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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圖書館正面的牆上。煙斗快滅了,我抽了一口。一位老婦人畏畏縮縮地從拱廊里走出來,精細而固執地瞧著安佩特拉茲。她突然壯起膽子,儘快地穿過院子,來到銅像前站立片刻,一面翕動嘴唇。接著她那在粉紅色石磚上的黑色身影便逃走了,消失在牆的裂縫裡。
不錯,是她,是呂西,但神情完全變了,不再是她自己。她正在埋頭忍受痛苦。我羡慕她。她直挺挺地站在那裡,張開雙臂,彷彿等待被打上烙印。她張著嘴,呼吸困難。我感到街道兩旁的牆在升高,在相互靠近,她好像站在井底。我等了一刻,我怕她突然倒在地上,因為她很嬌弱,承受不了這異常的痛苦。但是她凝然不動,彷彿像周圍的一切那樣變成了石頭。片刻間我懷疑自己是否看錯了她,這突然顯現的才是她真正的本質……
老闆娘上街買東西時,她的表親便替她站櫃檯。他叫阿道爾夫。我坐下時開始看他,一直看著他,因為我的腦袋不能轉動。他穿著襯衣,掛著淡紫色的背帶,襯衣袖子一直卷到肘彎以上。藍襯衣上的背帶幾乎看不見,它們隱沒了,隱藏在藍色中,但這是虛假的謙虛,事實上它們不甘於被遺忘。它們溫順而固執,令我不快,彷彿它們原來要成為紫色,但中途卻停了下來,放棄了最初的抱負。我真想對它們說:「去呀,成為紫色,事情就了了。」可是不,它們懸在那裡,既未完成抱負,又痴心不改。有時,四周的藍色滑過來將它們完全蓋住,有一刻我根本看不見它們。但這僅僅是一陣波浪,不久以後,有幾處藍色變淡了,於是我看見遲疑不決的淡紫色像小島一樣露了出來,小島逐漸擴大,相互連成一片,重新組合成背帶。阿道爾夫沒有眼睛,他的眼皮腫脹翹起,只露出下面一小點眼白。他在微笑,似睡非睡,不時地響響鼻子,叫一叫,身子輕輕抖動,活像一隻睡夢中的狗。
噁心待在這裏,待在黃色的光中。我很快活,寒冷是如此純凈,夜晚是如此純凈,連我自己不也是一股冰冷的空氣嗎?沒有血液,沒有淋巴,沒有肉體。在這條長長的通道里朝著遠處蒼白的光線流動。只有寒冷。
他消失了。我與那女人相距不到三米。突然間,一種沙啞深沉的聲音將她撕裂,從她身上迸發出來,整條街便響起了激烈衝動的話語:
「啊!紅心9!」
「您在讀什麼?」
紙牌旋轉著落在呢絨桌布上,然後幾隻戴著戒指的手拾起它們,指甲刮著桌布。手在桌布上構成白色的斑點,顯得鼓脹,灰塵撲撲。紙牌不停地落下,手也來來回回地動。多麼古怪,既不像遊戲,也不像儀式,也不像習慣。我想他們這樣做僅僅為了填滿時間。但時間太長了,無法填滿。我們往時間里投的一切都軟化了,變得鬆弛。譬如這隻紅手,它踉踉蹌蹌地拾牌,這個動作太鬆弛無力,應該把它拆散、壓縮。
我們走上樓。我無心寫作,便拿起有人忘在桌上的一本書,《歐也妮·葛朗台》,它翻到第二十七頁,我機械地拿起它,開始讀第二十七頁,接著又讀第二十八頁。我沒有勇氣從頭讀起。自學者快步朝靠牆的書架走去,取回兩本書放在桌子上,就像一隻找到骨頭的狗。
這一次我踩在水裡走著。我走到對面人行道上,那裡有惟一一盞路燈,它像地球尖端的燈塔,照著一道破損的、有幾處被拆毀的柵欄。
阿道爾夫的臉就在那裡,靠在巧克力色的牆上。它彷彿就在近旁。我捏緊手時,看見了他的頭。它顯出了結論一般的確鑿性、必然性。我用手捏住杯子,瞧著阿道爾夫,我很快活。
夜進來了,虛情假意,猶猶豫豫。人們看不見它,但它在這裏,它蒙住燈光,你呼吸空氣,感到其中有什麼厚厚的東西,這就是它。天冷。一個玩牌的人將亂七八糟的牌推向另一個人,讓他收攏來。有一張牌被漏掉了。難道他們看不見?這是一張紅心9,終於有人拾起它來,遞給了長著狗臉的年輕人。
我從她身邊走過,幾乎能碰著她。這是……怎麼能相信這個熱情衝動的肉體,這張痛苦不堪的臉竟是……但我認出了那條頭巾,那件大衣,以及她右手上的那塊紫紅色大胎痣。這是她,是女傭呂西。我可以幫助她,但她得有能力提出要求。我慢慢地從她面前走過,眼睛瞧著她。她盯著我,但彷彿看不見我,她痛苦得不知身在何處。我走了幾步,又回過頭……
「在散文里不是應該小心翼翼地避免這種詩句嗎,先生?」
我向左轉,我要鑽進那排路燈盡頭的洞里,順著諾瓦爾大街一直走到加爾瓦尼大道。洞里刮著冰冷的風,那裡只有石頭和泥土。石頭是硬的,而且不會動。有一段路十分討厭。右邊的人行https://read•99csw.com道上有一大團灰色氣體,夾帶著幾串火光,發出貝殼類的聲音,這是老火車站。它的存在豐富了諾瓦爾大街上的頭一百米——從棱堡大街到天堂街——使那裡出現了十幾盞路燈和四家並排的咖啡館:鐵路之家和另外三家。咖啡館在白天有氣無力,一入夜便燈火通明,並向街心投下長方形的光影。我還要沐浴在三條黃色光影中。我看見從拉巴什針線雜貨店裡走出一位老婦,她將方巾拉起蓋著頭,跑了起來。現在走完了,我來到天堂街人行道的邊沿,站在最後一根燈柱旁邊。瀝青地突然中止。在街對面是黑暗和泥濘,我空過天堂街,右腳踩在水窪里,襪子濕了。散步開始了。
是的,在羅馬,我喜歡坐在台伯河畔,在巴塞羅那,我喜歡黃昏時分在寬人行道的街上散步,在吳哥附近的波羅坎巴萊小島上,我見過一株用根纏著納加神廟的印度榕樹,此刻我在這裏,和玩牌的人生活在同一時刻,我聽著黑女人唱歌,外面是遊盪中的虛弱的夜。
《大百科全書》上有關於這個人物的幾行文字,我去年讀過。我把書放在窗沿上,透過玻璃窗看到安佩特拉茲的綠色腦袋。我讀到他於一八九○年左右躊躇滿志,提任學區督察,畫了一些精美的小玩意,又寫了三本書:《論希臘人的民主》(1887)、《羅蘭的教育學》(1891)以及一八九九年的詩體遺囑。他於一九○二年去世,受到同胞及有識之士的深深惋惜。
發生的事就是噁心消失了。在寂靜中,歌聲漸高,我感到自己的身體變硬了,噁心消失了。突然一下變得如此堅硬,如此鮮紅,幾乎令人難受。與此同時,音樂的時間膨脹了,像龍捲風一樣膨脹開來,金屬般透明的時間充溢了整個咖啡廳,將我們可憐的時間擠到牆邊。我在音樂中。玻璃鏡里滾動著火球,煙霧的環圈圍繞著它們轉動,將光線的冷酷微笑時而遮住,時而揭露。我的啤酒杯縮小了,蜷縮在桌子上,顯得稠實、不可或缺。我想拿起它掂量掂量,我伸出手……老天爺!它變了,我的手變了。我的臂的動作像威嚴的旋律一樣擴展,沿著黑女人的歌聲滑動,我彷彿在跳舞。
木板上還掛著幾張破廣告。在一張星形的破綠紙上,有一個滿臉仇恨的、美麗的面孔正在作怪相,有人用鉛筆在它鼻子下面畫了一副鉤狀髭鬚。在另一張碎紙上,可以看出白色的字puratre,它滴下幾個紅點,也許是血。這張臉和這個字也許屬於同一張廣告。現在廣告撕碎了,它們相互之間的簡單關係消失了,另一種關係則自動地在扭曲的嘴、血跡、白字、字尾tre之間建立了起來。這些神秘的符號彷彿試圖表達一種毫不鬆弛的、罪惡的情慾。透過木板之間的縫隙,可以看見鐵路的燈光。柵欄過去就是一堵長長的牆。牆上沒有缺口,沒有門,沒有窗,直伸到二百米開外的一座房屋。我走出路燈的光區,進入黑洞。我看著腳前自己的影子融入黑暗,我彷彿掉進了冰水。在前方盡頭,透過層層稠密的黑暗,我看見淺淺的粉紅色,那是加爾瓦尼大道。我迴轉身,在遠方,在路燈後面,有一點光亮,那是火車站和四家咖啡館。在我前面,在我後面,都有人在啤酒店裡玩牌,但這裏只有黑暗。風間或送來一陣微弱而孤獨的鈴聲,它來自遠方。做家務的聲音、汽車的隆隆聲、呼喊聲、狗吠聲,它們都留在溫暖處,不會離開明亮的街道,但這鈴聲卻穿過黑暗達到我這裏。它比別的聲音更堅硬,更缺少人性。
我使出很大力氣才轉動了腦袋。他們是四個人。女侍者俯身對一位老頭說話,他臉膛紅紅的,鼻尖上架著黑圈單片眼鏡。他把紙牌藏在胸前,從下朝上看我一九-九-藏-書眼:
我開始感到暖和,感到快活。這還算不了什麼,只是一個小小的、噁心的快樂。這快樂在黏糊糊的水窪深處,在我們的時間——淺紫色背帶和破長椅的時間——深處伸展,它是由大而軟的瞬間組成,瞬間的邊沿漸漸向外擴展。它剛誕生就已經衰老,我似乎認識它有二十年了。
該吃點心了。他老老實實地吃麵包和一塊加拉彼特牌巧克力。他垂著眼皮,我可以盡情欣賞他那美麗的、彎彎的睫毛——女人的睫毛。他發出一股老煙草的氣味,吐氣時還夾雜著淡淡的巧克力香味。
And when you leave me.
「噫,這是你的王牌。」「王牌,怎麼回事?」一個大黑脊樑俯在牌桌上:「嘿嘿嘿!」「怎麼,王牌,他出了王牌。」「我不知道,我沒看見……」「對,我出王牌。」「那好,紅心王牌。」他哼唱:「紅心王牌,紅心王牌。紅—心—王—牌。」說白:「怎麼回事,先生?怎麼回事,先生?我要了!」
他那件藍布襯衣在巧克力色的牆壁前顯得歡快。這也產生了噁心,或者這就是噁心。噁心並不在我身上,我感到它在那裡,在牆上,在背帶上,在我四周。它與咖啡館合而為一。我在噁心中。
「應該說:本領,先生。」
呂西發出輕微的呻|吟,驚訝地睜著大眼,用手摸著喉嚨。不,她能承受這樣的痛苦,這力量不來自她本身,而來自外部……就是這條街。應該摟住她的雙肩,將她領到明亮處,領到粉紅色溫暖的街道上,領到人們中間,因為在那裡人們不會感到如此強烈的痛苦。她會軟化,恢復她那講究實際的神氣以及普通程度的痛苦。
人們不住在諾瓦爾大街這個區里。這裏氣候嚴酷,土地貧瘠,無法定居和發展。索萊伊兄弟(他們曾為海濱聖塞西爾教學提供有護壁的拱穹,價值十萬法郎)的三家鋸木廠門窗都朝西,開向靜謐的冉娜—貝爾特—克魯瓦街,使這條街上機聲隆隆。三家工廠都背朝維克多—諾瓦爾大街,以圍牆相連。這些建築物沿著左邊人行道,長約四百米,沒有一扇窗戶,連天窗都沒有。
情況不妙!糟糕透了!我感覺到那個髒東西,噁心!這一次它在咖啡館里襲擊了我,這是從未有過的,因為迄今為止咖啡館是我惟一的避難所,這裡有許多人,又有明亮的燈光,然而以後連這也沒有了。我在房間里走投無路時,我再也無處可去。
微笑。他的牙齒爛了。那隻紅手不是他的手,而是他的鄰座——一個蓄著黑髭鬚的人——的手。此人鼻孔極大,佔去他半張臉,似乎足以為一大家人泵送空氣,但是,儘管如此,他仍然張著嘴呼吸,還氣喘吁吁。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一個長著狗臉的青年。第四位玩牌的人我看不清楚。
我付了錢。瑪德萊娜端走了碟子。我的玻璃杯緊壓著桌面上一小攤黃色啤酒,酒里漂著一個小氣泡。長椅的軟墊在我坐的地方塌了下去,於是我不得不用鞋底緊緊蹬著地面,以免滑下去。天很冷。在我右邊,他們正在呢絨桌布上玩牌。我進門時沒有看見他們,只是感到那裡有暖暖的一大團東西,一半在長椅上,一半在最裡面的桌子上,還有成雙成對揮動的手臂。後來瑪德萊娜給他們送去紙牌、桌布和一隻盛著籌碼的木碗。他們是三個人還是五個人,我不知道,我不敢看他們。我身上斷了一根彈簧,我能轉動眼睛,但不能轉動腦袋。我的頭軟軟的,富有彈性,彷彿正好架在我脖子上。我要是轉頭,頭就會掉下來。儘管如此,我還是聽見一個短促的呼吸聲,眼角偶爾瞟見一個布滿白毛的發紅的閃光。這是一隻手。
在嘈雜的背景前迸出了這個聲音。這是我的鄰座,那個紅臉膛老頭在說話。棕紅色的長椅更襯托出他紫紅色的面頰。他將牌往桌上一拍。方塊王牌。長著狗臉的年輕人微微一笑。紅臉膛牌友身子俯在牌桌上,偷眼瞧他,隨時會蹦起來。
一八○○年時,這個廣場也許是很輕快的,因為它有粉紅色的地磚和周圍那些房屋,但現在它卻顯出幾分冷漠與不祥,稍稍令人厭惡,這是由於底座上那個高高的銅像。這位大學教師被鑄成銅像,也就成了巫師。
很好,我要走了。紅臉膛的老頭低頭瞧著一張紙,嘴裏吮著鉛筆頭。瑪德萊娜用明亮而無神的眼睛瞧著他。年輕人將那張紅心9拿在手中轉來轉去。老天爺……
現在是七點半鍾,我不餓。電影要到九點才開演。我幹什麼呢?快步走走,暖暖身子。我在猶豫,我身後的那條大街通往市中心,通往燈火輝煌的中心區街九_九_藏_書道,通往派拉蒙宮、帝國宮、雅昂大商場,但它們對我毫無吸引力。現在是喝開胃酒的時刻。一切活物,無論是狗是人,一切自然活動的柔軟主體,我都看膩了。
「對不起,先生,我本不想打擾您。我看見您的嘴唇在動。您大概在重複您書里的話吧。」他笑了,「是在尋找十二音節詩句?」
表親站起來走了幾步,將手背在身後。現在他微笑,抬起頭,身體往後仰,重心放在腳跟上。他就用這種姿勢睡著了。他搖搖晃晃,始終帶著微笑,雙頰在顫動。他要跌倒了。他往後仰,往後仰,往後仰,面孔完全對著天花板,接著,快跌倒時,他靈敏地抓住櫃檯邊沿,又恢復了平衡。如此這般往返不已。我看膩了,將女侍者喚過來:
他誤解了這句回答,迅速糾正說:
我很激動,我感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台停住的精密機器。我有過真正的冒險,現在想不起任何細節了,但我看到種種情境中有嚴格的連貫性。我曾漂洋過海,告別許多城市,沿著河逆流而上或者鑽進森林。我總是朝另一個城市走去。我有過女人,有過鬥毆,而我永遠不能倒退,就像唱片無法倒轉一樣。但這一切將我帶到了哪裡?帶到了此時此刻,帶到了這張長椅上,帶到了這個響著音樂的、光亮的氣泡中。
「瞧這個!」
我大失所望,生殖器一陣發癢,很不舒服。與此同時我感到乳|頭在與襯衣摩擦。我被一種緩慢的、有色彩的渦流圍住、裹住,這是由煙霧和鏡子組成的霧和光的渦流,盡頭處有幾張長椅在發亮。我不明白為什麼它在這裏,為什麼會這樣。我站在門口猶豫不決,這時產生了一股旋渦,天花板上出現了一個陰影。我感到自己被朝前推了一下。我在飄浮,明亮的霧氣從四面八方進入我體內,使我暈頭轉向。瑪德萊娜飄浮著走過來,幫我脫下大衣。我注意到她的頭髮是往後梳的,她戴著耳環,我認不出她來了。我瞧著她的大臉頰,它們沒完沒了地往耳朵延伸。在顴骨下方的頰窩裡有兩個孤立的粉紅色印跡,它們在這可憐的肉體上似乎感到乏味。面頰延伸,朝耳朵延伸,瑪德萊娜笑著說:
我看著他,帶著幾分讚歎。慢慢地、堅持不懈地實現如此龐大的計劃,他必須有多麼大的毅力!七年前的某一天(他告訴我他已經自學七年了),他大模大樣地走進閱覽室,用眼光掃過那些靠牆的、不計其數的書,大概像拉斯蒂涅一樣說:「人文科學,咱們倆來拼一拼吧。」然後便從右端第一個書架上取下第一本書,翻開第一頁,對自己這個不可動搖的決定懷著敬畏之情。現在他讀到了字母L,J后是K,K后是L。他從鞘翅目研究跳到量子論研究,從瘸腿帖木兒評傳跳到抨擊達爾文主義的天主教小冊子,而且從不感到困惑。他什麼都讀,單性生殖的理論,反對活性解剖的論據,他都東拉西扯地全部收進大腦里。在他後面,在他前面,有整整一個宇宙。有一天他將合上最左端最後一個書架上的最後一本書,對自己說:「現在呢?」
「好吧,先生。」
我艱難地站起身。我看見在鏡子里,在獸醫的頭部上方,滑過一張非人的面孔。
待會兒我要去看電影。
「瞧這個!」
突然間我想起他最近讀的書的作者姓名:朗貝爾、朗格盧瓦、拉爾巴萊特里耶、拉斯泰克斯、拉韋爾尼。我心頭一亮,原來這就是自學者的方法:按字母順序來閱讀。
一個小個子女人拉著一個男人的袖子。她低聲說話,說得很快。由於有風,我聽不清她在說什麼。
一會兒就有迭句,我最愛聽,它像懸崖絕壁一樣陡直地伸入海中。眼下還是爵士樂,沒有旋律,只有一些音,一大堆小震動。它們沒有間隙,一個不可變更的順序使它們誕生和死亡,它們無法從容不迫,無法為它們自己而生存。它們在奔跑,一個緊跟著一個,狠命地敲我一下就消失了。我很想留住它們,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攔住一個,它在我手裡將只是一個曖昧和萎靡的音。我必須接受它們的死亡,我甚至應該盼望它們的死亡。我的感覺很少如此尖銳,如此強烈。
我放下《歐也妮·葛朗台》,又工作起來,但情緒不高。自學者看到我在寫,用既尊敬又艷羡的目光觀察我。我不時稍稍抬起頭,看見從他那碩大的硬領中伸出一個雞脖子,他的衣服磨損了,但襯衣卻白得耀眼。他在同一個書架上又取了一本書,我從反面看清了標題,那是朱莉·拉韋爾尼小姐的諾曼底編年史《科得貝克之箭》。我不由得對自學者的閱讀書目感到困惑。九_九_藏_書
我停步聆聽它。我很冷,耳朵疼,耳朵大概凍得通紅。但我感到自己是純凈的,我的四周以其純凈征服了我。沒有任何東西有生命,風吹著,僵直的線條遁入黑夜。諾瓦爾大街沒有卑下的姿態,不像資產階級的大街那樣向行人獻媚。沒有人想到要裝飾它,它恰恰是反面,冉娜—貝爾特—克魯瓦街的反面,加爾瓦尼大道的反面。布維爾的居民對車站附近還稍加收拾,為了旅客有時去打掃打掃,可是再往遠他們就完全不管了。於是這條街便盲目地、筆直地向前,與加爾瓦尼大道相撞。它被這座城市遺忘了。有時一輛土色大卡車飛快馳過,發出雷鳴聲。這裏甚至沒有謀殺案,因為既缺乏兇手也缺乏受害人。諾瓦爾大街是無人性的,就像一塊礦石,就像一個三角形。布維爾能有這樣一條街真是幸運。一般說來,這種街只是在首都才有,譬如在柏林的新科隆或腓特烈海因附近,或者在倫敦的格林威治附近。這是些筆直的狹長通道,十分骯髒,刮著吹堂風,人行道很寬但沒有樹。它們幾乎總是在城郊的古怪街區,有了它們才有了城市,附近是貨車車站、有軌電車車站、屠宰場、煤氣儲氣廠。暴雨過後兩天,全城在陽光下半潮半干,散發出潮濕的熱氣,但這些街道仍然十分寒冷,而且到處是水窪和爛泥。有些水窪終年不幹,除非到了每年的八月。
再過幾秒鐘,那位黑女人就要唱了。這似乎不可避免,這音樂是必然的,任何東西也無法使它中止,任何來自這個讓世界擱淺的時間也無法使它中止,它會自動地、按順序地停止。正是因為這一點,我更喜歡這美麗的聲音,不是因為它寬闊,也不是因為它憂鬱,而是因為它被那麼多音符千呼萬喚才出來,音符的死亡帶來了它的誕生。然而我很擔心,因為一點點小事就會使唱片停下來,或者是彈簧斷了,或者是表親阿道爾夫突發奇想。奇怪而感人的是,這段時間竟如此脆弱。任何東西都無法使它中斷,然而任何東西都能使它破碎。
我在閱覽室工作了兩個小時,然後下到抵押廣場抽煙。這是一個用紅磚鋪砌的場地,修建於十八世紀,是布維爾居民的驕傲。在夏馬德街和絮斯佩達街的街口,橫掛著舊鐵鏈,表示禁止車輛通行。一些身著黑衣的女士在遛狗,她們沿著牆,在拱廊下慢慢走動,很少來到空地上,但她們像年輕姑娘一樣偷眼瞧著居斯塔夫·安佩特拉茲的雕像,悄悄投去滿意的目光。她們大約不知道這尊大銅像是誰,但是從他的禮服和高禮帽看,他顯然是一位上流社會的人。他左手拿著禮帽,右手放在一大疊對開本的文書上。她們感到底座上的這尊銅像像是她們的祖父。她們不需久久注視就能明白他和她們想法一致,在一切問題上都完全一致。他用他的權威,用被他的手所沉甸甸壓著的淵博學識為她們服務,為她們狹隘而牢固的思想服務。黑衣女士們大可放心,盡可以安安心心地操持家務和遛狗。至於那些神聖的思想,那些從父輩傳下來的良好思想,已不再由她們,而由這個銅鑄的人來捍衛了。
「幸福……」我的語氣流露出懷疑。
她仍然在說。男人猛然推開她。他們四目相視,遲疑不決,接著男人把兩手插|進口袋,頭也不回地走了。
三點鐘
這裡有人。兩個人影。他們來這裏幹什麼?
一個瘦瘦的大黑影突然出現在我身後,使我嚇了一跳。
「像您那樣享受寫書的幸福。」
在我右手,那暖暖的一團開始喧鬧起來,成雙的手臂在揮動。
「夏爾,求求你,你知道我對你說什麼?夏爾,回來吧,我受不了,我太痛苦了!」
聲音滑過去,消失了。門開了,一陣冷氣拂過我的膝頭,獸醫領著小女兒走了進來。但這一切絲毫無損於鋼帶,音樂刺破和穿越這些模糊的形狀。小姑娘剛一坐下就被吸引住了,她睜大眼睛,直挺挺地聽著,一面用手在桌上摩擦。
「瑪德萊娜,在留聲機上放一支曲子吧,好不好?你知道,就是我喜歡的那支歌:Some of these days.read.99csw.com
我背朝她轉過身去。畢竟她運氣不錯。而我呢,三年來過於平靜。從這種悲慘的孤獨中,我如今只能得到一點空空的純凈。我走開了。
Some of these days
五點半
再度寂靜——我的口腔後部感到空氣的甜味。氣味。背帶。
在痙攣的手指下露出了紅心國王的模樣,隨後國王臉朝下地被翻了過去,遊戲繼續進行。漂亮的國王來自遠方,那麼多計謀,那麼多已消失的行動為他的出現做了準備,而現在他也消失了,讓位給另一些計謀,另一些行動,進攻,反攻,勝負易手,一大堆小小的冒險。
年輕人的手從暗處露了出來,顯得白凈,它懶洋洋地在空中停留了一刻,接著便突然像鳶一樣俯衝下來,緊緊壓著桌上的一張牌。紅臉膛的胖子跳起老高:
瑪德萊娜搖動留聲機的手柄。但願她沒有弄錯,可別像那天一樣放上Cavalleria rusticana這首大麴子。她沒有弄錯,正是我要的曲子,一聽旋律我就認出來了。這是一首拉格泰姆老曲子,迭句是歌唱。一九一七年我曾經在拉羅歇爾的街上聽見美國兵用口哨吹這個曲子。它在戰前就有了,但錄音則是近得多的事。不過,這張唱片是這一套中最老的,是使用寶石唱針的帕泰牌唱片。
You'll miss me honey.
還有另一種快樂。外面有那條鋼帶——音樂的狹窄時間,它穿透我們的時間,拒絕它,並且用冷冷的小尖角刺傷它,這是另一個時間。
於是噁心攫住了我,我跌坐在長椅上,甚至不知身在何處。顏色在我周圍慢慢旋轉,我想嘔吐。就這樣,從此噁心不再離開我,它牢牢地抓住我。
新鮮空氣使我很舒服,它沒有糖味,也沒有苦艾酒的酒氣,可是,老天爺,天真冷。
「好,不過這些先生們可能不高興,他們玩牌時不喜歡音樂。哦,我去問問。」
「你閉嘴,行不行?」男人說。
「朗迪先生出紅心,你出A。」
他似乎不想告訴我,猶豫了一下,轉動著迷惘的大眼,接著無可奈何地遞過書來。這是拉爾巴萊特里耶的《泥炭和泥炭沼》以及拉斯泰克斯的《希托帕代薩或有益的教誨》。怎麼了?有什麼使他為難的,這些書不是很正派的嗎?為了於心無愧,我翻了翻后一本書,其中都是高尚的東西。
我驚訝地看著自學者,他對我的驚訝感到吃驚。我說:
我在他眼中的身價降低了。我問他此刻在這裏做什麼,他說老闆讓他走,他便直接來到圖書館。他不打算吃午飯,他要看書,一直看到圖書館關門。我不再聽他講,他大概離開了最初的話題,因為他突然說:
星期四,十一點半
「老闆娘不在,上街買東西了。」
「您要點什麼,安托萬先生?」
唱片停止了。
我得說點什麼。
我來咖啡館尋歡做|愛,可是我剛推開門,女侍者瑪德萊娜就對我喊道:
最後的音符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短暫的寂靜,我強烈地感到:行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看著安佩特拉茲的正面。他沒有眼睛,也幾乎沒有鼻子,鬍鬚上到處有一種古怪的斑點,它像傳染病一樣,有時襲擊本區所有的雕像。安佩特拉茲在致敬,在他坎肩上,靠心髒的地方,有一大塊淺綠色印跡。他看上去體弱不適,精神不佳。他沒有生命,是的,但他也不是死的。他發出一種隱約的力量,像風在推開我。安佩特拉茲想將我趕出抵押廣場。我得抽完煙斗再走。
「媽的!他用王牌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