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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本命

第三章

本命

昭如心想,又是個紙般薄的名字。便說,小蝶,將來到了四川,成都與重慶,走動的日子還多著呢。我們有一大家子,你便當我這是娘家。
她看一看熟睡的女兒,將這女孩的領口掖掖實。然後說,這孩子,自打生下來,只見過當爹的兩面。軍中的人,自己是個泥菩薩。若是作了孽,就更沒有了盼頭。這回如果去得了重慶,便是亂世成全了我們娘兒倆。我死也甘心了。
她用胳膊碰一下家逸,對昭如努努嘴,說,當家的,現時只有你來想個辦法。西邊被鬼子截了,我們總要找個地方去。
日軍的炸彈,終於降落襄城。在這一天,牛奶廠、鼓樓與火車南站成為了廢墟。
這時候,有個列車員慌慌張張地進來,說,下車,都下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家逸的口氣,難得如此堅定。
小蝶。婦人回她。
這一年的年末,日軍攻佔了南京。民國二十七年的春天,日本人的大部隊要入城的消息,時起時伏。襄城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開始與自己休戚相關。報紙上用很大的篇幅報道了「臨沂大捷」。委員長親自致電嘉勉,李宗仁通電全國告捷。這讓人們松下了一口氣。然而,四月底,日軍集中火力,臨沂終於城陷。
老人說,哪裡去了?都跑了。說小日本快來了,都來不及地躲。有錢的,便躲得遠些,出了縣城去。沒錢的,就往後山上跑。山坳裡頭,搭上個堰屋,十天半個月不回來。經常露一臉,看鬼子來沒來。
而又有了一些謠言,說襄城已經出現了日軍板垣、磯谷兩師團的中低級將領,便衣混跡于僑民當中。破城是指日之事。甚囂塵上。
文笙將胳膊支撐在窗戶上,風將這少年的頭髮吹動。昭如看見光線將兒子臉部的影投射在壁板上,已依稀有了成人的輪廓,硬朗了一些。
家逸走到昭如跟前,說,嫂嫂,此地不宜久留。要不然,我們往南去,我們鹿縣倒還算有門親戚。大舅爺家,鬼子一時半會兒還打不過去。若是能快些,三四天便也到了。到了那邊,我們再從長計議。
列車員擦一把汗,說,趕緊下車,再不下可不曉得往後的情形。日本人把前面的鐵路給掐了,火車過不去了。一車人都沉默了,誰也沒有動。
女人愣了一下,低聲說,家是回不去了,投奔男人才是真的。
牛車在路上顛顛簸簸地走。這頭牛是很老了,走起路來,聽得見粗重的喘息聲音。又瘦,背脊上突起了尖利的骨頭。兩片皮肉在肋間垂掛著,隨著走動一搖一晃。
人群的力量,也推涌著昭如一家向前走。也有一些人坐在路邊,多半是年邁的,或者身上看得見傷勢。一個年輕人小聲地呻|吟著。他小腿上的癰疽已經潰爛,發著紫污的顏色。一些蒼蠅圍著他嗚嗚地飛。他的身體戰慄了一下,任由它們叮在傷口上。在某一處,人群停下來。他們看見一個婦人躺在地面上,面色灰黃,已經死去。然而,一個很小的嬰孩卻還趴在她的胸前,吮吸著已乾癟的乳|房,或許已經吮吸不到任何汁水。人們只是搖頭,互相耳語唏噓。就在這時,屍體的近旁,走過來兩隻野狗,它們試探著舔了一下那嬰兒。嬰兒動了一動。其中一隻一口咬了上去,將嬰兒拖走了,迅速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
文笙、家逸的一雙閨女,還有小蝶的孩子一個個地抱了出去。小蝶將旗袍撩起來,打上了一個結,就跨出了車窗。秦世雄接住她的手,鑽出了車去。昭如看見她的大腿在眼前晃了一下,心裏一顫。到了自己,卻捏住了裙子,死活不肯動了。秦世雄說,姥姥,快點吧。等會人多起來,更挪不動了。小蝶也急得一跺腳,大姐,命都懸在頸子上了,還講什麼授受不親。昭如心一橫,眼睛一閉,也跨出了車窗去。
再往前走,小蝶問身邊的人,是從哪裡來。那人說,我們是從牟縣。前面是鄭縣的,死的人比我們還多。這沿著賈魯河,一路上,人越走越少。小蝶轉過臉看一眼昭如,低下頭,好像自言自語說,看來是真的了。
這時候,遠遠過來一架牛車。秦世雄從車上下來,說將將拿糧食跟老九*九*藏*書鄉換了這架車。如今現大洋是換不到東西了。老鄉說,這自家養的老牛,不忍宰,不然也不會留到現在。秦世雄對昭如說,姥姥,眼下要緊的是一家大小平安。行李多,有了輛車,路上就穩當些。
待人群散去。她走向那個地方,左右張望。但是,什麼也沒有看到。沒有看到小蝶,也沒有看到小蝶的女兒。她頹然地退後一步,坐在了身邊的一口皮箱上。老六家的小閨女,突然無緣由地哭起來。榮芝不耐煩地拍打孩子,說,你娘老子都還沒死,哭什麼。哭盧家的列祖列宗,可輪到你這個丫頭子。
昭如聞著令人窒息的汗味,覺得身體像被席捲一樣。她微微弓著腰,儘力保護著身旁的笙哥兒,在推搡間無力地掙扎了許久,總算擠出了人群。她撩了一下額角紛亂的頭髮。這時候,看見小蝶也擠了出來,臉色煞白。她引長了頸子,向人潮中望去,目光焦灼。她大聲喊著,芽子,芽子……那是她女兒的名字。然而沒有人應。她回頭看了昭如一眼,眼神是無望的驚恐。
昭如張了張嘴巴,正要說什麼。小蝶已經奮力地撥開人群,將自己重又擠了進去。昭如看銀色的旗袍閃動了一下,被灰撲撲的背景湮沒了。她愣一愣神,感覺兒子的手,緊緊捉住了自己。家人三三兩兩地匯聚到了身邊。同車的人,抱怨與咒罵的聲音,漸漸稀薄,變得蚊嚶一樣。她一動不動,看著那銀色旗袍消失的地方。
秦世雄有一把蠻氣力,一個人拎起兩隻大皮箱,沿著通風窗攀上了火車頂。一躍而下,卻崴了腳。他艱難地爬起來,一瘸一拐地拍打著車窗,沖昭如喊著什麼。昭如正不知所措。小蝶擠過身子,說,讓孩子們先出去。說著將車窗呼啦一下打開了。秦世雄剛抬起胳膊,就見左右許多隻黑漆漆的手,伸進了車窗,將昭如面前桌上的食物搶了個乾淨。
昭如看著他,眼裡空得很。她說,我們現在走了,那娘兒倆天可憐見,真不知怎麼辦了。這才一會兒就都不知去處了。
在這憧憬中,小蝶又說了許多話,漸漸乏了,聲音越來越弱,睡去了。這時候,天已經有些發白。昭如向窗外望去,望見了一顆啟明星,閃了一下,便隱入灰色的雲層里了。
他倒滿了兩大碗。正要舉起來,卻看見笙哥兒低下頭,呼啦就著碗喝了一口,辣得直吐舌頭。昭如一見不好,趕緊上前制止。老人卻攔住她,說,太太,這位小兄弟喝上這一口,是個漢兒。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我們家倆小子,不喝我還要逼他們喝。我再去拿上一隻碗,這屋裡的爺們兒,不論老少,一醉方休。
老人就哈哈一笑說,我走了,你們這一來,倒是找誰去。前年老伴兒死了,我得看著這個家。我兩個兒子,一個閨女。閨女嫁到山西去了。倆小子幾年沒見著了,一個人了國民黨,一個投了共產黨。我是個粗人,不管這黨那黨,就知道都是打鬼子的。兒子去打鬼子,我做老子的,倒躲起鬼子來,像個什麼話。
女人謙虛道,比起襄城來,始終是個小地方。
到了大興庄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可進了村子,到處是黑黢黢的。敲了幾家的門,只是聽到狗吠的聲音,也沒有人應。一家子人就趕著車,在村子里轉悠。眼見著黑得要瞧不見道了,才看見一個人家有隱隱的燈火泄出來。
車廂里的燈,忽然滅了。然而兩個人卻都沒有睡意,雖然誰都看不見誰。但有彼此的聲音,反覺得更近了些。兩個人就絮絮地說著話。多半是一個人說,一個人聽。然後換了另一個人說。久了,也都像是自言自語。聽小蝶說一段,昭如便在心中嘆一口氣,想自己估得不錯,是個苦命的孩子。前半輩子是一連串的錯,終於遇到一個對的人,卻又碰上錯的時世。終究還是個錯。
還沒到村口,聽見後面嗒嗒的馬蹄聲,一陣緊似一陣。回過頭,正看見老人翻身下馬。老人從懷裡掏出大洋,塞到家逸手中,厲聲說,這位兄弟。事這麼做,你有你的對,是為了兩不拖欠。可眼下這錢,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一晚上的緣分,就值這麼多?你合該是九-九-藏-書在寒磣我。
昭如說,我有個哥哥,曾經在天津辦過鹽務。耳濡目染,略知一二。那這一回,您算是返鄉了。
昭如想一想,幫她辯白似的說,千年鹽都,並不是隨口說的。
「紅月姥娘」是指日本國旗上的紅日。長大以後,文笙遇見當年的夥伴,說起為何在驚懼間,將這優美而溫柔的稱呼送給血腥的紅,彼此都搖搖頭,或許,只是出於孩童一瞬間的良善。
遠遠的城門人眼。出城的道路上,是絡繹的人群,扶老攜幼,肩挑背扛著大小包裹,匆匆奔走。揚起的塵土,遮沒了他們的步伐。昭如嘆了一口氣,將車窗又關上了。
昭如茫然看她。她便輕聲說,聽說中央下了命令,要在花園口炸黃河,擋住日本人。這些逃荒的,都是那一片來的。
昭如看外面,沿著鐵道坐卧著許多的人。偶有一兩個抬起頭來,都是漠然的臉色。這樣停了半個時辰,人們開始抱怨,有人乾脆罵罵咧咧。說都是逃命,靠這破火車,還不如一雙腿。他對面的人就冷笑地說,那你就下去,靠你這兩條腿吧。騰了個空出來,也讓別人將息些。
昭如看這屋裡的陳設,十分簡樸,倒也歸置得乾乾淨淨。老人的短衫,綴著補丁,也洗得發白了。牆上掛著一把獵槍,幾張獸皮,還有些不知名的工具。空氣中有淡淡的腥膻味,卻並不難聞。老人麻利利地起火,就著鍋灶收拾那隻山雞,雲嫂便幫他打下手。昭如問,老人家,這家裡只您一個人?
雲嫂就下了麥田,坐在田埂上。手裡拔起兩根麥秸,捋一捋,默默地動作著。漸漸地,嘴裏就唱起了一支旋律。風又吹過來,吹得麥浪起伏,也將雲嫂的歌聲吹過來。昭如聽了,心裏也動一動。這首《綉荷包》是魯地的姑娘們唱的歌,雲嫂的聲音,也還是甜美得很。
女人說,我是自貢人。
榮芝就有些發慌,說,這地方,也不穩當啊。他們都跑了,你怎麼不走。
這一幕太突然,昭如心裏咯噔一下。她下意識拉過身旁的笙哥兒,遮住他的眼睛。小蝶擋住她的手,用顫抖的聲音說,男孩子,就讓他看,知道自己活在一個什麼樣的世道。
小蝶似乎沒有聽見她說話,她想一想,終於停下了腳步,說,不能再往西去了,我們得回頭。
眾心異動中,襄城中人開始外逃。所謂「跑反」,如同倒下的骨牌,彈指間瞬息成潮。開始是往近處跑,清修垣偖四縣,興河,柳新兩鄉。當北地來的外鄉人多起來,也傳來了更多令人惶恐的消息。襄城人便也跟隨著,向更南的方向遠逃。開著工廠的,撤到了西南皖、湘、贛、川等地。有的行業股東把工廠、商店關閉后,攜款西去鄭州、西安、四川。職員為了謀生也只好拋家跟隨而去。「亂離人不及太平犬。」更多的百姓隨著跑反人群,長途跋涉,無目的地逃亡。
從防空洞里出來時,已經是傍晚。西天的雲霞,出乎意料的美,紅得滴血一樣。昭如牽著笙哥兒的手,揉一揉酸脹的雙膝,這時才看見,這紅色是來自於遠方的大火。火光如此的旺盛,映紅了周遭每個人的臉龐。他們不知道,就在這觀望的須臾,襄城最大的百貨店「錦福」和它的倉庫,被燒了一個乾淨。
多年後,文笙再次看到「屠城」二字的時候,腦海中閃現的,是雲嫂哭得死去活來的身影。她在臨沂的十三口老家人,死於日本人的槍口之下。其中包括她剛剛成年的大兒子。
昭如聽見,有些無措。婦人的話,為她們的客套打開了一道缺口,是要交心的開始。她一時間不知如何響應,只是說,一家團聚就好了。
這件事讓盧家人緊張起來。雲嫂的哭聲,令一種與死亡相關的鈍痛,變得切身而切膚。
昭如看著她。在昏暗的燈光下,她原本清秀的剪影變得堅硬。這其實是個很年輕的女子。雖已梳起了頭,昭如看見她的頸窩裡,還有淺淺的毛髮。更多的年紀在她的聲音里。那是有了經歷的人,才會有的聲音。
齊魯商會的同仁,起初眾志成城,要留在襄城。然而信心終於瓦解於五月初的一次集會。會長李樊川說,家大業大如馮家,都不https://read.99csw.com曾有動靜,我們又何須一驚一乍。就有人冷笑一聲回他,會長是真不知道嗎,馮明耀文亭街有一半的房子租給了日僑。近來一個叫北羽的布商正忙著要租他四民街的鋪面做生意。馮家可走得掉,又何須走?
人們終於炸開了鍋,問怎麼了,火車真的壞了嗎?
老六家逸從集會上回來,對昭如說,嫂嫂,我們也走吧。他媳婦榮芝搶過話去,走?走到哪裡去?這兩個店,一個廠,還有三個倉庫的貨。就這麼丟下了?
許多外地口音的年輕人,據說是北方的流亡學生,他們帶來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政府軍即將棄城而退,在日本的大部隊到來的時候,城中將只有手無寸鐵的平民。
家逸便說,雲嫂,看不出,你還是趕車的裏手。雲嫂低垂了頭,輕輕說,六爺笑話了。我隨太太在城裡住得久,到底還是莊戶人家,哪有不會趕車的理兒。這牛是俺們鄉下人的衣食父母,馱物犁田,操勞一輩子,最後剩下一副骨架子。
待他們都站到了車下,才發覺身前身後,是望不到頭的人群。剛從車上下來的,還在惶惶不安著。更多的,則是以一種機械的步伐慢慢行進。他們的臉上已經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與對話,只是木然地望著前方。一個很小的孩子,光著身體,扯著大人襤褸的衣襟。他抬起頭和昭如對視了一下,便低下頭去,將骯髒的手指放進嘴裏。
說完,就走到了床跟前,弓下腰,一使力,抱出一個黑陶罈子,說,兄弟,看你樣子是個爽氣人。這是我自家釀的酒,老高粱底子,後勁兒可大。今兒你得陪我喝上一杯。一醉千坎過。
文笙聽她唱著,就走到她跟前,偎著她。雲嫂將那麥秸,編成了一頂皇帝帽,戴在文笙的頭上。她愣愣地看著文笙,喃喃地說,眼下我活著,還盼個啥,還圖個啥?就想著咱笙哥兒快點兒長起來,往後能有個大出息。
老人沒抬頭,又笑一笑,說,可不,漫說是家裡,這整個村子,怕現時也只我一個人住。
老人說,看各位的模樣,都是貴客。我這裏只有粗茶淡飯。說完拿出一籮山芋,稍稍淘洗一下,放在蒸籠里。又在牆角里拎出一隻斑斕的大鳥,說,你們算有口福,今兒清早打了一隻山雞,等會兒一併燉了下酒。
聽他這麼說,其他人臉上都有些發燙。家逸就打著哈哈說,老人家的精神頭這麼好,今年高壽啊。
昭如一家在西去的火車上。
榮芝乾笑,嫂嫂,現在不是太平盛世。我們一個個的泥菩薩,自己尚不知道過不過得江去。萍水相逢一場,怕是得收收您的慈悲心。
說著說著,就將文笙摟在懷裡頭,臉緊緊貼著這孩子的臉。文笙感到有一道滾熱的水,從雲嫂的眼角里流出來,又順著他的臉頰,慢慢淌到下巴上了。
婦人笑笑,說,那路上便有個照應了,我們往重慶去。
空襲頻仍。人們驚奇地發現,襄城裡的人並沒有減少,反而多了起來。有一些是山東與河南逃荒而來的難民。在城隍廟,文笙看見一對父女,他們趴在地上,將柳條上新生的嫩芽擼下來,和著地上的泥土,一口口地往嘴裏揞。那個小姑娘抬起頭,木然地看他一眼,擦了一下嘴上的血跡。文笙從書包里掏出一個饅頭,遞向她,迅即間被一隻黑瘦的大手奪去。
昭如去敲了門,來開門的是個老人,將他們迎進來。進了屋子,才看老人鬚髮皆白,身體卻挺得筆直,是個硬朗朗的樣子。家逸便作一作揖,說,老人家,叨擾了。老人說,哪裡,要說我一個人也悶得慌。說完便大笑,笑聲如同洪鐘,中氣十足。
她的聲音很輕,但還是讓昭如有些意外。她忙先回了一個禮,說,成都。
她說的是襄城話,但夾雜著濃重的西南口音。昭如看她氣度與言談不俗,便問,您府上是?
躊躇間,昭如收到了天津「麗昌」郁掌柜的一封快信。寥寥數字:太太大安,速棄店西走成都。忌北上,倭人來。
家逸說,這其他人,都去了哪裡。我們在村裡兜了這大半天,確也沒有見上一個。也真是奇了。
他說要效忠黨國,不能帶著兩個女人顛沛流離。我又有read.99csw•com什麼辦法。小蝶說,聽說他家裡的那個,是個通情理的人。我不怕見她,將心比心,兩下就有了餘地。以前他在南京,見不到。如今撤去了重慶,說不定倒能見上了。
天快亮的時候,盧家人向老人道別。文笙的酒勁還未醒過來。秦世雄將他扛在肩膀上,對老人抱一抱拳,說,後會有期。老人回禮,好,我備好了酒水等著你。臨走的時候,家逸在鍋灶上放了三塊現大洋。
沒待小蝶解釋,突然身後的人群擁了上來。他們被人群猛然挾裹著,往前踉蹌地走。原來前面是有一個賑濟的粥棚,鄉民們爭先恐後地擁擠過去。
老人說,七十六咯。都說七十三,閻王不請自己去。我這條老命硬得很,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躲什麼,逃什麼。小日本要是真來了,我一槍撂一個夠本兒,撂兩個賺一個。
聽到這句話,昭如腦中突然出現了「小湘琴」這個名字。然而,眼前的人,口氣雖烈了一下,眼神卻還是一脈溫柔,讓人分外地疼。昭如便說,這時節,按說誰又能顧得上誰。他肯讓你去,便是心裏有你,是一個大的指望。旁的都別想,這一路上,我就是你的大姐。你叫什麼名字?
以後,每當太陽落山的時候,天色朦朧間,文笙會看見黑色的飛機在天際出現。他與其他的孩童一起往家裡跑。他的同伴叫著「紅月姥娘」來了,大人們就匆促地牽著他們跑向防空洞。他們看著飛機一栽頭,撂下一顆炸彈,在巨響間平飛向遠方。
車廂里擁促不堪,間或傳來嬰兒的啼哭聲。一陣隱隱的腥臭味漫溢開。昭如打開車窗,初夏的陽光猛然涌了進來,帶著凈澈的熱力。
不等家逸說些歉疚的話,他早已上馬,一蹬馬肚子,飛奔而去。眾人愣愣地看他的身影,一點點地小了,消失在了灰撲撲的樹林子裡頭。這才醒過來,繼續趕路。
終於有一日,在文笙第一個本命年的記憶中,響起了空襲警報的聲音。這聲音來自一個叫作「玉仔坊」的地方,尖厲而悠長,響徹全城。人們開始沒命地奔跑,拖家帶口。他們知道,政府軍先前建造的防空洞終於派上了用場。開始,他們抱著惶惶不安的心情,躲在漆黑的洞穴里,屏息等待。但是,這種警報變得越來越頻繁,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有人呈現出了麻木,警報響起,他們有條不紊地帶上了蠟燭和食物,將防空洞進行了適當的布置。在微弱的光線中,女人做起了針線活,男人則百無聊賴間,開始了爭論。關於這場戰爭會打多久,關於未來會否有新的總統,甚至所謂「共和」,會不會為中國帶來一個新的皇帝,等等。孩子們在大人之間穿梭,吵鬧,哭泣,口中唱著一支童謠:玉仔坊,拉警報,日本飛機要來到。先炸般若山,后炸津浦道。
女人垂下了頭,忽而抬起面龐,對著窗外密集遼遠的黑暗,以更低沉的聲音說,團聚?到了那邊,還不是一樣寄人籬下。
就在這怠惰的童音中,人們突然感受到地面震顫了一下,同時聽到遠處的巨響。這巨響,一點點地擴散開來,氤氳回蕩。
火車無分晝夜,一天一夜后,進入了河南境內。人們已經疲憊。許多人徹夜地站著,這時唯有依靠在陌生人的身上。人們聽著彼此的呼吸,漸漸融人了各種氣味的蒸騰。因為疲憊與無聊,情緒也隨之鬆懈。當夜色低垂,鄰座的婦人,在哄女孩睡著之後,對昭如開了口,您這一家子,是往哪裡去?
小蝶感激地看她一眼。兩個人便又近了些。
秦世雄嘆口氣,說,姥姥說的是。我跟老鄉打聽了,前面的五里地有個大興庄,看這天色,少不了要在那過夜了。要不六爺先帶著姥姥走。世雄在這再等上一個時辰,回頭追上你們便是。
昭如在後面,看她的身形比以往單薄了不少。許久也不聽見雲嫂說話了。原本是熱火火的性子,家裡忽然沒了十三口人,按說鐵打的人都塌了。雲嫂哭了三天,病了一場,滴米不進。可一天夜裡,顫巍巍地起來,給自己打了一碗疙瘩湯喝了下去。第二天,就又見她爽利利地在家裡忙活。昭如讓她多歇著些。她不聽,不說話,只管連軸轉地幹活。昭read.99csw•com如心裏佩服,又心疼,也沒有個辦法。
燉野雞的香味從鍋里躥出來,絲線似的,在每個人身邊纏繞。大大小小,都才發現已經飢得發慌。這時候,卻聽門又響了。進來的是秦世雄,說好不容易找到這個地方。看村裡一片漆黑,心裏想著可壞了。瞧見這光亮,才松下口氣。
正在蒙嚨間,火車突然停了。一車子人都醒了過來。有人就問,到了哪裡了。有人答,快到鄭州了吧。又有人說,鄭州還早著呢,看樣子是到了蘭封縣境。車怎麼沒到站就停了。
婦人的臉色就亮了一下,夫人倒是很了解。
漸漸行到了人少的地方。一條土坷垃路,兩邊都是麥田。風吹過來,簌簌地響。滿心滿眼的波動,聞得見豐熟的麥香。因為地勢的坎坷,牛走著,腿別楞一些,漸漸走偏了。
許多人暫時失去了聽覺,昭如是他們中的一個。她的耳鼓疼痛了一下,同時,感受到大地再次的顫抖。她沒有聽見任何聲音。周圍的人,有的站起來,開始驚慌地向出口奔跑,卻踩到了躺在地上的人。情勢變得有些混亂。她看見人們激烈的動作、表情,然而,在雙唇開合間,卻沒有任何的聲音。她看見,自己的兒子文笙,向她身邊靠一靠,開口對她說了一句話,神態嚴肅。她努力地辨認,然而,什麼也沒有聽見。
昭如看他一臉的灰暗,知道小蝶母女到底沒尋著,眼光也黯然下來。老人聽了來歷,便說,這世道,處處都是亂離人。一家子還在一起,已經是造化了,可喜可賀才對。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兒高,那春風擺動楊呀楊柳梢……一綉一隻船,船上張著帆,裏面的意思情郎你去猜。二綉鴛鴦鳥,棲息在河邊,你依依我靠靠永遠不分開。三綉南來雁,飛過千重山,你與我那情郎哥把呀把信傳。郎是年輕漢,妹是花初開,收到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來。
列車員臉色黑下來,說,祖宗們……沒待他說完,一個沉悶的男聲響起來,我日他奶奶的,都還愣著幹什麼,等小日本打過來嗎?
車靠近修縣的時候,人們都看見了大片的麥田。青黃的麥田隨風起伏,浪一樣,十分的好看。田間看不到勞作的景象。小麥已灌漿多日,有些已經脫粒,卻無人收割。
出了門去,周遭的人,似乎更平添了一分驚恐。然而這驚恐中又含有迷茫。他們看到了街面上的日本街坊,依然如前。禮節周到,似與他們之間並無間隙。但是,他們還是在內心退後了一步。因為,這時彼此各自的同胞,正在不遠處的台兒庄血戰。
昭如仍然沒有動。一隻田鼠,不知從哪裡躥出來,冒冒失失地跑到腳邊上。昭如將腳收一收,站起身說,人總講個仁義。
人們才醒過了神,開始匆促地收拾行李,然後擠擠挨挨地擁向了車門。車門很快被堵上了,罵娘聲,哭泣聲響成了一片。有的人沒站穩,跌落到了車下。還沒爬起來,便被後面的人潮踩在了腳底下。更多的人打開了車窗,跳了出去。
昭如便說,自貢是個好地方,小時候過年總要買一盞自貢的花燈,才算盡興。
雲嫂手裡執著鞭子,在牛背上輕輕打一下。不忍用力似的,一點一點,將牛趕上了正途。
他舉起飯勺,對著笙哥兒,做了個瞄準的姿勢,嘴裏發出啪的一聲響。一屋子的人,心裏都覺得鬆快了許多。
姐姐昭德安靜地坐在文笙的近旁,手裡執著一隻蘋果,輕輕咬一口。一時間,不再有動作。她用孩童一樣的眼神,盯著對面女孩。女孩正將一支麻花咀嚼得脆響,併發出滿足的吞咽聲。昭德對女孩伸出手去,然後看著昭如,說,娘。女孩愣住。昭如抱歉地對女孩的母親笑,將手在昭德的手背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後用食指,將昭德一縷花白的鬢髮撩到耳後。昭德恢復了沉默,仍然緊緊捧著那隻蘋果。蘋果上的牙印,暴露在空氣中,漸漸顯出了不新鮮的鐵鏽色。
昭如聽了,捉住了小蝶的胳膊,有些激動。黃河決了口,老百姓怎麼辦,那還得死多少人。
這時候,黃昏的陽光,漸漸鋪灑了過來。籠在每個人的身上,都是一層金,好看得有些不真實。昭如便叫雲嫂停下車,讓牛也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