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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雅各布

第三章

雅各布

文笙感覺坡地上有些濕冷的氣息,正穿過了衣服,滲透過來。他挪動了一下身體,說,教堂里一定有很多的規矩。
神父伸出了胳膊,握住了文笙的手。他說,你們的士兵,非常的勇敢。對不起,我救不了他們。
人進來了,卻是秦世雄的聲音,姥姥,找到了。
文笙接過來,迎著風抖幾下,又捏起拳頭,將風箏的大骨在手背上停一停。然後搖搖頭說,你這一隻,次得很。
少年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綠眼睛,也隨著他的笑聲抖動起來。
這時候,門突然被推開了。一股夜風灌了進來。孩子們回過頭,看見兩個人站在門口。葉師娘辨認了一下,撐持著自己起身,說,我的上帝。
盧文笙。這個名字有什麼意思嗎?你們中國人的名字總是有很深的意義。每個名字都是個故事。少年好像饒有興味,但很快就換了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哦,還是別跟我說了,說了我也聽不懂。你多大了?
雅各布咬一咬嘴唇,終於說,神父,你保護不了所有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自己足夠強壯,才能不受人欺負。
又過了一會兒,文笙問,你見過你爹嗎?
這時候,文笙回來了,見母親眼神間,竟沒有一絲生氣。昭如望著他,只是倚著床坐下,再無言語。
聽你娘說,你很會放風箏。我倒正要個師傅。雅各布眼裡閃一閃。
黃昏的時候,昭如聽見有人敲門,以為是文笙回來了,便輕輕應了一聲。
葉師娘說,我的爸媽都是黑頭髮。
文笙被他說得一愣,輕聲道,沒有規矩,不成方圓。這線就是風箏的規矩。
文笙說,嗯,在哪兒放。
可憐的神父,究竟發生了什麼。葉師娘喃喃地說,眼睛有些發獃,似乎還未回過神。
其中一隻黃魚,裹著一張短箋。上面是昭德的字跡。字裡行間,瘦骨錚錚。那紙上寫著:一身零丁,入土為安。
他說,我聽雲嫂說,你的祖宗是個了不起的讀書人。
雅各布說,你許久沒有去城裡了吧?
雅各布,快把衣服穿上。葉伊莎走出來,對他說。媽媽你瞧他,沒看到這兒還有女孩兒嗎,成什麼樣子。
哈哈,我十五歲。少年從牆頭上跳下來,馬靴在地上發出一聲鈍響。文笙看見他的白襯衣上,已經印上了牆頭紅磚上的泥水。他站在文笙面前,比文笙高了半頭。臉上有鮮明的輪廓,嘴唇上長了淺淺的鬍鬚。這已經是個半大的小夥子了。高鼻深目的小夥子,和文笙聊家常,操著地道的襄城話。這情形有些滑稽。
少年搔一搔蓬亂的頭髮,皺了一下眉頭,對他道,說實在的,我真不喜歡這個名字。並不因為我不想做個猶太人。而是我覺得那個雅各布對他哥哥做的事情,不怎麼厚道。那麼,你叫什麼。
他的中國話不是很好懂,帶著南京官話的口音。說完這句話,他的臉頰扭曲了一下,因為牽動了嘴角上的傷口。
雅各布瞇起眼睛,輕輕地嚼了嚼嘴裏的草,說,見過。但時間太久,我都記不清他的模樣了。他和我媽媽一起死了。
竟然又睡了這九_九_藏_書麼久。米歇爾神父的口氣有些自責。他看了看文笙說,你們中國人講究聞雞起舞,我這樣簡直是罪惡。
哦,文笙回過神來。他說,神父,神父醒過來了嗎?
你穿著我的衣服。少年指了指他。
正寫著,「當」地一聲,是什麼打在窗欞上了。往外看過去,雅各布對他招一下手。文笙回身望母親。昭如半闔了眼睛,對他說,也寫累了,玩會兒去吧。別跟他爬高上低。
昭如拭去匣子上的泥土。
文笙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結巴著說,你是葉雅各布?
雅各布便拉他一併躺下。兩個少年看空中萬般流雲變化。那風箏時而盤旋,時而上下,看上去倒是自在得很。雅各布嘴裏銜著一根枯草,不清不楚地說,我生平最怕規矩。
雅各布說,傍晚了。
想什麼吶?葉雅各布用力拍了一下文笙的肩膀,動作十分粗魯。
媽媽,我得趕緊把孩子們送回去。他們都被嚇壞了。葉伊莎開始招呼孩子們,然後她回過頭,口氣重了許多,雅各布,你怎麼還沒把衣服穿好。
雅各布說,早醒過來了,現在能吃能喝。那些日本下流胚,跟美國人動粗,到底不敢玩兒真格的。走,我帶你去看看他。
這樣的天氣,植物卻依然生長得格外茂盛。住院區的牆上爬滿了爬山虎。藤葉纏繞往複,濃綠一層又一層地重迭起來。文笙覺得遠遠看過去,好像一張人臉,神情嚴肅,正憂心忡忡地看著他。他於是走近了些,想看得真切。然而走近了,無非是一些藤葉,上面還綴著昨夜凝聚的水珠。葉子底下,是一隊正在搬家的螞蟻,浩浩蕩蕩地勞碌。
過了些日子,人們才意識到,他為這個安靜的地方造就了變化。在這樣一個灰撲撲的秋天,醫院里極少有人像他那樣朗聲大笑,或者帶著小孩子們,用彈弓射得醫院後院里養的雞滿地亂跑。事實上,他的高大與粗野與這地方格格不入。葉伊莎談起他,總是擰起眉頭,說,我總覺得,他已經是個大人了。
孩子們就有些熱鬧,起鬨讓她再唱另一首。葉師娘被他們纏不過,就說好,同時間清了清嗓子。
然而,在某些時候,他也的確像個大人。比如抬擔架等粗重的話,他幾乎可以當成兩個人用。當他使力的時候,胳膊上鼓起一塊腱子肉,嘴角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擔架不小心傾斜了一下,他便對躺在上面的人,吐一下舌頭。
米歇爾神父坐起身,說道,我聽說,汪派的人,最近要去重慶和日本人談判。中國人打了一仗又一仗,難道將來要斷送在自己人手裡嗎?雅各布,幫我拿紙筆,我要寫一封信給貝查神父。
現在是什麼時候。神父看了看窗外。
來了醫院這麼久,文笙第一次站在青晏山上。
雅各布笑一笑說,可你到底還是用條線牽住了它。說順著它,卻又跑不得。
文笙愣一愣,終於說,謝謝你。
十二歲。文笙想,這個人的性格無常。
雲嫂最近開口閉口都是她野路子的《隋唐演義》。昭如在心裏想,她說的九-九-藏-書是舉重若輕的意思。這時候的昭如,身體也好了很多,會到前院里去走走,曬一曬。她就看見秦世雄在太陽地里玩石鎖。一卯勁,扔了老高,然後一反身,穩穩地接住。旁人就有叫好的。雅各布不服氣,也去拎石鎖。拎起來,臉已經脹得通紅。身體再健碩,到底是個孩子,中氣總是差了一股。手一沉,石鎖落在了地上。秦世雄哈哈一樂,拍拍他的肩膀,說,小夥子,得多吃,還是瘦。他不耐煩地撥開這隻粗重的手,口裡嘟囔,瘦歸瘦,筋骨肉。
文笙神色一動,不由露出些意外來。雅各布哈哈一樂說,葉師娘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她的年紀夠做我嫲嫲了。我也是記事後才知道,我的父母是英國來的傳教士。他們在中國生下了我,然後去了加爾各答,在孟買染上了瘟疫。兩個人都死了。
文笙也坐下來,說,放風箏,其實就是順勢而為,總不能擰著它的性子。
所以,我是個孤兒。雅各布說這些時,臉上並沒有哀傷的痕迹,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她想起姐姐的話,我不在了,你再打開它。
他手裡拎著一隻風箏,是只「藍鍋蓋底」。文笙看了看,手工很糙,繪得也是粗枝大葉。
雅各布說,他們叫人將鐵門重新加固了,又搬了一架鋼琴放在門口。如果日本人再來,興許可以派上用場。
昭如想起姐姐將匣子交付自己時的神情。彼時彼境,昭德已瞭然於心,開始安排自己的後事。
嗨。這時候,文笙聽到一個聲音。他於是左右地看,沒有人。
昭如心裏一動,忙睜開了眼睛。
雅各布倒不惱,歡快地說,看來,你還真是個行家。這陣子,能弄來這麼個東西不錯了。你先將就著吧。
當裏面稍稍平靜,孩子們看著少年走了出來。他的腳步在地板上發出沉重的聲響。他一把脫掉了沾滿了血的襯衫,擦著自己光裸的上身。汗水沿著他的脊樑仍然不斷地流下來。文笙看著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墜著一枚銀色的小十字架。
他指指自己的腦袋,可是我這裏,什麼都裝得進,就是裝不進字。
神父謝謝他。然後說,還是留著吧,醫院里的葯也不多。我不礙事。伊莎貝爾早上給我打了一針盤尼西林,很快就會好起來。
不,你什麼都不要做。神父,你現在唯一能做的,是乖乖地睡覺。葉師娘走過來,讓這男人躺下,然後幫他把被子掖掖好。一面說,孩子們,你們該跟我去吃飯了。
有一個人,十分歡喜他,稱他為「小洋鬼子」。這個人是雲嫂。雲嫂是個喜熱鬧的性格。這孩子的沒心沒肺,點燃了她心裏的某些東西。對文笙,她是疼惜。然而對雅各布,她有一種由衷的欣賞與喜愛。她表達喜歡的方式,也很直接。在廚房裡幫忙,她會用麵包粉蒸出很白的饅頭,每次總是蒸一個最大的,留給雅各布。她喜歡看雅各布狼吞虎咽地吃。有時因此想到自己的兒子,她心裏會灰一下。但很快,又會被雅各布一個不咸不淡的笑話逗樂。她看著他亞麻色的頭髮,https://read.99csw.com輕輕嘆一口氣,說,只瞅這股子吃飯的氣力,像足俺們山東的孩子。她對昭如談起雅各布,用很篤定的口氣,你們都不懂這小子。他是皮一些,可你們都沒看出來,他將來會是個漢兒。越是天下亂糟糟的時候,越是不當一回事。該吃的吃,該玩的玩。那個誰,趙王李元霸可不就是這樣嗎?
線斷了。雅各布手中正拿著隨身的小刀。他們對視了一下,然後遙遙地向天上望去。斷了線的風箏,漸漸成了一個小小的點,不見了。
秦世雄手中,捧著一隻紅木匣子。通體雕花,寶蓮祥雲。匣子上沾了新鮮的泥土。
這時候,突然變了風向。風箏在天空中急速地迴旋。文笙趕緊站起來,開始收線。山風猛烈起來,繃緊的線拉扯著他,軸線的動作有些艱難。文笙被風吹得眼睛發痛,不禁閉了一下。忽然,覺得指間一松。
他們站在病房區的閣樓里,這裏十分安靜。但是有淡淡的霉味。從頭頂的氣窗投射了一束陽光,落在了地板上。
他看到昭如,走過去對她說,我知道,你是盧文笙的娘。他鞠了一個躬,態度很恭敬。這倒讓昭如意外起來。
想到這裏,她心裏便椎心地痛。不禁撫住胸口,將那匣子闔上了。
一個捲髮的少年對著屋裡喊,伊莎貝爾,快點出來幫把手。他的神色並沒有很焦灼。儘管被他攙扶著的另一個人,正虛弱地靠在他肩上。額頭上纏繞的繃帶,已經被血染透了。更多的血滲透出來,在臉頰上凝固成了黑色的血污。這個人的臉瘀腫著,已經辨認不清面目。他抬起頭,吃力地睜開一隻灰色的眼睛。但很快地又垂了下去,整個人也沉重地下沉。少年一個趔趄,為了努力扶住身邊這個高大的男人,他臉部的肌肉繃緊了,現出了一些成人的輪廓。
少年並不理她,打了一個悠長的呵欠。他說,媽媽,快給我弄些吃的。我餓極了。
少年說,神父已經表達了抗議,但還是沒有保住那些人。六個士兵被帶走的時候,一個突然逃脫。日本人一槍把他打死了。
昭如說,你喜歡讀書嗎?
我爸爸可不是個書獃子,他是個探險家。他一個人去過東非大峽谷,亞馬遜雨林,還有西藏,見過達賴喇嘛。他是在西雙版納認識了我媽媽。我聽說,他的食量很大。天曉得,看來我骨子裡,就是個老粗。我並不喜歡待在教堂里,對我來說,那裡太悶了。
他在床頭柜上摸索了一番,摸到了他的十字架。他闔上眼睛,將十字架鄭重地貼在胸前,又輕輕吻了一下,然後問雅各布,教堂里現在怎麼樣了。
因為米歇爾神父留醫,雅各布更多的時間待在了醫院里。
雅各布嘿嘿一樂,說,我最討厭讀書。不過我很服氣讀書人,米歇爾神父也是個讀書人。
雅各布說這些話時,捏了捏拳頭。他有些浮夸的神氣因此而收斂,變得肅穆。
外面是黛青色的秋夜,還有流螢飛過。星星點點,忽明忽暗,在天空中慢慢地劃過軌跡。遠處間歇著傳來蛙鳴。因為漸漸夜深,這聲響也https://read.99csw.com彷佛有些倦怠。孩子們覺出這時的靜好,不再說話。葉師娘輕輕地哼起一支歌曲。孩子們都抬起頭。此前,並沒有人聽過她歌唱,不知道她的聲音,有著年輕人一般的清澈。甚至比她女兒的嗓音,更為甜美。這不知名的旋律,緩緩流淌,在孩子們的心中形成微小的震顫。他們猜想,這和師娘年輕時的某個時刻相關。這個時刻也許久遠,但是在她的記憶里,從未褪色。一曲終了,葉師娘羞澀地笑了,如同少女。她說,這是她的家鄉英格蘭南部的一支民謠。也是她去美國前,為數不多會唱的一首歌曲。
耳畔的風聲,有些凜冽起來。
昭如的記憶,再次被那火的烈焰灼燒了一下。她想起在羅熙山下,葬了姐姐的衣服。其中一件青緞的長衫。那衫子的袖口,磨得有些發毛。在天津時,她為姐姐綉上了一株墨梅。姐姐說,繡得好。香自苦寒。往後看到了,活著也有了氣力。
文笙聽到神父的胸腔里,發出粗重的聲音。握住他的手,也變得用力。灰色的眼睛,一點點地黯然下去。一顆淚沿著他瘦削的面龐,無聲滑落。
他說,我想找到我的家。
真有你的。這隻風箏我死活放不上去。雅各布躺在坡地上,看著天空,對他翹一下大拇指。
少年並沒有穿上衣服,他使勁抖動著胳膊,說,日本人今晚從福愛堂帶走了六個中國士兵。米歇爾神父為了攔住他們,被打成了這樣。葉伊莎說,這些日本人,太無法無天了。我們應該向國際安全委員會表示抗議。
雅各布側過臉看一下他,說,他們管不著我。我弔兒郎當慣了,他們想管又管不了,就不管了。
我在這兒。他循著聲音望過去,發現牆頭上坐著一個人。是昨晚的那個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她的眼底激蕩了一下,忍住。心裏卻陣陣發堵。終於克服了這一切,打開了匣子。匣子里覆蓋了一層紫色的絲絨。她感到自己的手輕微地抖動,掀起了這織物的一角。絲絨底下,整齊地碼了一排金條。五兩的「大黃魚」,在這黯淡的室內,壓抑地發著光。
離開襄城的時候,昭如叫他將這匣子藏到鍋廠里。 後院有一個廢棄的花廳,秦世雄想,這破落的地方該沒人走動。就在青磚牆裡掏了一個洞,密密地封好了。誰知道日本人的一顆炸彈,正落在鍋廠。花廳的整堵牆便都塌了。他昨夜裡頭摸黑回去,在斷瓦殘垣裡頭翻找。如今黃昏才回來,可見是費了許多功夫。
她沒留神淚水次第落下來,將那短箋打濕。字跡循著宣紙的紋路洇開來,輪廓忽然柔軟了許多。
第二日襄城的天灰濛濛的,到了中午太陽才出來。文笙幫雲嫂將衣服晾在繩上。雲嫂說,早就過了夏,天還這麼濕漉漉的。要經常拿出來曬一曬,去去霉氣。
雅各布說,神父,媽媽讓我又給你拿了些雲南白藥來。
昭如覺得他的聲音已經很厚實。她望著這張稚氣尚存的臉,心裏想,這些西人,都是早早地有了大人的相,心卻還是孩子的。
雅各布笑笑說,神父,現read.99csw.com在外面烏煙瘴氣,早起也沒有蟲子吃。你好久都沒睡過安穩覺了。
他登上了一塊岩石,嵐氣襲衣,忽然間覺得肅穆。站在如此高的地方,襄城盡收眼底。他想,他在這個灰撲撲的城裡生活了許多年,還要再繼續生活下去。他辨認著他走過的街道,尋找著思賢街,和四聲坊的位置。可是,這些地方,此時都變得太小,成了這個方正的城中的點和線。他努力地望,希望能找到一兩個標誌性的建築,然後去確定位置。他終於望見了鐘鼓樓。六角形的尖頂,連同暗綠色的琉璃瓦。它佔據了這個城市的中心,即使看不見,一朝一暮,那聲響遠遠地散發開去。襄城人的晨昏,便有了一個刻度。然而此時,一晃眼,它也被灰色的背景吞沒了。
顯而易見,米歇爾神父的狀況,並不如雅各布說得那樣好。他蒼白著臉,沒有血色,眉骨上還有一塊瘀青沒有散去。為了方便清洗,葉伊莎將他的連鬢鬍子也刮掉了。現在眉清目楚,原來也是個青年人。他看到兩個少年,有些艱難地坐起身,笑一笑說,你們來了,我的小朋友。
盧文笙。文笙很認真地說。
這個年輕的男人嘆一口氣,靠在床背上。他十分的瘦,文笙看見他在呼吸的時候,覆蓋在鎖骨上皮膚鼓突著,有些怕人。
文笙便走出去。雅各布對他擠擠眼睛,從背後抽出手。
葉伊莎匆忙地走了出來,還穿著睡衣。看見渾身是血的男人,她捂住了嘴巴,然後立即走上前,與少年合力將他攙扶著向裡屋走。男人已經昏厥過去,這讓他們十分吃力。葉師娘跟在後面,卻插不上手。
可他還是一個外國人。文笙想。文笙並未有許多和外國孩子相處的經驗。他想起了他幼年時的玩伴,那個俄國子爵的兒子。蒼白而寡言的貴族少年拉蓋,斷斷續續地說著天津話,和他蹲在地上拍角子。
文笙拈起風箏。他在風中舉起食指,知道了風向,便將風箏的頂線揚一下,輕輕地提拉。那風箏先是在風中翻轉,浮起來,又沉下去。文笙只管耐心重複著動作,手指間時而緊一緊線。倏然,彷佛一個抖擻,「藍鍋蓋底」有了精神,正了身子飄揚起來。山裡風大,轉眼,越飛越高。文笙不緊不慢地放線,待那風箏穩穩地停在空中了,才撒了線軸。一時沒有了束縛,趁著猛烈的風勢,風箏一忽悠衝上了雲端。一隻老鷹斜刺過來,圍著風箏繞了一圈,又一圈。文笙抬起胳膊,手腕子稍稍一抖,那風箏也似活了過來,與那大鳥上下翻飛。老鷹終究振翅飛走了,慢慢成了一個黑點。線放得差不多了,文笙將線軸用一塊大石頭壓在地上,由風箏自己隨風勢飄蕩。
這天下午,昭如靠在床上看著文笙練字,臨《鄭文公碑》。在她看來,這個年紀臨北碑,寫得好不好在其次,筆由心走,只望他性格能因此雄強些。文笙老老實實的,一坐便是一個時辰。
在路上,葉伊莎對文笙說,剛才那個,是我弟弟葉雅各布,他一直都在神父那邊幫忙。一個月不見,他好像又長大了。
看什麼呢?雅各布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