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我在家裡時，總會看到你爸爸的幽靈。」母親突然淡淡地說道，給人的感覺特別空靈迷茫。

「可是既然是那樣的話，媽媽如果不在那裡了，爸爸一個人在家裡會不會覺得孤寂而更不知去哪兒好了？把他一個人留在家裡不行吧？會不會轉不了世成不了佛啊？沒有人陪他，是不是太可憐了？」我說。

坐在窗邊，倚著靠枕雙手抱膝的母親，看上去是那麼無助。

那時我已經很少待在家裡，而母親也不再那麼愛著父親了。所以那個家即使再溫馨，對於父親來說，大概也早就失去了足以讓他回歸的吸引力了吧。對於家庭來說，年幼的孩子就像黏合劑，而我已經長大成人，所以當父親被那種特別性感妖冶的女人引誘過去的時候，我們卻沒有足夠的力量把他吸引回來。

母親垂下眼帘，好像拚命忍也沒忍住似的「噗」地笑了出來，說：「你是擔心如果沒人陪他的話，他是會自殺呢？還是會被人殺了？」

對於我來說，這裏也是一個新的地方，如果能在這裏和母親一起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九-九-藏-書，也等於人生有了一個新的開始呢。

就像她平時偶爾來這裏住一宿一樣，我給她拿出來客用的被褥鋪好。今晚，對於母親來說，這個又薄又硬的褥子，比家裡那個高級的席夢思要舒服多了。還好，被子是我咬咬牙買的較貴的羽絨被。

母親接著說：「芳芳啊，你爸爸都跟別的女人殉情自殺了，為什麼你還擔心他會不會孤寂之類的呢？我覺得，這世上大概沒有比那種死法更不能轉世成佛的了。反正怎麼著他也不能轉世成佛了，隨他便吧。」

「哎，我們喝點兒茶好嗎？芳芳，給我倒杯茶來好嗎？」

如果真像她說的那樣，因為天天看到房間里的幽靈而患上精神病死掉，或者退一百步說，就算真的有父親的幽靈，與其讓她和一個幽靈在一起，倒不如讓她和我這個大活人一起過更好。

「媽媽。是不是您過於悲傷了，所以才出現了幻覺？」我說，「媽媽不是從來都不相信這些東西的嘛。記得當年我在電視上看學校怪談這樣的節目，嚇得不行時，您總九_九_藏_書是說我像個傻瓜一樣，不是從來都不理會我的嗎？」

「媽媽。您從家裡拿來的那包沒開封的大吉嶺紅茶，放哪兒了？」

今後，母親大概每天都會到我工作的料理店來吃午飯了吧？這樣的生活過去我連想都沒想過。我暗自決定什麼也不做改變，就這樣吧，既不用特意去給母親買毛巾，也不用買牙刷杯子，就讓她體驗一下這種借宿生活的感覺吧。

「剛才說的就是全部啊。你爸爸偶爾會像往常一樣，出現在家裡，於是，我會變得雲里霧裡的，不知到底怎麼辦才好。又不能和他說話，也從沒有刻意地跟他對視過，只好看著他在那裡轉來轉去。因為那感覺和過去一樣—兩個人互相間就像空氣的存在一樣，實在是太平常了，所以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也糊塗了。」母親說。

「萌」這個詞，母親是從哪裡學來的？我一邊想著一邊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回應著。就像初到歐美國家的外國人想努力適應當地的英語一樣，顯然，現在母親也在努力適應著下北澤—這個屬於年輕人的地方。九*九*藏*書

「OK。」

她說這些話時的語調平淡得一如平常，於是我也只能像平時一樣隨聲應和著：「哦，是嗎？是這樣啊。」而不再大驚小怪。

「真的！天快亮的時候，我睜開眼睛，有時看到他像平常那樣睡在床的另一邊，有時看到他坐在沙發上。」母親淡淡地繼續說著。

「確實是。」我說，「那是不是我們該去神社拜一拜，爭取讓他早日轉世成佛？」

因為我和父親是父女關係，所以像母親那種所謂怨恨的感覺，我好像從來沒有過。只是有些憐憫地想：他就是那樣沿著黎明前那條寧靜孤寂的道路，一直向前，走向死亡的吧。

「將來說不定會考慮，可是現在不想。」母親說，「現在，不知怎麼，心裏對他還是有些怨恨。那些佛事我不太懂，可是我覺得如果在內心裡無法真正原諒他的話，就是做那些祈九-九-藏-書禱大概也沒有用吧。」

不過算了，現在只想現在，既來之則安之，而且今天過去不會重來。

我把沏好的茶放在一個托盤上，端到母親面前，然後在母親的旁邊坐下來，催促母親：「接著說吧。」

我一邊開著冰箱門，一邊想：這樣的相處，和原來在家裡時有什麼區別呀，這不是等於一點兒也沒有離家獨立嘛。

「不可能！」我說。

「紅茶。不知怎麼，坐在這扇窗戶邊上喝茶，感覺就像坐在咖啡店裡一樣。我們買一張咖啡桌好嗎？這附近不是有一家把舊傢具翻新后再出售的傢具店么，就在那邊不遠。昨天我去井之頭大街散步的時候發現的，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站在那裡看了好久。有個年輕人，穿著半袖衫露出胳膊上結實的肌肉，手裡拿著砂紙在那兒認真地給傢具研磨、上漆的樣子真好，簡直是太萌了！」

今晚，當我累得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時，會因為母親在這兒而多少感到厭煩吧？這是肯定的啦，那就讓我也在自己厭煩的時候自由自在地厭煩吧。

「哦，在冰箱里。」

「關於爸爸的幽靈啊。說九_九_藏_書說吧，我心裏實在是惦記。」我說。

「想喝什麼茶？」我問。

「可並不能因為那是我說的，就證明肯定沒有啊。本來我也是不信的，可是……慢慢地我真的快要發瘋了，沒辦法才來你這裏的啊。沒有誰會無緣無故地願意跑到女兒租的這廉價簡陋的房子來借住的。」母親輕描淡寫地說。

「哦，您說的是那個店啊。是不錯，而且價格也便宜。這個房間倒是適合擺那種有點兒古董風格的傢具。如果媽媽出錢買的話當然可以啊。到時候，還可以在那張桌子上吃飯，您也可以在這兒偷窺我工作時的身姿……好像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哦。我先去沏茶了。」

「什麼？」母親一臉不解地問。

我恍然大悟：就是啊，早就沒有什麼可以為他擔心的了。

說不定，這也是最後一次和母親在一起生活的機會了。當然也可能不是。而且一想到有一天母親萬一也……心就揪到了一起。其實在母親的內心裡，還有著更多的苦悶和煎熬吧。如果有一天她也像父親一樣突然消失，那我又會像失去父親一樣，一瞬間便再也無法和母親生活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