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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 七〇

第六部

七〇

凱瑞絲說:「你不該因為你憑想象的事,就抱著孩子走這麼長的一路。」
「追了,跟阿蘭一塊。我藏進了樹林里,他們就過去了。傑里真乖,一點沒哭。」
「這是不能容忍的。」拉爾夫做出一副氣憤的樣子,但他的表演卻缺乏說服力。
他看到兩個男人全穿著女裝:拖地長裙和女式頭巾。他們挽著胳臂沿主街走著,猶如商人的太太們炫耀她們的財富——但他們毫不含糊地是男性:粗手大腳,下頦上長著鬍鬚。梅爾辛感到暈頭轉向,彷彿什麼都不足信了。
梅爾辛到門口,目送拉爾夫和阿蘭騎馬而去。他感到心煩意亂。拉爾夫打算要干點什麼,不是把蒂莉弄回去這麼簡單。
「三個月,」拉爾夫說,「好吧。」他站起身要走。
「要是你肯聽另一個人的話,那你還不能恢復正常。」他說;她哈哈笑了。這模樣讓他的眼中充滿了淚水。她已經有兩個星期沒有笑過了,有一陣子他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再聽到她的聲音了。
「我們先上床吧。」
她認為,這種情緒絕不是悔罪。這些跳舞的人並沒有深刻反思他們的生命,為犯下的罪孽感到哀傷或後悔。真心悔罪的人都是沉思默想,不事張揚的。凱瑞絲在這樣的氣氛中覺察到的卻大不相同。這裡是激動。
「我同意你的看法,不過,」梅爾辛說,「只要有默多攪和進去,通常都會有欺詐的成分了。」
他揚起了眉毛。「好嘛,第二件事是很容易彌補的。」
又有好幾個人從人群中迫不及待跑到前面,他們多是男人,而默多則對他們每一個人都施行了同樣的儀式。很快就成了一場狂鬧。在他們不鞭打自己時,就打起鼓、撞起鍾,跳著快步的魔舞。
蒂莉說:「她得了瘟疫了,是嗎?」
「你到哪兒去了?」她問道。
她想讓梅爾辛拉下她的袍服,用嘴含住她的奶頭。她感到自己正在失控,有可能會毫無忌憚地就在這地面上忘情作樂,這地方可是太容易被發現了。
在她觀察著並肩躺在地面上的兩名重傷號時,她聽到從外面傳來的奇特聲響。她一時間像是返回到三年前的克雷西戰場上,聽到了愛德華國王向敵陣中發射石彈的新機器發出的駭人的轟鳴。過了一會兒,那聲音重新響起,她才聽清楚原來是鼓聲——實際上是好幾面鼓各敲各的,毫無節奏。隨後她又聽到鍾管齊鳴,亂糟糟的音響沒有形成任何旋律;再后是嘶啞的叫喊和哭聲,可能是得意,可能是痛苦,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其狂吼之聲頗似打仗,只是沒有致命箭矢的呼嘯,也沒有傷馬的嘶鳴而已。她皺著眉頭,走出大門。
一群四十名左右的人已經來到了大教堂的綠地,跳著瘋狂、古怪的舞步。有些人奏著樂器,或者模仿著樂器的聲音,反正嘈雜聲中既無曲調又無和諧。他們身上淺色的輕薄衣裝不是扯了就是髒了,有些人還半裸著,隨意地暴露出身體的私處。那些沒有樂器的人都拿著鞭子。一群鎮民跟隨在後,又驚又奇地瞪眼看著。
這類事讓她氣惱。這兩個受罪的人既沒有害病也不是意外受傷:他們只是因飲酒過量而互相傷害。在第一波瘟疫后,她曾設法動員鎮民恢復法律和秩序;但第二波卻對人們的精神造成了可怕的傷害。當她再次呼籲恢復文明舉止時,反應相當冷淡。她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而且她已精疲力竭。
這次的瘟疫擊中了鎮上一些先前逃過傳染的頭面人物。凱瑞絲為治安官約翰的去世悲傷不已。她從來對他那種粗暴但及時的維護正義的做法沒有什麼好感——他總是用棍子擊中肇事者的頭部,然後再問問題——但沒有了他,要想維護秩序就更難了。麵包師胖貝蒂,這位在每一次鎮子狂歡中烘烤特殊麵包的麵包師,在教區公會會議上提出尖銳問題的人,死了;她的生意只好無奈地由四個吵鬧不休的女兒瓜分。釀酒師迪克是凱瑞絲父親一輩的最後一人,又是他的懂得怎樣賺錢和怎樣花錢的一個夥伴,也死了。
梅爾辛意識到,拉爾夫會一口咬定這種說法。他傷心地想,我對他實言相告,可他對我並不以誠相待。他回到那個更重要的話題。「你幹嗎不讓蒂莉自己待上一陣子?」他對拉爾夫說,「她在這兒會蠻好的。也許,過上一段時間,她就明白了你對她並無惡意,會回到你身邊的。」
「你用不著把我鎖在這裏,」他笑著說,「我會心甘情願地留下來的。」他伸出雙臂摟住了她。
他從另一個悔罪者的手中接過一根鞭子遞給她。她鞭打著自己,然後痛苦地尖叫,她潔白的皮膚上當即顯出紅色的鞭痕。
隨著夜色漸濃,他過橋來到麻風病人島。他在島上的兩橋之間,修起了一條街的店鋪和客棧。工程已經結束,但房子還沒有租出去:門窗釘著木板,將遊民拒之屋外。這裏除去兔子沒人居住。梅爾辛估摸,這些房子要等到瘟疫終止,王https://read.99csw•com橋恢復常態,才能不再空著。若是瘟疫始終不走,房子就永遠不會有人;果真如此,出租他的房產恐怕是他最不操心的事了。
「等著吧。」
她說:「我們剛要開始那種事,跟著我就暈倒了。蒂莉妨礙了我們。」
凱瑞絲扶她坐下,梅爾辛給她端來了一杯葡萄酒。他們讓她抽泣著。凱瑞絲挨著她坐到板凳上,伸出一隻手臂摟著她的肩頭,而梅爾辛則哄著嬰兒傑里。當蒂莉終於哭出聲時,凱瑞絲說:「拉爾夫幹了什麼?」
「你當時在發燒。」
「有嗎?」
「等凱瑞絲一見好,我就過去看望他們。她得了黃疸病,正在恢復呢。」
她掙扎著要坐起來。
梅爾辛擦了下眼睛。「沒有。」他答道。他有把握不會不注意的:打噴嚏是個不祥之兆。
凱瑞絲和梅爾辛曾以取消主要公共集會的辦法,減緩了疫病的蔓延。在大教堂里沒有大型的復活節列隊行進,而且這次聖靈降臨節時也不舉辦羊毛交易會了。每周一次的集市只安排在城牆外的「情人地」,而且大多數鎮民也不到場。凱瑞絲在瘟疫第一次到來時就想採取的這些措施,被戈德溫和埃爾弗里克否決掉了。據梅爾辛所說,一些義大利城市甚至關閉他們的城門長達三四十天。現在要將疫病拒之城門以外為時已晚,但凱瑞絲依舊認為,嚴格限制會挽救生命。
「而且這其中有一種痴迷。」
梅爾辛不清楚他的真實感情是什麼。
「因為我丈夫想殺死我。」蒂莉說,跟著就湧出了淚水。
兩個男人踉踉蹌蹌地穿過門洞,他們身上都是血漬。凱瑞絲急忙上前。還沒等她走到可以觸摸到的距離,她已經嗅到他們身上那股甜腐的酒氣了。雖然還不到吃飯時間,可他倆卻已醉得不省人事了。她哀嘆一聲:這種現象已經屢見不鮮了。
梅爾辛咕噥著:「我要是能說我弟弟不會那麼做倒好了。」
「要是這麼說,我還在燒呢。」
「我是逃出來的。」
「越來越老啦。父親現在不出屋了。」
過了一會兒,她抬頭看著梅爾辛。「可能不是瘟疫,可看上去她病得很重。她發燒,脈搏過速,呼吸不深。把她抬到樓上去,放她躺倒,用玫瑰水給她擦臉。看護她的人一律都要戴上面罩,並且洗手,就當她是得了瘟疫。這也包括你。」她給了他一塊亞麻布條。
「倒還不是。」
梅爾辛對這一反應感到一驚。他沒想到拉爾夫這麼輕易地就被勸服了。過了一會他的驚訝勁頭才算過去。隨後他說:「就是嘛。給她三個月時間,然後再來,跟她談一談。」梅爾辛有一種感覺:蒂莉絕不會回頭的,但至少這一建議可以推遲一下危機。
她突然感到暈眩。她把一隻手放到桌子上穩住身體。還抱著嬰兒傑里的梅爾辛,焦急地說:「怎麼了?」
兩個星期結束時,凱瑞絲顯然大有起色了。梅爾辛疲憊不堪,卻滿心喜悅。像是得到赦免似的,他把洛拉早早哄上床,便第一次來到戶外。
烏娜姐妹進來了。梅爾辛看到她感激不盡,不禁熱淚盈眶。她是個年輕修女,剛結束見習期才兩年,但凱瑞絲對她的看護技能評價很高,並盤算著有朝一日讓她負責醫院。
「我知道。」
「但沒有性。」
「替我向她問好。」
「那好極了。」
「我不知道。」
托馬斯補充說:「所幸,廚房的一個幫工看到了他,就來教堂把我叫了出來。」
「別動,」他說,「你病了。大概不是瘟疫,但你病得不輕。」
醫院里再度人滿為患了。本來在一三四九年頭三個月似是已經退潮的瘟疫,又以加倍的毒害反彈了。在復活節禮拜天的次日,凱瑞絲疲憊不堪地看著呈人字形密集排列在一起的草墊,其間隙之小,戴著面罩的修女們只好小心翼翼地邁步。不過,在外圈走動要稍稍便當些,因為病床邊的家屬很少。與瀕死的親人坐在一起是危險的——會讓你也感染上瘟疫——人們只好變得不近人情了。這場傳染病初發時,人們都毫無顧忌地與他們親愛的人待在一起:母親與孩子,丈夫與妻子,中年人與他們年長的父母,愛克服了恐懼。但如今情況變了。最強有力的家庭紐帶被死亡之酸嚴重地腐蝕了。現在,一個確診的病人由母親或父親,丈夫或妻子送來,送病人的親屬就轉身走掉,毫不理會追隨他們出門的可憐的哭叫。只有戴著面罩,以醋液洗手的修女們對這種病公然蔑視。
「我只是在四下瞅瞅,」阿蘭分辯說,「我覺得修道院空蕩蕩的。」
這群跳舞的人由托缽修士默多帶領,他比先前更胖了,但扭擺起來卻精力充沛,汗水從他的臟臉上湧出,淌下糾纏著的鬍鬚。他帶著人們來到大教堂的正西門,然後轉過身來面對著人們。「我們都有罪孽!」他吼著。
這總算是個小小的慰藉吧。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疲憊——不僅源自繁忙的工九-九-藏-書作,也來自精力的衰竭,意志力的短缺和逆境的銷蝕。這次瘟疫來勢猛於以往,一星期內就死了兩百人,她都不知道該如何頂下去了。她的肌肉酸痛,頭部作痛,有時視力都模糊了。到哪裡是盡頭呢?她沮喪地猜測著。大家都會死嗎?
「我的天。出什麼事了嗎?」
「對!」
這倒可能是真的。梅爾辛正想另尋途徑來勸說拉爾夫,這時托馬斯兄弟帶著阿蘭·弗恩希爾進來了。他用他那一隻手握著阿蘭的胳膊,像是怕他跑掉。「我發現他在窺探。」他說。
「你的肌膚發熱了。」梅爾辛在她耳畔說。
「我走了三天。」
他親吻著她的額頭。她的皮膚倒是熱的。他們不久前擁抱時他就感覺到了,但當時激動得沒有擔憂。或許這正是她如此熱情的原因:發燒會有這種作用。
一名廚房幫傭端來一大盆湯給他們當晚飯。凱瑞絲小心翼翼地喝著。有好長時間,她對任何食物都覺得噁心。然而,她像是感到這韭蔥湯還可口,竟然喝了一整碗。
她跪倒在他面前,不顧羞恥地把她的光屁股暴露給人群,低下臉,湊向他的一雙臟腳。
「噢,上帝。」梅爾辛把凱瑞絲攬進懷裡。他人矮體瘦,但他總能舉起重物,建築用的石材和木樑。他輕鬆地抬起她,站起身,然後把她輕輕地放在桌子上。「別死,」他悄聲說,「求你別死。」
他回到他畫的圖上,卻好長時間瞪著圖什麼都沒看見。
梅爾辛負疚地想,說不定我也同樣有著混雜的感情呢。畢竟是我幫助他的妻子離開了他。
「我能待在這兒嗎?」她請求說,「你不會打發我回去吧,嗯?」
他們的行為瘋狂得毫無節制,但凱瑞絲的職業目光看出來,鞭打雖然有戲劇性,無疑也造成痛苦,但看來並無大傷害。
梅爾辛跪在凱瑞絲身旁。「你聽得見我的聲音嗎,我親愛的?」他說。他拿起她沒有知覺的手,輕拍著,然後又觸觸她的面頰,再抬起她的眼皮。她已經失去了知覺。
蒂莉搖搖頭。「沒幹什麼。只是他瞪我的那副樣子。我知道他想謀害我。」
阿蘭聳聳肩。「我只是在等待的時候四下轉轉。」
「我知道這事聽起來是出乎想象,可是他就坐在那裡,憤恨地瞪著我。一個男人怎麼會那樣看他妻子呢?」
「也不見得。一個貴族婦女如果感覺有必要退隱一段時間,有時就會在修道院中過上幾個星期的。」
「誰也不再關注了。你看到了鎮上是一副什麼樣子。在這女修道院里,我們都忙於處理要死的人,顧不上舊的清規戒律了。瓊和烏娜每天夜裡都在醫院樓上的一個房間里同宿。這沒什麼關係。」
他注意到,許多人都穿著奇裝異服,華麗的頭飾和繡花的齊膝外衣都是他們平素里穿不起的。他揣摩他們的這些服飾是繼承來的,或許是從富人屍體上扒下來的。其效果是夢魘般的光怪陸離:絲絨帽子扣在臟發上,金絲和食漬混在一起,破襪子上套著綴珠寶的鞋子。
拉爾夫把問題推給阿蘭。「你以為你在幹什麼呢?」他氣惱地說,不過,梅爾辛覺得那生氣的樣子是假裝的。
「我們該怎麼辦呢?」
「要是人們願意鞭打自己,我為什麼要反對呢?也許這樣使他感到好受些。」
烏娜拉下凱瑞絲袍服的前襟。在梅爾辛看來,她的小小的乳|房暴露在外,一定會痛苦難堪。但他高興地看到,她前胸上沒有黑紫色的皮疹。烏娜又給她拽好衣服。她察看著凱瑞絲的鼻孔。「沒有出血。」她說。她摸著凱瑞絲的脈搏,沉思著。
凱瑞絲大吃一驚。她負疚地一下子從梅爾辛身邊跳開。她轉過身來,尋找那個說話的人。在房間的盡裡頭,坐在一條板凳上的是一個抱著嬰兒的年輕婦女。原來是拉爾夫·菲茨傑拉德的妻子。「蒂莉!」凱瑞絲叫道。
「只是沒有飲酒,他們全都陷入自污中了。」
梅爾辛握了他的手。「母親和父親怎麼樣了?我有幾個月沒見他們了。」
他在城門要關時,返回了舊城。白馬客棧里像是舉行著什麼大型聯歡。那棟房子燈火通明,人群在門前的道路上擠作一團。「這兒幹什麼呢?」梅爾辛向一個飲酒的人打聽。
這可不像好奇的閑逛。
梅爾辛感到一陣極度的痛苦。一時之間他目瞪口呆。凱瑞絲從來沒生過病,從來沒有無助過——她是個照顧病人的人。他無法想象她成為疫病的犧牲品。
那時刻眨眼就過去了。他壓下恐懼之心,小心地把嬰兒交給了蒂莉。
拉爾夫說:「好啦……別再這麼幹了。」
「那又想些什麼呢?」
「走路。」
修道院的一名侍女進來擺桌子準備吃午飯。凱瑞絲跟蒂莉說:「我這就帶你去食堂。你可以和修女們一起就餐,然後回宿舍休息。」她站起身。
蒂莉站起身來。她的樣子又累又怕。「我很抱歉驚動了你。」她說。
「為什麼站在她一邊跟我作對呢?我是你的弟弟啊!read.99csw•com
「在沒有明顯的理由時,人們總會說,她是想離開她丈夫。」
「那些修女們呢?」
「只是疲乏。」她簡短地說。無論她感覺如何,她都得不管不顧地繼續承擔責任,提醒她過於疲勞對她無濟於事。然而,他能注意到她的身體狀況,畢竟是一片好心,於是她用柔和的聲音說:「到副院長的住所來吧。快到午飯時間了。」
凱瑞絲說:「可他為什麼要做這樣可怕的事情呢?」
「我進女修道院時,不准我帶上那件衣服。我不知道它的下落了。」
她不需要解決的問題便是錢。越來越多的人由於沒有活下來的親人而把財產遺贈給女修道院,而許多新來的見習修女也帶來了土地、羊群、果園和金子。女修道院從來沒這麼富裕過。
「你是怎麼弄丟的?」
「好的。」
「年輕的大衛害了瘟疫,他沒有繼承人來接手這客棧,所以他就把所有的淡啤酒都發送了,」那人說,高興得咧嘴笑著,「你有本事喝多少就喝吧,白送的!」
「不是無限期的嘛,不會的。如果你啟動法律程序,我肯定你會勝訴。可你也不會想把他和他母親拆開吧,會嘛?」
托馬斯說:「反正他沒在男修道院,他在修女的活動區。」
「我過一會兒就會好的,」凱瑞絲說,「我只是太累了。」
「她從你身邊跑了,拉爾夫。」
「我也一樣,不過我講真誠。因此我要做你的妻子,跟你一起生活,要是有人質問我,我就說這是非常時期。」她站起身,走到門前,把門閂上。「你已經在這裏睡了兩個星期了。別搬走了。」
梅爾辛不知道阿蘭一直在尋找什麼。找蒂莉嗎?他肯定沒有膽量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她從女修道院抓出來。他轉向拉爾夫。「你們倆有什麼打算?」
梅爾辛皺起了眉頭。他能聽到遠處唱聖歌的聲音。阿蘭溜進來的時間恰到好處:所有的修女和見習修士都在大教堂里做午時祈禱。在這段時間,修道院的大部分建築物都空無一人。阿蘭可能暢行無阻地四下走動了好一會兒了。
梅爾辛正在一塊大石板上畫圖,抬起頭來,說:「你好啊,兄弟。」他覺得拉爾夫面色鬼祟。顯然,他對蒂莉的失蹤抱著混雜的感情。他不喜歡她,但在另一方面,沒有哪個男人會願意他的妻子出走的。
他們在那支隊伍消失后,走過綠地。他們步入宅第。剛剛只有他們倆人時,凱瑞絲就伸出雙臂摟住梅爾辛,親吻起來。她突然感到非常強烈的肉體要求,便把舌頭伸進他的嘴裏,因為她知道他喜歡這樣。他也呼應著用雙手握住她的雙乳,輕柔地捏著。他們從來沒在這宅子里如此親吻過,凱瑞絲模糊地想著,是不是托缽修士默多的狂鬧喚醒了她平素的壓抑。
梅爾辛皺起眉頭。「說來也怪,她們這麼做,可是半夜照舊去教堂祈禱。她們怎麼調和這兩種行為呢?」
「有兩件。我沒能建起我的醫院;我跟你在床上的時間太少了。」
「那又能壞到哪兒去?你可能有時候也願意離開妻子一段時間呢。」
梅爾辛到側廚處,給他倒了一大杯。他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就說他不知道蒂莉會在哪裡,但他的本性又反對他對自己的親弟弟說謊,尤其是此事如此重大。再者,蒂莉待在修道院也無法保密:這麼多的修女、見習修女和雇傭都在這裏見過她。梅爾辛心想,除非在極端緊急的情況下,誠實總是最好的。他把杯子遞給拉爾夫,說:「蒂莉帶著嬰兒待在修道院這兒。」
默多帶領著隊伍又出發了,朝修道院區域之外走去。凱瑞絲注意到一些自鞭贖罪的人掏出碗來,向人群要錢了。她猜測,他們會這樣穿過鎮上的幾條主要街道。他們大概會在一些較大的客棧前完成這次遊行,在那裡享用人們給他們買下的食物和飲品。
「事情就從那開始了。我有一種感覺,這事全都跟格利高里有關。」
「傑里是我的兒子和繼承人。你不能把他和我分開。」
「要是他回了家,她也會回去的。」
「我妻子失蹤了。」他走進副院長宅第的大廳時說道。
他和許多別人顯然都在按照同樣的原則辦事,其中十多個人已經醉醺醺的了。梅爾辛在人群中推開一條路。一個人在敲鼓,其餘的在跳舞。他看到了一圈人,便從他們的肩頭向圈裡望去,想弄明白他們藏著些什麼。一個二十歲上下喝得爛醉的女人正俯身在一張桌上,由一個男人從後邊插|進她。另有好幾個男人顯然在排隊等候。梅爾辛噁心地轉過身。在房子的側面,由幾隻空桶半遮著的地方,他的目光落在富有的馬販子烏濟·奧斯特拉身上,他正跪在一個比他年輕的男人身前,嘬著他的生殖器。這也是違法的,事實上懲罰是處死,但顯然沒人在乎了。烏濟已經成婚,也在教區公會裡,他看到了梅爾辛的目光,但並沒有停下來,而是更加激動地接著干,彷彿被人看到更加來勁了https://read.99csw.com。梅爾辛搖著頭,驚詫不已。就在客棧的門外有一桌殘羹冷炙:烤肉的骨頭,熏魚,布丁和乳酪。一條狗立在桌上正吃著一塊火腿。一個男人正往一碗燉菜里嘔吐。在白馬客棧門邊,店主大衛坐在一把大木椅上,手裡拿著一大杯葡萄酒。他又打噴嚏又出汗,有癥候特點的鼻血一直在流,可他還在環顧四周,為胡鬧的人喝彩。他似乎想在瘟疫奪去他的生命之前,先用飲酒自殺。
她大體上認識這兩個人:巴內和盧,受雇於愛德華屠宰場的兩名健壯年輕人。巴內的一條胳膊垂著不動彈,大概是斷了。盧的臉上有一處重傷:鼻子破了,一隻眼流著液體,樣子嚇人。兩個人似乎都醉得不知道疼了。「打了一架,」巴內口齒不清地說,詞句勉強能聽懂,「我沒想動手這麼重。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愛他。」
「不啦,謝謝。」梅爾辛繼續前行。
她終於醒了。她睜開眼睛,困惑地皺起眉頭,然後露出憂慮的神色,說:「出什麼事了?」
這時一名婦女來到前面。她把衣裙從上往下拉到腰際,轉身露出赤|裸的乳|房給人看,然後用一根類似的皮鞭抽打自己的光背。追隨者又哼唧起來。
「唉,你算是來對地方了,」凱瑞絲說,「你在這裡是安全的。」
嬰兒哭了。梅爾辛接過孩子,很內行地搖著。「好啦,好啦,我的小侄子。」他說。哭聲變成了柔和的不高興的抽泣。
那侍女不再擺桌,而是呆立著,吃驚地盯著地板上凱瑞絲失去知覺的身體。梅爾辛有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而急切地對她說:「跑到醫院去,告訴她們,凱瑞絲病倒了。把烏娜姐妹叫來。現在就去,儘快!」她匆匆跑了。
她一定感到無力了,因為她二話沒說就又躺回到枕頭上了。「我只要休息一個小時。」她說。
他倆拉著手,一起走上樓去了。
「你呢?」
「這是一種道德敗壞。」她說。
默多端詳了她好長時間,然後說道:「親吻我的腳。」
「或許我們該在中止的地方重新開始吧。」
「我就知道她可能在這兒。」拉爾夫左手舉起杯子,露出三根缺指的殘指。他長飲了一口。「她怎麼了?」
「因為我了解你。要說她害怕,總會有理由的。」
第一個星期的周末,拉爾夫露面了。
「拉爾夫怎麼沒追你呢?」
「聽著。《聖路加福音》說:『有兩件衣裳的,就分給那沒有的。』你以為夏陵的主教身上穿滿了一件件的袍服就能自圓其說嗎?人人都從教會的教誨取其所需,而對不合意的部分不屑一顧。」
「通常都是在她守寡或者她丈夫上前線打仗的時候。」
「遭罪!」他們叫道,「我們活該遭罪!」
「你沒要人找教士來。」
三天之後,她的眼白變成了深黃色,烏娜姐妹說,她害的是黃疸病。烏娜準備了加蜜而變甜的草藥湯劑,讓凱瑞絲一天三次趁熱服下。凱瑞絲的燒退了,但仍很虛弱。她每天都是焦慮地詢及蒂莉,烏娜回答她的問題,但拒不討論女修道院生活的其他方面的事務,以免凱瑞絲感到勞累。凱瑞絲也無力與她爭執。
梅爾辛感到厭惡,便離開那場面,趕回修道院去了。
「不管我身體是好是壞,我從不相信上帝會被最後一分鐘的改變心腸所愚弄。」
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發現凱瑞絲已經起身並穿戴整齊了。「我好多了,」她說,「我打算明天就恢復我往常的工作。」看到他將信將疑的神色,她又找補了一句:「烏娜姐妹說我能行。」
「也許你是對的。」拉爾夫說。
侍女清理完桌子之後,凱瑞絲說:「我病的時候,想了很多要死的事。」
令人驚訝的是,凱瑞絲不乏幫手。女修道院欣喜地迎來批批見習修女,頂替已死修女的位置。其中的部分原因就是凱瑞絲聖者般的聲譽。而修道院也經歷了類似的復甦,托馬斯現今有了一班待訓的見習修士了。他們都在一個趨向瘋狂的世界中尋求秩序。
凱瑞絲鬆了口氣。蒂莉曾在修女學校中就讀,並在女修道院生活了多年,她很喜歡凱瑞絲。可以相信她不會為她目睹的親吻大驚小怪。可是她在這兒做什麼呢?「你沒事吧?」凱瑞絲說。
當這群人成一排或雙排鞭打自己時,凱瑞絲看到他們的皮膚上都有青紫的腫起或半愈合的傷口:他們此前已經這樣做過,有些人還做過多次。他們是不是從一個鎮子走到另一個鎮子,重複著這種表演呢?既然有默多參与其間,她肯定有人遲早會開始斂財。
烏娜用一塊亞麻布包上口鼻,在頸后系了個結。然後她摸了凱瑞絲的前額和面頰。「她打過噴嚏嗎?」她問。
「不過也並非總是這樣。」
她皺著眉頭說:「怎麼會讓我這麼氣憤呢?」
那幅畫面讓凱瑞絲喉頭髮緊。「可是……」她咽了下去,「可是你為什麼要逃跑呢?」
「他不敢。不過要是你想覺得更安全些,你可以用塞西莉亞嬤嬤原來的房間,在修女九-九-藏-書宿舍的盡頭。」
梅爾辛說:「你已經看到了,不是那麼回事。我們現有一名修士,六名見習修士和二三十個孤兒呢。」
「有的是呢。我不是我姐姐的好朋友。我沒有子女。我把我母親去世那天我父親給她買的猩紅外衣弄丟了。」
他告訴了她,他在鎮上遛彎的情況,還有他看到的討厭的景象。「倒是沒有一件事是惡意的,」他說,「可我真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會幹出什麼事來。當對他們來說一切禁忌都不存在的時候,他們會不會動手互相殺害呢?」
跟著她就倒在了地上。
這是個暖和的春季黃昏,陽光和溫和的空氣使他頭腦清新。他自己的貝爾客棧關門重修了,但「神聖灌木」旅館卻生意興隆,顧客都坐在門外的板凳上喝著酒。享受好天氣的人那麼多,以致梅爾辛停下來,向喝酒人打聽,今天是什麼節日,因為他覺得自己可能忘記了日期了。「現在天天都在過節,」一個人說,「我們都要死於瘟疫了,幹活又有什麼用?來杯淡啤酒吧。」
「太丟人了。」拉爾夫說。
「當然不會。」凱瑞絲說。她迎著梅爾辛的目光。她知道他在想什麼。給蒂莉保障未免莽撞。逃亡的人可以在教堂里得到避難,這是一般原則,但一座女修道院有沒有權利庇護一位騎士的妻子,並無限期地讓她離開他,就很難說了。何況,拉爾夫當然有資格讓她交出嬰兒,因為那是他的兒子和繼承人。無論如何,凱瑞絲在她的語氣里加足了信心,她說:「你可以待在這裏,待多久都成。」
「從天奇大廳?還抱著傑里?」孩子現在已經六個月,抱著不輕的。
梅爾辛沒有離開副院長的宅第。白天,他坐在樓下,近得可以聽到她的呼喚,而他的工友們則來向他請教他們在建或在拆的各種建築物的事情。入夜,他躺在她身旁的墊子上,睡得很淺,她呼吸的每次變化或她在床上的每次翻身,他都會醒來。洛拉睡在隔壁的房間。
「我認識他,」凱瑞絲說,「一個聰明人,可我不喜歡他。」
「我自問是否有什麼當真要後悔的事。」
這是說不過去的。閑著的武裝人員等候他們的主人都待在馬廄和客棧,而不是修道院的迴廊。
「我有點累。」蒂莉說。她搖晃了一下,凱瑞絲趕緊扶住她的胳膊。
「我們骯髒!」他激動得發抖地說,「我們沉迷在淫風邪欲之中,如同豬在污泥裡邊。我們因情慾而顫抖,向肉|欲去俯首。我們得瘟疫是活該!」
這時一個女孩的聲音說:「我可不是誠心偷看的。」
拉爾夫坐到一條板凳上。「你有葡萄酒嗎?我渴壞了。」
在圍觀的人群中,突然有一名婦女尖叫著跑到前面:「我也一樣,也該遭罪!」凱瑞絲驚訝地認出,那是蠟燭匠馬塞爾受氣的年輕妻子馬蕾德。凱瑞絲想象不出,她曾犯過多少罪孽,不過她或許終於找到了個機會讓她的生活添點色彩。她扒光了衣服,一|絲|不|掛地站在那托缽修士的面前。她的皮膚光潔無瑕,她的樣子確實很美。
梅爾辛出現在凱瑞絲身旁,問她:「你對這種事怎麼看?」
他在戴面罩時,淚水淌下了他的面頰。他把凱瑞絲抱到樓上,把她放到她房間里的墊子上,把她的袍服拉直。修女們拿來了玫瑰水和醋液。梅爾辛把凱瑞絲有關蒂莉的指示告訴她們,她們就引著年輕的母親和嬰兒到宿捨去了。梅爾辛坐到凱瑞絲身旁,用蘸了玫瑰水香液的布片輕拭著她的額頭和面頰,祈禱她清醒過來。
「我感到很難辦。可我又不能出賣她。她害怕你。」
「你昏倒了。」他說。
「你早該告訴我。」
她在床上躺了兩個星期。
凱瑞絲無聲地祈禱著,讓她能夠信守諾言。
蒂莉面有疑色。「要是拉爾夫來了可怎麼辦?」
「你最後悔的事是什麼呢?」
梅爾辛觸了下她的胳膊。「你面色蒼白,」他說,「你感覺怎樣?」
「你可以住在醫院樓上的一間專用客房。」她說。
「噢,謝謝你。」
一個追隨者衝到前面,手中還揮舞著皮鞭。那根鞭子上有三條皮帶,每條的繩節上都拴著尖利的石子。他撲倒在默多的腳下,開始鞭打自己的後背。皮鞭抽破他那薄料衣袍,在皮肉上抽出血來。他痛苦地哭叫著,默多的其餘追隨者則同情地哼唧著。
凱瑞絲和內莉姐妹把兩個醉漢放倒在相鄰的兩床草墊上。內莉檢查了巴內,說他的胳膊沒斷,只是脫了臼,便派了一個見習修女去請外科醫生理髮師馬修,讓他設法給巴內的胳膊複位。凱瑞絲給盧洗了臉。她對他的眼睛已經無力救治:流出的液體像是煮軟的雞蛋。
凱瑞絲對蒂莉說:「你怎麼到這兒來的?」
「我也不知道,」蒂莉悲慘地說,「拉爾夫去參加威廉叔叔的葬禮,那兒有一個從倫敦來的律師,格利高里·朗費羅爵士。」
「我們不能趕她走,」梅爾辛說,「她要求避難。」
跟隨他的人叫喊著呼應他,口齒含混地或尖叫,或低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