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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酒館做事。」
「歡迎。」
「那傢伙,當真誤會了……」
作品中反覆描述已經分開了的妻子和孩子們。他在夢中回到家,從門外、從頂棚偷看家裡的情形,從隔扇的縫隙間窺視房間里的人,無法搭話。只有孩子們有所覺察,而母親卻認為是聽錯了。於是他就把臉抵在窗玻璃上,那樣久久地看著。
心裏卻在嘀咕: 嗯……骨頭……
「再一起玩會兒吧,和你待在一起挺開心的。」她說。
戀愛、分手、永別,年復一年地重複下去。眼前所見似乎並沒有區別,善惡和優劣難以確定,害怕的只是不好的回憶會存積在腦海里。所以我有些膽怯,心想: 假若時間停滯不前,夏日沒有盡頭該多好。
「嗯,這是剛聽到。」
「是嗎……」
「看來你心情不錯。S屋的巧克力奶油點心就好。」
帶著醉意的聲音,即使在電話里我也能很快聽出來。對自己的親生女兒,他不喝醉是不會打來電話的。
說著,萃去了隔壁房間,打開抽屜,取出一隻小木匣。
「老實說,這個問題我沒有想太多。」他回答,「不過,總有點負疚感。這話有點像辯解。」
「乙彥呢?」
「加了杜松子酒。」
「這東西一直放在我這兒。你沒有參加庄司的葬禮吧?」
「是呀,他在我房內寫好,放在那裡,然後死去了。」
我首次造訪了咲同時也是乙彥的住所,決定把給了萃的那份文稿的複印件也順便送給咲和乙彥一份。那是珍貴的遺物,像這樣輕鬆地分送他人,我有一種在夏日天空下相當神清氣爽的感覺。
從父親的語調中,我有點理解高瀨皿男那種相當渴望死亡的情緒了。也許在他看來,戀人總是人生的亮麗之處,所以他始終持續著和父親類似的狀態。
「他們是作為孩子被愛著的,而我只是作為一個女人,而且似乎只是一個擦肩而過的女人。真羡慕他們啊,讀這篇小說總讓我既羡慕又沮喪。」萃說。
「那……為什麼打你?」
「啊,有一件東西,很早就想送給你,我決定了,就在今天給你吧。」萃說。
「喜歡海?」我問。
「只給我咖啡就好了。」
「嗯。」
「怪人。」
「我有一個想法,把這篇複印下來送給咲,這樣豈不痛快?」我說。
他似乎還在為上次的事難為情。
我獨自在研究室整理資料,的確正忙著。只有我一個人的校舍在正午時分也如同夜晚的游泳池,幽暗的走廊上瀰漫著水一般濃重的氧分的氣息。
「好像是誤會。」
「乙彥不在,挺無聊的,而且我想給你看樣東西。等一下也沒關係,來吧。」
「是什麼?」我問。
「愛是沒有優劣之分的。」我說,「我打心眼兒里喜歡第九十八篇小說,他將對女兒的愛和九-九-藏-書對女人的愛融為一體了,讓人覺得因為他的愛延續到無邊的宇宙而得到了拯救。值得羡慕的是你呀。那篇在那本書中是最好的。」
「遺傳呀。」
「你說打工,是做什麼?」
我忍俊不禁,乙彥也苦笑。
「嗯嗯,也許很自然呢。」
「哦……」
「感覺而已。」
很累,彷彿勞神地交談了幾個小時,談了很多無關痛癢的話。
「不久前,萃打了我。」我說,「就在那個下雨天,突然一下子,聽說過嗎?」
萃沉默不語。
「啊,總算輕鬆了。」她說。
「其實,這是那第九十九篇小說。」
「非常感謝。」我說。
「怎麼又不考了?」我窺視著他的房間問道。
酷似棺材的房間,夜晚窗外的街燈。
「爸……」
我登上樓梯,找到202室,敲了敲門。
「這個我想我是知道的。」
普通的電冰箱、冷冰冰的只能稱之為器具的廚房用品、沒有地毯和坐墊的空蕩蕩的地板、沒有一張桌子的和式房間。隔扇的一處地方還破損了。
「哦……真是令人睹物生情的東西啊。」
她點點頭。
我覺得心煩氣躁。她身上有一種不平衡的存在感,令人難以平靜,這也許是個優點,和她分別之後總覺得意猶未盡,期待下一次見面。
「是啊」我用戲謔的語氣說。
對於萃的房間,我也有過這樣那樣的猜想,然而事實上遠遠不如猜想的美麗,她的房間毫無情趣,沒有任何可以反映她個人特性的陳設。
「真的?」
我還想問,有否有過和女兒親熱的念頭。但這樣的話更難出口,還是將它咽下去。
她綻開了笑顏。僅從這樣的笑臉中我便能感覺到她的心是一直閉鎖著的。
這東西不沉,輕輕地打開,只見棉絮上有一塊令人悚然的白色碎片,還帶點黃黃的調子……是種跟這房子類似的帶有歷史感的顏色,這顏色我是很熟悉的。我的意識一下子變得支離破碎。
「你究竟站在哪一邊?」萃不解地問。
「這個,是骨頭?」我說。
「我不喜歡手稿之類的東西。不過,那時我還是孩子,不太懂,根本沒想到會保存到今天。」
「能來玩嗎?」電話那邊的人這樣說。
姐姐結婚後,我時常揣測住在一個與自己的出身地相隔遙遠的陌生國度是怎樣的心情。是融入那片土地成為故事的主人,還是在心中的某個地方始終保存著回家的願望呢?
「是乙彥,」咲回答,「他曾經想要考和大海相關的大學。」
「這不是真的。」咲道。
「調戲不至於給你帶來壓抑呀,」咲道,「調戲一直很有趣不是嗎?」
「太悲傷了。」我說。
「乙彥,你也吃蛋糕嗎?」
「你是這樣想的?」我問。
我們目送他離去。「真沒辦法,這read.99csw.com兩個孩子。」咲嘆道。之後我們也出門去吃飯。
「也唱唱卡拉OK?」
我的話也怪怪的了。
「喝茶嗎?」
「我覺得自己很凄慘。」萃說。
我開始讀這篇保持著原貌的英文原稿。記得在我讀的時候,萃一直望著窗外,儘管只是用眼角的餘光瞥見她面部的側影,然而奇怪的是,那側影卻成了留在我記憶中對萃印象最深刻的表情。
暮色漸深,他們要會面了,我猜想。她的淡雅和憂鬱一定同暮色蒼茫的街市上那蛋白石般的風景重合著。他要在她的側影消失前找到她。那令他不得不尋找的側影,那任性和拒絕的反差。
書架倒還算是不一般,堆得山似的舊西洋書、畫冊、影集……狄更斯、亨利·米勒……加繆、三島由紀夫……舊文庫叢書、時尚雜誌、漫畫雜誌。
我也想見她了,雖然帶點憂傷,卻又備感親切。窗外的天空像染藍了的棉布,四下鋪展開去。我的心情很好。
「這屋子不錯。」
「那麼,代我問候萃。」
這時門開了,乙彥走進來。怎麼說呢?我喜歡他那固有的魅力、奇妙而明顯地與眾不同,全身溢滿自暴自棄卻又不失自信的感覺,我覺得他的長相很帥氣。的確是一個有著非凡經歷的人。
「打擾了。」
就這樣活著也可以度過一生,父親究竟要怎樣才會滿足呢?
下午茶的時間,三個人坐在地板上,這也讓我感覺奇怪,因為我們這是第一次聚在一起。
那是一座處在街道盡頭、像豆腐塊一般方方正正的白色公寓。她一個人住在那裡,所以邀我來玩。
「大概是因為一直被姐姐逗著長大的吧。」我說。
「習慣了,兒子住在附近。」
「是這樣啊,下次一定去。」
反反覆復描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
「謝謝,改天請你去我們在橫濱的家,純和式建築,儘是房間。剛到日本時就去那裡住了,我說不習慣那房子,大家都笑了。」
「我理解。」
我們坐在地板上。那飲料很甜,出奇地好喝。
「哪一邊也不站。」
「是嗎?」咲一直喝著咖啡沒作聲,可現在開口了。
咲拿來蛋糕,乙彥搖搖頭。
「她見到我的事沒對你說?」
我本想問,是否醉意朦朧中認定的人生才是真實的?這是我童年時就想說的一句逞強的話,然而沒有說出口。
「這合適嗎?還是找個機會吧,等有了機會再送也無妨,只是,我覺得她讀了這小說後會得意的,一想到這個我就生氣。」
「是啊。」他點頭。
「在火葬場,裝著收遺骨的樣子悄悄偷來的,就在剛出爐的時候。真緊張啊。」
「可以看看嗎?」
「這麼說,是庄司的吧。」
「不大清楚,反正我沒說,我想庄司是不知道的。」
「是風美嗎?」九-九-藏-書咲一面打開門一面問,「沒有迷路吧?」
我們坐在廚房的餐桌邊吃了巧克力奶油點心。涼台上弔著的風鈴叮叮噹噹地響個沒完沒了,令人生厭。
我感到一種漸漸增大的心理壓力。
另類的故事,簡直是比異域還異域味兒的異次元的故事。
我點著頭邁進門。猜測大體是準確的,這的確是一個成人居住的可愛的房間,深色的地毯,書架上滿滿的外文書,還意外聞到了海的氣息,隱隱地瀰漫其間。老式搖椅,皮沙發,廚房地板上放著鐵制暖爐,裝飾架上擺著成排的酒瓶,很有點船艙的味道。
「有時也唱唱。」
接著她向我描述了過去的路線。
「現在正忙著呀。」我說。
我可以回想起父親在家時我們交談的情景,那情景非常清晰,然而再也無法重現了。就像好久沒有溜冰和滑雪,身體對這樣的運動已經不再自如一般。這就是歲月么?我的心還是幼時的模樣,可假若和他見面,站在他面前,像一個成熟的女性,像母親一樣,是很難表現自如的。
我把複印稿遞給咲,她接過來,「可以嗎?」她說。「讓我看看。」乙彥說著,從咲手裡奪過稿件讀起來。
奇怪的感覺。
「是什麼?象牙嗎?」
「你說有想要給我看的東西?」
「現在乙彥不在。」咲說。
「可是,再怎麼樣人也去世了,這就是他作品的全部,永遠也不會增加了。」她說。
看來這人對住宅並沒有傾注愛,這房子看上去不就只是個盒子嗎?
「問吧。」乙彥回答。
「因為女人。」咲笑著回答。
「啊,沒錯,就是這個,是對你近期關照的謝禮。」
是咲吧,我想,可仔細一聽才知道是萃。到底是姐妹啊。
我想萃的話來自和我完全不同的觀點,她的眼睛告訴了我這一點。
傍晚了,乙彥突然瞅了瞅窗外,像是在確定時間。
「原件?」我問,「大家知道它的存在嗎?」
傍晚,我按照她的描述起程了。在我的印象中,她好像住在附近,實際上卻意外地遠,乘公共汽車用了二十分鐘。
我很快就明白了第九十九篇小說沒有公開發表的原因,雖然多半是作者精神狀態的反映,然而很難稱之為小說,有點像散文、習作或者素描什麼的。作品很不流暢,彷彿帶著傷痛。
「從打工的地方拿回來的。下一杯沖咖啡喝。」她笑道。
感受著手掌上烏柏木匣的重量,我集中精神想裝出輕鬆自然的樣子。手指尖兒都要變得麻木了。
「你喝很多麼?每天。」我問。
多麼乏味的解釋。
雖然在工作的地方和咲每天見面,但我並不知道她住在怎樣的地方,這讓我產生很多想象。
我大吃了一驚。
「沒有理由的性行為,我有過嗎?」乙彥問。
「很一般呀。」我說。
九*九*藏*書「你見到她了?」他很驚訝地問。
「工作順利吧。」
「真熱啊。」我說。
「這樣一說,我倒想起一個詞來。」
她又點點頭。
「工作么,一直很好。」
「不趁這個機會問就問不成了,平常難得見面。」咲道。
的確,遊艇長靴、帆船影集、靠在牆上的附有鑒定書的舵輪,這些很令我意外。
「有點像。」她說,「打開看吧。」
她拿起桌上一沓發黃的紙遞過來。
咲說:「你本來就有這毛病,沒有理由,即使親吻也是不可以的。」
「咲想出書,可我一想到把尚未發表的東西像註釋、附錄似的附在書後就覺得愚蠢,這主意太餿是不是?」
「是嗎?不寂寞?」
「我要出去了。」他站起身。
「如果不喜歡,就要有一個不離婚的婚姻。」
「譯得真好。」他說,「很棒呀這個。咲,要干就要超過它。」
「在學校可喝不上。」
我有了一種獨有的難以言表的新奇感覺,覺得當年那個聚會上那對打扮入時的姐弟出現在了我的眼前,並和當年一樣地交談著。
「好喝不?」
「有句失禮的話,能問嗎?」
「挺好的。爸爸你呢?」我說。
從語氣上判斷,大致的情形他是明白的。
「你喝酒不是也很厲害嗎?」
我笑道:「好簡潔明了的解釋啊。」
「那麼,以後再聊吧。」
「行,忙完這陣我就去。帶什麼禮物?」我高興地問。
這是星期六晚上突如其來的一個電話。父親現在沒有家了,和他私奔的那個女人又跟別人跑了。這世上就有這樣的人,不懼怕失敗,不斷經歷新的開始。為什麼只在這些人的臉上難得一見快樂的表情呢?他們是那樣堅決果斷,然而卻像蟄居在深巷中的人一樣臉上鐫刻著懊悔的表情。父親是這樣,父親的女人也是這樣,不是太和睦的類型。即便我長大成人,面對他們還是沒法高興地笑起來。
汗水乾爽后,我有了醉意。
我卻一點也不輕鬆,但被什麼感動著,是因為她極為理解體貼的熱情,還是因為庄司的這塊骨頭?不得而知。
「願意領教。」
她臉頰紅紅的,微笑地說著。雖然我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但為了給自己鼓勁,我說:「真難為你了。」
「這樣反而踏實。」她笑道。
「嗯,」我說,「即便如此,這房子也太一般了。」
「也是?」
「沒有這樣的自信哦。」我說。
「和自家人親熱是怎樣的感覺?」咲嚴肅地問。
「我的異母兄弟么……」我說,「也是個複雜的家。」
「這種情況很平常,沒有問題的家是不存在的。你知道嗎?混亂,充滿人間。」
「不好喝。」
「哦……」
咲點頭。不知為什麼,我的心怦怦直跳,覺得庄司還是得到了回報。
我的確這樣想。
「有限制呀,九_九_藏_書我們。」
咲倒好薑汁飲料,把杯子遞過來。
「那也是以前的事了吧。呀,剛才也是。不過我們在一起好幾年了,並沒怎麼做那種事。就是說,像姐弟一樣。」他說。
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N·P》是部小說,無論怎樣深入內心,只要本人沒有相當的缺陷,就有能力抵制它的影響。不過,例如萃,她卻是立體的。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頭髮飄逸瀟洒,咧著嘴笑,吃零食,流溫熱的鼻血,對我的話迅速作出反應,像果凍般與現實遠遠隔離,扭曲,沒有真實感。自我見到她后,她一直就是這樣,她本身就是《N·P》。因此,我是不是眷戀著萃呢?抑或是咲?還是視情況而有所變化?我不知道。或許真正讓我中意的是乙彥,只有這一點有點令我受不了。在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中營造出那樣的氛圍是危險的,會產生種種錯覺。可是,我依然希望不斷見到他,聽他那格外認真的交談。
「哦。」我回答。
死神出場前的後台,乙彥和咲那明朗的面龐,恰如那天在聚會上所見的一模一樣。
「不過,」我說,「能否告訴我,這個,是直接從令尊那裡得到的嗎?」
「行,休息吧。」
「咲呢?庄司呢?」
「過得怎樣,最近?」
她站在廚房裡,從冰箱中拿出涼茶倒了一杯遞過來,我一喝,發現是蕺草茶
被她稱作怪人令我深感榮幸,很是高興,不由得笑起來。
馬賽克似的堆得密密麻麻、層層疊疊。
「是啊。」
「正是。」
不知道為什麼,萃好像有點難過。
「還不錯。」
我們大笑起來。
我時常思考那些我們看不見的缺陷和那些扭曲的狀態: 有精神病史的家族、在父母沒完沒了的離婚糾葛中掙扎的孩子。
「真是個失禮的問題,我很吃驚。」他說。
「是什麼?莫不是第一百篇、第一百零一篇小說吧?」我笑道。
在一個U字形拐彎處向里看去,見到了那座位於盡頭的西式公寓。薄荷綠色的牆,有一個小院,門上掛著常春藤。這地方倒還真適合咲,只是略顯古雅,像一個隱居之所。
我一面走,一面猜測。那屋子是否帶一點自然情調、清新可愛?抑或是透著憂鬱傷感、趣味索然?總不外乎這兩種情形吧。儘管很快就會得到答案,但我還是不由得這樣認真地思索著。按照地圖上縱橫交錯的線路指引,穿行在火辣辣透著暑熱的衚衕里。
「有點難找。」我回答。
見我怔怔地看著那隔扇,萃解釋道:「本來是要修的,因為嫌麻煩,到底沒有修。」
萃的臉上浮現出靦腆的笑,像是不好意思的神情,可她又似乎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