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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了,我本來無心傷害母親,而且我覺得她現在也沒有別的選擇,於是一下子就想通了。如果說有一天兩個人會相處不下去的話,那麼我覺得兩個人互相討厭的時期也肯定是同時到來的,到時候再想辦法吧。
「如果說起來,還真是有一點兒。可是一個家庭里如果沒有一個嚴厲的人,這個家就管不好,不是嗎?所以,肯定得這樣。」
我一直在想:作為一家人生活的地方,原來的房子也許戶型太大太規整了,從而使得家庭里每一個人的位置都楚界分明,這樣一來反倒使家人不容易坐到一起閑聊雜談地訴說心事了?
只有那樣,自己才可以在作為孩子的框架里去開始一個人的生活,才敢那麼興奮地憧憬將來。所以我獨立生活的決心是有條件和限度的,我所憧憬的無非是自己方便的獨立生活。
「嗯,謝謝。」母親的聲音並沒有顯出多麼高興。
「不是的。怎麼說呢?好像是被那種『人如果不老老實實認認真真地活著,就會栽大跟頭』的說教給騙了似的。難道不是嗎?正是相信了這樣的話,怕把自己的人生過得一團糟,所以我才那麼拚命地認真去九*九*藏*書做。可是在能夠想象到的範疇里,還有比我們的遭遇更悲慘的嗎?
「芳芳,你在家裡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我們家太沉悶了?」母親問我。
我無力做任何辯駁,自己的情緒也無以宣洩了。
可那個時候,母親就像個少女一樣,胳膊肘支在腿上,手托著下巴,茫然地凝視著煙雨迷濛的茶澤大街。
母親用一種吃驚的眼神看著我,雖然什麼也沒說,但那眼神里分明寫著:「原來你也是這樣想的呀?」
「不過如果沒有我們的話,爸爸肯定也會發生點兒什麼,說不定會死得更早呢。」
我想,身邊這個人活到這個年齡,突然說要把自己的人生變成一張白紙。這可能嗎?現在她既沒有未成年的孩子需要費心照顧,也不需要努力工作養家糊口,而且那沉重懊悔的陰影大概會伴隨我們一生。
為什麼偏要這樣?為什麼我就這麼一個屬於自己的小小空間,卻非得和媽媽共享?這也太不講理了吧?本來我還打算就是有了男朋友也不和他同居,可以你來我這兒我去你那兒呢。再說了我現在正在學徒階段,還有著那麼好的夢想,好不容易九_九_藏_書下了決心……為什麼?
我在腦子裡翻來覆去想著的理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肯定早就看透我了,知道我肯定不會拒絕她的。大概只是覺得「說這些話都是在浪費時間」吧?雖然被她看穿,我覺得有些懊喪,但是我只能認命,怪也只能怪自己沒有拒絕的能力。
「謝謝。」母親用這兩個字,代替了「原來如此」。
茶澤大街上一般很少有車輛開進來。即使有,那些車子也都得像步行一樣,以極慢的速度和行人交錯而行。從這裏可以看到大街對面我工作的法國料理店雷利昂。只見從二樓「三毛貓舍」茶館的玻璃窗里透出淡淡的燈光,在迷濛的雨霧中,所有的一切隨著黃昏的降臨,都變得模糊暗淡下來。
「好吧,就這樣吧。我已經想通了。」我說。
「好吧,現在就只考慮現在,所有的一切都倒過來想想看。只當現在是在旅行,媽媽只是來玩read.99csw.com玩而已。沒關係,沒關係。」我自言自語地嘟囔著。
「就這樣,我還覺得他是個好人,是個死也不會給我們添麻煩的人。我怎麼這麼傻啊!
再也沒有比這個情景更能打動我的心的了。
我咽了一下唾沫,雖然不想說,但這是我從小就有的感覺,今天終於說出來了。
這樣一想,心情一下子變得豁然開朗起來。
「很早以前,在你還沒出生的時候,我們鬧過一陣彆扭,那時他說好像自己不適合擁有家庭,想離婚,如果我當時答應跟他離了就好了。後來經過一番商量后,還是決定把你生下來。之後再也沒有提過離婚的事。反倒是在你生下來后,他常常說:還是結婚好啊!
「沒有啊。和普通家庭比起來,或許因為我們家和音樂有關的緣故,我倒沒覺得沉悶啊。」我說。
父親回到家總是夜半時分,家裡幾乎總是放著音樂,父親的朋友們來我家時,也常把音量放小進行合奏排練,折騰通宵。有時我和母親也以要給父親的演奏會幫忙為借口跟學校請假,一起隨他們去國外看看。泰國、上海、波士頓、紐約,還有巴黎,韓國和台灣也去過。雖然大https://read.99csw.com家都沒有什麼錢,但是每次旅行都有音樂相伴,所以很開心。有時我們甚至可以和他們一起坐大篷車移動。樂隊的其他成員中有幾個人的孩子年齡和我相仿,於是,我和他們成了好朋友,甚至有過朦朦朧朧的情竇初開。那是個快樂得類似嬉皮士一樣的孩童時代。
說實話,如果真想堅持自己獨立生活的原則的話,也許應該發一通脾氣讓她回去才對。假如我是個男孩兒的話,說不定真會那麼做吧。
「您說好像被什麼打敗了?被什麼呢?是爸爸嗎?」我問道。
我來到窗前,坐在了母親的身邊。
我從她的身影里那麼清楚地感覺到母親想和我一起住的意願。這時,母親的身上全然沒有了成人女性那種鮮明的輪廓,而是被蒙上了一層夢幻一樣的雲靄,雲靄里所顯現出來的可能性也好、未來也好、孤獨也好,都充滿了那種只有年輕人才有的未知性和不安定性。
「我從不覺得他的死應該歸咎於我。可是現在,我就是想反抗這個向我灌輸了『長大成人後,只要認真老實地生活就不會栽跟頭』的世界,以及這個世界上的一切。」母親說。
我心裏清楚,其實反倒是自九-九-藏-書己還無法真正離開父母。
「我還一直慶幸你父親死之前沒有欠下債務。多可悲!我們的積蓄幾乎被他全部掏空都給了人家,卻沒給我們留下一丁點兒。
「那麼,是不是我這個人太嚴厲了?」母親又問。
這時,從我身體里溜走的氣力,肯定就是那種「對將來過分規劃的力氣」吧。現在,母親就在面前,說想在這裏住下來,這就是我現在所要面對的事情,也許到了後天,她說不定又會說要回去呢。而我卻那麼急躁,急著想去貫徹自己的規劃。於是,身體里就注入了過度的氣力。
從某種意義上說,今後不管我們做什麼,就是我們搬到這裏來試著重新生活,我們也不可能再恢復到原狀了。我知道我們只能背負著這些活下去。也許會有偶爾忘卻、開心快樂的時刻,但在那快樂的背後,無論何時,都擺脫不掉這個陰影。我們痛徹地感到,人生就是要把這一切都背負起來走下去。數不清有多少次了,哭得嗓子幾乎要沁出血來,然而痛哭之後卻一點兒輕鬆感也沒有,只能裝著什麼也沒有發生似的把那些痛深藏起來。
我需要有一個能隨時回去的家,所以我才那麼希望母親能呆在那個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