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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部 八二

第七部

八二

洛拉跺著腳跑上樓梯,回她自己的房間去了。
在四方形的塔樓頂上蓋帶角的尖塔,只需將眼睛慢慢地向上移動,看到塔樓變成形狀不同的越來越窄的尖塔,就會感到尖塔有沿對角線向外傾倒的趨勢。梅爾辛模仿的是法國沙特爾大教堂的尖塔,但只有塔樓也是八角形的,這才行得通。
「那完全不同。你又沒和小流氓們一起去泡下流酒館。」
薩姆又轉身上了岸——但是芒戈已經候在了那裡。這回薩姆處在了前灘的坡下,地勢不利,身後又被河攔住。芒戈猛撲向他,又突然停住,放他向前,隨即舉起了沉重的木棒。他虛晃一招,薩姆躲閃了一下,緊接著芒戈揮出了真正一擊,正打在薩姆的頭頂上。
芒戈麻利地把薩姆的雙手捆在背後。接著治安官們便押著逃犯回城了。
哈羅德說:「可你怎麼才能不用模架就蓋八角形的塔呢?」
隨著凱瑞絲的宿敵菲利蒙登上講壇,她那幸福的回憶煙消雲散了。凱瑞絲結婚這十年來,菲利蒙長得相當胖。他那剃得短短的修士頭和颳得凈凈的臉更凸顯出脖子上的一圈贅肉,那身教士袍也鼓得像個帳篷。
他們已不是第一回看到洛拉和壞夥伴們在一起了。梅爾辛對於他的小女兒如此固執地要和這樣的人廝混,感到既恐懼又氣憤。當他們跟在洛拉後面過橋前往麻風病人島時,梅爾辛問凱瑞絲:「她為什麼要這樣?」
現在他正向凱瑞絲走來。他像伍爾夫里克那樣抬著手,猶豫了一下,然後雙膝跪地。「求求你,救救我。」他說。
「你唯一的希望是遠走高飛,到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去開始新生活。你是個壯小伙兒,總能找到活兒乾的。到倫敦去,找一條船干吧。以後再別跟人打架了。」
梅爾辛說:「在那麼窄的尖塔里,沒有地方放模架。再者說,它怎麼支撐呀?」他的語氣彬彬有禮,但他語速快捷,凱瑞絲能從中聽出他不喜歡哈羅德。
像是有幾個人在廚房的門口。
凱瑞絲心中一痛。「是的,我雇逃亡者,卻不雇殺人犯。」
「你從瑪蒂那裡學到了很多東西。」
「那不一樣。」
「我記得這事。」
薩姆在那兩個人就要追上他時游到了對岸。他站起了身,跌跌撞撞地趟過淺水。他甩了甩頭,水順著他的衣服流下。當他回頭張望時,一名助手已經追到了他身旁。那人趔趄了一下,不小心向前傾了下身子。薩姆飛起一腳,用浸滿了水的靴子重重地踢在了他臉上。那名助手慘叫了一聲,向後倒下。
格麗塞爾達的丈夫石匠哈羅德,在埃爾弗里剋死後繼承了他的產業。在梅爾辛看來,他是個不怎麼樣的建築匠,但他混得不錯,儘管他沒能壟斷當年使埃爾弗里克致富的修道院修繕和擴建工程。他站到了梅爾辛身旁,說:「人們都說你蓋尖塔的時候將不使用模架。」
一三六一年那年復活節的星期天,凱瑞絲和梅爾辛結婚整整十年了。
菲莉帕轉向凱瑞絲說道:「我在卡斯特罕姆見過她,那時候威廉還活著。她來找我,是為了韋格利村那個被拉爾夫強|奸了的姑娘。」
薩姆見無路可去,便趟入了水中。
「差不多同樣的事情。她不喜歡我和『智者』瑪蒂在一起。」
梅爾辛說:「你再也找不出比這兒更糟糕的地方躲藏了。」他的語氣軟了下來,「喝杯葡萄酒,拿上一條麵包,出城去吧,」他更加慈祥地說道,「我得去找芒戈治安官,報告說你來過這裏,不過我可以走得慢些。」他在一個木杯里倒滿了葡萄酒。
凱瑞絲一躍而起,也慌張地跑出門外,其餘的人都跟著她。
「為什麼事?」
「那會兒你還年輕。現在你是教區公會的會長了。沒有人敢再解僱你了。」
「對。」菲莉帕又轉向了薩姆,「你一定就是那會兒她懷裡抱的孩子。你母親是個好女人。為了她的緣故,我很遺憾你惹上了麻煩。」
凱瑞絲經常想起她自己懷過又流產了的梅爾辛的孩子。她總是想象那是個女孩兒。凱瑞絲沉思著,如果她還活著,這會兒都該二十三歲了,很可能已經結婚,並有了自己的孩子。這想法就像一處老傷,雖然很痛,但因為時常發作,已經引不起悲傷了。
一個二十歲左右的漂亮小伙兒也走出了人群。他長著捲read.99csw.com曲的頭髮,一臉嘲弄人的微笑,正用一根小樹枝剔著牙。凱瑞絲認識他,他叫賈克·萊利,是個沒有特定職業卻似乎總是有錢花的小傢伙。他從容地邁著步子。「怎麼回事?」他說了一聲。他說話時將那根小樹枝伸到了嘴外,像是一種侮辱。
她轉身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塔樓看上去勻稱地立在中殿和側翼交叉處的四邊上,恰好佔據了兩個開間,不過實際上它的重量是由建在交叉甬道外部角上的巨大的扶壁支撐的。這些扶壁本身就是建在與原來的基礎不同的新基礎上的。塔樓看上去輕盈挺拔,有纖細的柱子,還有成組的窗戶,天氣好的時候可以透過窗戶看見蔚藍的天空。在塔樓的方頂上,網一樣的腳手架正在搭起,準備建造最後部分——尖塔。
這時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了一聲大吼。芒戈已經到了橋上,正飛奔過橋。他看到有兩名助手沒有下水,就停下來招呼了他們一聲。他們明白了他的手勢,便向他跑去。他則繼續過橋。
近年來,她通常是和一兩名年輕的修士醫生一起解剖人體。許多受過培訓的醫生除了在處理極其嚴重的傷口時,從來沒見過人體內部。傳統上,他們被准許切開的唯一畜體是豬。人們認為豬是身體結構與人最近似的動物。
凱瑞絲知道,他比較遲鈍——他的弟弟戴夫則聰明絕頂。
他做了一場反對人體解剖的佈道。
「不關你的鳥事。」梅爾辛說道。
自他來到這個世界,凱瑞絲就認識他。她曾親眼目睹他出生,看著他覆滿黏液的小腦袋從他母親小小的身軀中露出來。她一直看著他長大成人,變成了一個棒小伙兒。現在她能從他行走、站立和開口說話時微微一抬手的姿態,看出伍爾夫里克的影子。但她一直懷疑伍爾夫里克並非他真正的父親——不過,儘管她和格溫達很親近,她卻從來沒向她提起過自己的疑慮。有些問題還是不問為好。然而,當她聽說薩姆因為殺死喬諾總管而受到通緝時,這種懷疑又不可避免地回到她心頭。因為薩姆天生就有些像拉爾夫。
梅爾辛不耐煩地問道:「哦,是什麼人?」
當凱瑞絲的視線回到地面上時,她看到她姐姐正在走過來。艾麗絲只比她大一歲,今年四十五歲,但凱瑞絲覺得她的樣子簡直像是要長一輩。艾麗絲的丈夫埃爾弗里克在瘟疫中死了,但她沒有改嫁,變得邋裡邋遢起來,好像她覺得寡婦就該這樣。多年以前,凱瑞絲和艾麗絲因為埃爾弗里克對待梅爾辛的態度而爭吵過。時間的流逝已經沖淡了她們彼此間的敵意,但艾麗絲在打招呼時,仍然帶有怨氣地仰著頭。
洛拉無疑也從英俊的賈克·萊利那裡學到了不少東西,但凱瑞絲沒有把這個會火上澆油的想法說出口,梅爾辛已經怒不可遏了。
梅爾辛指了指前門。「他剛離開。」
「小夥子們,追。」芒戈說道。他們全都穿過屋子,跑出了前門。
大家都沉默了一陣子。薩姆喝乾了杯中酒。凱瑞絲則在沉思著,菲莉帕和梅爾辛無疑也都在沉思著同樣的問題,那就是時光的流逝,怎樣把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變成了殺人犯。
他們吃著韭蔥燉羊肉。梅爾辛倒了些紅葡萄酒,菲莉帕大口地暢飲著。她變得很愛喝葡萄酒。也許這能撫慰她的心靈。
薩姆本來既可以往左跑也可以往右跑,凱瑞絲五內俱焚地看到他選錯了方向。他跑向了右邊,那是條絕路。她看見他沿著河的前灘跑著,靴子在泥中留下了大大的腳印。治安官們像獵犬追野兔一樣追趕著他。她為薩姆感到難過,正像她一向為野兔感到難過一樣。這與正義無關,只因為他是被獵捕者。
對於菲利蒙的發難,凱瑞絲既感到迷惑又感到憂慮。她知道他一向恨她,儘管她始終不明白為什麼。但自一三五一年大雪中的那次對峙后,他就不理她了。彷彿是為他失去了對小鎮的權力作補償,他在他的宅第里大肆置備起奢侈物品,如掛毯、地毯、彩繪玻璃窗、精緻華美的手稿等等。他也變得越發地頤指氣使,要求手下的修士和見習修士對他畢恭畢敬、俯首帖耳,他在做禮拜時穿著華麗的袍服,如果他需要去別的城鎮,就坐著裝飾得像公爵夫人的九九藏書化妝室一樣的彩車。
他們一起向橋頭走去。洛拉甩脫了她父親抓著她的手,頭也不回地徑直走在前面,她雙臂抱在胸前,低著頭,皺著眉,怒氣沖沖地嘟囔著。
然而,菲利蒙的野心是無邊無際的。凱瑞絲心想,那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出類拔萃。那是戈德溫的想法,狂妄傲慢,自以為是。戈德溫認為上帝讓他當上副院長,是因為他是鎮上最聰明的人。菲利蒙則恰恰相反,在他的內心裡,他認為自己一無是處。他一生的奮鬥就是要向自己證明:他並非一錢不值。他對於別人的拒絕非常敏感,他不能想象自己不勝任某個職位,無論那個職位多麼崇高。
片刻之後,走進來一個把兜頭帽拉得低低的,遮住了大半張臉的大個子。他把帽子拉開后,凱瑞絲認出是格溫達的長子薩姆。
「那麼,既然你已經到了,就一起吃午飯吧。」凱瑞絲說。
「是嗎?」薩姆問道。
凱瑞絲舒了口氣,這場對峙終於沒能化為拳腳之爭。梅爾辛從來沒跟別人打過架,但洛拉卻有可能氣得他神經錯亂。
凱瑞絲焦慮地呆立著。梅爾辛做得對:洛拉還有五歲才成年,梅爾辛有權管教她。但賈克是那種敢於不管不顧地頂撞他並甘心承擔後果的年輕人。然而,凱瑞絲還是沒有插嘴,她明白那樣的話,梅爾辛也許會放過賈克,轉而遷怒於她。
當他們走上主街時,凱瑞絲問道:「你為什麼不告訴人們你打算怎麼辦呢?」
芒戈本來一直站在房前鋪砌的步道上觀望,這時轉向了相反的方向,往左邊跑向了橋。
他說,死者的遺體屬於上帝。上帝指示基督徒要嚴格地按照專門的禮儀來埋葬遺體,靈魂獲救的人要埋在神聖的墓地,而不可寬恕的人則埋在別處。對遺體做其他任何事情都是違背上帝的意志的。他以難得一見的激|情說道,把遺體切開是褻瀆神靈的行為。當他請求聽眾們想象遺體被切開,器官被分割,並被所謂的醫學研究者們拿在手裡把玩,是多麼可怕的情景時,他的聲音甚至顫抖了起來。他說,真正的基督徒都明白,那些食屍鬼一般的男女,是天理難容的。
凱瑞絲心如刀割。她怎麼能趕他走呢?
這道理凱瑞絲也明白。尖塔如果是圓形的,蓋的時候可以將一圈石頭壘在另一圈石頭上面,每圈都比上一圈窄一些。那就不需要模架了,因為石圈是自我支撐的:石頭不可能向內落下,因為它們彼此之間都有壓力。而如果是任何帶角的形狀,就不可能這樣了。
「那不是謀殺,是搏鬥。喬諾先動的手。他用鐵鐐打我——看。」薩姆摸了摸他臉上的兩個地方:耳朵和鼻子,讓他們看那兩處結了痂的傷口。
「這樣他們就沒法解僱我了,」他回答道,「我修這座橋的時候,剛剛把最難辦的事情辦完,他們就把我一腳踢開了,另雇了工錢低的人。」
凱瑞絲知道,模架又叫拱鷹架,是在灰泥未乾之前支撐石頭就位的木架。
「等著瞧吧。」梅爾辛說完,就走開了。
「彼得拉妮拉認為瑪蒂是壞朋友。」
他們正吃著,埃姆神色慌張地進來了。「廚房門口有人要見太太。」她說。
「如果尖塔是圓形的,我還能相信。」
「我沒問你想怎麼樣。」梅爾辛回答道。他一把把她從人群里拽了出來。
梅爾辛勃然大怒。他走上前去抓住了洛拉的胳膊。「你最好是回家吃午飯去。」他厲聲說道。
唱詩班席上有幾位顯赫的教會來賓出席了禮拜儀式——有夏陵的亨利主教、蒙茅斯的皮爾斯大主教,還有約克的雷金納德會吏總——菲利蒙大概是想以慷慨激昂地宣講保守教義來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但他是出於什麼目的呢?難道他還想再獲晉陞?大主教病了——他是被抬進教堂的——但菲利蒙難道能覬覦那個職位?韋格利村喬比的兒子能當上王橋修道院副院長,已經近乎奇迹了。而且,從副院長升為大主教,可是個非同尋常的跳躍,就好比一名騎士沒有做過男爵或伯爵就直接當上了公爵。只有天之驕子才能指望這樣的騰飛。
他審視著自己即將完成的工程,對於某個只有他自己看得出來的瑕疵皺起了眉頭,凱瑞絲則深情地凝望著他。自他十一歲起,她就認識他,並且幾乎自那九九藏書時起就愛上了他。他現在四十五歲了,額頭部分已經開始謝頂,紅色的頭髮在他頭頂周圍豎立著,像是拱起了一個捲曲的光輪。自從一截小小的雕梁被一個馬虎的石匠從腳手架上掉落,砸到他的肩膀后,他的左臂就只能僵直地抬著了。但他仍然渾身洋溢著孩子氣的熱情,正是這種熱情,三十多年前吸引了年方十歲的凱瑞絲。
另一名助手要謹慎得多。他逼近了薩姆,又停住了腳,始終保持著距離。薩姆轉身向前跑去,跑出了水,到了瘟疫死者墳場的草地上,但那助手緊追不捨。薩姆又停住了腳,那助手也停下了。薩姆明白過來他在戲弄自己。他憤怒地大吼一聲,撲向了對手。那助手轉身就跑,但他後面就是河,他趟進了淺水中,速度慢了下來,結果薩姆追上了他。
「也許沒有人敢。但最好是叫他們不能。」
「你完全明白我是誰,你要麼叫我會長,跟我說話時放尊重些,要麼就準備承擔後果吧。」
凱瑞絲一邊回憶著,一邊微笑起來。她穿著一件新的「王橋紅」的罩袍,主教應當會認為這種顏色適合這樣一位婦人。梅爾辛穿著一件圖案華麗的義大利外套,是栗色的,上面綉著金絲線,喜氣洋洋。他們後來都意識到,他們原本以為兩人曠日持久的戀愛不過是私事,但在王橋居民們眼裡,多年以來卻都是跌宕起伏的好戲,所有的人都想慶祝其幸福的結局。
梅爾辛說話了。「薩姆,你不能藏在這裏,有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窩藏逃犯是犯法,儘管我很喜歡你母親,我卻不能為了你而違法。但是還有第二個原因,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母親是凱瑞絲的老朋友,如果王橋的治安官正在搜捕你,他們首先會來這兒找的。」
「嗯,聽起來不像是壞人。讓他進來吧。」
「你最好別擋我的道兒,小子,除非你想在鎮上的倉庫里關上半天。」
「把我藏起來。我已經跑了好幾天了。我在夜裡離開了老教堂村,整個晚上都在走,自那以後差不多就沒停過。剛才我想在一個小酒館里買點兒吃的,有人認出了我,我只好又跑了。」
她一揚頭,甩了甩濃密的黑髮,顯然是給別的什麼人而不是她父親看的。「我不想回家,我在這兒玩得挺高興。」她說。
起初,凱瑞絲對菲莉帕吸引梅爾辛與她發生了性關係感到忌妒。梅爾辛從來不假稱他對菲莉帕的愛只是表面的。他顯然仍在關心她。但菲莉帕如今已風光不在了。她今年四十九歲,但看上去還要更老。她的頭髮灰白了,臉上滿是失意的皺紋。她現在只是為了孩子們活著。她是她女兒、蒙茅斯伯爵夫人奧狄拉家的常客;當她不在那裡時,又經常到王橋修道院來看她的兒子。她盡量只和她丈夫拉爾夫一起在伯爵城堡里住很少的時間。
凱瑞絲考慮過禮拜儀式后同亨利主教談談。她可以提醒他王橋修道院副院長對於麻風病人島上的聖伊麗莎白醫院沒有管轄權的那個十年協定。醫院是由主教直接管轄的,因此對醫院的任何攻擊就是對亨利本人權利和特權的攻擊。但是,她進一步一想,又意識到這樣的抗議將使主教確信她在做人體解剖。這樣,目前還只是捕風捉影、很可能被置之不理的猜測,就會變成昭然若揭、必須解決的事實。於是她決定保持沉默。
「他們會站在喬諾一邊的,他們肯定那樣。我是從韋格利逃走的,因為奧特罕比工錢更高。喬諾想把我抓回去。他們會說他有權鎖一名逃犯。」
「多麼可怕呀,」凱瑞絲說道,「可憐的格溫達。」
薩姆責難地說道:「你在奧特罕比當修道院副院長的時候,也僱用逃亡者。」
像往常一樣,他們從廚房的門進了屋。房子在臨河的一面有一扇很氣派的大門,但從來沒人用過。凱瑞絲感到有些好笑地心想,即使是出色的建築師也有考慮不周的時候,但她又一次決定,今天不把這樣的想法說出口。
禁止檢查屍體是明確的律條,是在凱瑞絲還不記事時就由教會提出的,但在瘟疫發生之後已經鬆弛了。開明的年輕教士們深知教會在瘟疫中是多麼地對不起百姓,他們熱切地希望改變教士們教授和實施醫學的方式。然而,保守的高級教士們固守陳規,阻撓一切政策的改變九*九*藏*書。結果便是人體解剖在原則上是禁止的,在實踐中卻是容許的。
菲莉帕又補充了一句:「我本想參加大教堂的復活節禮拜的,但我的車子在路上壞了一隻輪子,不得不在外面住了一宿。」
「是個小夥子。從衣服上看,是個農民,不是城裡人。」埃姆有些勢利,不喜歡鄉下人。
凱瑞絲嚇了一跳。「我怎麼救你?」
凱瑞絲心想,「男女」這個詞還很少從菲利蒙嘴裏聽到,這絕非無足輕重。她瞟了一眼緊挨著她站在中殿里的她丈夫,他揚著眉毛,一副不安的表情。
前屋裡傳來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們好,各位!」兩個男孩子驚喜地喊叫起來,衝進了客廳。那是他們的母親菲莉帕。梅爾辛和凱瑞絲熱情地同她打著招呼。
菲莉帕突然開口了:「我記得你的母親……是格溫達吧?」
站在她身旁的還有梅爾辛的兩個侄子,拉爾夫伯爵的兒子:十三歲的傑里和十歲的羅利。兩個男孩兒都在修士的學校里讀書。他們住在修道院,但大部分課餘時間都是在麻風病人島上梅爾辛和凱瑞絲的家中度過的。梅爾辛不時地把手撫在羅利的肩膀上。這個世界上只有三個人知道羅利不是他的侄子而是他的兒子。他們是梅爾辛本人、凱瑞絲,還有孩子的母親:菲莉帕。梅爾辛努力不顯露出對羅利的偏愛,但發現很難掩蓋自己真實的感情,每當羅利學會了什麼新本領,或者在學校里獲得了好成績時,他都格外高興。
凱瑞絲的新醫院從一開始就是實踐人體解剖的。她在醫院外面從不談及此事:叨擾那些迷信的人們是毫無意義的。但她本人不放過任何一次實踐的機會。
「你看過設計圖了,」梅爾辛說,「尖塔是八角形的。」
薩姆抓住那人的肩膀,把他扳了過來,用頭狠狠地撞了他一下。凱瑞絲隔著河都聽到了一聲破裂聲,那可憐的人鼻子被撞破了。薩姆甩開了他,他倒在了河裡,鮮血漫到了水面上。
這一下看來著實不輕。凱瑞絲心頭一緊,屏住了呼吸,像是自己被擊中了一樣。薩姆疼得大聲嚎叫著,用手抱住了頭。慣於與身強力壯的小夥子交手的芒戈又給了他一棒子,這回打在了他毫無防護的肋部。薩姆倒在了水中。那兩個從橋上跑過來的助手恰好趕到。他們同時撲向了薩姆,在淺水中抓住了他。另外兩個被薩姆打傷的人報復了起來,在他們的同伴按住他的同時,狠命地踢他、揍他。直到薩姆再無還手之力時,他們才直起身來,把他拖出了水。
「這回他們就休想了,因為再沒有人能蓋那尖塔。」
「他們會絞死我的。」
凱瑞絲嫁給梅爾辛后,就和菲莉帕成了妯娌,但她們昔日的對抗多年以來仍使凱瑞絲在見到菲莉帕時感到尷尬。最終是孩子們讓她們完全和解了。先是傑里繼而是羅利,都上了修道院的學校,梅爾辛照顧他的侄兒便是天經地義的,於是每當菲莉帕來到王橋,造訪梅爾辛家也就順理成章了。
島子現在已完全建設好了,成了王橋城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島上甚至有了自己的教區教堂。凱瑞絲和梅爾辛以前漫步過的荒地,現在已修起了一條步行小道,在房屋間延伸著,轉著筆直的彎。野兔早就跑沒了。醫院佔據了島西端的大部分。雖然凱瑞絲每天都去那裡,但當她看到那潔凈的灰色石屋、一排排整齊的窗戶和像士兵隊列一樣的煙囪,心頭仍然會湧起一陣驕傲。
「我看差不多。」
「我要帶孩子們去夏陵,」她解釋著她來的原因,「拉爾夫想帶他們出席郡法庭審案。他說這是他們的教育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她叫安妮特。」
賈克傲慢地瞪了梅爾辛一陣子,然後轉過身去,漫不經心地說:「好吧,好吧。」
在沉靜中,他們聽到了聲音。
他們一起走進了餐廳。凱瑞絲打開了臨河的窗戶,一股清冷但新鮮的空氣涌了進來。她不知道梅爾辛會拿洛拉怎樣。他一言未發,就讓她一個人在樓上生悶氣,這倒讓凱瑞絲感到了一絲欣慰:一個陰沉著臉的少女上了餐桌,會毀了大家的興緻的。
「是個什九*九*藏*書麼樣的人?」
房子建在一座只有三四英尺高的石崖上。河水從低矮的斷崖腳下湍急地流過。往左邊看,梅爾辛建的橋優雅地橫跨在河面上;往右邊看,則是一段泥濘的河灘。河的對面,埋葬瘟疫死者的老墳場里的樹已經長出了葉子。破爛簡陋的郊外小屋似雜草蔓延般在公墓的兩旁蓋了起來。
賈克:「我猜你是她父親。」
凱瑞絲站在大教堂里,注視著復活節的遊行隊伍,回憶起他們的婚禮。因為他們斷斷續續地相戀已有很久,他們都認為婚禮不過是對一個久已存在的事實的確認。他們錯誤地以為那只是一件悄無聲息的小事,便計劃在聖馬可教堂舉行一個不興師動眾的儀式,然後在貝爾客棧辦一個簡樸的宴會招待少數親友。但是在婚禮的前一天,喬夫羅伊神父通知他們,據他估算,至少有兩千人打算出席婚禮,他們不得不將儀式挪到了大教堂。後來他們發現,瑪奇·韋伯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在教區公會大廳設了宴席招待鎮上的頭面人物,在「情人地」辦了野餐會招待王橋的全體居民。於是,他們的婚禮最終成了當年最盛大的一場婚禮。
「天知道。」凱瑞絲注意到這樣的行為在失去了父母中一方的年輕人中非常普遍。自西爾維婭死後,洛拉先後由貝茜·貝爾、菲莉帕夫人、梅爾辛的管家埃姆,當然還有凱瑞絲本人照看過。也許她不知道該聽誰的。但凱瑞絲沒有把這個想法說出,因為那似乎在暗指梅爾辛是個不大稱職的父親。「我在她那年齡時,也和彼得拉妮拉姑姑打得昏天黑地。」
薩姆本來身強力壯,但他厚厚的冬衣浸透了水,變得累贅起來。凱瑞絲萬分驚恐地眼看著兩名助手逼近了他。
看著他焦急而渴望的表情,凱瑞絲心頭湧起了一陣憐惜。但她還是說:「可你不能藏在這裏,你因為謀殺罪正受到通緝。」
薩姆點了點頭。
「謝謝你。」
禮拜儀式結束后,他們一起離開。兩個男孩像往常的星期天一樣,應邀與他們共進午餐。走出大教堂后,梅爾辛回頭看了看如今已高聳在教堂中央的塔樓。
凱瑞絲作為醫生,不可能不注意到那兩處傷都是五天前的,鼻子上那處已經很好地愈合了,而耳朵上那處實際上還需要縫針。但她現在首要考慮的是:薩姆不能待在這裏。「你必須接受審判。」她說。
和艾麗絲在一起的,是她的繼女格麗塞爾達,不過她只比艾麗絲小一歲。格麗塞爾達的兒子叫做野種梅爾辛,站在她身旁,比她要高出一頭。他是個外表迷人的高個兒小夥子——正像他的父親,杳無音訊的瑟斯坦,而與建橋師梅爾辛一點兒也不像。和格麗塞爾達一起來的還有她十六歲的女兒:彼得拉妮拉。
在主街的盡頭,老橋矗立的地方,有一座名喚「白馬」的聲名狼藉的小客棧。凱瑞絲看到梅爾辛十六歲的女兒洛拉正倚在酒館的外牆上,和一幫年長的朋友們一起廝混。洛拉是個很招人的姑娘,長著橄欖色的皮膚和亮光光的黑頭髮,還有一張性感的大嘴巴和一雙撩人的褐色眼睛。那群人正圍在一起玩擲骰子遊戲,他們都在從一隻大桶里暢飲淡啤酒。凱瑞絲看到她的繼女大白天當街縱酒,雖然不感到意外,卻也很是難過。
過了一會兒后,埃姆打開了通向廚房的那扇門,治安官芒戈走進了餐廳,身後擁著四名助手,他們全都拿著木棒。
「他不肯說出他的名字,但他說太太認識他。」
賈克擋住了梅爾辛的去路。「可這姑娘不想走。」
他們穿過一扇門,走進了梅爾辛的地盤。果園已經進入了成熟期,蘋果樹上開滿了雪白的花朵。
薩姆像一頭落入圈套的熊一樣四下張望一番。一扇門通向廚房,另一扇通向房子的前面。他沖向了前門,一把拉開它,跑了出去。他頭也不回地跑向了河邊。
兩名助手丟掉了棍子,脫下了靴子,甩掉了外衣,只穿著內衣跳進了河中。另兩人站在岸上,好像不會游泳,也可能是不願在這樣的冷天里下水。兩個下水的人則奮力游向了薩姆。
「你在打他之前就該想到這一點。」
「他說得對。」凱瑞絲說。傑里如果活得足夠長,將成為伯爵,但假如他有個三長兩短,羅利就將繼承爵位。所以他們都需要熟悉法庭事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