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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池塘確實像湖,遠處岸上的樹叢看上去像山丘,池塘里的水鏡子般清澈平靜。眼前的碎石道上,孩子們騎著嘎嘎作響的自行車飛馳而過,而垂釣者則安靜地散坐在湖邊。不遠處有個小沙灘,母親們正帶著孩子在那裡玩耍,歡鬧之聲不時傳來。
「也許吧。」
「回去吧。」萃說,站起身。
校舍的樓宇間有一塊四四方方的天空,抬頭望去,風輕雲淡,月色朦朧。
「我沒說 !」
萃接過咖啡,一面呷著一面說。語調很平常,卻乾脆流暢。
「那麼,萃的母親,她是怎樣的人?」
話音一落,咲「啊?」了一聲,之後便沉默不語。
萃手握方向盤,點點頭。
「對,乙彥似乎是大了以後才知道這一連串事的,所以才發生了那樣的事,哈哈。」她笑起來。
於是,我將兩冊筆記自己的譯稿和庄司留下的譯稿放進一個尼龍袋裡,這樣它們就不會被雨水打濕了。穿好雨衣,走出房門。
是萃。
「什麼?」她睜大眼睛望著我。
「不怎麼好。不過,我能理解那種心情。我對事物的觀察可是相當細緻入微的。我時常想,假若由著我去,我一定會在這裏生活一輩子,過千篇一律的生活,對事物抱一成不變的想法,生命中登場人物屈指可數也無所謂。還欠缺一些東西,例如對世人的同情、冒險精神和好奇心等,因此我並不認為他們與我無關。」
她又凝視我,我一陣驚悸。那眼睛深得像老井中幽暗的水。
「還說是朋友呢。」這次她很激動,臉漲得通紅,用盡全身氣力。
「多舒服的風啊。」咲說。
「最好免了吧。」她面無表情地說。
店裡過亮的燈光、屋外漆黑的天空、潮濕的馬路、斑斕的車前燈。複印機發出的綠光在我臉上來來回回移動。每當有人走進店門就可以聽到「歡迎光臨」的招呼聲,與此同時,屋外風雨的喧囂也隨之湧進來。潮濕的地板被熒光燈照得雪白通亮。
萃終於將視線轉到我的臉上,她理解了我要說的話。
我們在十字路口分手,那裡原是我早該下車的地方。「再見。」見我下了車,她說,旋即一溜煙地開車離去。我有點失望,心想這樣告別太平靜了。然而待我頭也不回地走到衚衕口時,又聽到了喇叭聲。
我將裝著複印件的尼龍包挎上肩,邁開步子。傘摔壞了。萃仰著臉,我拉著她的手,雨淅淅瀝瀝下得小了。
「沒有。如果……唉,這樣說真不舒服,如果是從小就在一起的我和乙彥,那一定會厭惡之極,可他們從未見過面,包括我也是一樣,對乙彥和父親有種特別的感情。小時候被拋棄,傷痛懊惱,又沉迷於作品之中,凡此種種。我也能多少理解父親的心情。第九十八篇小說不是很好嗎?超現實的手法,浪漫的情調,不是棒極了嗎?假若把那小說以及萃和父親的面容全部重疊在一起,那就是愛情呀。」
「嗯,很安靜。」
「謝謝。」
「只是,很害怕。」咲說。
有時心情不好的時候會想這些。
她有些不好意思。
「的確,不過我只見過照片。」我點點頭。
我這樣想著,慢慢踱過操場。
「可是,為什麼你們倆不想在九_九_藏_書波士頓長住呢?因為日本國籍嗎?」
「是個潔癖更嚴重的人,有這麼個印象。」
我很害怕,因此沒敢問。
她把手絹按在臉上,手絹下傳來瓮聲瓮氣的道謝聲。然後仰面朝天,睜著通紅的眼,不再吭聲。
沉默,聽著周圍的各種聲音: 鳥兒的啾囀、孩子的喧鬧、遠處的鈴聲。
譯完的初稿必須今天拿出去複印,但這雨卻使我很為難。懶懶地收拾著桌上的筆記本,忽然想把庄司的譯稿也複印出來,這並非僅僅因為乙彥曾經對我這樣說過,而是自己也覺得有此必要,也許有一天,我會將這篇譯文呈現在萃和咲的面前。
「是。」萃笑道。
「不舒服嗎?」我問。
萃囁嚅著,下巴上有血順著手指滴下來,一滴墨汁似的血落在腳下的水泥地上。
踏進校園,太陽光像閃光燈一樣,耀眼的光芒傾瀉而下,眼前一陣眩暈之後,那日常的夏日景色才終於顯現出來。無人的操場上瀰漫著青草的氣息,風帶來隔壁高中的喧鬧,有練棒球的叫嚷聲、金屬球棒清脆的擊球聲、掌聲和歡鬧聲。
「就當是機密吧。」我笑道。
「也有這個因素……嗯,事情發展到一半,究竟是怎麼回事很難弄清楚了。」
「所以說,人不交往就不知道,不是嗎?」
當逝者的名字從旁人口中說出來,那人總是彷彿融進了眼前的風景。特別是在這樣一處野外的地方,當突然聽到他的名字,我便覺得眼前的一切: 拖著陰影的樹叢的沙沙聲、霧一般淡淡的夏日的涼氣、波光粼粼的水面,所有這些東西上都驟然浮現出庄司的面容。
「本來,我們遠行就是想從姐弟關係的陰影中逃離出來,目的就是轉換心情。心想,就我們兩個,逃到遙遠的地方去吧。我們有的是熱情。雖然起初我什麼都不懂,但乙彥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他告訴我波士頓是個好地方,有大河,可以沿河邊散步,泡圖書館,喝酒,去港口看船,做一對極樂的戀人。可是我們心中的壓力積聚著,半夜總是醒來,每當被人問起我們是否是夫妻,每當在公園中遇見老年夫婦,我們就很難受,像逃亡者一樣避開。開始我們還可以保持快樂,然而漸漸地,即使我使勁握他的手,他也只是用黯淡的眸子注視我了。假若他還能沖我笑,也許一切仍會很好地持續下去,然而他卻始終只能如此,給我的感覺是我們的關係比陌生人、比姐弟更疏遠了。我們不能正常地繼續了。想來以往我根本就沒有認真考慮這些問題。我和父親也上過床的。」
「喂,還有一個相當快樂的地方吧。那個空間也很奇特,是吧?我們很快樂,一直都這樣。」
我像孩子似的為他們祈禱,只希望他們不要鬧出殉情的事來。
我沉默地點頭。起風了,水面泛起漣漪,彷彿回應著她那絕望的冷靜。
這兩個人,弄不好要鬧出殉情的事兒來,我突然想。
「我?」
進了衚衕,抬頭望天,一彎細細的月牙兒懸在傍晚的天空。我想起他們三個。
「上月尚陌路,而今成友人,恍若已相知,實則異鄉生。」
「姐弟、近親亂|倫、波士頓、回國。」我笑道。read.99csw.com
「我想,」她說,「我們大家,包括父親,還是受到了那東西的詛咒啊。」
彷彿從小就在一起,一直相伴,無話不談。
「怕他們殉情。」
萃咧開嘴笑起來。糟了,我想我喜歡上她了。不覺之間,我的心動搖了,彷彿我們很早就聊過了不少似的。
「說不好的話么,那是母親。母親極不喜歡她,我和她也沒有親密交談過。假若我們可以像好朋友那樣交流,是不是有點不對勁?」
「目前還不會。」我回答。
「流鼻血怎麼還低著頭呢,要抬頭。」
「小時候?」
我從包里慢慢拿出庄司譯稿的複印件,遞給她。她怔怔地接下,想說些什麼,在話語即將出口的一瞬間,她的表情新鮮而生動。
「總算全聯繫上了。」我問道,「你只喜歡自家人么?」
「你怎麼知道?」我笑起來。我本想開一個玩笑,可這一笑,就彷彿被她言中了。
「這是安慰嗎?」
「瞧瞧,我們倆在這空曠的房間里說話,聲音特別響不是?像在商談機密呢。」
「是啊,我覺得他倆有死的念頭。假若再往前走一步,走得更接近終點,採取這種方式的可能性就會高起來,這隻是我的感覺。」
她是不是一直在跟著我?從什麼時候跟上的?
「嗯。」
她前額的頭髮是濕的,像剛游過泳一樣。
「為什麼乙彥君對我講起你的時候覺得你很可怕,像要吃了他似的?」
「並不,至少庄司和我沒有血緣關係呀。」
話音未落,我便發現自己是在辯解,如此輕易地為自己辯解讓我覺得陷入了麻煩。
「對。」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時常想,如果父母沒有離婚,如果自己獨自生活的時間沒有那麼長,如果當初沒有在語言上醒悟,如果沒有愛上庄司,如果沒有這些東西留給我的烙印,我就是原來的我么?我就是自由的么?
「你這樣想么?」她問。
回過頭,看到那車已經拐了一個U字形的彎,正行進在馬路對面的紅綠燈處。萃搖下車窗,笑著沖我揮手。
「這段時間里,我覺得自己成了你們的心靈停靠站了。」
歸途總是有點無趣,有點寂寞。當成排的白色房屋和暮色漸濃的天空被我們拋在後面時,我似乎深切地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撓著被蚊蟲叮咬而發癢的腳,跟在萃身後。她有些惱怒似的邁動步子,那背影給我一種寵物狗般既傲慢又脆弱的印象。
「好像是一段令人疲憊的戀愛史。」
這似乎是可以肯定的,假若就這樣發展下去,大概總免不了那樣吧。我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只是想,如果自己是為了確認這一點才同他們相知,那可不是我所樂見的。
「好像老在自家人中打轉,不難為情嗎?」
我當真不知道,對於那樣的事,她是希望還是擔心。
我打開包,慢慢站起來。當兩人的臉距離很近時,萃哭起來,是一種爆髮式的哭泣,像嬰兒似的扯著大嗓門,儘管我們只是第二次見面。
「正是。」我笑起來。
「現在還不至於吧……」咲小聲道。
「沒有生理上的厭惡感?」
「可是,你不覺得和咲,和乙彥,和我都合得來嗎?像老朋友一樣。」
藍天的色https://read•99csw•com調濃重得刺眼,是不是他們的戀情必須不知不覺地持續到要說分手的時候?這美麗的顏色多麼像一個不經意間述說的故事,它讓人覺得那樣的事情是有可能發生的。然而,作為一段普通的苦戀,他們恐怕也是幾度審視,幾度決斷,才會一直拖到了今天。
咲說,我就點著頭聽。
「可不,像打乒乓球一樣。」
萃靜靜地看著我,用宛若透過我望向天空的淡淡的表情說:「這種莫名的自我暗示就是人們所說的詛咒,一定。」
「瞧你乾的好事,都打濕了,瞧瞧。」
「但實際上你早就把庄司的事兒放在一旁,就像在做暑假作業,像觀察小螞蟻一樣在審視我們了吧。」
「我讀到那裡也哭了。後來我們很少見面,他變得怪僻,不討人喜歡,但我想,父親他肯定是愛我的。他說我們那樣相處時,他不知道我是他女兒。他覺得我像母親,可母親也出賣過肉體,所以我是不是父親的孩子還當真無法確定。可是,我的眼睛和他一樣吧?」
「幹什麼?」
「你真那樣認為嗎?」
「誤會了……」
「我見過幾次那孩子的母親,為錢之類的事。」
公園很大,穿過入口附近密集的樹叢,突然到了一個明亮開闊的池塘邊。我們買了推著自行車賣的冰棍兒,很有懷舊的味道。那大叔從盒子里取出兩支冰棍遞過來,問,「你們是姐妹倆?」「是呀,」我們笑著回答。然後坐在一條舊的木製長椅上吃起來。
果然想到一起了,我使勁點頭。
「危險的徵兆呀。」她笑道。
「不痛吧。想什麼呢?」
「你半道出現,不會懂的。」
「不錯,是實踐。」她說,「所以,事到如今,事情將如何變化也不知道了。」
看著她那被風吹拂著的寬闊的額頭,我不禁覺得不可思議。假若用語言表述,那感覺應該是:
「先不論好壞,我只覺得奇怪。」我說。
「什麼呀,這不是全部。」她咯咯笑起來,白皙的肩膀搖晃著,像向日葵一般。
她把頭仰起來,手像死後僵直了似的捂在臉上。我用力把那手從臉上扯下來,遞給她手絹。
「這複印件,也給咲了么?」
她的樣子很奇怪,面頰蒼白,神情緊張,還帶一點悵然若失。
我說:「我也覺得你們都奇怪呢。本來是在書里的,現在卻跑出來喋喋不休,好像我也要被你們弄到書里去了。」
「你是指那小說中的世界?」
那是一種真切的美,除了我們之外,在這裏,在此時,沒有人領略到這樣的美景。
然而,就在此時,她突然低下頭,用手捂住了嘴。
「這麼說的話,我見到了那個叫萃的人,而且成了好朋友呢。」
我印得很專心,精神高度集中,所以當複印結束時,感到完成一件工作后的輕鬆。去收銀處結了賬,將雪白的紙卷放進尼龍袋,走出店門。
「我複印自己的東西難道還用你說三道四嗎?」我說。
「不錯,第九十八篇中的那個人就是我。」
「沒什麼大不了的。好了,吃飯去吧。」
萃歪著頭,像在搜尋往昔的記憶。
他們這家人,都到我這裏來過。
「去我那裡洗個臉吧。」我說。她點點頭。
「究竟怎麼了九*九*藏*書?」我問。
「戀愛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宛若雨水沖刷下的繡球。
我喊起來。在小小的車庫裡,我的嗓門大得驚人,飽含著一種強行要求相隔很遠的他人理解的力量。這一瞬間,萃震驚了,望著她那不安的模樣,我沉思起來。是朋友這樣的話,那天也許說過,即使沒有說,那眼神,那笑臉,對她來說也許就是證據。
不過,這裏飽含著更多的類似驚訝和難過的微妙感慨。
「你不想調查一下?」
「想過幾次,假若調查結果表明我是個無人知道來歷的孩子,那麼從第二天起我和乙彥就會突然變成一對沒有血緣關係的戀人。只要一想這種情況,那強烈的解放感就要把我壓碎,像酒精中毒一樣。但頂多不過如此,而糟糕的是假若不是那樣呢?那我們就存在血緣關係。只要調查,一切都會水落石出,像艾滋病人一樣。人是脆弱的,雖然我生長在惡劣的環境里,看到很多非人性化的東西,但結局總是使我明白人是脆弱的。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不是一種性善之說呢?據我所見,非人性化的努力往往造成不良的影響,像父親一樣,或許,神終究還是存在的吧。」
「人生不是故事。」萃說。
雨下得很急,我跑進附近一家有複印機的便利店,將濕淋淋的雨傘放在旁邊,開始複印。
「一激動就流血了。」萃獃獃地說。
「我相信兩人的相遇如同那些古代的傳說,是命運在發揮作用,一定是這樣。那個笨蛋不懂。」萃回答。
「無可救藥的人,真的。很早以前,那孩子就好像離開她母親一個人過了,遇到父親那會兒,她母親好像已經斷了消息。有好幾回,萃找我母親要錢,只聽到酒精中毒、梅毒這樣的話,和她是姐弟之類的事情都是在乙彥和那孩子戀愛之後才知道的。一下慌了神,可又不能對母親說,沒辦法,戀情已經無法制止了。」
我待在屋內,聽著雨水嘩嘩沖刷人行道的聲音。閃電不時照亮天空,雖然還不到五點鐘,世界卻彷彿籠罩在夜色之中。
我們是初次見面。
「明白了。」我問,「你和她關係不好嗎?」
午休后的片刻,正是我們在研究室偷閑的時候。我苦笑著站起來,從冰箱里拿出大麥茶又倒了一杯。咲正在無可奈何地微笑,她穿一件黃色連體無袖衫坐在教授的椅子上,腳擱在書桌上。對我來說,她這副樣子已經開始讓我覺得習慣又親切。和她初見時,研究室的窗外還是一片梅雨的景象,現在卻已是盛夏了。暑假的校園人很少,隔壁高中的游泳池那邊飄來歡笑聲和戲水聲。冷氣開得不大,聲音卻很討厭,令我煩躁。我晃動杯中的冰塊,喝著大麥茶。
「是怕我偷吧?」她帶著鼻音道。
「嗯。」咲點頭。
「真沒想到。」我說。
雨小了些,西邊的天空露出微弱的橘紅色,樓宇構成的「峽谷」上現出一抹晚照。
感覺卻如同故交。
「嗯,讀了,是篇好小說,尤其是最後的部分。」
「倒也是。」我點點頭。
「聽到些什麼?」
「怎麼會這樣。」過了一會兒,她說。
「雖然累,但有意思。」我回答。
她微笑道:「我只想確認你是否真的在這個城市九_九_藏_書,在這個世上。而一旦聽到你的聲音我又緊張,就掛了,嘿嘿。」
「嗯。」
「洗臉去呀。」我說。
「而你卻是實踐者。」我笑道。
萃去了洗手間,暢快地放開水,洗了臉。當她出來時,那臉清爽多了,彷彿是從睡夢中醒過來。我不由有些緊張。
「這麼說……」
「有點哥特小說的味道,令人膩煩的戲劇性情節,浪漫的情調,逃遁的傾向。結果,作為深受影響的人,咲接近得最認真,還把它對象化,對它進行研究。」
「這麼想來,我和你也算是姐妹了呢。」我笑道。
「怎麼我去接時又掛了?」我問。
咲笑道:「你是說,要從別人那裡感受意外?」
「嗯。」
我點頭。
「什麼都沒有發生呀。」我說。
返程路上,在車裡,我忽然想起來,便問:「你給我們研究室打過一次電話嗎?」
「如果你和乙彥上了床,那我們就更是姐妹了。」
這天下起了大雨,這是好久沒有的事了,我不由想起上次下雨時乙彥的造訪。傍晚時分開始打雷,狂風大作,像來了颱風一般。
她也笑起來,話語中有點刻薄的味道。
「可是,怎麼和她成了好朋友呢?」咲道,「和她在一起挺累的。」
「嗯,我打算給她一份。」
「嗯嗯……」
「你不相信人,留副本,撒謊!」她怒氣沖沖地說。
我好容易鎮定下來,可以用沉著的聲音發問了。
「心理作用吧。」
我笑了。
我默默泡好咖啡,拿在手上。
把萃引進房間,打開燈,我給呆立著的她遞過一條毛巾。
我蹲在地上,回過頭來,一雙眼熟的潔白而性感的腳正立在潮濕的人行道上。我沿著那腳抬起頭。
我們站起來,離開房間。
「讀過第九十八篇了嗎?」萃問。
我盤算著喝杯茶再回家,也就在這時候,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那聲音由遠及近逼過來。緊接著後腦勺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咚」的一聲響,我沒有覺得太疼,只是驚駭不已,人也跪倒在地上。旁邊掉下一件東西,是超市裡常見的裝烏龍茶的塑料瓶。
萃抱膝而坐,並沒有看池塘,而是望著遠方的雲。
通紅的天空下,那笑臉像南國的水果。
為什麼要這麼痛苦呢?我想。嫌惡和感傷充塞在我的胸口。她是在怎樣的環境中長大的呢?性情乖張的人我見過,但也不至於像她這樣呀。那周身散發的濃烈的氣息,那連她本人都難以支撐的痛苦的存在感。
「她當然不是隱瞞,只是和你我沒關係,又不是什麼愉快的事。」
「對,那是一種不幸的書信似的牽連,一開始就是那樣。」
我愕然,「嗯?」我表示疑惑。
路上的人都愣愣地打量我們,我很尷尬,慌忙拉她來到近旁一個車庫的屋檐下。雨聲突然被幽暗的水泥牆遮擋住,取而代之,萃的哭聲一下子充滿了這個四方的空間。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車的氣息,站在這樣的地方,我就像是一個母親正面對脾氣暴躁的孩子,心裏充滿了無奈和憋屈。我被她打了,反倒是她在哭。
「你是說那小說?也包括我嗎?」我驚訝地問。
我想起乙彥,覺得他倆大約屬於彼此性格相似的類型,連管理自己都不能勝任,卻做出種種大胆的行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