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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覺得有些餓了。」母親輕輕呢喃道。
我硬把母親拉了起來,居家穿的衣服也沒換,攔了一輛計程車,朝著下北澤駛去。我的腦子裡首先描繪出的就是雷利昂,我曾經和朋友去過幾回那個店,在我知道的範圍里,那裡的刨冰是最好吃的。
冰刨得很細膩,水果特別好吃。那甘甜的味道簡直就像天國才會有的食品一樣沁人心脾。幾天來因為反覆地自問自答和後悔痛苦而變得發漲的腦子一下子冷靜了下來,好像終於可以得到了休息一樣覺得特別舒服。
明明知道這些都是不可能的,我卻發現自己總是不由自主地在腦子裡一次次試圖把這個鏡頭重新來過。
「可是肯定會忙到很晚,趕不上的。我倆的約會就等著去青山的法國料理店吧。」我笑著說。
「說的也是啊。那好吧,回來以後,再敲定日子。」父親一副割肉吐血很不情願的樣子。
「我也好想去聽你們的演奏會啊!可惜今天晚上說好要去朋友的咖啡店幫忙,他們店突然有人請假,讓我去救急。」我說。
有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心裏苦悶的read.99csw.com我和母親各自呆在自己的房間里。雖然肚子很餓,卻什麼都不想吃。
我把旅行包遞給要出門的父親,父親將包挎在了肩上。
店裡的裝修利用了這個古老建築原有的格局,所以有點兒像位於巴黎偏僻小街道上雷利昂的風格,大概就是這種類似旅行的氛圍使我們的感覺終於鬆弛下來了吧。這些天來,我們倆除了咖啡、餅乾和即食鮮湯外,幾乎沒吃過任何真正意義上的食物。這時真的想吃點兒什麼了。於是我們要了一大盤加了全麥的蔬菜沙拉,兩個人分成兩份吃起來,沙拉上面撒著一些脆脆的乾麵包丁和生火腿片,還有很多全麥粒,下面放了玉米筍、小西紅柿、秋葵以及黃瓜片,和水嫩嫩的生菜拌在一起,盛了滿滿一大盤。
那個夏天特別熱。只是在外邊呆一會兒,人彷彿就會被柏油路上的熱氣蒸熟似的。即使到了晚上,依然悶熱得令人喘不上氣來。
也許是窗外天空的黛藍色,讓我一下子有了這種感覺:父親,真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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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對於我來說,那遺體和遺骨,以及準備葬禮、安放骨灰的忙碌,還有看到和爸爸一起死去的那個女人的照片等等,這些東西一下子就讓我有了全新的真實感。所以並沒有像母親那樣覺得難以置信。
「那可真是夠貴的啊!」父親笑著說。那個熟悉的破舊旅行包,像條忠實的狗一樣緊貼著放在父親的身邊。
父親死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和母親一直都沒有一點兒食慾。
父親說,那天晚上在銀座一個朋友經營的店裡有個演奏會,要他去幫忙,據說他也的確參加了那個演奏會。
雖然如此,我依然是不管醒著也好躺下也罷,總是在反反覆復地想: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了呢?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我有沒有對父親太冷淡過?父親是不是曾想對我說什麼,而我卻沒有留意,自顧自地回自己房間睡覺去了呢?我的腦子裡就這樣一遍又九九藏書一遍、一遍又一遍地想著、回憶著、後悔著。然後再從頭開始想,偶爾有被打斷的時候,但很快就又想了起來,就這樣沒完沒了地彷彿進入了一個漩渦中,無法自拔。
她一直說:「總覺得有一天他會突然回來。」
「如果有刨冰的話。」母親突然說。
「嗯……一萬五千日元左右吧,葡萄酒另算哦。我一直想在那種店裡喝一回特別特別貴的葡萄酒。」我說。
發現父親忘了帶手機,我還跟母親開著玩笑說:「爸爸忘帶手機了,說不定是怕我們給他打電話,故意忘帶的呢。真可恨!等他回來,不讓他進家門!」就這樣輕鬆地接受了父親第一次擅自在外過夜。
在推開店門的那一瞬,店裡空調的冷氣和外面的熱風一下子混合到了一起。一種說不出的奇妙感覺頓時把身體環繞了起來。我們倆選擇了最裡面那張靠窗戶的雙人桌,一起坐下來,然後不約而同地深深嘆了一口氣。
「媽媽。您能吃點兒什麼嗎?不管什麼您總得稍微吃點兒或者喝點兒才行啊。否則,身體會垮的。」我撫摸著躺在床上默默抽泣著的母親溫熱的九-九-藏-書後背說。
我一次一次地在腦海里回放著這個鏡頭,想重新再來一次:「嗯,我一定去,爸爸。」不,那樣還不夠。應該就那樣跟著他一起去,什麼也不帶,立刻!我一次次地後悔著如果當時那樣做了就好了。或者索性抱住他的腿,哭著不讓他去;或者把他鎖在家裡;或者在他面前突然暈倒,讓他走不了。
我雖然想做些什麼來吃,可是,連做碗粥或湯都覺得是一種負擔。於是想做些蔬菜沙拉。可是買回來蔬菜后,那刺眼的綠色卻讓我一下子食慾全無。
在一次次反覆的過程中,那虛幻的映像竟變得越來越清晰,而父親真實的樣子卻越來越模糊了。
「知道了。那,我走了。」
這麼熱,父親的遺體有沒有被冷凍上呢?不知怎麼,我突然平靜地這樣想到。
最後那天早上,我對站在門口準備出門的父親說:「爸爸,演奏會結束后,下周找個時間請我去青山吃一頓特貴的法國大餐唄。」
父親說完就出了門,只有那件熟悉的藍色半袖襯衫還殘留在我眼睛的餘光里,這是父親活著走出這扇門時的最後一瞬。
在總結會上,https://read•99csw.com他露了一下面,然後就坐著那個女人的車離開東京,去了茨城的溫泉旅館。因為他們定的房型只是住宿,不包括早晚餐,所以,到旅館辦了入住手續后,他們跟旅館主人說出去吃飯,就開車出去了。他們是在附近的居酒屋吃完晚飯後死的。
父親一邊穿著鞋,一邊問:「那,多貴才算貴呢?」
那句「回來后」的話,並不是在騙我。父親壓根兒就沒有想死。
從窗外照射進來的夏日陽光曬得右手臂有些火辣辣的。母親默默地注視著窗外。我們倆的樣子不管走到哪兒,都像是被人拋棄了似的—寒磣、凄慘。
現在,我能夠準確地稱呼她「美千代」了,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記得當時這個面容漂亮身材筆直的大廚微笑著走過來跟我們說:「還有時間,沒關係,你們慢慢點。」於是,我們要了芒果、白桃和黑醋栗調製的刨冰。
「我想去品嘗美食,也是為了學習怎麼做呀。」我說。
從開著的店門處,不時吹進來的熱風,也令人感到身心舒適。
「晚點兒來也沒關係,來吧。在銀座,只不過我是客串演出,上場很少。」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