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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需要得到正式決定。我知道您遲早會同意的,最好還是馬上接受。」
街上也有許多曖昧的、拖長的聲音。
德·羅爾邦先生使我非常厭煩。我站起身,在蒼白的光線中活動一下。我看見光線在我手上和衣袖上變化,說不出多麼噁心。我打哈欠。我點燃桌上的燈,燈光也許能壓過日光。可是不然,燈柱腳周圍只有可憐的一小片光。我滅了燈,站起來。牆上有一個白色的洞,是玻璃鏡,這是陷阱。我知道我會陷下去。我陷下去了。那灰東西出現在鏡子里。我走近它,瞧著它,再也無法走開。
我讚歎這些年輕人。他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講述清清楚楚、真實可信的故事。如果你問他們昨天幹什麼了,他們會毫無難色、三言兩語就講明白。要是我,我會張口結舌的。的確,長久以來,沒有人關心我的時間表。當你獨自生活時,你連講述也不會了。真實性隨朋友們一同消失。事件也一樣,你聽任它流逝。你看見突然出現了一些人,他們說話、走動,於是你沉入無頭無尾的故事之中,你會是一個蹩腳的見證人。然而,作為補償,所有那些在咖啡館里無人相信的事,所有那些不可置信的事,你卻屢屢遇見。例如,星期六下午三四點鐘,在車站工地的小段木板人行道上,有一位身穿天藍色大衣的小女人在倒退著奔跑,一面笑著,一面揮舞手帕。與此同時,一個黑人正拐過街角,吹著口哨走過來。他穿著乳白色雨衣,一雙黃皮鞋,頭戴一頂綠帽。女人一直在倒退,退到掛在柵欄上為夜晚照明的那盞燈下,正撞在黑人身上。此時此刻,在火紅的天空下,既有發出濃重濕氣的木柵欄,又有路燈,又有黑人懷中的那位可愛的金髮小女子。如果我們是四五個人,我想我們會注意這個撞擊,注意這些柔和的色彩的:酷似壓腳被的漂亮藍大衣、淺色雨衣、紅色的玻璃燈;我們會對這兩張驚愕不已的孩子面孔大笑一場的。
我不認為歷史學家的職業有利於作心理分析,我們這一行接觸的只是概括性的情感,統稱為野心、利益等等。但是,如果我對自己有些許認識的話,此刻正該加以應用了。
我為什麼沒有講這件事呢?大概是出於驕傲,也許還帶有幾分笨拙。我不習慣向自己講述我身上發生的事,記不清先後順序,因此也分不清哪些是重要的。不過現在都結束了。我重讀一遍在馬布利咖啡館寫的東西,感到羞愧。我不要神秘,不要心境,不要難以表述的東西。我不是童貞女,也不是神父,不善於玩弄內心生活。
還剩下二十多位顧客,都是些單身漢、小工程師和職員。他們在別人家裡寄宿搭夥,在這些他們所謂的食堂里匆匆用過餐后,便來這裏喝喝咖啡,玩玩牌,他們需要稍稍享受一下。他們發出輕微的吵鬧聲,聲音單薄,並不干擾我。他們也一樣,必須好幾個人在一起才能生存。
她獨自享用痛苦,大概也獨自享用快樂吧。我在想,她有時是否想擺脫這種單調的痛苦,擺脫這種她一停止歌唱便捲土重來的嘮叨話呢?她是否希望痛痛快快地痛苦,自溺於絕望中呢?但是對她來說,這不可能,因為她已經被卡住了。
一月二十六日 星期二
剛才,在走下旅館的樓梯時,我聽見呂西一邊給樓梯打蠟,一邊在向老闆娘訴苦,她訴苦已不下一百次了。老闆娘很吃力地回答,話語簡短,因為她還沒有戴上假牙。她幾乎赤身露體,只穿著粉紅色的晨衣,腳蹬拖鞋。呂西像平時一樣很臟,時不時地停下來,跪著直起上半身瞧著老闆娘。她滔滔不絕地說著,顯得理直氣壯。
她一面脫衣一面說:
然而,畢竟有一個東西使我看了高興,它是在軟塌塌的面頰上方,在前額上方,這便是使我頭部發亮的、漂亮的紅色火焰:我的頭髮。它可是悅目的,至少顏色鮮艷。我很高興有一頭棕紅頭髮。它,在那裡,在鏡子里,引人注目,光彩照人。我算是幸運兒,如果我的頭髮晦暗無光、介乎褐色和黃色之間,那麼我的面孔會曖昧不清,它會使我發暈。
德·羅爾邦先生容貌奇醜。瑪麗—安托瓦內特王后常稱他為「親愛的醜八怪」,然而他卻贏得宮廷里所有女人的歡心。他不像醜男人瓦澤農那樣扮演小丑,而是靠一種吸引力,這種吸引力使被他征服的女人神魂顛倒。他長於耍陰謀詭計,在項鏈事件中舉止曖昧,與圓桶米拉博及奈爾西亞來往頻繁,後來在一七九○年銷聲匿跡,不久后又出現在俄羅斯,參与暗殺保羅一世事件,后從俄羅斯去到最遙遠的國度,印度、中國、土耳其斯坦,走私、玩弄陰謀、充當密探。一八一三年他返回巴黎,一八一六年執掌大權,成為昂古萊姆公爵夫人的惟一親信。這位老夫人喜怒無常,為童年回憶所困擾,只有看到德·羅爾邦先生時才開心地微笑。他通過這位公爵夫人在宮廷里為所欲為。一八二○年三月,他娶了美麗的德·羅克洛爾小姐為妻,她芳齡十八,而他已七十歲了。此時他至尊至貴,處於一生的巔峰。七個月以後,他被控謀反,被捕入獄,五個月以後死於獄中,而此案無人過問。read.99csw.com
我在圖書館里從九點工作到一點,寫完了第十二章以及羅爾邦在俄羅斯的僑居生活,直到保羅一世去世。這部分已經寫完,就只等將來謄清了。
難道等待我的就是這個嗎?我頭一次討厭孤獨。我想把我身上發生的事告訴別人,趁現在還來得及,趁我現在還沒有使小男孩害怕。我希望安妮在這裏。
她講的是她丈夫。這個黑髮棕膚的小女人四十歲上才用積蓄買來了一個很可愛的年輕男人、勒庫安特工廠的鉗工,但家庭生活很不幸。丈夫並不打她,也不找別的女人,只是酗酒,每晚回家時都是酩酊大醉。他情況不妙,三個月以來面色發黃,日漸消瘦。呂西認為是因為酗酒,可我看是肺病。
看來這幾個星期里發生了變化。但變化在哪裡呢?它是抽象的,不寄寓於任何東西。莫非是我變了?如果我沒有變,那麼就是這個房間、這個城市、這個環境變了,二者必居其一。
「謝謝您,但是我旅行夠了,現在該回法國去了。」
「我寧可他去追女人,這我不在乎,這對他也沒有壞處。」
真奇怪,我寫滿了十頁紙,可還沒有說出真相,至少沒有說出全部真相。我在日期下方寫「沒有什麼新鮮事」時是問心有愧的。事實上我不願說出一件小事,一件既不丟人又不奇特的小事。「沒有什麼新鮮事」。一個人說謊而自恃有理,真叫人佩服。當然,可以說沒有發生什麼新鮮事。今天早上,我八點一刻從普蘭塔尼亞旅館出來去圖書館,我看到地上有一張紙片,想拾起來,但沒能拾起。就是這件事,甚至還算不上一件事。是的,可是,說實話,我受到深深的觸動,因為我想我不再是自由的了。在圖書館里,我試圖擺脫這個想法,但揮之不去。我逃到馬布利咖啡館,希望它會消失在燈光下,但它仍然待在我身上,沉重而痛苦。前幾頁紙正是在它的授意下寫的。
他蓄著棕黑色的鬍子,香噴噴的。他一晃腦袋,香氣便撲鼻而來。接著,突然間,我從長達六年的睡眠中蘇醒。
物體是沒有生命的,不該觸動人。我們使用物體,將它們放回原處,在它們中間生活,它們是有用的,僅此而已。然而它們居然觸動我,真是無法容忍。我害怕接觸它們,彷彿它們是有生命的野獸。
一個獨處的人很少笑。這整個場面對我產生了十分強烈的、甚至粗暴的、然而卻是純潔的印象。接著它便解體了,只剩下燈、柵欄和天空,這就算不錯了。一小時后,燈點燃了,颳起了風,天空變成黑色,再也沒有什麼了。
阿代馬爾·德·羅爾邦講話時從不繪聲繪色,不作手勢,沒有抑揚頓挫。他半閉著眼,睫毛下勉強露出一點點灰色眼珠。近幾年我才敢承認他曾使我十分厭煩。他的話有幾分像馬布利神甫寫的書。
我的眼光慢慢地、煩悶地,順著額頭,順著面頰往下,它遇不到任何堅實的東西,它陷在沙里。當然,這裡有鼻子、眼睛、嘴,但它們沒有任何含意,甚至也沒有人的表情。不過安妮和韋莉曾經說我炯炯有神,可能是我對自己的面孔太習慣了吧。我小時候,畢儒瓦嬸嬸對我說:「你要是老照鏡子,就會看見一隻猴子。」我大概看得太久了,我看到的還夠不上猴子,只是像塊息肉,與植物界相近,它有生命,這我不否認,但不是安妮想的那種生命。我看見輕微的顫抖,我看見黯淡的肌肉正自在地伸展和抽|動。從如此近處看,眼睛十分可怕。它是獃滯的、軟塌的、盲目的,周圍是紅圈,像魚鱗。
「這裏咽不下去。」

我的煙鬥上有一層金色的漆,初一看十分悅目,但細看之下金漆已脫落,木頭上只剩下長長一道灰白痕迹。一切都是如此,一切,包括我的手。既然陽光是這樣,最好九*九*藏*書還是上床睡覺,但是我已悶頭睡了一夜,現在毫無困意。
當然,我們可以假定羅爾邦積极參与了謀殺保羅一世的陰謀,後來又被沙皇派去東方作密探,並且經常背叛亞歷山大一世而效忠拿破崙。與此同時他還可能與阿圖瓦伯爵保持頻繁通信,並告之以無足輕重的信息以顯示自己的忠誠,這一切並非不可能。在這個時期,富歇也在玩弄更複雜、更危險的把戲。羅爾邦也許還私下和亞洲的公國做槍支交易。
我喜歡昨天的天空,昏暗的雨空,它顯得窄狹,緊貼著我的玻璃窗,彷彿是一張可笑而動人的面孔。今天的太陽卻一點也不可笑,恰恰相反。它向我所喜愛的一切,向工地上的銹跡和柵欄的爛木板投下一種吝嗇和有節制的光線,就像人們在不眠之夜以後看著頭天晚上衝動之中做出的決定,或者一氣呵成、未加修改的文章。維克多—諾瓦爾大街的四家咖啡館一到夜間便燈光燦爛,交相輝映。它們遠不止是咖啡館,還是水族館、大船、星星或白色的大眼,然而它們此刻卻失去了這種朦朧的風采。
星期四上午,圖書館
沒有什麼新鮮事。
星期四下午
夏里埃爾夫人寫道:
這是我的面影。在這種白白浪費的日子里,我常常待在這裏端詳它。我不明白它,不明白這張面孔。別人的面孔都有含意,而我的面孔卻沒有,我甚至說不出它是美是丑。我想它是丑的,因為人家這樣對我說。但我並不感到驚奇。說實話,將這種類型的品質賦予面孔,我甚至很反感,難道可以說一塊土或一塊岩石是美還是丑嗎?
從前我是為安妮而思考的——甚至在她離開我很久以後。現在我不為任何人思考,我甚至無意尋找字詞。字詞在我身上流動,或快或慢,我不使它固定,而是聽之任之。在大多數情況下,我的思想模糊不清,因為它未被字詞拴住。思想呈現出含混可笑的形式,沉沒了,立即被我忘得一乾二淨。
我整個身子倚在陶制框沿上,將臉湊近鏡子,直至貼著它。眼睛、鼻子和嘴都消失了,不剩下任何有人性的東西了。在努起的滾燙的嘴唇兩側是棕色的皺紋、裂縫和隆起。大角度傾斜的面頰上有一層細軟光滑的白毛,鼻孔里也伸出兩根毛。這是一幅凸起的地質圖。但這個月球世界畢竟是我熟悉的,我不敢說認出了它的細枝末節,但它的總體使我感到似曾相識,這種感覺使我變得遲鈍,我漸漸滑入夢鄉。
我彎腰待了一秒鐘,看到紙片上的字:「聽寫:白貓頭鷹」,我兩手空空地直起腰來。我不再是自由的,不能再做我想做的事。
他拜訪他們中間的每個人,而且繪聲繪色地模仿可能出現的場面。就這樣他使他們產生並發展了謀殺的狂熱。
首先,從一八○一年起,他的行為就難以理解。我不缺資料:信件、日記片斷、秘密報告、警察局檔案,我的資料甚至太多了。但我認為這些見證不夠可靠,不夠確實。它們相互並不矛盾,不,然而也不吻合。它們說的彷彿不是同一個人。可是,別的歷史學家依據的也是同樣的資料,他們是怎樣做的?莫非我過於謹慎或者不夠聰明?其實這樣提問題對我毫無意義。我追求的到底是什麼?我不知道。長久以來,我對羅爾邦這個人的興趣超過我打算寫的那本書,可是現在,這個人……人開始使我厭煩。我更關注的是書,寫書的願望日益強烈,大概是因為我越來越老了吧。
現在,他真正參与謀殺了嗎?那天晚上八點鐘時,一位軍官朋友送他回到住所。如果他後來又出來,那怎能順順利利穿過聖彼得堡呢?保羅處於半瘋狂狀態,已下令自晚上九時起逮捕一切行人,只有產婆和醫生除外。難道那個荒謬的傳聞是真的:羅爾邦裝扮成產婆混進皇宮?不過,這種事他也做得出來。總之,發生暗殺的那天晚上,他不在自己家裡,這事似乎已被證實了。亞歷山大多半對他疑慮重重,所以在登基后的頭一批舉措中,就以赴遠東執行任務這種含糊其辭的借口使羅爾邦侯爵遠離聖彼得堡。
是的,他很可能做這一切,但是沒有證據,我開始想也許永遠也找不到證據。這些假定十分恰當,能反映事件,但它們來自於我,它們只是我歸納知識的一種辦法。沒有任何一點來自羅爾邦。事實是緩慢、怠惰、陰沉的東西,它們順應我所強加的嚴格秩序,但始終留在秩序之外。我覺得自己在做一種純粹臆想性的工作。小說人物肯定更真實可信,而且更為有趣。
我獨自生活,完全是獨自一人。我不和任何人說話,不接受任何東西,也不給予任何東西。自學者不值一提。只有鐵路之家的老闆娘弗良索read.99csw.com瓦茲。可我和她談話嗎?有時,晚餐以後,她端來啤酒,於是我問道:
他大概很有趣,但是在德·夏里埃爾夫人眼中可不是這樣,她大概覺得他死氣沉沉。人也許根本不可能了解自己的面孔,或者是因為我孤獨一人?群居的人們學會了在鏡子里看見自己出現在朋友面前的模樣。我沒有朋友,所以我的肉體才如此赤|裸?真好像,是的,真好像是沒有人的自然。
我憂鬱地重讀熱爾曼·貝爾熱的這段註解。我是從這幾行字中首先知道德·羅爾邦先生的。我覺得他十分迷人,而且,根據這幾行字,就立刻愛上了他!正是為了他,為了這位親愛的先生,我才來到這裏。我從國外旅行歸來時,原本可以立刻定居巴黎或馬賽,然而,大部分有關這位侯爵滯居國外的資料都保存在布維爾市立圖書館。羅爾邦曾是馬羅姆城堡的領主。在戰前,那個村子里還有他的一個後代,是位建築師,姓羅爾邦—康普雷。他於一九一二年去世,將大量遺物贈給布維爾圖書館,其中有這位侯爵的書信、日記片斷以及各種文件。我還沒有仔細研究過這些資料。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一
今天早上,我瞧著一雙淺黃褐色的皮靴,這是一位剛從軍營出來的騎兵軍官的皮靴。我瞧著它走動,看見在一個小水窪旁有一張紙。我料想軍官會用鞋跟把紙片踩進泥水裡,可是沒有,軍官大步越過了紙片和水窪。我走近那張紙,是橫格紙,大概是從小學生練習本上撕下來的。它被雨水澆透,卷了起來,像燒傷的手那樣布滿了腫脹的水皰。紙邊的紅道退了色,成為粉紅色的水漬,有些地方的墨跡也模糊不清,紙的下半部被一塊干泥蓋住。我彎下身,高興地盼著觸摸這團柔軟涼爽的紙漿,用手將它揉成灰色小團……但我沒有做到。
很明顯,她十分苦惱,但她慢慢地、有耐心地振作起來,因為她既無法自我安慰,也不自甘沉淪。偶爾她也稍稍想到這樁煩惱,稍一想起便藉機發揮,尤其是與人交談時,因為人們總是安慰她,而她也稍感輕鬆,她那不慌不忙的語氣彷彿在為他們出主意。她獨自一人收拾房間時,我聽見她在哼歌,為的是不去想這件事。但她整天悶悶不樂,厭煩憤懣地指著喉嚨說:
我很高興找到這些筆記。我有十多年沒有碰它們了。我的筆跡似乎變了。從前我寫得很密。那一年我是多麼熱愛德·羅爾邦先生啊!我還記得有天傍晚,一個星期二傍晚,我在馬扎林圖書館工作了一整天,閱讀了羅爾邦先生於一七八九至一七九○年期間的書信,從中猜到他多麼巧妙地欺騙奈爾西亞。這時天色已黑,我走下曼恩大街,來到快樂街拐角,買了一些栗子。我真快活!我想到奈爾西亞從德國回來時那副模樣,不禁獨自大笑起來。侯爵的面孔和這墨水一樣,自我研究以來,已大大暗淡了。
現在到處都有東西,譬如桌上這隻啤酒杯。我看見這隻杯子,很想說:「暫停,我不玩了。」我知道自己走得太遠,我想不能讓孤獨「佔上風」。這並不是說我上床以前先看看床底下,也不是說我害怕房門在半夜裡突然打開。只是我感到不安,因為半小時以來,我就一直避而不看這隻啤酒杯,我看它的上方、下方、左面、右面,就是不看它。我知道周圍這些單身漢都無法救我,因為太晚了,我無法逃到他們中間避難。他們會走過來拍拍我的肩頭,對我說:「怎麼了,這隻啤酒杯怎麼了?」它和別的杯子一樣,有斜切面,有杯柄,還有一個帶鐵鏟的小紋章,紋章上刻著施帕滕布羅。這些我都知道,但我知道還有其他東西。幾乎莫須有的東西。我無法解釋我見到的,無論對誰。就是這樣,我慢慢沉到水底,滑向恐懼。
現在我明白了。那天我在海邊拿著石子的感覺,現在記得更清楚了。那是一種淡淡的噁心。多麼令人不快!而這種感覺來自石子,我敢肯定,是由石子傳到我手上的。對,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手上感到一陣噁心。
「還可以吧,先生?」
我想振作精神,強烈而銳利的感覺會使我得到解脫。我將左手貼在臉上,用力扯皮膚,扮一個鬼臉。整整半邊臉被扯歪了,左半側的嘴巴扭曲了,膨脹了,露出一顆牙齒;眼眶裡是白色的眼球,下面是粉紅色的、充血的皮膚。這不是我想要的,這裏沒有任何強烈的、新鮮的東西,而是淡淡的、朦朧的、已經見過的東西!我睜著眼睛入睡了,在鏡子中我的臉已經漲大、漲大,成為一個其大無比的、淺淺的光暈,滑入光線中……
譬如,我的手有點新奇,它們以某種方式來握煙斗或餐叉,或者說餐叉正以某種姿勢被握著,我不知道。剛才我正要走進房間時突然停住,因為我的手感覺到一個冷冷的東西,它具有某種個性,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張開手一看,只是門鎖。今天早上在圖書館里,自學者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我竟然用了十秒鐘才認出他來。我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幾乎不能算面孔。還有他那隻手,像一條肥大的白蠕蟲放在我手裡。我立刻把它甩掉,手臂便無力地垂下來。九*九*藏*書
按照切爾科夫的說法,羅爾邦受雇於帕倫伯爵。切爾科夫說,大多數謀反者都同意推翻並囚禁沙皇(亞歷山大似乎也贊成這個辦法)。但是帕倫希望一勞永逸地除掉保羅,於是德·羅爾邦先生便受命去一一勸說謀反者,使他們同意暗殺。
我遇到一件不平凡的事,我不能再懷疑了。它不是一般確切的或確鑿的事實,而是像疾病一樣來到我身上,偷偷地、一步一步地安頓下來,我感到自己有點古怪,有點彆扭,僅此而已。它一旦進入就不再動彈,靜靜地待著,因此我才能說服自己我沒事,這隻是一場虛驚。但是現在它卻發揮威力了。

這一切並不新鮮。我從未拒絕過這種無害的激|情。恰恰相反。要感受它只需稍稍孤獨,以便在恰當時刻擺脫真實性。我僅僅在孤獨的表層,我與人們十分接近,一遇危險便躲藏在他們中間。其實我至今只是業餘愛好者。
在他那布滿皺紋和麻點、乾乾淨淨、清清爽爽的小臉上有一種奇怪的狡黠神氣,雖然他竭力掩飾,但仍一目了然。他著意修飾頭髮,每次見他,他總戴著假髮。他的面頰呈藍黑色,因為他蓄著濃須,他喜歡自己刮鬍鬚,但又颳得不好。他常像格里姆一樣往臉上塗鉛白粉。德·當熱維爾先生說他那張臉又白又藍,活像一塊羅克福爾乳酪。
她從來不說「不」,於是我跟她走進二樓的一間大房,這是她按鐘點或按天租用的。我不付她錢,我們做|愛,以工代酬。她很喜歡做|愛(她每天需要一個男人,除了我,她還有許多男人),而我也能排解憂鬱,我知道它從何而來。我們說不了幾句話,有什麼用呢?各人都是為自己,何況在她眼中,我始終首先是咖啡館的顧客。
這種天氣對自省是再好不過了。太陽向萬物投下冷冷的光,彷彿是毫不留情的審判。它從我的眼睛進入我體內,照亮我的內部,使我貧瘠。我敢肯定,不出一刻鐘,我就會達到自我厭惡的極端。多謝了,我可不想這樣。我也不打算重讀我昨天寫的有關羅爾邦旅居聖彼得堡的文章。我垂著手坐著,或者胡亂畫著,百無聊賴,打著哈欠,等待黑夜來臨。等天黑以後,我們,物體和我,將走出虛渺。
我突然驚醒,因為我失去了平衡。我發現自己騎坐在椅子上,仍然恍恍惚惚。別人是否也這樣對自己的面孔難作判斷呢?我看自己的面孔時就好比在感覺自己的身體,那是一種隱約的、器質性的感覺。但是別人呢?譬如羅爾邦?他看著自己在鏡子里的面孔時也昏昏欲睡嗎?德·冉利斯夫人曾經寫道:
我見他如此積極,不禁微笑,因為當咖啡館空無一人時,他的頭腦也空蕩蕩的。兩點鐘到四點鐘之間,咖啡館里沒有客人,這時法斯蓋爾先生遲鈍地踱上幾步,等侍者關了燈,他也就滑進了無意識中。他一人獨處時,便進入夢鄉。
羅爾邦參与還是沒有參与暗殺保羅一世的陰謀?這就是今天的問題。我已經走到了這一步,這一點不確定我就無法繼續下去。
「喂,有種叫布里科的開胃酒,您喝過嗎?這星期有兩位客人叫這種酒,小姑娘不知道,跑來告訴我。這兩人是旅客,肯定在巴黎喝過這酒。可我總不能一無所知就進這種酒吧。如果您不在意,我就不脫長襪了。」
但是我不相信切爾科夫。他不是明智的見證人,而是暴虐的占星家,是半個瘋子,因為他把一切都說成惡魔。我根本看不出為什麼德·羅爾邦先生要扮演這個誇張的角色。他模仿了暗殺的場面?算了吧。他很冷靜,一般從不以情來打動人,不作明示,只作暗示。他這種平淡的、缺乏戲劇性的方法只能在他的同類人身上奏效,即能夠理喻的陰謀家、政治家。
第三天,我便乘船回馬賽了。
「您今晚有空嗎?」
雕像顯得可厭和愚蠢,我厭倦之極。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麼待在印度支那。我去那裡做什麼?為什麼要和那些人談話?為什麼我的裝束如此古怪?我的熱情已經消逝。在好幾年裡它曾淹沒我、裹脅我,此刻我感到自己空空如也。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因為在我面前晃晃悠悠地出現了一個龐大而乏味的思想,我不知它是什麼,但我不能正視它,因為它使我噁心。這一切都與梅爾西埃的鬍子的香氣混雜在一起。
寒冷的陽光照得灰撲撲的玻璃窗發白。天空暗淡泛白。今天早上小河結了冰。
我很喜歡拾東西:栗子、破布、特別是紙片。拾起它們,用手捏著它們,這使我很愉快。我幾乎像孩子一樣將它們湊到嘴邊。我在角落裡拾起一些厚沉而豪華、但可能沾上糞便的紙片時,安妮便大發雷霆。在夏天或初秋read.99csw.com,可以在公園裡看見一些爛報紙,它被陽光烤熟了,像落葉一樣又干又脆,黃黃的,彷彿在苦味酸里浸泡過。還有些紙片在冬天被搗碎、碾碎、污跡斑斑,返回到土中去。另一些紙片完全是新的,甚至上了光,白白的,令人激動,像天鵝一樣展在那裡,但是泥土已經從下面將它粘住。紙片捲曲著,脫離了爛泥,但是最後,在稍遠的地方,又伏貼在地面上。這一切都可以拾起來。有時我從近處看看紙片,只是摸摸它,有時我將紙片撕碎,好聽它發出長長的劈啪聲。如果紙很潮濕,我便點上火,這當然有點費事,然後我在牆上或樹上擦凈那滿是泥濘的手心。
一七八七年,在穆蘭附近的一家小旅店裡,一位老人正奄奄一息。他是狄德羅的朋友,曾受到哲學家們的熏陶。附近的神甫們忙得不可開交,竭盡全力,但毫無效果。這老人是泛神論者,拒絕臨終聖事。德·羅爾邦先生正經過這裏,不相信這件事,向穆蘭的本堂神甫打賭,說不出兩小時他就能使病人恢復基督教感情。本堂神甫接受了打賭,而且輸了,因為羅爾邦在清晨三點鐘開始接觸病人,五點鐘病人就進行了懺悔,七點鐘便死去。「您竟如此雄辯?」本堂神甫說:「您比我們厲害!」羅爾邦答道:「我沒有辯論,只是使他害怕地獄。」
「得振作精神。」呂西常常說。
沒有什麼大事可講。我未能拾起那張紙片,僅此而已。
在這些歡快和理智的聲音中,我是孤單的。所有這些人都一直在相互解釋,愉快地看到他們思想一致。他們都想到一起了,這對他們是多麼重要呀,老天爺!只要看看他們的臉色就明白了,因為在他們中間,有時走過一個長著凸眼的人,他似乎朝內觀看,與他們完全不一致,他們便做鬼臉。我八歲時去盧森堡公園玩耍,那裡也有一個凸眼人,他坐在一個崗亭里,緊靠沿奧古斯特—孔德街的鐵柵欄。他不說話,不時伸直一條腿,驚恐地瞧著這隻腳,它穿的是高幫皮鞋,另一隻腳上卻是拖鞋。看園人對我叔叔說,此人曾是中學學監。他穿著法蘭西院士的院服去課堂上宣讀季度成績,於是被迫退休。我們覺出他是孤單一人,對他十分恐懼。有一天,他從遠處朝羅貝爾微笑,並伸出雙臂,羅貝爾幾乎暈倒。使我們恐懼的不是他那窮途潦倒的神態,也不是他脖子上那塊與假領相摩擦的腫瘤,而是因為我們感到他腦子裡裝的是螃蟹或龍蝦的思想。一個人居然用龍蝦的思想來看待崗亭,看待我們玩的鐵環,看待灌木叢,我們不免驚恐萬分。
我看是我變了,這是最簡單的答案,也是最不愉快的。總之,我得承認,我被這些突然的變化所左右,因為我很少思考,於是一大堆微小變化在我身上積累起來,而我不加防範,終於有一天爆發了真正的革命,我的生活便具有了這種缺乏和諧和條理的面貌。例如我離開法國時,許多人說我是心血來潮。在國外旅居六年以後,我突然回國,仍然有人說我是心血來潮。我還記得在梅爾西埃這位法國官員辦公室里的情景。他去年在佩特魯事件后辭了職。梅爾西埃隨一個考古代表團去孟加拉。我一直想去孟加拉,他便極力邀我同去。我現在想他為什麼邀我去,大概是信不過波爾塔,想讓我去監視他吧。當時我沒有理由拒絕,即使預感到這個針對波爾塔的小陰謀,我更該高興地接受邀請。總之,我僵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睛盯住綠檯布上電話機旁的一尊高棉小雕像。我全身彷彿充滿了淋巴液和溫奶。梅爾西埃用天使般的耐心來掩飾少許的不快,他說:
三點鐘。三點鐘。要幹事已經太晚,或者太早了。下午三點鐘可是個怪鐘點。今天更是無法容忍。
現在是一點半鍾。我坐在馬布利咖啡館里,我在吃三明治,一切都相當正常。的確,在咖啡館里一切總是正常的,特別是馬布利咖啡館,因為主管法期蓋爾先生總有一種講求實效、令人放心的諂媚神態。他的午睡時間就要到了,眼睛已經發紅,但舉止仍然輕快果斷。他穿梭在桌子中間,走近客人,用推心置腹的聲調問道:
如果我沒有弄錯,如果所有這些跡象堆積起來預示著我的生活將發生新變化,那麼我很害怕。這倒不是說我的生活很豐富,或是很有價值,或是很可貴。我害怕那個即將產生、即將控制我的東西——它將把我帶往何處?難道我得再次出走,放棄一切,放棄我的研究和書?難道在數月、數年以後,我將精疲力竭、心灰意懶地在新的廢墟上醒來?趁現在還來得及,我想看清楚自己。
我沒有興趣工作,什麼也幹不了!只有等待黑夜。
星期五
我坐在暖氣爐旁艱難地消化午餐。我知道這一天將白白浪費掉。除非夜幕降臨,否則我什麼事也做不了,這是由於陽光,陽光將工地上空骯髒的白霧染成泛泛的金色,陽光瀉進我的房間,蒼白髮黃,在我桌上鋪開四個灰暗、虛假的影子。
我對他很生氣,便打起精神冷冷地回答說:
而正是這個人,利用模仿的才能……可他是如何迷惑女人的呢?這裏還有塞居爾講的一件奇事,我覺得它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