起咯咯笑了。
凱瑞絲髮現自己希望他害了病,但愧於啟齒。
「我們明智地來看待這件事吧。」梅爾辛說。他的聲音平靜而鎮定,但凱瑞絲——對他了解極深——卻看得出來,他的表情是竭力做出來的。「棺材里是誰呢?」他說,「咱們來看看。」
教區公會選舉梅爾辛擔任會長,接替了埃爾弗里克的位置。梅爾辛說,如同在船沉時被推為船長。
在戈德溫的上嘴唇上,就在他的左鼻孔的下面,有一縷血淌了下來。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她。「我要是二十年前遇到你就好了。」
這裏靜得出奇,凱瑞絲懷疑是不是所有的修士都死光了。他們向廚房裡窺視,凱瑞絲注意到不像應有的那樣清潔,而麵包房裡則是清鍋冷灶。他們的腳步聲在清冷的灰色連拱廊中迴響。隨後,在接近教堂入口時,他們遇到了托馬斯兄弟。
凱瑞絲初次聽到戈德溫就在離王橋不過兩天的路程時,很有些沮喪。她曾經設想,他一定跑到遠處的一個地方,再也不回來了。然而,她樂於有機會收回修道院的錢財和珍寶,尤其是女修道院的卷宗,這些文件若遇到有關產業或權利的糾紛可就至關重要了。
「我要是相信那一套,我也就不犯那些罪了。你怕在地獄遭火燒嗎?」
梅爾辛把裹屍布在掃羅的頭頂周圍包好,重新扣好棺蓋。
「是瘟疫吧,嗯?」他說,他的聲音中有一種聽天由命的平靜,而不是通常的那種驚慌失措,這使她十分驚愕。「你能治一治嗎?」
「我是說,誰也不知道戈德溫副院長和修士們跑到哪兒去了。」
「就是。」
「你不欠他的情——他對你從來不講情面。」
「我們做醫生的有責任非常徹底,無論我read.99csw.com們覺得有多乏味。」
他們三個互相看著,儘力不去聽戈德溫的瘋話。
凱瑞絲點頭說:「我可以想象。他們在如此深懷一己之私的時刻,是不難服從這樣的命令的。」
凱瑞絲到廚房去,從柴堆里取出兩根樹枝,在火上點著,然後回到教堂。
凱瑞絲想起,托馬斯一向有個特別親密的修士,心腸特別好,比他要小几歲。她猶猶豫豫地問:「馬賽厄斯兄弟呢?」
「好主意,」梅爾辛說,「我們把棺材從墓穴中抬出來就行了。」
不過,兩整天的路程,有梅爾辛陪在身邊還是愉快的。沿著穿過林中的大路並肩騎行,他們不停地聊著,想到什麼說什麼,就像他們少年時期一樣。
「我們能夠讓你舒服些,而且我們還能為你祈禱。」
戈德溫認為,他已經扭轉了局勢,佔了她的上風,還露出了一絲得意的微笑。這激怒了她,但她再沒話好說。此時她能做的一切便是回去,向亨利報告事情的經過。
由強盜引發的危險已經減退。「隱身者塔姆」在死前親口告訴她,許多人都死於了瘟疫。再者,人口的突然下降,造成了全郡範圍內的食品、酒水和布匹的過剩——這些東西平日里是強盜們要偷的。沒有死於瘟疫的那些強盜可以走進無人的空城和廢棄的村莊去取其所需。
他拉起她的手,親吻著她的手掌,然後舔著她手腕柔軟的內側,並且閉上了眼睛。「我能感到你的脈搏。」他悄聲說。
「你跟我說實話吧,我還能活多久?」
托馬斯說:「這可太奇怪了!」他的聲音顯然在發抖。
「我說了。我給亨利主教寫了信。他沒收到嗎?」
凱瑞絲嚇得身體一抖。
「你們那位副院長好像不是這麼想的。」
凱瑞絲雖因戈德溫沒有永遠脫離她的生活而失望,卻對面對這個虛偽懦夫的前景感興趣。
「他的棺材夠重的,」托馬斯說,「我幫著抬來著……」
凱瑞絲把一隻手放到他肩頭。「我十分難過。」
「我不得不對我的目的地保密。要是讓人跟蹤我們到這裏,我就前功盡棄了。」
他們都邁步向前,向墓穴中望著。
凱瑞絲注意到,他的思路如往常一樣敏銳。「你想逃避正義,可是你失敗了。」
隨著一個接一個地死人,人們埋葬了他們的親人、鄰居、朋友、顧客、僱工,那種無時不在的恐怖似乎使許多人都野性大發,直到對任何暴力或殘忍行為都無動於衷。那些認為自己要死的人完全失去了自製,不計後果地衝動行事。
在棺材里是另一個包著裹屍布的屍體。
「他消失了。」
凱瑞絲把一隻杯子端到他嘴邊。「大教堂的飾物在哪裡,戈德溫?」
托馬斯說:「掃羅是裝在棺材里的——我親眼看見的。這林子中間有的是木頭。所有的修士都裝了棺材,直到塞拉斯兄弟病倒——他是木匠。」
那是個她認不出的大個子青年修士。托馬斯從墓穴中踮起腳尖往外看了看,說:「這是喬奎爾兄弟。他比掃羅副院長晚死了一天。」
第三天,當凱瑞絲、梅爾辛和托馬斯在食堂吃午飯的時候,托馬斯說:「戈德溫要喝水時,別給他,要逼他說出藏寶的地方才給他喝。」
「找到你了,戈德溫。」她說。她不打算叫他神父。他是個無賴,她抓到了他。她深感滿意。
林中聖約翰修道院在午後的陽光中顯得十分靜謐——凱瑞絲覺得,這確定無疑是有些不對頭的跡象。這座小小的附屬修道院有食物自給自足的傳統,四周是雨水充沛的農田,需要人力耕耘。可是此時不見地里有人。
托馬斯把手伸出另一隻口袋。他看著手裡握的東西,原來是頭骨。他害怕地叫了一聲,鬆了手。
托馬斯和梅爾辛兩人全都站在洞里,從地面上只能看到他們的頭部,這時梅爾辛說:「等等。這兒有東西。」
在遠處的角落裡,戈德溫提高了聲音。「他要在聖天使面前,在火與硫磺之中受痛苦。他受痛苦的煙往上冒,直到永永遠遠。」
「這可不是你的主教命令你做的。」
梅爾辛清理掉棺蓋上的浮土,托馬斯則去拿一根鐵棍。隨後他們一起掀起了棺蓋。
「阿道福斯聖徒,」梅爾辛用一種務實的口氣說,「朝聖者跋涉幾百英里,就為了摸一下盛他的骨骸的匣子。」他拿起那頭骨。「我們真幸運。」他說,然後把它放回了袋子。
托馬斯說:「所以我們得挖開喬奎爾的墓。」
她對他怒目而視。她琢磨,他臉上的得意之色和她自己失落的神情應該是相應的。
第二天早晨,戈德溫沒有起床。
凱瑞絲把撬板遞給梅爾辛,隨後便跪在坑口,手裡依舊舉著兩根火把。梅爾辛撬開棺蓋,把它拋出墳坑。
「那麼,你為什麼誰也不告訴你把東西帶走了?」
「那麼多人都喪失了親朋好友。」他說。
托馬斯說:「遺體怎麼到外邊來了?」
凱瑞絲碰了下他左臂的殘肢。「我無意責怪你,托馬斯。」
她端詳著他的面容。儘管很迷人,但她還是覺察到了一絲殘忍。她心想,他可能誘惑過女人,若是不成,他就強|奸她們。他的皮膚由於戶外生活而飽經風雨,他還長著一個酒徒的紅鼻子。他的衣服貴重而骯髒。「我知道你是誰了,」她說,「你難道不怕因罪孽而受到懲處嗎?」
「沒這必要。我會親手交給他。」
「一個正派人是不會在夜幕掩護下偷偷溜走的。」
戈德溫逃走後不久,埃爾弗里克就死於了瘟疫。
「等一下。」梅爾辛說。他把木杴插到裹屍布下的土裡,抬起一杴的高度。然後他用杴刃敲打著,凱瑞絲聽到了木頭與木頭相碰的悶聲。「這兒是棺材,在下面呢。」他說。
他們看著他,全都呆愣了。
九-九-藏-書馬斯對凱瑞絲說:「你能讓他住嘴嗎?」
「我可不為自己驕傲。」
她死盯著他。他沖她微笑著,她猜想那笑容大概融化過一些女性的心。「你為什麼不害怕呢?」她說,「所有的人都怕得要死呢。」
他們在廢棄的修道院的每一間響著回聲的房間里檢查著,甚至察看了麵包房裡的冷灶和已經幹了的酒桶,但都沒發現珠寶、遺骸或文件。
「在棺材里嗎?」
他又一次給了她一個調皮男孩式的微笑。「這會對我有好處嗎?」
「我知道。」塔姆說。
凱瑞絲考慮著這一招。對付戈德溫這完全合理。但也算得上折磨了。「我不能這麼做,」她說,「我知道他活該遭這罪,可我還是不能這麼做。要是一個病人想要喝的,我就該給他。在基督精神中還有比珠寶飾物更重要的東西。」
凱瑞絲點了點頭。「所以戈德溫膽怯的出逃計劃失算了。」她不禁有一絲復讎的快|感。
這時,她看到了事情的又一次轉機。
在防止公眾行為的沉淪方面,凱瑞絲和梅爾辛只取得了部分成功。凱瑞絲對治安官約翰在鎮壓酗酒上的成果深感失望。大批的鰥夫寡婦像是公然尋求伴侶,在酒館甚至門洞中,中年男女激|情擁抱,已經司空見慣。凱瑞絲對這類事情本身倒沒有多大反感,可是她發現,酗酒和公開放蕩結合在一起往往導致鬥毆。然而,梅爾辛和教區公會對此卻無力制止。
當晚,戈德溫開始胡言亂語。有時候他像是引用《聖經》,有時候像是佈道,有時候像是找借口。凱瑞絲聽了一陣子,希望能有些線索。「偉大的巴比倫城傾倒了,所有的民族都遭到了她私通的神譴;從寶座上冒出了火光雷鳴;世上的一切商人全要落淚。懺悔吧,噢,懺悔吧,你們所有的妓|女的母親。私通的人!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一個更高的目標,為了上帝的榮光,因為結局證明了手段。給我些喝的,看在上帝慈愛的分上。」他說胡話時的那種《啟示錄》式的語氣大概是受到了壁畫上的啟示,畫面上都是在地獄中受折磨的場景。
「你們已經看到墓地了。聖約翰的全體修士都埋在那裡,除去掃羅副院長,他是埋在教堂里的。王橋的人也差不多死光了。疫病在這裏爆發之後,只有少數幾個跑掉了——天曉得他們後來怎麼樣了。」
凱瑞絲為他的遺孀艾麗絲感到難過;但除此之外,她不禁為他的去世而慶幸。他一貫欺弱媚強,而他在審訊她時說的那番假話幾乎把她送上絞架。沒有他這種人,世界會好一些。連他的建築生意,由他的女婿石匠哈羅德接管之後,也會經營得好些。
梅爾辛和托馬斯在修道院中四下搜尋。他們看的第一處地方就是聖壇下面。他們從鬆土判斷,不久前在那裡藏過東西。然而,他們挖出一個洞之後——托馬斯用一隻手還能挖得十分熟練——卻一無所獲。不管原先在那裡藏過什麼,已經被移走了。
托馬斯已經練就了單手幹活的本領。他用他那隻健全的胳膊把木杴插|進土裡,往上一翹,然後伸手順著杴把一直摸到石板,一下就掀開了。由於多年這樣活動,他的右臂肌肉十分發達。
凱瑞絲戴上亞麻面罩,看護著他。她用玫瑰水洗了他的臉,在他想喝的時候,給了他稀釋過的葡萄酒。她每次觸摸過他,都要用醋洗手。
凱瑞絲說:「那他埋在……?」
「我不相信教士們對我說的話,」他用犀利的目光看著她,「而且我懷疑你也不相信。」
在她騎馬出城后,便回憶起她最後一次出遠門,是與梅爾去法蘭西——從各方面來看,那都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冒險。她想到梅爾時,有一種喪親之痛。在死於瘟疫的所有的人當中,她最思念梅爾:她的美貌,她的善心,她的愛戀。
他寓意深長地揚起了一道眉毛。
「我清楚,」她說,轉過身來又面對著他,「但這是我的目標。我不能從需要我的人那裡跑掉。」
凱瑞絲擁抱了他。她知道,女性的身體對托馬斯並沒有誘惑力。「我真高興你還活著。」她說。
「可是我怕我沒穿內褲——那種奢侈品被認為對我們修女是不宜的。」
托馬斯說:「是白頭掃羅。」
她發出了不以為然的聲響。「那時我才十二歲。」
下葬儀式之後,凱瑞絲回到教堂里盯著唱詩班席處掃羅的墳墓。教堂的那處地方鋪著石板。石板顯然要抬起來,才能挖下墳墓。石板蓋回去時,有一塊是經過打磨並鐫上銘文的。
梅爾辛說:「我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喬奎爾躺在這教堂里,裝進棺材,等著埋葬。趁著別人吃午飯之機,戈德溫和菲利蒙打開棺材,搬出了屍體。他們挖開掃羅的墳墓,把喬奎爾的屍體放到掃羅棺材的上面。他們封上了墳墓,隨後把大教堂的珍寶放進喬奎爾的棺材再蓋好。」
她很驚訝,他何以會如此輕易地就看出了她的心思。「你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她勉強地爭辯說,「我是修女。我應該相信祈禱。」
凱瑞絲看到,他瘦削蒼白,樣子十分困頓和焦慮。
但她難以置信。戈德溫當真會回到王橋,並恢復他的副院長職位嗎?他如何能在王橋大教堂中高昂著頭?他在對修道院、鎮子和教會極盡破壞之能事之後,還怎麼可能恢復常態呢?即使主教接受了他,鎮上的人怕是也肯定會騷亂吧?前景是黯淡的,然而更奇特的事都發生過呢。難道就沒有正義公道了嗎?
他們很快就回到少年時兩小無猜的親密無間。那時候梅爾辛總能逗她發笑,如今她也需要高興一些,醫院里每天都在死人啊。她很快就不再生貝茜的氣了。
梅爾辛說:「我不知道他本人是不是也害了病。」
凱瑞絲嚇得喊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