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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情 4、訪客

無情

4、訪客

「我旁邊房間里的女人沒穿衣服,說是被關在門外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你能不能把鑰匙借給她?」
「是嗎?……這就是那個,那個什麼來著。如果是千鶴,有這種可能呀。」
「真羡慕,我也想和你一樣。我是在哪個環節弄砸了呢?」
「唉,老旅館嘛,總是怪事多。」
第二天,我註銷了電話,改用手機,接著辦好了搬家的手續,因為萬一母親發現了來要錢就麻煩了。那時候,我把這輩子的活動能力都用上了。我花了一個通宵,把所有的東西都處理掉了。父親的衣服整理了一個紙箱,他的書、信件和其他留下的東西暫時寄存到保管倉庫。母親沒帶走的,都是打算扔在這裏的沒用的東西,我全部扔了。接著把行李整理到最精簡,處理不掉的寄存到保管倉庫,最後只剩兩個行李箱。第三天,我到銀行開了個一千萬日元的新賬戶,開了一千萬的支票寄給母親。拿到挂號件的憑據時,我的腦海里浮現出那個公寓的信箱,我真切地感到,當支票投入信箱的那一刻,我就真成孤身一人了。
朋友語無倫次地說著,悲哀一分不少地傳染到我身上,我獃獃地緊握著話筒。我說:「謝謝你告訴我,會不會舉行葬禮?」
「啊,是你,好嗎?」電話那邊千鶴平靜地對我說。
「那就好……」我眼中含淚。
母親的房子在最裡面,我插入鑰匙打開門,牆上掛著陌生男人的衣服—西服。我鬆了口氣,從西服的質地看,主人肯定是個普通的上班族,看來和黑社會沒什麼關聯。母親是否已開始新的人生?廚房收拾得整整齊齊,留有母親的氣息。一共有四個房間。應該是這間—我猜測著走進剛才看見窗戶上映有母親身影的房間,拉開衣櫥中想必用來放內衣的抽屜。不出所料,在內衣下面藏著我的存摺和圖章。打開存摺一看,父親留給我兩千萬日元,這筆錢好像還沒有動過。兩千萬暫且不說,過日子沒有圖章可太不方便了。我拿著東西走出房間,把門鎖好。鎖門的時候我還在想,走時鎖門的小偷可真少見。抽屜裏面,我留了張紙條,上面用小字寫著「怪盜魯邦三世到此一游!」那時還邊寫邊想,母親看到了恐怕笑不出來吧。我把鑰匙按原樣放好,然後乘電車回了家。
我在商務酒店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千鶴叫我去她家住。她原本是我朋友的朋友,我原先就知道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而且我希望時間停滯,直到圍繞著我的不安心情消散,所以就接受了她的好意。
不管我怎麼說,千鶴都堅持己見。車內的空氣越來越凝重,我受不了,中了魔法似的讓她下了車。
我被一個人扔在大堂,結果只能一個人回那個房間。要麼聽幽靈的牢騷抱怨,要麼繼續做噩夢,可供我選擇的太少了。
「可是把你這樣趕出來,他現在也在後悔吧?」
「你不是認真的吧……」我說。
在回程的車上,千鶴提出:「我要在這裏下車。」
我渾身冰涼地回到旅館大堂,看到阿姨沒去睡覺,正站在那裡。
「沒事,也不是很遠啊。我在外面住了兩晚,而且還搭了順風車,很快就回到了家。」
「我知道了……」
即使在那個小鎮,從幼小時起就印刻在我身上的時間的節奏依然如期而至。傍晚,當電視新聞節目開播,鳥兒飛過西邊的天空,巨大的夕陽浮在西方慢慢落下地平線,這時候,我總是一個人在行走。或者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或者是從戀人家回來;要不就是沒去上學,無所事事地晃回家;要麼就是去找朋友。但是和母親一起住的時候,我總是先回家換掉校服。
我問千鶴為什麼選了這樣的居住環境,她笑著回答:「因為說不出的踏實。」她又解釋說,如果看見的都是正常人,反倒覺得自己不太正常,心裏不踏實。
九九藏書我已經不再生氣了,心平氣和地掉轉車頭往回開,夜色中,樹葉的顏色朦朦朧朧。當我把車開到和千鶴分別的地方,我看見她像小貓一樣蹲在那兒。當我開車靠近,千鶴開心地笑了,她打開車門,帶著我從未見過的充滿活力的表情坐進車裡。我們把手握在一起。單手在山路上開車很費勁,但我不想放手,我不想放開千鶴冰冷的手。她的手指總是冰冷,她看上去比平時更瘦小。不管公寓多麼骯髒,就算漏雨、牆壁太薄雜訊太大,窗外沒有一絲溫暖人心的景色,也要兩個人一同回到那房子里去,今生今世不再分離……
「你的命很大,所以人生不平穩,要經歷很多事情。不過你不要苛責自己,要無情地活下去。不管發生什麼,都要昂首挺胸地面對。」
朋友乾脆地回答:「不是。是隔壁酒精中毒的傢伙,喝得酩酊大醉忘了在煮開水。他倒是跑得比誰都快,撿回一條狗命。」
「根本就不是哪種情況的問題!」我訓斥道。如果不大聲斥責,連我自己都覺得十分恐懼。「行了!說做就做,我去阿姨那兒拿鑰匙!」
過了一個月之後,我習慣了新的住處,生活也完全進入正軌。這時,我又覺得需要千鶴這個朋友,終於下定決心去見她,於是給她打了電話。
那一年的霧天真多。
「什麼?但是剛才,確實……」
外面有別的女人、長年不回家的父親離開了人世,他偷偷地給我一個人留了一筆遺產。母親為了得到那筆微不足道的遺產暗地裡搞鬼,偷了我的印章和存摺跑了。
她站在電話前面,卻沒有打電話的意思。
母親步履匆匆地出了門,沒有發現躲在暗處的我。她長得漂亮,而且把接待顧客看成生活的意義,所以小酒吧的工作是她不能缺少的樂趣,她在這個小鎮也做著相同的工作。母親快步走遠了,她纖細小巧的背影一點沒變。
最後的那個星期天,我們都有點寂寞。千鶴提議開車出去,於是我開著她的車去了附近的山上。我們在山上的茶室吃了蘑菇飯,到觀光高台看了色彩斑斕的群山,然後去洗了溫泉。
回頭看時,她正寂寞地坐在床邊,晃悠著兩條腿。
「她時常在這裏出沒呢。那個女的曾經在這家旅館和情人一起自殺,就她一人死了。和她一起的是個學校的老師,因為安眠藥劑量不夠活了下來。後來那個男的帶著老婆孩子離開了小鎮。」
「嗯,過十分鐘再打打看,請讓我歇會兒。」
「我明白你的想法,但至少要讓我送你到車站啊。」
因為只有在那個時間,我和母親是聯繫在一起的。並不是因為想見面,而是沒有血緣關係的人之間一種類似情義的東西,是我所習慣了的一種本能的孩子氣的舉動,我是為了讓母親知道有個活物需要照顧。
萬一和她一起的男人死了,最好有阿姨在旁邊。
「如果真這樣我該怎麼辦?如果我殺了他離開房間來這裏……我也不希望是這樣。或者自殺失敗了,我醒來他卻死了……是哪種情況呢?」她問我。
「沒有。」千鶴哧哧地笑了,銀鈴般的笑聲輕輕回蕩在我耳邊。
「謝謝你。」
只有我這麼認為么?不,不是這樣。
她能看見幽靈,能感受到幽靈的存在。朋友中有誰遇上傷心事,她雖然不想哭泣,可淚水還是會自動流出來。我搬去后,她用手貼住我的患處,為我治療肩酸和胃炎。她告訴我,小時候她曾經受過意外傷害,從長長的樓梯上滾落下來,後來就變成這樣了。她有一雙能透視的眼睛,經常用明亮的目光凝視別人不太注意的地方。她性格堅強,不知道什麼是恐懼。
「那麼來我房間打個電話吧。」
我們一直到最後的最後,都過得很和睦快樂。
「嗯……我應該站在哪一邊呢?」
我彷彿站在一個夢中的平凡小鎮上,我的心在夕陽照耀下好像開始腐爛。我頭暈目眩,覺得轉過街角就能回到家了。那裡肯定有我和母親生活過read.99csw•com的房子,洗過的衣服的味道、廚房地板嘎吱嘎吱的響聲都復活了—我只能想到這些。這處公寓非常不錯,但已經有了二十年的歷史,到處都是毛病,冬冷夏熱。我覺得自己可以回到那個房子,而母親正在若無其事地吃晚飯,我飛快地走進去,原先的生活似乎又恢復了。今天是星期一啊,得把乾淨衣服疊好,然後得去買東西,我還在想。
「我才是呢。」
屋外狂風大作。
我想起那個女人寂寞的樣子。
「那麼我去把前台的阿姨叫醒,把鑰匙拿給你吧。」這點忙我想我還是可以幫的。
我後悔了無數次,現在還在後悔。不過有好多回,我倒過來想,我們之間註定不會有更美好的將來,我們一直到最後分別都快快樂樂。我像念咒一樣反覆念叨。
「怎麼回事?」我問他。他的話和千鶴在電話里說的竟然出奇地相似。
「和你一起生活,我真的很開心,我沒想到自己還能和別人一起過日子。」
這棟公寓大得像個小區。每當和人擦肩而過,我這個不速之客的心都怦怦直跳。各家各戶的窗子里傳來各種各樣快樂的聲響:有小孩的聲音,早早泡在浴缸里的父親的聲音,叫人的聲音,準備晚飯的動靜,迷人的香氣……不知怎的,我很想哭,於是加快步伐穿過走廊。
我走到屋外讓頭腦清醒些。
這時候我醒了。
我和千鶴的生活,打一開始就充滿了樂趣。
「我是應該替旅館的利益著想,還是讓客人安心?」阿姨表情嚴肅地說。
「唉,我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事。今天是個怪日子,從前這樣的日子里狐狸經常出沒。氣氛莫名其妙地沉重,夜色漆黑,不過這樣的夜晚也會過去的—你說的是穿著浴袍的人吧?」
「小心點,我在這兒守著,你從這兒過去吧。」阿姨的話里透著溫情。
「你有沒有過這樣的經歷?」她問我,「被人粗暴地對待,或是對別人很粗暴?」
「咦?我昨天還和她通過電話呢。」我驚訝地說。
「沒錯。再過幾個小時就天亮了,如果再發生什麼事你來叫我。」阿姨說完走進裡屋。
那些美麗的紅葉也在紛紛飄落吧。
我經常在早晨醒來的時候,看見千鶴擦地板擦到一半,一隻手拿著抹布坐著望窗外。
「你難道不知道?……對不起。前天那棟公寓失火,千鶴死了。」
「千鶴的一個親戚到醫院草草地把她的遺體接走了。說是親戚,其實和千鶴關係也很疏遠。據他說和千鶴有差不多十年沒見了。千鶴以前好像鬧出不少事,親屬都和她斷絕了來往。我們請他通知葬禮的安排,但一直沒來聯繫。」
「我只是一個在這兒工作了好多年的老阿姨。」她說,「都是你,害得我都睡不著了。」
她身材瘦削,長長的頭髮,臉的下半部很尖,嘴唇薄薄的,看起來沒什麼福相,不過氣質不錯。她的浴袍底下什麼都沒穿,在房間里走動時能看見體毛。我不禁嚇了一跳,也不知道她這副樣子在走廊里待了多久。
內心五味雜陳,難以名狀。
我打開門對她說:「你看到了,我也是女人,不需要那種服務。」
「頭腦感覺很清醒,天空這麼晴朗。」
「不必了,在車站分別,你不覺得難堪嗎?」
我答道:「有很多次啦,那時候……」就像剛才夢中對千鶴不友善那樣,「我彷彿到了另外一個世界,頭腦無法正常地判斷,身體卻擅自行動。」
我眯著眼,不告訴千鶴我已經醒了。我看著她,她把肘支在生了銹、被風吹得搖晃的窗框上,像個孩子似的眺望遠方。窗外是牛奶般濃濃的、彷彿觸手可及的霧氣。早晨永遠也不會來臨了吧,我想。千鶴纖瘦的身體、細細的胳膊,看起來好像被這個世界排拒在外。似乎只有在這樣怪誕的風景中,她才被允許存在。
「老是待在房間里,霧又多,天氣也不大好,到了這麼美麗的地方就像是做夢一樣。」千鶴說。
「你這樣等於話都說一半了。到底怎麼九*九*藏*書回事?」我說。
「房間里沒人給你開門么?」
凡是看不見的東西我就當它不存在,所以也不放在心上。但我偶爾也感覺到存在什麼,有時在路上,有時在房間里。這種時候,千鶴肯定會說那裡有人。為了不看幽靈睡個安穩覺,她睡的時候身上總戴著許多閃閃發光的東西,像戒指、耳釘、手鐲。她說這樣幽靈就不會靠近了。親熱的時候,搞不清為什麼千鶴總是扮男人,她身上的飾品不是壓到這兒,就是壓到那兒,總把我弄得很疼。
「這樣啊,你問過聯繫地址嗎?」
所謂的生活模式,是一種滲透到人身體裏面的東西。那時候,母親和我之間唯一的維繫,就是滲透在身體里的時間的節奏。
那一年發生了太多不平常的事。
聽阿姨這麼說,我只好接著說:「至少現在沒有人被關在門外,也沒有誰在房間里奄奄一息吧?」
「你還活著!」他大叫道,「你真是壞人命大!」
就在她那個房間里。
所以她給我的印象很悲哀。
我抓起房門鑰匙站起身。如果不帶鑰匙,我會重蹈這個進不了門的女人的覆轍—我為什麼這麼想呢?她明明就在我房間里。
寂寞—時間消逝的寂寞,分道揚鑣的寂寞。
在燈火出奇明亮的走廊里,一個陌生的女人穿著浴袍,低垂著雙手站在門外,看上去孤零零的。
「嗯,打聽了,下次告訴你。你也想去墳上看看吧。千鶴真是一轉眼人就沒了,消失得無影無蹤啊。」
「是我說要下車的,我是真的想在秋天的自然中多待一會兒,整理一下心情。我自己要下車,並沒有怨恨你的意思。」千鶴溫柔地說,「無論如何,我也不想看著你離去。」
我快步向浴室走去。
「是啊。」
「行呀。」
「我都不好意思說,今天這兒就你一個客人!」
過了很久很久,阿姨才從裏面出來,一副沒睡醒怒氣沖沖的樣子。
「大家都擔心你的安危,我們去現場找過你,也打聽過你的下落。又沒有辦法聯繫到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你還活著真是太好了,不幸中的萬幸啊。我去告訴大家。」
那次,我也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我怕,不想打。」她回答道。
回頭望去,除了我的房間和走廊,一片黑暗。
「再見。」我如釋重負地掛了電話。我的心中湧起希望,我們也許沒有明天,但或許可以通過其他方式維繫在一起。我的心中湧起希望。我沉沉地睡了,自從在那山路上和她分別以來,這當真是第一次沉沉地熟睡。
「前些時我用了你的車,對不起,你平安回到家了嗎?」
「為什麼?我老一副昂首挺胸的樣子?」
我乘電梯來到前台,按了半天鈴。
她幾乎不睡覺,說睡幾個小時就行了,擦地板是消磨時間。在和我一起住之前,即使沒人留意地板,她也是擦著地板等待天明。
「也許已經來不及了。」她回答道。有頭髮遮著,看不見她的臉。「我想和他一起自殺……」說完她就不做聲了,古怪地在那兒磨蹭。
「你能再聽我說一會兒嗎?我想讓心情穩定點。」
她堅持說自己能看見幽靈,經常嘟囔些嚇人的話,什麼老奶奶拿著柿子來了,那個小孩被車軋了之類。跟她在一起,你發現世界上凈是幽靈。
在溫泉里能清晰地望見讓人狂迷的紅葉、紅黃交織的炫目色彩。每當風兒吹過,紅葉像暴風雨般狂舞。我們兩人一直泡在露天溫泉里,寂寞卻無法消除。
她低著頭,直勾勾地盯著下方。她的大腿和鎖骨的V字很漂亮。
我在那座舊公寓樓里吃著便利店的盒飯,為了長大而慢慢地鍛煉自己的心肌。我盤算著差不多可以開始一個人的生活了,正巧離那兒不遠有一處便宜的房子,於是我馬上決定搬走,並告訴了千鶴。當時,她沒有顯露情緒的波動,還笑著說,以後常來玩啊。所以我並沒有覺察到她受了沉重的打擊。
「不,沒有。不是這樣的。」她誇張地搖著頭,「其實,我們吵架了,所以九-九-藏-書打電話他也不會接的。」
「不好意思,我再去泡個溫泉浴。」
「啊?」她發出恐怖的叫聲。要發出比這更恐怖的聲音,看來人類是做不到了。
那時候我的心情……
我怎麼會知道這些事的呢?但我的確覺得事實如此。為什麼今晚我明白了這麼多事情?
「好像這樣最好,能麻煩你去一趟嗎?」
汽車的車燈映在霧氣中,使天空瀰漫著奇異的光芒,不像這個世界的風景,再加上看風景的千鶴,彷彿是世界盡頭的景象。
接下來的一整天我都在想這個夢。傍晚時分,我想起還沒有把新地址通知千鶴以外的人,於是打了電話給一個朋友,我和千鶴都認識他。
「這倒也是。」
「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把彼此弄得遍體鱗傷?」她凝視著我的眼睛問道。她的世界里全都是她自己,容不下任何其他東西。
當我獨自回到千鶴的房間時,我想,我都做了什麼呀。不管怎麼想,她都是認真的。現在我能做的,不是在這裏等她,而是不讓她看見我離開這裏的場面。因此我收拾好東西,打掃好房間,徹底清除了我的痕迹。我留下所有我們共有的東西。我回想在如此短的時間里接連兩次閃電式搬家的人生經歷,也想起了千鶴。無論我多麼喜歡千鶴,我也不能長久置身於她寂寞陰暗的空間,我始終沒有愛上她的自信。我知道自己以後會喜歡上男人,會做出讓千鶴更傷心的事。所以我一直沒有打電話。
我到達那個小鎮是午後接近黃昏的時刻,我想如果母親和一個令人恐怖的男人住在一起就麻煩了。我找到公寓后並沒有立即進去,而是在陌生的鎮上消磨時間,等待夜色來臨。
周圍的人都快樂得讓人羡慕,來泡溫泉的有老奶奶、小孩子和媽媽們,平凡的生活在她們的身體輪廓上刻下了印記。這些人走了,又不停地有人進來。我們始終泡在溫泉里。天空看起來好高好高。
「就搬個家嘛,怎麼會這樣?」
我吃了一驚,心中有些忐忑,我以為是前台的阿姨在敲門,於是透過貓眼瞧了瞧。
她病態地喜愛乾淨,總是把地板和廚房擦得鋥亮。我常常半夜三更被她擦地板的聲音弄醒,也經常在擦得太光滑的地板上滑倒。
我這樣想著,抬頭仰望天空。
突然,我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念頭:她故意多服用了安眠藥。而讓男人少吃了一些。
「阿姨,你不是幽靈吧?」我問。
人因為厭倦了對方,總以為分手是自己或者對方的意志所造成的。其實不然,共同生活的結束就像季節的變換,僅此而已,不由人的意志左右。所以反過來說,在分別的時刻來臨之前,日子都可以快樂地度過。
「現在開始還不晚,不是嗎?」我說,「你回房間,和他繼續認真地談談分手的事,好嗎?把衣服穿起來,你不覺得冷嗎?」
我不願接受那麼殘酷的現實,總是想以後還會再見。母親把我的監護權遷到祖母家,我雖然知道,可還認為能再見。但是,從那以後我們還一次都沒見過。說不定以後再也不會相見了。可當時我難以接受那樣的現實,所以我封閉了內心,不讓真實的心情湧出來。
「是我不對,本以為他會做出更暴力的事。這麼小的鎮上,在外面大聲說點什麼,流言就會傳遍整個小鎮。有時候我會故意在大馬路上跟他吵架,他卻始終保持沉默,絕對不會跟我惡語相向。而我卻不停地吵鬧,不管是在商店裡還是路上。我明白自己逐漸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精神狀態,就像被套在塑料袋裡,氧氣越來越少,沒人理會,感覺已經快不行了。他一到旅館就會打我。我們折騰來折騰去,彼此都身心疲憊不堪。剛才我們倆在山路上碰了面,接著又是爭吵,走著走著,我覺得一切都沒什麼意思了。已經開始聽到關於我們的流言,媽媽居然叫我滾到醫院去,鎮上看樣子是住不下去了。怎麼看我們都要散了。」她絮絮叨叨地說著,彷彿說的是別人的事。
「不,不會吧……」
read.99csw.com這時,有人敲門。
「怎麼這樣……」我感覺很不舒服。
我沒有講述往事,她卻好像讀懂了我的心事,無聊地這樣說道。看得出她內心百無聊賴。
沒人應聲,我繼續按鈴。漆黑的大堂里只聽見空調響,黑暗中浮現出沙發陳舊的顏色。
我們你一句我一句,彷彿說著別人的事。
「什麼意思?」
母親有時候不回來睡覺,但從來沒往家裡帶過男人。對很看重情面的母親來說,家還是父親的地方吧。如此看重情面的母親居然會將遺產佔為己有,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也不好說三道四,父親的做法確實讓人憎惡。母親千方百計把沒有血緣關係的我養大,父親卻什麼都沒留給她。
我哭不出來。連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麼哭。
說是母親,其實她只是我的養母,但我們關係很融洽,所以發生這樣的事讓我很受打擊。聽說她辭了小酒館的工作,和男人跑了。我惱火至極,於是查到了她的新住處。有一天我決定去拿回父親的遺產,我曾擔心能否輕易得手,而事實上順利得簡直不費吹灰之力。
我倒了一杯威士忌遞給她。她伸出裸|露的細細的手臂,接過酒杯喝了一口。
「是啊。」我還有一個疑團想解開,「是千鶴的房間著了火嗎?」
我憑藉信箱上的名字迅速確定了母親住的房子,然後伸手去摸信箱的頂部。和以前一樣,母親用膠帶把鑰匙粘在信箱上面。我取下鑰匙,向母親的新住處走去。
對,那確實是秋天。
可是,在這個陌生的城鎮陌生的公寓,母親正和一個陌生的男人住在一起。我憑著大致的感覺,在我認為不早也不晚的時間回到母親的公寓樓下。
「對不起,我沒法給你提供參考意見,我沒有那樣的體驗。」我說,「人不管在什麼時候,總有些地方值得一看,或滑稽或有趣,或開心或美麗。」
「為何如此地寂寞?不正常呀。」
「再見。」
「你不是忘了房間號吧?」
我在這個陌生的小鎮上玩了會兒遊戲,喝了好幾杯咖啡,坐在河堤上看夕陽,在書店裡站著看了一會兒書,漸漸地,我感覺意識有些模糊起來。
「可以啊。」
我回到家,母親總是在吃晚飯,吃完飯她要去上班。父親不常回來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後半段基本上都是我們兩個人過日子。我只陪母親吃一會兒晚飯,然後目送她去上班,向她揮揮手說:「拜拜,路上小心。」洗好衣服、搞好衛生之後,我多半去朋友家或戀人家,都很晚才回家。
不管是這裏,還是最後一次見千鶴的地方。
那女人聽了低聲回答:「不是的,我被關在門外了。」
「你要是不相信,跟我去看看。」
「你們就因為這個爭執起來,他把沒穿衣服的你趕到走廊里?」
「抱歉,你光在我房間就已經讓我感覺很累了。」我說。這是實話,看著她的樣子,聽著她的聲音,我的頭皮直發麻,感覺裏面好像有什麼被吸走了似的。「你快打個電話吧。」
我們住的地方和那時我煩亂的心境吻合得不能再吻合。房間位於高速公路近旁的破舊建築的七樓,窗戶下面是亂七八糟的小巷、貧民窟般的街道。樓里住了不少欠交房費的住戶,總是鬧哄哄的。樓上和我們的房型一樣,但兩個房間里住了一家八口,吵鬧非常。這棟樓就像以前電視里看到的九龍城。
「是呀,好像在做噩夢一樣呢。」她說,「我的男友有妻子,他不肯為我離婚。」
以前母親總是習慣不拉上窗帘,搬來這裏仍舊任由窗帘大敞著。從玻璃上的影子可以看見她急匆匆地準備出門,雖然隔著磨砂玻璃,動作還是看得很清楚。母親還是老習慣:又回去一次換衣服,站在窗邊的大鏡子前左看右看仔細打量全身—我的思維越發紊亂,甚至忘了現在身處何時。我甚至想,如果我現在進去,所有的事都會歸於未曾發生的狀態,時間又會回到從前……母親關了燈走出房子,也就是說,那個男人此刻不在家。
「好像睡得很死。」
星空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