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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嗎?」
「其實,我也在那家餐廳工作十年了。」
「有沒有喜歡的人,或正在交往的人?」
然而,旅行終於接近了尾聲,讓人感覺悲傷。
「我也不能說『請回去吧』,『那我先給您泡茶去。』我把外公一個人留在玄關,搖搖晃晃進了廚房。這是比我自己家漂亮數倍、設備齊全的廚房。和剛才一樣,我注視著水壺,等待水開。內心慌亂,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在房間里不開燈,一個人思考時,窗外是否和那時一樣吹進溫柔的春風?
這趟一個人的旅行,卻在結束的時候有人陪伴度過,心裏很開心。另一個人在房間里煮的開水沸騰起來,同樣感到溫暖。
「呵呵,在這個酒店裡總會想起許多以前的事……對不起哦,你明天就要出發了,我卻啰啰嗦嗦說了那麼多,打擾太久了,我要走了,也有點困了。茶讓人覺得很暖和。」
「因為當時我一點也沒有要回家的意思,我的家在這裏啊。以前嫁出去的女人都是這樣想,一下子不可能轉過彎來。
每天到了傍晚就去酒吧,在陽台上喝上一杯酒精飲料,這個時候總覺得時間流淌得特別緩慢,似乎自己一直就在這裏。
「原來是這樣。」
金山太太開始說起事情的始末。
我們看著魚說著話,開心之餘都能明白自己此刻生命的美麗。放在玻璃上的手的溫度,散落在臉龐四周的髮絲,明白身在此刻的甜美。
「雖然幫家裡勤懇工作,不是個壞孩子,可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有些古怪。」我總覺得老家人不喜歡我,所以一直不願意留在那裡。東京的那家餐廳有著存在的理由,似乎是可以持久的感覺,所以不顧媽媽的反對來到東京,結果又碰到「思考方式不同」的問題。媽媽說得沒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的狀態變得奇怪,差一點就失去了一直以來最重視的東西。
我們兩個人沿著木道緩緩地散步。吃得好飽,紅酒也剛好開始發揮作用,好久沒和日本人在一起,心情格外放鬆。
金山太太一定覺察了我不想說的情緒,不再追問。
「你要小心回去哦,別掉進海里。」
餐廳冷氣很足,我裹了條大披肩過來的,看上去並不怎麼寒酸,應該不會給她造成困擾吧,於是同意了。有個人一起邊聊天邊吃飯也不錯。
「那個瞬間,我突然覺得外公被這雙鞋玷污了……『自己賭氣待在這個家裡,其實他是不會回來的。』突然就醒悟了。現在外公的外套被老公的鞋子玷污了,這樣的想法可能只有一瞬,即刻就會消失,但那是我真實的心情。
「可是外公卻說:『這裏不是你的家,我不能進去。我在外面等你,你快收拾一下吧。』就在玄關坐下了。
可是,朋友在這一刻幫不了我。朋友的言語、行動都無法安慰我。這種時候,只有家人,即使他們完全不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也不問什麼,只有相互熟悉的味道、相互熟悉的規律、肌膚接觸的安穩,我想逃到這樣的空間里去。
一個人閑得無聊,有了很多時間欣賞房間里的布置。太陽照進來,所有的傢具都是木頭做的,連浴缸也鑲嵌上了木框,很讓人安心。地板上,透過大玻璃可以看到美麗的魚兒游來游去。有時可以從連著房間的棧橋上跳進海里,痛痛快快游上一圈。
老闆的名字突然冒出來,我嚇了一大跳。難道這就是命運?大概是老闆和我之間的牽絆才把金山太太帶到我面前的吧。
在同樣的月光下,呼嘯的海風是不是想告訴我些什麼?一定是的。
金山太太說道。從側面看過去,能夠想象她年輕時軟弱敏感的樣子。
「當時那個時代,這樣的事情也不少。」
老太太的腿腳有些不方便,拄著拐杖,我去看了自助餐的種類,問她要吃些什麼,給她取來。在來來往往送盤子的過程中,突然感覺到了幸福,我又一次明白了自己的天職所在。
那個人現在和犬太郎在一起嗎?還是和太太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是不是會想起我?胸口曾經的悶熱苦痛,正飄向空中吧?
「嗯,以後再來吧。這是個有緣分的地方,你會越來越喜歡它的。你看,儘管我老公不在了,我還是會來這裏。」
金山太太問。
那天晚上,用一股即使犯罪也無所謂的勇氣去迎接犬太郎時,不,在那個空空如也的屋子裡,不顧一切地照顧動物時,小時候已經被封印的記憶似乎復甦了,改變了我。
當靜靜地感謝自己心中這個聖殿一般的所在時,我知道把我培育長大的世界還在那兒,沒有改變。我自己的根本,一直和客人打交道、從大海中獲得的不會消失的微笑的力量,已經在身體里生根。
金山太太九-九-藏-書拄著拐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我既不攙著她,也不離她很遠,只是配合著她的步調,一步一步走著。
「真的很突然。門鈴響起,我從窗戶看出去,發現外公站在那裡。實在太吃驚了,匆忙讓外公進門。」
而我還沒習慣這個新的自己,不知道該在哪裡彎腰妥協。
「是啊,我也很想再到別的地方轉轉。」
雖然數量不多,但我也有幾個相當要好的朋友。他們能夠理解我的頑固和拙劣的表達感情的方式,總是溫柔地對我。
只要在這個酒店裡,就感覺像坐上了一條大船,我在船上晃來晃去。對習慣沉默的我來說,一點都不覺得寂寞。
「我委屈自己,每天把這雙鞋擦得鋥亮,裝作不是一個人住的樣子,放在玄關口。
金山太太泡的茶又濃又苦,很夠味道。兩人默默喝著茶,我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保姆山中太太:「為什麼中年婦女泡出來的茶就如此好喝呢?」
「啊,原來旅行就要結束了。如果還能多待一陣子,我還想介紹我的兒子媳婦給你認識呢。」
「是的,還沒呢,今年二十七了,工作太忙。」
「一邊燒著水,一邊苦惱該怎麼辦的我,想看看外公在做什麼。透過窗戶看出去,他依然外套不脫,也不進門,只坐在玄關上。那件外套,是他上班穿的唯一一件黑色的羊絨大衣。
「新婚旅行的時候,我們曾經見過一面,還有那位漂亮的大小姐。不過兩個人看起來不太和睦,老是吵架,不知道是不是維持得下去呢。」
「我聽說開始是他太太那邊先熱烈追求他的,大家都年輕啊。另外,高田的媽媽家其實很有錢,當初高田是不顧家裡的反對離家出走的。可能也有這方面的原因吧,我想。應該是用媽媽那邊留下的錢買了土地,開了那家餐廳,至於女方有沒有出錢,我就不清楚了。不過當初就感覺那位太太一定會自己幹事業,她的臉上寫著『野心』兩個字呢!」
那一刻我想要的不是休假,不是藥物,是那台電話,放在家鄉海邊破舊小屋的玄關後面、小小起居室里的臟髒的電話,老是被破爛的沙發、雜誌、箱子埋得找不到的電話,我想打過去。
和媽媽的教導完全一樣,我點頭說「對」。
「是的,一個人旅行。」
「這是你在這兒的最後一個晚上,可以打擾嗎?」
假如媽媽接起了電話,我裝作無所謂地說:
「太可惜了。不過今天能夠和您相識,還聊了那麼多,我覺得很開心。」
在酒店最後一天的傍晚,我坐到泳池邊的酒吧里看夕陽。
我老老實實地說。
「那家餐廳,當時也有日本的其他餐廳來申請開分店。可因為高田君的工作得到大家認可,都說如果交給高田做的話一定可以成功,並不是高田自己要求來做的呢!」
不同年紀的人偶爾回到童年時再相遇也不錯。在這個異國的夜晚,在我的房間,兩人一起透過地板玻璃,看著被燈光照亮的大海,魚兒有時游近我們,水上木屋在呼呼的海風中輕輕搖曳。
「金山太太的那段婚姻怎麼結束的?是因為丈夫不再回來的緣故?」
這個島創造了他,一想到這,即使再小的事情也都覺得親切。天空的湛藍,水的清透,檸檬色的鯊魚……跨越時間,我們看著同樣的東西,我又開始覺得胸口疼痛,這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老闆,又有多嫉妒夫人,原來我也不過是個普通的淺薄的女人,我為自己感到羞愧。
我有點明白為什麼老闆會選擇那樣的太太了。一定是和自己的母親相像的緣故。
我忍不住問了一點關於老闆的事情:「高田先生在這個島上的時候就已經結婚了嗎?」
「那一定非常痛苦吧。」
「當年的婚姻和現在完全不同,雖然家裡人為我擔心,卻不能為我做什麼。我呢,每當老公偶爾回來時,也是努力和他交流,希望可以讓他多留一段時間。結果他還是幾乎一直住在別的女人家,我大概過了兩年以上的獨居生活。」
「外公背對我坐著,大衣的衣擺正好碰到了離家出走的老公放在玄關上的鞋子。
而且,我越來越為我的餐廳和老闆感到驕傲。
可是她那會被魚跳起的聲音嚇一跳,總是彎著手臂挎著小包的樣子,和媽媽,還有一直穩重的外婆很像。
「我也是。有一段時間一直是一個人來,和大家都很熟了。這裏開張的時候,我過世的老公是當時的日籍員工,所以每到他的忌日,我就一個人來這裏。要是待在日本,太傷心了。」
「啊,我當然知道!那裡的老闆高田先生到我們這裏來玩過很多次呢!」
我說道。
「這是外公用他所有的愛所做的判斷,我對read.99csw.com他的決定沒有絲毫懷疑,因為僅僅是他的外套被玷污就讓我如此不高興了啊!
金山太太沒有察覺,她正在對付眼前的肉,於是我起身去取色拉。
那體內充滿魔法般愛情的人,在照顧植物、和它們說話吧。和店長見面的時候,會忍不住說起我吧。
金山太太微笑著,非常可愛的微笑。很自然的,我可以想象得到金山先生在前台忙碌,或是坐船到機場迎接客人的樣子。
這並沒有讓我覺得痛苦,「原來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外婆,要是回到店裡,有年紀大的客人來光顧,我一定像照顧自己的媽媽、外婆一樣招待他們。」我這樣想。
「我帶了日本茶來,請一定賞光。」
在動植物真愛的照耀下,開始明白自己從父母那裡繼承了什麼,是一個怎樣的人,自己是怎麼想的,想做什麼不想做什麼,想住在什麼樣的地方,不喜歡什麼樣的地方……這些至今為止未曾自覺的部分。
然後,突然冒出了一個嶄新的自己,有更多慾望,更頑固,讓人討厭的固執的自己,就像一株濕漉漉的奇怪的植物,把自己的根牢牢扎進泥土,從大地中汲取力量,真實而神奇的力量。
打給親戚有些唐突,除了原來住過的老家的電話,我已經沒有其他可以打電話的對象了。
酒吧用巨大的流木裝飾,它們彎彎折折的樣子彷彿是經歷了很長一段路來到這裏。坐在涼台上,面前是高聳入雲的山峰,莊嚴肅穆,大海被染成了奇妙的紅色,玩累了的人們說笑著沿著沙灘走回來。
是吹拂在大海、高山間的風創建了那家我所熱愛的餐廳吧。
「已經要回去了嗎?」
然後,用懷念的語氣說道:「真的,能那樣做實在太好了。對當時只有二十來歲的我來說,真是大胆的行為啊。放到現在,這樣的事可能無所謂,但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可以說是改變了生活的方向。」
「似乎處得還不錯。老闆太太在經營自己的新公司,據說可以賺很多錢。」
很難,一想到這個詞,眼淚就要奪眶而出,戀愛是愚蠢的事情。在遠離愛人的大海中央,想起他時,居然會流淚。是什麼錯了?兩個人的道路本應永遠不會有交集,卻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心情再也抑制不了。
最後一晚,當我來到酒店的餐廳時,已經混得很熟的侍者過來問:「有位日本老太太一個人,要不要坐到一起?」果然,餐廳靠裡面的地方坐著一位體面的老婦人。
「我也聽說是這樣的。」
在店裡暈倒被送到醫院,診斷為勞累過度,打了點滴回到自己房間,想打電話給誰,卻一個對象都沒有,我茫然。
「電水壺和我房間的一樣,我來泡茶吧。日本茶是不是這一種?」
媽媽一定會這麼說吧,聲音裡帶著些微生氣。
後悔就在這一刻突然來襲,胸口莫名地疼,呼吸困難,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漆黑,忍不住要在地上打滾,如果當時那樣做了就好了,如果當時不說那句話就好了,這樣反反覆復地想。
我在比基尼上裹了一條紗巾,坐著喝雞尾酒。大概因為年紀也不小了,絲毫不給人異樣的感覺,酒店和沙灘吧的服務生也大都認識我,大家互相點頭致意,氣氛輕鬆。不過環顧四周,並沒有像我一樣的遊客。
「不過,他看起來很能幹的樣子,其實卻不夠精明,我很為他擔心的。能成功真是太好了,原來你是在那家店工作啊。」
「一個人到了這裏,可能挺醒目的,工作人員都非常照顧我。」
說到這裏時,金山太太眼裡含著淚。
「原來是這樣啊。」
「我在店裡暈倒了,說是疲勞過度。」
一輩子都要站在店裡!站在店裡,每天和不同的人邂逅,看人世的種種,就像我的外婆和母親一樣。這不是什麼值得慚愧的事情,是我的人生。
「是啊,這裡有很多老朋友。還要住兩個星期,而且我的兒子兒媳下個禮拜也要來。平時我一直在照看孫子,忙裡忙外。所以每次重遊故地時,總是一個人先來清靜清靜。」
「哦……」
我回答。
金山太太從小椅子上挪到床上重新坐好,腿往前伸,想了想,回答道:「嗯,沒結婚。」
「我想這不行啊,就說:『先進來再說吧。』
假如是在東京的小房子里聽到這樣的話,未免覺得沉甸甸,彷彿有回聲。在海邊小屋裡聽來卻如此平穩,話里的沉重被海風和海浪吸走了,遠遠的。
夜幕降臨到沙灘上,我的心情卻絲毫不受影響。既不特別明亮,也不特別黑暗,就只有這一刻存在,心似乎已經麻痹。
心情有些低落,於是轉變了話題。試著問金山太太是否認識我們店長,不料她對店長年輕時的事情也很了解,簡直如數家珍。說她還經常點他的單呢!當聽到店長喜歡上了當地的一個女孩,結果後來被拋棄了的故事時,我大笑起來。
我把金山太太讓進屋,等她發現可以透過地板九_九_藏_書看到大海時,立刻像個孩子似的歡呼起來。然後開始說起她老公有恐高症,不敢坐船出海,更別說是睡在海上了,所以他們一次都沒有住過水上木屋等等。她的眼睛一直盯著地板下的大海,閃爍著光芒。
「真的?我老公還在世的時候,我們經常一起去。說不定我們還見過呢!真是不可思議的緣分啊。」
「外面是寒冷的冬天,下著雪。外公在我前面大踏步地走,他的外套沉甸甸的,抵禦著寒風,小雪飄落在他的肩上。那迎接了不知道多少客人的高貴的肩膀,我是多麼熱愛和尊敬它們啊!我的胸口熱騰騰的,眼前的風景讓人心安,有一種奇妙的美麗。在灰色的世界里,只有外公的外套是黑色的,具有十足的存在感。即便散落的枯葉把我的頭髮吹亂,擋住了我的視線,外公的背影、傍晚的街道和滿天的飛雪卻清晰可見。
穿著平常的平絨衫,個子高高,握著聽筒,音調有些高,一定會這樣說吧。
「那您知道莫雷阿有一個在東京有分店的餐廳嗎?餐廳的名字叫『虹』。」
可是,我還是由衷地覺得這個地方真好!
金山太太指著能看得到山的方向說:「我每次都指定住在這裏,白天可以看到對面的山。」雖然現在一片漆黑,只能看到一團黑影。我在玄關處和她告別,彷彿這不是酒店的木屋,而是金山太太的家,大概這裡有著他們夫婦的太多回憶吧。
自從來到這裏,越來越喜歡老闆了。
這樣的念頭讓人悲傷,看著房間里的電話,「如果可以打到哪裡就好了。」突然想哭。
「金山太太是和您丈夫戀愛結婚的嗎?是在這裏認識的嗎?」
就像陷入初戀的人一樣,看到月亮、大海,都會想到他。
或許這是來自植物的魔法。
侍者過去和老太太打招呼,她抬頭衝著我笑了一下,微笑看起來很溫暖,我高興地坐下來。
「可是,有天傍晚,事先沒有任何聯絡,我最愛的外公來看我了,平常即使邀請他也絕對不會來——我一個人的新家。
老太太請我喝香檳,她大概七十多歲的樣子,姓金山,我們兩人交談起來。
想象電話響起來的情景,那異常甜蜜的美好的情景,就能治愈我。
金山太太和我開玩笑,我握著她的手:「回東京以後,請一定到我們店裡來。」
這天晚上,和往常一樣泡了澡,在酒吧涼透了的身體漸漸溫暖。我換了衣服,沿著長長的木板道走,偶爾停下來看看大海,慢慢向餐廳走去。思維沒有靜止,和大自然一起緩緩流淌。
媽媽一直都反對我到東京的餐廳工作。她總是說,那裡的人沒辦法理解像我們這樣被天氣、地理所影響、一輩子做樸素的事情的人之根本。
我很有興趣地問。如果不是在旅途中,自己的性格又發生了一點變化,我是絕對問不出這樣的話來的。自己也被這樣自然的提問嚇了一跳。
「不過這都是後來才想通的。我當時只是覺得,不能讓我驕傲而偉大的外公被玷污,只有這些。這是我的真實想法。
那家餐廳……想到這裏,胸口又開始作痛。
也不一定是人。比如,犬太郎總是搖著尾巴、開心生活的樣子也給我許多勇氣,讓我重新找到生命中的熱情和不顧一切行動的本能。
如果那時我沒去找回犬太郎,一輩子都會後悔。什麼是重要的,自己到底要什麼,那一刻我正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我選擇了犬太郎,因為它在我疲憊的時候無償地安慰我,我對它充滿了感激之情,希望可以回報它。
「父母非常愛我,下了決心跟我說和他離婚算了,讓我這邊提出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等等。可我對他的父母抹不開面子,又是年輕時的第一次戀愛結婚,非常不甘心。固執地以為一定可以用自己的力量來改變丈夫,就這樣努力一個人生活,甚至想一直這樣下去,當時真是年輕啊。
這是比金錢更根深蒂固的問題。即使現在所有的破綻造成了一個很大的漏洞,那也是經過了一段長長的歷程。想著這樣的問題,我的思緒漸漸飄遠了。
就算再怎麼想這些也沒用,我不能再見老闆了,還是會簡單地回到店裡繼續工作,我的位置只在這裏。沒有人,包括我自己,能把這個位置奪走。
「我送你吧,」我們一起出了門,沿著木道往回走。到處都有路燈,將眼前的道路照得透亮,海風吹來,星星在頭頂閃耀。我們一起看著路邊的樹木、花朵和山峰的影子,在空落的道路兩旁,感受到無數生命的存在,水邊靜靜休息的魚兒、沉默的山峰和橋下的珊瑚。我們小聲說著話,慢慢走著。這一步一步都是寶貴的瞬間。聽了剛才的故事,我的胸口不知為何緩過氣來,好像被清清的流水洗過一樣乾淨。
感覺她就像我的外婆,這樣又想起了母親。媽媽平常總是手腳麻利,走路也比我快許多。無論從金錢、外貌,還是優雅的品位上來說,都不如金山太太九-九-藏-書
金山太太就像媽媽一樣開始泡茶,我挺不好意思地坐到水滴狀沙發上,默默地等待水開,地板下大海的藍光照到了一旁腰背挺直的金山太太臉上。
「我,無論如何都要離婚。下次再結婚時,一定不能讓外公的背影蒙上恥辱。後來,這件事也起了很多紛爭,什麼已經給你買了房子、是個長不大的離不開家的小孩子等話都傳到我耳朵里,可是我一點都沒動搖。對我來說什麼是值得驕傲的,什麼是最重要的,已經完全明白了。」
「那時我一直住在大溪地。我丈夫曾經在這島上另外一個酒店和東京之間來來回回,所以一直住在這裏。」
是的,在這裏沒辦法深刻地去思考什麼。這裏的每一天都太過豐富,天氣太熱,光照太強,陽光太過刺眼,思維似乎靜止了。就和夜色太深、太暗、風太大一樣。
「我馬上關了火,不再去泡茶。整理了一下隨身衣物,和等著我的外公一起離開了那個家。
說笑間,我一直注視著金山太太捧著茶杯的樣子。
想象著這樣的情景,我都不願再回到現實的世界里,就想一直這樣留在過去。
我回答。
「當時還很幼稚的我想,啊,我最愛的外公為了我到了這裏,一定誰都沒有告訴,『現在只有我去接她了。』就這樣決定了吧。我知道,如果今天我不跟他回去的話,外公永遠不會再對我的婚姻說什麼了。
「外公是個頑固的酒店人,總是穿戴整齊,很有禮貌地和人講話。我也曾見過幾次他和別人意見不合時,挺直腰板不聽勸的樣子,知道他不會輕易改變主意。外公默默地在玄關坐下,回過頭來看著我。
但是只要在這個小島上,有眼前的大海,就能讓我回憶起小時候的日子,人變得開心起來。在海邊或酒吧聽到新婚夫婦的對話,猜測他們的未來會如何,這樣就已經感到幸福。
金山太太說從沒有住過水上木屋,每次來都是住在面向花園的木屋,所以請她到我的屋裡來喝茶,順便可以參觀一下我的房間。
雖然對我一無所知,金山太太卻輕鬆地回答:「是我離開了那個家。」
「可是,就在這時,突然出現了轉折的瞬間。
「你在高田手下工作啊,真是奇遇呢!高田是個好孩子,他很喜歡大溪地。聽說小時候曾經跟著父母在這裏住過。他一直說想回來,自己又會說大溪地語和法語,還會跳當地的舞蹈。年輕時常說這裏住起來更自由,在東京,總覺得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過,那真是個溫柔的孩子。我家孩子小的時候,他一直都很照顧他們,經常到我家來和孩子們一起睡。我這樣說你上司年輕時候的事情,高田可能會生氣,不過他是個不會多想的單純的人。如果第二天要從早上十點一直工作到晚上十一點,通常就不會全心全意和孩子們一起玩了吧?可高田不一樣,他能對眼前的事情傾注全力,將來一定能有大出息,我總是這樣想。還有,他和我們家的貓貓狗狗也能玩在一起,那時候真開心啊!」
「真是非常感動,很有道理的故事。」
要不就這樣逃走吧!反正大溪地還沒有去過的地方很多,就這樣一路逛下去吧,或許就可以找到人生的其他入口。
「你還沒結婚嗎?多大了?」
或許是對眼前的美景戀戀不捨,我決定在夕陽下喝上一杯再回房間。
「這個,很難呢。」
金山太太說。
「我到了很晚才再婚,也碰到了自己很喜歡的人,所以不必著急。尤其在現在這個時代,有很多形式可以選擇。既然生活在這樣的年代,可要慢慢仔細挑選哦。」
不是肉體上的疲勞,也不是現實意義的疲憊,是自己有所控制的疲勞,這個時候會有奇怪的感覺萌芽。世界不再是自己一直以為的樣子,於是回到童年,重新體驗。
「第一次結婚的時候還很年輕,什麼都不懂。我是個不諳世事的大小姐,對方相當有錢,外表也不錯,似乎就是一直期待的白馬王子,於是一下子陷進去了。對方的父母給我們建了新房子,我得意得不得了。可是,原來他只有外表帥這一個優點,非常貪玩,不久就開始不著家了。」
這個到處都是木頭顏色的房間就像一個搖晃著的船艙。
我明白了,東京沒有這樣的景象,所以人們的思維不免走上歧路,考慮事情總是複雜化。可能我自己也變成那個樣子了吧。
「結婚不久就碰到這樣的事,我對外公的愛當然不會輸給對老公的,可是不知道為什麼,一頭鑽進了死胡同。其實一直支撐自己的不是對老公的愛,而是作為人的尊嚴和面子,因為得到了這樣漂亮的房子而想要回報的心情。終於明白過來了。
「沒關係,反正我是一個人,有客人來訪才高興呢!」
「啊,沒錯沒錯,就是這種感覺。他太太似乎更適合這個社會吧。高田本來就沒什麼慾望,是那種可以在這個島上這家店那家店打打工、給捕魚的人打打下手、默默九_九_藏_書生活一輩子的人吧?所以聽說他在東京開餐廳的消息時,我想他一定是硬逼著自己做的。如果沒有那樣經於世故的太太,估計很困難吧。」
其實,我有個不能實現的夢想:有一天,可以和金山太太、老闆一起來到這個島上。
「在那家店工作,卻一次都沒來過大溪地,覺得很丟臉,就來了,雖然只到了莫雷阿和這裏,卻已經愛上了大溪地。」
「那快點回家來吧,跟我說說怎麼回事。」
「可是大概太忍氣吞聲了,當時都沒有感覺到寂寞,人卻一點一點消瘦下來。過年回家時,媽媽覺得奇怪,逼問我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才把一個人獨守空閨的事說了出來。
「明天離開這裏,在這島上住一晚,後天一早的航班回日本。」
「我完全能想象得到。」
那個改變人生的瞬間,金山太太講述完了。
「外公看著我:『夠了,你不該一個人在這裏,回家去,我來接你了。』他說。
金山太太微笑著說:「在我那個時代,女人沒有話語權,我一直一個人在家裡等著那個已經結了婚的男人回家。雖然我並不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姐,可家裡也是有土地有產業的,結婚前和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叔叔伯伯、兄妹們一家十幾口人熱熱鬧鬧住在同一個鎮上。一下子這樣,覺得非常寂寞。
住在海邊小屋的時候特別輕鬆。穿什麼都無所謂,又交了幾個好朋友。可是,搬到波拉波拉島的高級酒店后,住在這裏的都是些上了年紀的有錢人或是新婚夫婦。
人在旅行的時候總是會回到孩童時代。
「哦,是優雅的旅行呢!」
我的心中湧起了對已故的母親、對家鄉大海的感恩。大海轟鳴著,海風在島上的每個角落呼嘯,然而這聲音絲毫不能抹去故鄉的面影,故鄉更清晰、更鮮活了。
「聽朋友說這裏非常漂亮。如果旅行的話,一定要來這裏,和魚兒一起游泳,住水上木屋,到花園散步。
金山太太笑了:「我是個被爺爺奶奶溺愛長大的孩子。最愛的外公就是在酒店工作的,所以一直都對酒店的員工有好感,因此也很喜歡我老公。即便現在,看到酒店員工利落工作的樣子,我的心口還是一緊,外公和老公的影子就在其中呢。」
我,不喜歡麻煩的事。因為感情很脆弱,所以把自己埋到工作中,有什麼麻煩的事總是把自己的心關起來,視而不見。
想到這裏,一滴淚掉下來。
一切都已經面目全非。即使回到店裡上班,也不知道能不能像從前那樣快樂地工作。這樣想著,我的心開始在眼前的美景中彷徨起來。
金山太太笑著說。
「我們挺晚才結婚,我是再婚。在東京認識的,然後戀愛結婚。我是客人,他在我經常住的酒店做前台。」
真是震撼啊,這裏的綠色和鮮花怒放的樣子。雖然知道現在不是考慮這些事情的時候,可思緒還是被眼前的景色帶了過去,滿腦子都是這些花花草草。即使在明亮的月光下,它們也一樣在茁壯成長。而大海里孕育著的無數生命,現在也在蠕動著吧。人在這般景色包圍下,又怎能做出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來呢?
還有那手牽手的老夫婦,那手心的溫度,讓我幡然醒悟,沒有糊裡糊塗地回東京。
我從來不把戀愛時的決心當一回事。戀愛的時候,自己已經不再是平時的自己,思考時也只是戀愛的情緒,並不是真實的自己。
從金山太太口中聽到老闆的名字,我開始壓抑不住自己。
檸檬色的鯊魚也是一樣,我懷著敬畏的心情看著它,把那不可思議的顏色和流線型的體形深深地映入腦海。
從自己的口中說出了那樣的話,應該無法挽回了吧?但是現在,說不定還來得及,這樣想著,內心又動搖了。
「那個孩子,以前只覺得是個在海邊貪玩的孩子,沒想到工作如此賣力,他一直都在那家餐廳工作。」
我對自己能堂堂正正說出這句話而感到自豪,在星空下走回小屋。
手腕纖細,卻不消瘦,晒成了閃閃發亮的古銅色。在這個島上生活過的日本人也都有過自己的青春啊!眼前的手腕也曾是這青春的一部分。一起吃飯,傾訴煩惱,撫慰彼此身在異鄉的鄉愁。
「你一個人嗎?」
越是臨近回國,這樣的情形越頻繁地發生。
我當時想象著那些沉浸在哆啦A夢、彈子機等機器世界里的人深刻的孤獨。那再也打不通的電話,再也聽不到的聲音。或許可以永遠在一起、不會死的朋友就只有機器?我深深陷入人類普遍的悲傷情緒里。
「很高興您跟我說了許多老闆年輕時候的事。如果不介意的話,這個茶您帶上一些吧,您還要在這裏待一段時間,不是嗎?」
這樣的時刻,似乎給人生帶來了新的光芒,簡直就是天使一般的存在。完全不認識的人因為某種緣分相聚,共同擁有一段時間,也許只是偶遇,卻能帶來生活的真諦。
我回答。
即使這樣,我也決定了,決定了好幾次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