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分 政治挑戰 第六章 文明:世界的大同

第二部分 政治挑戰

第六章 文明:世界的大同

因此,等到觀看2020年東京奧運會的時候,請記住,雖然這看似是國與國之間的競爭,但實際上是世界各國達成了極為了不起的協議。每當有代表團獲得金牌、看著國旗升起而深感民族自豪的時候,別忘了我們更有理由為全人類有能力組織這樣一場盛會而深感榮耀。
尚未生效的《歐盟憲法》(European Constitution)在前言指出,其靈感來自「歐洲的文化、宗教和人文傳承,這些傳承逐漸發展成為各種共通價值:人類不可侵犯且不可剝奪的權利、民主、平等、自由及法治」。這很容易讓人以為歐洲文明的定義來自人權、民主、平等、自由等價值觀。有無數演講和文獻直接把古代雅典的民主制度和今日的歐盟聯繫在一起,讚頌歐洲自由民主的歷史長達2500年,但這就像盲人摸象的寓言,盲人只摸到了大象的尾巴,就以為大象像一支畫筆一樣。確實,數百年來,民主思想都是歐洲文化的一部分,但它從來不是歐洲文化的全貌。雖然雅典民主制度赫赫有名、影響深遠,但其實就只是在巴爾幹半島的一個小角落,做了一個稱不上真心實意的實驗,而且只撐了200多年。如果說歐洲文明在過去25個世紀就是民主、就是人權,那麼又怎麼解釋斯巴達和愷撒、十字軍和西班牙征服者、宗教裁判所和奴隸貿易,以及路易十四和拿破崙?難道這些都是異地文明的入侵?
_____,我們的國家,
雖然扎克伯格希望人類在線上團結起來,但線下世界最近發生的事似乎讓「文明衝突論」(clash of civilisations)重新回到我們的視野。許多評論家、政治人物和一般大眾認為,敘利亞內戰、「伊斯蘭國」(Islamic State)崛起、英國脫歐、歐盟不穩,都是因為「西方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發生衝突所致。西方想把民主、人權引進伊斯蘭國家,於是引發伊斯蘭世界的激烈反抗。而一波穆斯林移民潮加上伊斯蘭恐怖襲擊,則讓歐洲選民放棄多元文化的夢想,轉而支持排外的地方認同。
有些人會說「伊斯蘭國」已經「非伊斯蘭」甚至「敵伊斯蘭」,但事實並非如此。有一點格外諷刺,我們看到居然是像奧巴馬這樣信仰基督教的領導人站了出來,想要教教像巴格達迪這樣自稱為「穆斯林」的人,到底什麼是穆斯林。各方激烈爭論伊斯蘭文明的本質是什麼,但這根本毫無意義。伊斯蘭文明沒有一定的DNA,只要是穆斯林創造的,就是伊斯蘭文明。
無論未來會有什麼變化等待著我們,都可能像同一文明裡的兄弟鬩牆,而不是不同文明之間的衝突糾紛。21世紀的巨大挑戰將是全球層面的。當氣候變化引發生態災難時會怎樣?當計算機在越來越多的方面打敗人類,並在越來越多的職位上取代人類,又會如何?當生物技術讓我們能夠為人類升級、延長壽命,會發生什麼事?在這些問題上,我們必然會產生激烈的爭論和衝突,但這些爭論和衝突並不會讓人類相互孤立,反而會讓我們更加相互依賴。雖然人類距離建成一個和諧社會還很遙遠,但已經屬於同一個熙攘的全球文明。
答案是印度尼西亞。但如果我說是波蘭、奈及利亞或巴西,你也不會覺得意外吧?
在前現代時期,人類除了試行各種不同的政治體系,還有許許多多的經濟模式。俄羅斯的波耶(Boyar)貴族、印度的大君或印第安的部落首領,對於金錢、貿易、稅收和就業的想法都截然不同。相比之下,除了一些細節上的差異之外,今天幾乎人人相信的都是同一個資本主義,也覺得大家都是同一條全球生產線上的小齒輪。不管你是住在剛果(金)、蒙古、紐西蘭,還是玻利維亞,每天的日常生活和經濟財富都遵循同樣的經濟理論、同樣的企業和銀行制度、同樣的資金流動。如果以色列和伊朗的財長共進午餐,他們能夠用同一套經濟語言來溝通,也很容易了解及同情對方的痛苦。
滿腔熱血為你灑,
讓我們一致要求
人類常常拒絕承認這些變化,尤其是涉及核心政治或宗教價值的時候。我們總是堅稱自己的價值觀是古代祖先留下的寶貴遺產,但我們之所以能這樣講,完全是因為祖先仙逝已久而無法反駁。以猶太教對女性的態度為例,現在的極端正統派禁止公共領域出現女性的形象,所以如果客戶群是極端正統派,那麼廣告牌和廣告上通常只有男人和男孩,不會出現女人和女孩。九_九_藏_書
讓我們把時間倒回到1000多年前,假設要在1016年的里約熱內盧舉辦中世紀奧運會。就讓我們暫時先別管當時里約熱內盧還是圖皮族(Tupi)的一個小村莊,亞洲人、非洲人和歐洲人甚至還不知道美洲的存在;也別管既然沒有飛機,世界各地的頂級運動員要如何前往裡約;甚至別管當時很少有共通的體育項目,而且就算大家都會跑步,但對於跑步比賽的規則可能很難達成共識。我們只要問一個問題:「到底要怎麼組織各國的代表團?」就連今天的國際奧委會,也得花上大把的時間討論中國台灣地區和巴勒斯坦的問題。如果要討論的是中世紀奧運會涉及的政治問題,大概得把花的時間再乘上一萬倍。
為了保衛我們的祖國,
不用說,這些生命短暫的政治實體絕大多數既無國歌,也無國旗。政治符號當然非常重要,但是歐洲、印度尼西亞、中國或圖皮族的符號語言存在巨大差異。僅是就用哪種儀式來慶祝「勝利」達成一致,幾乎都絕無可能。
事實上,只要是歐洲人創造的就是歐洲文明,正如基督徒創造的就是基督教文明、穆斯林創造的就是伊斯蘭文明、猶太人創造的就是猶太文明。這幾百年來,這些人都讓這些文明有過非常大的轉變。各種人類群體,與其用延續性來定義,還不如用發生了什麼改變來定義。但這些群體仍然靠著講故事的技巧,為自己創造出一些能夠追溯到遠古的身份認同。不管發生了怎樣驚天動地的改變,他們通常都能融合新舊,讓故事自成體系。
這種論點雖然廣獲認同,但其實會讓人做出錯誤的判斷。宗教激進派可能會帶來根本性的挑戰,但它挑戰的「文明」是全球文明,而不僅僅針對西方文明。伊斯蘭國家(除伊朗)之所以團結起來抵抗伊朗和美國,背後自有原因。即使是宗教激進派,仍帶著中世紀的想象,但基礎早已不再是7世紀的阿拉伯,而是有更多的當代全球文化成分。他們所訴諸的恐懼和希望,屬於那些因感覺疏離而受到孤立的現代青年,而不屬於中世紀的農民和商賈。潘卡吉·米什拉(Pankaj Mishra)與克里斯托弗·德·貝萊格(Christopher de Bellaigue)這兩位學者說得好,伊斯蘭激進組織成員雖然受穆罕默德影響,但受福柯等人的影響也同樣深遠;他們不僅繼承了倭馬亞王朝(Umayyad)和阿拔斯王朝(Abbasid)的哈里發,也繼承了19世紀歐洲的無政府主義者衣缽。因此,就算是「伊斯蘭國」,與其說它是某棵莫名其妙的樹上不該長出的分枝,不如說它同樣發源於我們共享的全球文化。
_____,我們的民族,
21世紀初的世界早就不只是在不同群體之間建立聯結。全球民眾不僅能夠互相接觸,各種信念和實踐也越來越一致。1000年以前,地球如同政治沃土,培育著幾十種不同的政治模式。在歐洲,可以看到封建領主對抗著獨立城邦以及規模不大的神權政體。在伊斯蘭世界有哈里發國統一四方,也試過王國、蘇丹國和大公國等形式。中國曆朝各代都相信自己是唯一合法的政治實體,但在北面和西面,各夷各邦爭鬥得不亦樂乎。印度和東南亞的政權五花八門,而在美洲、非洲和大洋洲,則從小小的狩獵採集部落到幅員遼闊的帝國都有。這也就難怪,就算只是相鄰的人類群體也很難就外交程序達成共識,要制定國際法更是異想天開。每個社會都有自己的政治模式,也都難以理解並尊重外來的政治理念。
人類社會之中不會有這種事。沒錯,人類群體也可能有自成一格的社會系統,但並非由基因決定,也很少能持續超過幾個世紀。如20世紀的德國,短短不到100年,就曾出現6個完全不同的體制:霍亨索倫王朝、魏瑪共和國、納粹第三帝國、德意志民主共和國(民主德國)、德意志聯邦共和國(聯邦德國),最後則是民主且統一的德國。當然,德國人一直說著德語,也一直熱愛啤酒和德國香腸,但到底有沒有什麼「德國本質」,是他們與其他所有國家的人都不同,而且從威廉二世到默克爾總理一直維持不變的?如果你真的想到了什麼答案,那再推到1000年前呢?5000年前呢?
在全世界,「失敗國家」多種多樣,但「成功國家」的典範卻似乎只有一種。因此,全球政治也就遵守著「安娜·卡列尼娜定律」:成功的國家都很相似,但失敗的國家各有不同,就是少了主流政治那套方案的某個成分。「伊斯蘭國」近來的突出之處,就在於完全拒絕這一套主流政治方案,打算打造出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政治實體——統一四方的哈里發國,但它失敗的原因也正在於此。確實有許多游擊隊和恐怖組織成功建立了新的國家或征服了現存的國家,但它們之所以能成功,仍然是因為它們遵守著全球政治秩序的基本原則。就連塔利班也希望得到國際認可,承認它們是阿富汗主權國家的合法政權。到目前為止,任何團體只要不接受全球政治原則,就不可能長久地控制某片重要領土。
想要真正了解全球政治模式的力量究竟有多強大,或許該用的例子不應是戰爭或外交這種硬邦邦的政治議題,而應是2016年的巴西里約熱內盧奧運會。讓我們想想奧運會是怎麼組織起來的。在由11000人組成的全體奧運代表團里,運動員依據國籍來分團,而不是依據其宗教、階級或語言。奧運會並沒有佛教代表團、無產階級代表團或英語代表團。
全國人民團結一致,
在中東,受古典傳統訓練的醫生可能會說你的4種體液不平衡,要靠適當的飲食和惡臭的藥水來加以協調。在印度,阿育吠陀醫學專家也有自己的理論,講究三種能量(doshas)之間的平衡,並建議用藥草、按摩及瑜伽來治療。不管是中國的郎中、西伯利亞的薩滿巫醫、非洲巫醫,還是美洲印第安巫醫,每個帝國、王國和部落都有自己的傳統和專家,各自對人體和疾病的本質持有不同的觀點,也都各自有著全套的儀式、藥劑和療法。其中有些療效驚人,但也有些幾乎一出手就等於必死無疑。在歐洲、亞洲、非洲和美洲的各種醫療實踐當中,唯一的共同點就是至少有1/3的兒童無法活到成年,人們的平均預期壽命也遠低於50歲。https://read.99csw.com
這樣一來,又怎麼解釋目前有一股民族主義浪潮正在席捲全球許多地區?或許我們在追求全球化的同時,過快地否定了過去美好的國家和民族?回歸傳統的民族主義,會不會是解決緊迫的全球危機的好方法?如果全球化會帶來這麼多問題,為什麼不幹脆放棄它?
這些政治實體常常是在短短的幾年之間出現又消失,在準備舉辦1016年奧運會的時候,絕對無法事先知道會有哪些代表團,因為根本沒人能確定第二年還會有哪些政治實體能夠存在。如果英格蘭王國派出代表團參加1016年奧運會,等到運動員帶著獎牌回家,會發現丹麥人已經佔領倫敦,英格蘭、丹麥、挪威和瑞典的一部分都成為克努特大帝(King Cnut the Great)北海帝國的一部分。過了20年,北海帝國解體。又過了30年,英格蘭被諾曼底公爵征服。
來吧,
首先,在1016年,中國的宋朝可不認為全世界有什麼平起平坐的政治實體,只是讓當時位於朝鮮半島的高麗王朝或越南的大瞿越(Dai Co Viet)王朝同樣享有代表團地位,對宋朝來說就已經是一個無法想象的羞辱,其他茹毛飲血的海外蠻夷更是不在話下。
扭曲古代傳統的情況,其實所有宗教皆然。「伊斯蘭國」誇口自己要回歸純正的伊斯蘭教,但事實上是對伊斯蘭教提出自己全新的詮釋。沒錯,「伊斯蘭國」會引用許多古老的文本,但在選擇要引用哪些、忽略哪些,又要怎麼詮釋的時候,卻有很大的自由裁量權。事實上,僅是他們要教徒「自己解經」的態度,就非常現代。傳統上,只有學識豐富的阿訇才有權解經。阿訇都是學者,也必須先在如開羅的愛資哈爾(Al-Azhar)清真寺等知名機構研讀伊斯蘭律法及神學。然而,「伊斯蘭國」的領導人很少擁有這樣的資格,目前最受尊敬的阿訇也嚴斥「伊斯蘭國」首領巴格達迪(Abu Bakr al-Baghdadi)等人只是無知的罪犯。
文明衝突論的政治影響十分深遠。支持者認為,試著調和西方與伊斯蘭世界,註定會失敗。伊斯蘭國家永遠不會採用西方的價值觀,而西方國家也永遠無法成功吸納這些穆斯林移民。根據這種想法,美國就不該接收來自敘利亞或伊拉克的移民,歐盟則應該放棄多元文化的謬論,堂堂正正展示自己的西方認同。而長遠來看,只會有一個文明在自然選擇的無情測試中倖存,所以如果布魯塞爾歐盟總部的官僚們不願意拯救西方文明於伊斯蘭文明的巨浪,那麼英國、丹麥或法國最好站出來走自己的路。
實在很湊巧,全世界每個國家的國歌都遵守同樣的模式。幾乎所有國歌都是管弦樂曲,曲長也都只有幾分鐘,絕不會是曲長20分鐘,還限定只能由專門的世襲祭司階級來吟唱。就連沙烏地阿拉伯、巴基斯坦和剛果(金)這樣的國家,也已經採用西方音樂慣例來譜寫國歌。這些國歌聽起來就像貝多芬在沒什麼特別靈感的時候創作出來的(你可以找一天晚上,和朋友一起用YouTube播放各國國歌,猜猜哪首屬於哪個國家)。甚至就連各國的國歌歌詞也大同小異,顯示人們對政治和團體忠誠的理解相差不大。舉例來說,你認為下面這首歌是哪個國家的國歌?(我只是把該國的名字留空):

德國人和大猩猩

時至今日,如果你生病了,住在哪裡的影響比過去小多了。不論是在多倫多、東京、德黑蘭,還是在特拉維夫,所有醫院看起來都大同小異,醫生都穿著白大褂,過去也都在差不多的醫學院里學著同一套科學理論。他們會遵循同樣的醫療方案,進行同樣的檢測,得出非常類似的診斷結果,接著還可能開出由同一個國際藥廠生產的同一種藥物。雖然仍然存在細微的文化差異,但不論是加拿大、日本、伊朗,還是以色列的醫生,對人體和人類疾病大多抱持相同的看法。「伊斯蘭國」佔領拉卡和摩蘇爾之後,並沒有拆毀當地的醫院,反而向全世界的穆斯林醫生和護士發出呼籲,希望他們自願前往提供服務。這樣看來,即便是信奉伊斯蘭教的醫生和護士,也同樣相信身體是由細胞組成的、疾病是由病原體引起的、抗生素會殺死細菌。https://read.99csw.com
戰爭也讓人類對彼此更感興趣。在冷戰時期,美蘇之間的聯繫從來沒有那麼緊密:莫斯科的人行道上只要發出一聲咳嗽,就會讓華盛頓的樓梯間里的人忽然緊張起來。比起貿易夥伴,人們更關注的其實是敵人。美國每拍一部電影來介紹中國台灣,大概就會拍50部電影來介紹越南。
同樣,1940年,英國和德國雖然在政治觀點上水火不容,但都是「歐洲文明」的重要組成部分。希特勒並不比丘吉爾「不歐洲」。相反,正是他們之間的爭戰,定義了歷史上這個時刻作為歐洲人的意義。相較之下,位於非洲南部、過著狩獵採集生活的庫恩人(!Kung)絕不是歐洲人,因為對他們來說,歐洲內部那些關於種族和帝國的衝突真的毫無意義。
萬歲,萬歲_____。
各國國旗也呈現出同樣沉悶的從眾性。除了唯一的例外,所有國旗都是長方形的,使用的顏色、條紋和幾何形狀也十分有限(那個特立獨行的國家是尼泊爾,它的國旗是兩個重疊的三角形,但尼泊爾從沒在奧運會上奪得獎牌)。印度尼西亞國旗的上半部分是紅色橫條,下半部分是白色橫條。波蘭國旗的上半部分是白色橫條,下半部分是紅色橫條。摩納哥的國旗和印度尼西亞的一樣,上半部分是紅色橫條,下半部分是白色橫條。如果是個色盲的人,大概很難分辨出比利時、查德、象牙海岸、法國、幾內亞、愛爾蘭、義大利、馬里和羅馬尼亞的國旗,這些國旗都是由三個不同顏色的直條組成的。
這些細胞和細菌是由什麼構成的?整個世界又是由什麼構成的?1000年前,每種文化都有自己的一系列故事來解釋宇宙是什麼、有什麼基本成分。但到今天,全球受過教育的人都相信同樣一系列關於物質、能量、時間和空間的理論。以伊朗和朝鮮的核計劃為例,最大的問題,其實是伊朗和朝鮮對物理學的觀點完全與以色列和美國一模一樣。如果伊朗和朝鮮相信E = MC4,以色列和美國根本不會在意它們的核計劃。
人類群體和動物物種之間的差異更大。物種常常會分裂,但從來不會融合。大約700萬年前,黑猩猩和大猩猩的祖先本來是同一個物種,後來才分裂成兩個族群,各自演化。物種一旦分裂,就沒有回頭路了。由於不同物種交配所生的後代不具繁殖能力,因此物種永遠不會融合。大猩猩無法與黑猩猩融合,長頸鹿無法與大象融合,狗也無法與貓融合。

中世紀的奧運會

頭顱可拋身可殺。
一個人的人生軌跡即便出現種種重大的改變,還是會連成一個連貫且動人的人生故事:「我這個人呢,本來是個工人,但後來成為資本家;出生在法國,現在住在美國;結過婚,又離婚了;得過癌症,然後又死裡逃生……」同樣,要定義如「德國人」這種群體的時候,也可以看看它發生過怎樣的變化:「我們曾經是納粹,但是已經吸取教訓,現在是和平的民主主義者。」而不用去問到底什麼是從威廉二世、希特勒到默克爾所共有的「德國人的本質」。正是那些重大的改變,定義了現在德國人的身份認同。在2018年,德國人的這種身份就是要一邊克服納粹主義留下的各種艱難,一邊堅持自由和民主的價值觀。到2050年,誰又知道那時候該如何定義「德國人」呢?
同樣,巴格達市的哈里發也宣稱自己是統一四方的霸權,多數遜尼派穆斯林奉他為最高領袖。實際上,哈里發統治的幾乎只有巴格達市。所以,這些遜尼派運動員到底是要共組一個哈里發代表團,還是要回到遜尼派的諸多大公國和蘇丹國,分成幾十個代表團?而且,為什麼只分到大公國和蘇丹國?阿拉伯沙漠還有許多自由自在的貝都因部落,只承認安拉是唯一的真主。這裏的每個部落,是不是都有權派出獨立的代表團參加射箭或騎駱駝比賽?歐洲也會有同樣的問題,來自諾曼底伊夫里鎮的運動員,究竟是該代表當地的伊夫里伯爵、伯爵上面的諾曼底公爵,還是該代表勉強號稱統治整個法蘭西的法蘭西國王?
世界上確實曾爆發多次戰爭,但在動蕩的20世紀里,只有三屆奧運會(1916年、1940年、1944年)因為戰爭而被取消。1980年,美國及其盟友抵制莫斯科奧運會。1984年,蘇聯陣營抵制洛杉磯奧運會。另外,也有幾屆奧運會捲入政治風暴中心(比如1936年由納粹德國主辦的柏林奧運會,比如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期間以色列代表團成員被恐怖分子殺害)。但無論如何,總體來說,政治紛爭並未對奧運會造成太大影響。
我們親愛的土地和國家。
在2016年8月5日的開幕式上,各國運動員分組進場,各自揮舞著國旗。當美國游泳選手邁克爾·菲爾普斯(Michael Phelps)獲得一枚金牌時,會場升起了美國國旗,奏響了美國國歌。當法國柔道選手埃米莉·安德爾(Emilie Andéol)獲得柔道金牌時,會場升起了法國國旗,奏響了法國國歌。
關於不能看到女性的禁令,執行最嚴格的地方就是猶太教堂。正統派的猶太教堂會小心地將男女隔離,女性只能待在一個特定區域,隱身於布簾之後,以免任何男性在禱告或讀經時意外地看到女性的身影。然而,如果這一切背後真有幾千年的猶太傳統、亘古不變的神聖法則,為什麼考古學家在以色列發掘出了《密西拿》和《塔木德》時代的古代猶太教堂,卻沒發現性別隔離的跡象,反而在一些美麗的馬賽克地板和壁畫上都繪有女性,甚至有些女性的穿著還頗為暴露?寫了《密西拿》和《塔木德》的拉比們常常在這些猶太教堂禱告和研究,但現代的正統派卻認為這些圖像褻瀆了古代傳統。read.99csw.com
「伊斯蘭國」佔領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大片國土后,殺害了數萬人,炸毀了歷史遺迹,推倒了雕像,有系統地毀掉了過往政權和西方文化影響的符號象徵。但當「伊斯蘭國」的士兵走進當地銀行,看到美元上有美國總統的肖像、用英文寫著讚頌美國政治與宗教理想的語句時,卻不會燒毀美國的這一象徵。因為美元超越了政治和宗教分歧,得到了世界的廣泛認可。雖然美元本身沒有價值(不能拿來吃,也不能拿來喝),但全世界對於美元和美國聯邦儲備銀行的信心如此堅定,就算是宗教激進派、墨西哥毒梟和專制統治者也能志同道合。
雖然人類有不同的宗教、不同的國家認同,但只要講的是實際議題(例如,如何建立國家、打造經濟體、興建醫院或製造炸彈),就能說幾乎所有人都屬於同一個文明。分歧當然還是會存在,但不論哪個文明都必然存在內部分歧。事實上,文明可能正是由這些分歧所定義。要界定身份認同的時候,我們常常想列出共同的特徵,但這是錯誤的。如果改為列出共同的衝突和困境,界定起來會容易得多。例如,1618年,歐洲並沒有單一的宗教認同,而是由宗教衝突定義。要當一個1618年的歐洲人,就得對天主教徒與新教徒之間、加爾文教派與路德教派之間的微小教義差異了如指掌,而且願意為了這些差異而殺人或被殺。如果活在1618年,卻不在意這些衝突,這個人或許是土耳其人或印度人,但絕對稱不上是歐洲人。
根據這種論點,人類一向就分成不同的文明,不同文明的成員會有不同的世界觀,無法兼容。有了這些不兼容的世界觀,文明之間的衝突也就不可避免。就像在自然界,不同物種依照自然選擇的無情法則,為生存而戰,所以縱觀歷史,文明之間一再發生衝突,唯有適者能夠倖存、講述故事。如果有人忽略這個殘酷的事實(不論是自由主義的政治人物,還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工程師),就得付出代價。
人類部落則常常隨著時間不斷聚集成越來越大的群體。現代德國人是由撒克遜人、普魯士人、施瓦本人(Swabian)和巴伐利亞人融合而成的,而這些人在不久之前還水火不容。據稱,普魯士鐵血宰相俾斯麥讀了達爾文的《物種起源》(On the Origin of Species)之後曾說,巴伐利亞人正是奧地利人與人類之間缺少的那個環節。法國人是融合了法蘭克人、諾曼人、布列塔尼人、加斯科人(Gascon)和普羅旺斯人而成的。同時,在英吉利海峽對岸,英格蘭人、蘇格蘭人、威爾士人和愛爾蘭人也逐漸融合(不論是否出於自願),形成了英國人。再過不久,德國人、法國人和英國人還可能融合成歐洲人。read.99csw.com
更重要的是,文明衝突論用歷史和生物做模擬,但這種模擬並不正確。人類的群體(從小部落到大文明)和其他動物群體有本質差異,歷史上的衝突也與自然選擇的過程大異其趣。動物物種有客觀上的身份認定,而且即便千千萬萬個世代,也不會變。你是一隻黑猩猩還是一隻大猩猩,並非取決於信念,而取決於基因,而且只要基因不同,表現出的社會行為也就不同。黑猩猩的群體里同時分成雄性猩猩與雌性猩猩的小團體,如果某隻黑猩猩想爭奪權力,就得同時爭取來自兩性的支持。相較之下,大猩猩的團體則只會有一隻雄性大猩猩,帶領著由一群雌性大猩猩組成的後宮,任何可能挑戰其地位的成年雄性大猩猩通常都會遭到驅逐。黑猩猩不會採用像大猩猩那樣的社會形態,大猩猩也不可能採用黑猩猩那樣的組織安排。而且至少就我們所知,黑猩猩和大猩猩這樣的社會系統存在不是短短几十年,而是幾十萬年來一直如此。

至尊美元馭眾人

啊,_____,獨立、自由、偉大,
組成偉大的_____!
相較之下,今天全球接受了共同的政治模式。地球上有近200個主權國家,也都大致認可相同的一些外交協議、一般的國際法規。不管在哪個國家的地圖集里,瑞典、奈及利亞、泰國和巴西的國土形狀都是固定的。它們都是聯合國的成員,而且雖然實際有許多差異,但它們都是公認的主權國家,享有類似的權利與特權。這些國家還在更多的政治理念和實踐上如出一轍,例如,都相信代表機構、政黨、普選以及人權。不論在德黑蘭、莫斯科、開普敦、新德里,還是在倫敦和巴黎,都有國會。而且不管是以色列人與巴勒斯坦人、俄羅斯人與烏克蘭人,還是庫爾德人與土耳其人,當要爭取全球輿論支持的時候,都會同樣訴諸人權、國家主權,以及國際法。
啊,_____,獨立、自由、偉大,
祖國萬萬歲,政權萬萬歲,
2011年,總部位於紐約布魯克林的猶太極端正統派刊物《日誌》(Di Tzeitung)爆出醜聞。《日誌》刊出了一張美國總統偕高層觀看美軍突襲本·拉登的照片,卻用修圖軟體把所有女性抹去,其中包括國務卿希拉里。該報解釋,根據猶太教的「莊重法則」,不得不這麼做。類似的另一則醜聞,則是在《查理周刊》(Charlie Hebdo)遭遇恐怖襲擊之後,多國領導人在巴黎參加了一場反恐大遊行,但以色列《預兆報》(HaMevaser)所刊出的照片也用修圖軟體抹去了德國總理默克爾,希望避免她的影像讓虔誠的讀者心中生起任何淫念。另一家極端正統派報紙《通信報》(Hamodia)的發行人也聲援這種做法,解釋這種做法的背後是「數千年的猶太傳統」。
然而,如果要說現代人在哪方面最為同質,大概就是對世界和人體的看法了。如果你在1000年前病了,那麼你住在哪裡事關重大。在歐洲,教區神父大概會說你讓上帝不悅,想要恢復健康,你就要捐錢給教會,到聖地朝聖,再真誠祈求上帝饒恕你。或者,村裡的女巫可能會說你被惡魔附身,她要用唱歌、舞蹈和黑色公雞的血幫你驅魔。
民族精神不斷發揚光大。
人類統一的過程有兩種不同的形式:在不同的群體之間建立連接,以及讓不同的群體採用相同的實踐方式。就算群體之間已經建立連接,各自的行為表現仍然可能大不相同。即使是誓不兩立的群體,也可能建立連接。舉例來說,戰爭創造的人類連接就無比強大。歷史學家常說全球化在1913年達到了第一個高峰,接著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和冷戰時期長期下滑,到1989年之後才重新回升。就經濟的全球化來說可能確實如此,其實,軍事也存在全球化,雖然情況大不相同,卻同等重要。在傳播思想、科技和人員流動方面,戰爭的效率比商業高多了。在1918年,美國與歐洲的關係要比戰前的1913年更為緊密。然後,兩者的關係再次漸行漸遠,但到第二次世界大戰和冷戰時期,又迎來一場命運的融合。
我們的人民和國家,
我們最常發生爭吵的對象,就是自己的家人。身份認同是由衝突和困境來定義的,而不是由共同之處來定義的。在2018年,怎樣才算是一個歐洲人?並不是要有白皮膚、信仰耶穌或相信自由,而是要激烈地爭論關於移民、歐盟、資本主義的限制等議題;還要不斷自問:「我的身份應如何定義?」並且擔心人口老齡化、消費主義猖獗,以及全球變暖。21世紀歐洲人面臨的衝突和困境,與1618年和1940年的歐洲人大不相同,反而與其貿易夥伴中國和印度越來越相似。
即使融合之後,也不見得能長長久久。最近倫敦、愛丁堡和布魯塞爾都很清楚,英國脫歐之後,大不列顛聯合王國和歐盟可能都會開始解體。但從長遠來看,歷史的方向十分明確。一萬年之前,人類分裂成無數個孤立的部落,每過千年,部落就融合成越來越大的群體,但創造出的獨特文明越來越少。到了最近幾個世紀,剩下的幾個文明已經開始融合成單一的全球文明。雖然在政治、民族和文化上仍然可能有區別,但整體上的統一進程並不會被動搖。事實上,有些區別必須先有總體共同架構才能存在。例如,在經濟上,必須人人都在一個共同的市場里,否則就不可能有專業分工。一個國家如果無法從其他種植小麥和大米的國家購買糧食,就不可能傾全國之力專門生產汽車或石油。
「統一的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