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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要看情況。」我說。
星期六,中午十二時
「啊,先生,您真走運,俗話說旅行是最好的學校。您同意這個觀點嗎,先生?」
他心不在焉地擺弄一大包照片,取出一張放在桌上,但是不看,接著又死死盯住下一張照片,那是布爾戈斯大教堂講道台上的雕刻——聖熱羅姆像。
「我們能不能像帕斯卡爾那樣說:習俗是第二天性呢?」
我往煙斗里裝煙絲,點燃煙斗,倒在床上,用大衣蓋住腿。令我驚奇的是,我竟如此憂愁、如此煩悶。即使我的確沒有過奇遇,那又怎樣呢?首先,這似乎僅僅是語言問題。譬如我剛才想到的梅克內斯的那件事:一個摩洛哥人撲到我身上,想用一把大折刀扎我,但我給了他一拳,打在他的太陽穴下方……他用阿拉伯語喊了起來,於是來了一大群骯髒的人,他們追趕我們,一直追到阿塔蘭市場。這件事,你管它叫什麼都行,總之,它是我遇到的一件大事。
開始是為了結束。奇遇是不能加延長線的。它的意義來自它的死亡。我被永不復返地引向這個死亡——它也可能是我的死亡。每一時刻的存在似乎只是為了引來後面的時刻。我全心全意地珍惜每一時刻,我知道它是獨一無二的、不可替代的,但我絕不阻止它的死亡。我在萍水相逢——在柏林和倫敦——的女人懷中度過的最後一刻——我熱愛那一刻,我幾乎愛上了那個女人——會結束的,這我知道。不久我就要去另一個國家。我再也見不到這個女人,再也見不到這一夜。我細察每一時刻,將它汲盡,無論是美麗眼睛里短暫的柔情,還是街上的嘈雜、黎明的微光,我都一一捕捉,並且永遠將它固定在我身上。然而,那一刻在流逝,我不挽留它,我喜歡它流逝。
我本能地回答說:「有幾次吧。」我的身體往後縮,避開他的口臭。是的,我這樣說是出於本能,未經思考。一般說來,我為奇遇而自豪。但是今天,話剛出口,我便對自己憤憤不滿,覺得自己在撒謊。我這一生沒有任何奇遇,或者說我甚至不知何謂奇遇。與此同時,我肩上感到重負:氣餒,這氣餒與四年前在河內感到的一樣,那時梅爾西埃催促我與他同行,而我閉口不答,只是盯住一尊高棉雕像。思想,這個使我十分厭惡的白色大物,就在這裏,我有四年沒有見到它了。
安靜。安靜。我不再感到時間的滑動和擦動。我看見天花板上的圖像。首先是圓圓的光圈,然後是十字形,它們像蝴蝶一樣飛來飛去。接著,另一個圖像在我眼睛的底部成形了。這是一個跪著的大動物。我看見它的前腿和馱鞍,其他部分被蒙在霧裡。但我認出了它,它是我在馬拉喀什見到的一頭駱駝。它被系在一塊石頭上,一連六次跪下又立起,一些孩子們笑著喊著逗它玩。
我不曾有過奇遇。我有過麻煩事、事件、事故,你叫什麼都行。但是沒有奇遇。這不是語言問題,我開始明白了。我一直珍視某個東西勝於一切,但我自己並未意識到。那不是愛情,不是,也不是榮譽,也不是錢財,而是……總之我想像自己的生活在某些時刻會具有珍貴罕見的品質,那並不需要非凡的條件,我只要求一點點嚴格性。我目前的生活沒有多少光澤,但是時不時地,例如當咖啡館里https://read.99csw.com響起音樂時,我便沉入往昔,心裏想:從前,在倫敦,在梅克內斯,在東京,我也有過美好的時光,有過奇遇。但是現在,我連這一點也被奪去了。突然間,莫名其妙地,我明白十年來我在欺騙自己。奇遇是在書本里。當然,書本講的事也可能在現實中發生,但方式不同,而我重視的正是這種發生的方式。
「那該是多麼巨大的變化呀。哪一天我能去旅行,出發以前一定要用文字記下我的性格,詳詳細細,這樣,當我回來時,便可以把從前的我和後來的我作一番比較。書上說,有些人旅行以後身體和精神都發生了很大變化,連他們最親的親人都認不出他們了。」
「您有過許多次奇遇嗎?」
然而必須做出選擇:或是生活或是講述。例如我在漢堡與埃爾娜相處的日子,我不信任她,她也害怕我,我過著一種古怪的生活,但是既然我在生活裏面,我就不去想它。後來有一天晚上,在聖保利的一家咖啡館里,埃爾娜離我去盥洗室。我獨自待著,留聲機里放出音樂Blue Sky。我開始向自己講述來漢堡以後發生的事。我對自己說:「第三天晚上,我走進一家叫藍洞的舞廳,注意到一位半醉的高大女人。那女人就是此刻我一面聽Blue Sky一面等待的女人,她即將回來坐在我右邊,用雙臂摟住我。」於是我強烈感到這是奇遇。埃爾娜回來了,在我身邊坐下,用手臂摟著我,但我卻莫名其妙地憎惡她。我現在明白:當你必須重新開始生活時,奇遇的印象便消失了。
他朝我俯下身,半閉著眼睛說:

這,這就是生活。可是當你講述生活時,一切都變了,只不過這種變化不為人們所注意罷了。證據便是你說你講的是真實的故事,彷彿世上確有真實的故事。事件朝某個方向產生,而我們從反方向來講述。你似乎從頭說起:「那是一九二二年秋天的一個傍晚,我在馬羅姆當公證人的書記。」實際上,你是從結尾開始的。結尾在那裡,它無形,但確實在場,是它使這幾句話具有開端的誇張和價值。「我一面散步,一面想我的拮据,不知不覺地出了村。」這句話就它的本意而言,表明說話人心事重重、悶悶不樂,與奇遇相隔萬里,即使有事件從身邊掠過,他也視而不見。然而結尾在那裡,它改變了一切。在我們眼中,說話人已經是故事的主人公。他的煩悶、他的拮据比我們的煩悶和拮据要珍貴得多,它們被未來熱情的強光照成金黃色。敘述是逆向進行的。瞬間不再是隨意地相互堆砌,而是被故事結尾啄住,每一個瞬間又引來前一個瞬間:「天很黑,路上沒有人。」這句話被漫不經心地拋出,彷彿是多餘的,但我們可別上當,我們將它放在一邊。這是信息,到後來我們才明白它的價值。主人公所體驗的這個夜晚的一切細節,都彷彿是預示,彷彿是諾言,甚至可以說,他只體驗那些諾言性的細節,而那些不預示奇遇的事情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們忘記了未來還沒有來到,那人在毫無預兆的黑夜裡散步,黑夜向他提供雜亂而單調的財寶,他並不作選擇。
對,這就是我以前想要的——唉,也是我仍然想要的。當黑女人唱歌時,我是多麼快活。如果我自己的生活成為旋律,又有什麼高峰我達不到呢?
自學者沒有看見我九-九-藏-書走進閱覽室。他坐在最裡邊那張桌子盡頭。他面前放著一本書,但他不在看書,而是微笑地看著右鄰,那是常來圖書館的一位很髒的中學生。那青年最初任憑他看,後來突然伸舌頭扮了一個可怕的鬼臉。自學者臉紅了,趕緊將臉藏在書里,埋頭看書。
他帶著幾分高貴神氣又說:
「您見過布爾戈斯的那個動物形狀的基督雕像嗎?有一本奇怪的書,先生,專講那些動物形狀,甚至人形的雕像。還有黑聖母?它不在布爾戈斯,是在薩拉戈斯吧?不過布爾戈斯也有一座?朝聖者都親吻它,對吧?我是指薩拉戈斯的黑聖母。一塊石磚上還有她的腳印?是在一個洞里?母親們把孩子推下去了?」
「這裏,」我俯在他窄窄的肩頭上,指著一張照片說,「這裏,這就是桑蒂亞納,西班牙最美的村莊。」
但是,三十秒鐘以後,一種強烈的熱情使他膨脹,他再不說話就會爆炸了。
「也許冒昧……」
「各種各樣的,先生。坐錯了火車,下錯了站,到了一個陌生的城市,丟了錢包,誤遭逮捕,在牢房裡過了一夜。先生,我看可以給奇遇下個定義:一件反常的、但並不一定是非凡的事情。有人談到奇遇的魔力。您覺得這種說法對嗎?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先生。」
至於那位山民,我只看見一隻大大的、乳白色的瞎眼。這隻眼睛真是他的嗎?在巴庫向我講述國家墮胎原則的醫生也是獨眼。當我想回憶他的面孔時,出現的也是這個發白的眼球。他們倆像諾爾恩一樣,只有一隻眼睛,輪流使用。
梅克內斯。那位山民當時是什麼模樣?在貝達伊清真寺和桑樹濃陰下那個可愛的廣場之間,他在小街上徑直朝我們走來,使我們害怕。當時安妮是在我右邊還是左邊?
突然間有什麼東西斷裂了。奇遇結束了,時間又恢復它通常的惰性。我向後轉頭,身後那個富有旋律的美好形態完全沉沒于往昔中。它越來越小,收縮成一團,現在,結尾與開端合而為一了。我瞧著這個金點在縮小,心想我願意在同樣條件下,從頭到尾再生活一次,哪怕因此幾乎喪命,哪怕因此而失去財富、朋友。然而,奇遇是不能重新開始的,也不能延長。
他不知怎樣處置帽子,我接了過來。
此外,在許多情況下,這些片斷本身也消失了。剩下的只是字詞。我還能夠講故事,講得太好了(要說講趣聞,除了海軍軍官和故事專家以外,我誰也不怕),但它們只是框架。有一個人,他幹了這個,幹了那個,但這不是我,他與我毫不相干。他遊歷一些國家,而對於這些國家我知之甚少,和從未去過一樣。在我的敘述中,有時會出現從地圖上看到的美麗名字:阿蘭胡埃斯或坎特伯雷。它們在我身上引發了全新的形象,就像從未出門旅行的人根據書本所臆想的全新形象一樣。我根據字詞來遐想,就是這樣。
「什麼樣的奇遇?」我吃驚地問。
他那雙黑眼睛緊盯著我的眼睛,他在乞求回答。
他降低了聲音,一副調皮的神氣。
「真的嗎,先生?您真想讓我看照片?」
我看到了未來,它在那裡,在街上,比現在稍稍更蒼白。它為什麼非要實現不可呢?那會給它增加什麼呢?老婦人步履蹣跚地走遠了,不一會兒又停下來,理理從頭巾下遁出的一綹灰發。她走著,https://read.99csw.com剛才她在這裏,現在她在那裡……我開始糊塗了,我是看見還是預見她的姿勢?我再分不清現在和將來,然而它在持續,它在逐漸實現。老婦人在僻靜的街上走,擺動著腳上那雙肥大的男鞋。這就是時間,赤|裸裸的時間,它慢慢來到存在中,它讓你等待,可是當它來到時,你感到噁心,因為你發現它早已在這裏了。老婦人走近街的拐角,成了一小堆黑衣服。對,不錯,這是新事,因為剛才她不在那裡。但這種新事褪了色,凋謝了,永遠不會使人驚訝。她要拐彎,她在拐彎——無止境的時間。
我從未像今天這樣強烈地感到自己缺乏深度,我被我的身體及從它那裡像氣泡般輕盈升起的思想所限制。我用現在來構築回憶。我被拋棄,被丟棄在現在中。我努力要和過去會合,但是枉然,我逃不掉。
當然啦!給他講一件事,一件出名的奇遇。但是,關於這個我一個字也不想說。
「怎麼,先生,剛才不是很好嗎?」
至於當時我每天都去的那個梅克內斯的廣場,事情更簡單,它的形象完全記不起來了。我只模糊地感到它很可愛,而這幾個字牢牢地連在一起:梅克內斯可愛的廣場。如果我閉上眼,或者茫然盯住天花板,也許我能重建那個場景:遠處有一棵樹,一個矮壯的黑影朝我奔來。但這是為回憶而臆想出來的。那個摩洛哥人是瘦高個,當他碰到我時我才看見他。這麼說我仍然知道他是瘦高個,某些簡化了的知識仍然留在我的記憶里。但我什麼也看不見,我搜索記憶,但是枉然,尋到的只是支離破碎的形象,我不清楚它們代表什麼,也不清楚這是回憶還是臆想。
「啊,習俗,可真……真奇怪,先生。」
我差一點上了鏡子的當。我避開鏡子,卻落入玻璃窗的陷阱。我無所事事,晃著胳膊走到窗前。工地、柵欄、老車站——老車站、柵欄、工地。我打著哈欠,連眼淚都打出來了。我右手拿著煙斗,左手拿著那包煙絲。應該裝煙斗,但我沒有勇氣。我垂著兩臂,前額靠在玻璃窗上。那位老婦人使我不快。她固執地碎步疾走,眼神迷惘,有時又畏葸地停住,彷彿剛有一個無形的危險從她身邊擦過。她來到我窗下,風吹得她的裙子緊貼著膝蓋。她站住了,整理一下頭巾,手在顫抖。她又走了。現在我看見的是她的背影。老鼠婦!我估計她會朝右走上諾瓦爾大街,大概還有一百多米吧,照她現在的速度,得用上十分鐘。在這十分鐘里,我就這樣待著,額頭靠在玻璃窗上瞧著她。她會停下二十次,再走,再停……
但這是為什麼?為什麼?
這是策略。我希望他看照片時會閉上嘴。我鑽到桌子下面,將紙箱推到他的漆皮鞋旁邊,抱出一堆明信片和照片放到他膝上:西班牙和西屬摩洛哥。
話一出口我便後悔。畢竟他從未談起他的閱讀方法,這種狂熱應該是秘密。果然,他不知所措,撅起嘴唇好像要哭,接著他低下頭,一言不發地翻看十幾張明信片。
「吉爾·布拉斯的桑蒂亞納?我以為它是虛構的呢。啊,先生,您的談話真使我長見識。顯然您去過不少地方。」
「等我完成學業以後(大概還需要六年),要是可能,我就參加大學師生們每年組織的近東旅行。我想對某些知識進行確認,」他熱情地說,九*九*藏*書「我還希望遇到意外的事,新鮮事,總之,奇遇。」
現在我是這樣想的:要使一件平庸無奇的事成為奇遇,必須也只需講述它。人們會上當的。一個人永遠是講故事者,他生活在自己的故事和別人的故事之中,他通過故事來看他所遭遇的一切,而且他努力像他講的那樣去生活。
「是嗎?你想要的就是這個?可這正是你從未得到過的(你想想,你一直用字詞欺騙自己,將華而不實的旅行、女人的情愛、毆鬥、玻璃首飾,稱為奇遇),而且將來也永遠得不到——任何人也得不到。」
「那當然。」
然而在一百個死故事中,總有一兩個活故事。對它們我是十分謹慎,偶爾講講,但不經常,惟恐損壞了。我打撈上一個故事,重又看見它的背景、人物、姿態。突然我停住了,我感到有損耗,我看見在感受的脈絡之間出現了一個字詞,我猜它將很快地取代我喜愛的某幾個形象。我立刻停住,想別的事。我不願意使記憶疲勞,不過這樣做也沒用,下一次講述往事時,一大部分將會是凝滯的。
思想一直在那裡,無以名之。它靜靜地等待。現在它似乎在說:
他臉紅了,笑著說:
他稍稍氣喘,對我揚起驢一般的大下頜。他身上有煙草和腐水的氣味。那雙美麗而迷惘的眼睛像火球一樣閃光,幾根稀疏的頭髮給頭部蒙上霧氣。在這個腦袋裡,薩莫澤德人、尼亞姆—尼亞姆人、馬達加斯加人、火地島人都有極其怪異的慶典,他們吞食自己的老父親和孩子;他們隨著鼓聲旋轉,直至昏倒在地;他們是殺人犯,焚燒死人,將死人晾在屋頂上,或者將死人放在點著火把的船上,任它隨波漂流;他們隨意交媾——母與子、父與女,兄弟姊妹之間;他們毀傷自己的肢體,閹割自己,將托盤吊在嘴唇上,在腰部刻上兇惡的動物形象。
從他那副笑吟吟的開心神氣,我明白要讓他閉嘴談何容易。他看了一眼那張從伊格爾多山俯瞰聖塞巴斯蒂安的風景照片,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桌子上,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嘆口氣說:
我改變了昨天的想法。昨天我太生硬了,覺得有沒有奇遇都無所謂,只想弄清楚是否可能有奇遇。
我往自學者口袋裡塞滿了明信片、畫片、照片,然後就把他趕出了門。他高高興興地走了。我滅了燈。現在我獨自一人,不完全獨自一人。還有那個思想,它在我面前,它在等待。它縮成一團,像只大貓待在那裡。它什麼也不解釋,一動不動,只說不。不,我沒有過奇遇。
首先,開始應該是真正的開始。唉!我現在明白我想要什麼了。真正的開始,像一聲號角,像爵士樂的第一個音符,它突然切斷了煩悶,加固了瞬間。它屬於那樣的黃昏,你事後說:「那是一個五月的黃昏,我在散步。」你散步,月亮剛剛升起,你很清閑,無所事事,甚至有點空蕩蕩的,但突然間,你想道:「有點什麼事發生了。」不論是什麼事:黑影里輕輕的爆裂聲或是穿過街道的隱約人影。但這件小事與別的事不同,你立刻就看出它只是隱在朦朧中的一個大形態的前部;於是你暗想:「有點什麼事開始了。」
「說吧。」
我希望我生活的瞬間像回憶中的生活瞬間一樣前後連貫,井然有序。這等於試圖從尾巴上抓住時間。
天完全黑了,我不知道煙頭是否熄滅。一輛有軌電車駛過,天花板上閃過紅光,接著又駛過一輛笨重的汽車,連房屋也在震顫。現在大概是六點鐘。
我做了一個泛泛的手勢。幸好他沒有講完。
「我能問您……」自學者說。
星期五,三點鐘read.99csw•com
「我也是這樣想的,先生。但我懷疑自己,得讀過所有的書才行。」
「什麼問題?」
「塞戈維亞!塞戈維亞!我讀過一本關於塞戈維亞的書。」
太陽及藍天都是假象。我這是第一百次上當。我的記憶就像魔鬼錢袋裡的錢:打開錢袋時,看見的只是落葉。
兩年以前真是奇妙。那時我一閉上眼,腦子裡就像蜂箱一樣嗡嗡響,於是我又看到一些面孔、樹木、房屋、一個光著身子在桶里洗澡的日本釜石女人,一個死了的俄國人——他身上有一個大傷口,血流幹了,在身體周圍流成一大攤。我又感覺到古斯古斯的味道,中午時分佈爾戈斯市滿街上的油味,特杜安城街上飄浮的茴香味,希臘牧人的口哨聲,我深為感動。然而很久以來這種快樂就耗盡了。今天它會再生嗎?
他直挺挺地,雙手將幻想中的孩子往前推,彷彿在拒絕阿爾塔薛西斯的禮物。
我做了一個泛泛的動作想站起來,去找我在梅克內斯拍的照片。它們放在推到桌子下面的一個紙箱里。其實何必呢?這些刺|激性|欲的東西對我的記憶力不再起什麼作用了。那天我在吸墨紙下面找到一張發白的照片,上面有一個女人站在水池旁微笑。我端詳了一會兒沒認出她來。照片反面寫著:「安妮,朴次茅斯,二七年四月七日」。
他在椅子上坐下。屁股緊張地挨著椅背,僵直的上半身向前傾斜。我跳下床,開燈。
我奮力使自己離開窗口,踉踉蹌蹌地在房間里走。我貼著鏡子瞧自己,我對自己感到噁心,又是無止境的時間。最後我擺脫了自己的影像,倒在床上。我瞧著天花板,想睡一覺。
「看照片太暗了。」
「這不可能,」我立刻說,「您剛剛讀到拉韋爾尼。」
有人敲門,這是自學者,我把他忘了。我答應過讓他來看我的旅行照片。真見他的鬼。
他舒了一口氣。
當你生活時,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環境在變化,人們進進出出,如此而已。從來不會有開始。日子一天接著一天,無緣無故地。這是一種沒有止境的、單調乏味的加法。時不時地你會作部分小結,你說:我已經旅行三年了。我在布維爾已經住了三年了。但是也不會有結尾,你不可能一勞永逸地離開一個女人、一位朋友、一座城市。再說,一切都很相似。兩星期以後,上海、莫斯科、阿爾及爾,都是一回事。有時——這種時候罕見——你檢查自己的位置,發現你和一個女人粘上了,你被捲入一件不光彩的事,但這個念頭轉瞬即逝。一長串的日子又開始了,你又開始做加法:小時、天。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四月、五月、六月,一九二四、一九二五、一九二六。
「我記不起作者是誰了,先生,我有時愛忘。是訥……諾……諾德。」
一個炙熱的太陽在我腦中迅速滑動,就像一張幻燈片,在它後面是蔚藍色的天空,它搖晃幾下便停住不動了,我的內心被一片金光照耀。這光輝突然來自哪個摩洛哥(還是阿爾及利亞?敘利亞?)的太陽呢?我沉入了往昔。
他看到下一張照片,激奮起來,高興地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