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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故人

第三章

故人

神父搖搖頭,時間太緊迫。前後的疏通,我正在籌錢。
畫面突然靜止了。所有的人,都沒有了動作。而跪下的葉師娘,這個老邁的白髮婦人,成為這靜止的畫面中的一部分。
軍官冷笑了一下,說,如果我說,這家醫院和謀殺案相關呢?對於可疑分子,大日本帝國的軍人不會坐視不理。
她身上有很多處被毆打的痕迹,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樣的虐待。有嚴重的婦女病,下身給撕裂,已經潰爛了。葉師娘停了停,說,而且,我發現,她已經患上了淋病。
葉師娘看到他終於開口。然而,她卻聽不到他說什麼。她也看到和田眼神中突然迸出了暴戾的光,卻也聽不到他的任何聲音。她竭力地想要聽到,她不信任自己,用手使勁捶打自己的耳朵。但是,周遭卻異樣而令人恐懼地安靜下來。她只看到,士兵再次按下了按鈕。在這一瞬間,她似乎聽到了電流流動的滋滋聲。她聽到了電流竄進了寧志遠的血管,暴虐地遊動。她看著這個年輕人再次昏死,又在冰冷的刺|激中醒來。又再次在電擊的苦痛中抽搐與顫抖。還有和田的微笑,那無聲的笑。這一切,在她面前重迭為了畫面,擊打著她的眼睛。
這時,盧家人已準備離開醫院,搬回思賢街去住。臨走之前,昭如留下了那隻紅木匣子,和裏面的東西。
文笙念完了這一句,用篤定的眼光看著男人。
她看到小蝶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漸漸地,眼睛里有了細微的光芒。她張一張口,模糊地,吐出了兩個字:大姐。
儘管她自己不願意說。但是,當葉伊莎給她換下了衣服。發現貼身的白布束胸上,有一個血紅色的編號。這裏來過另一個姑娘,曾經衣物上也有這樣一個編號。那個姑娘被日本人用鐵鍬柄捅穿了子宮,送來的當天夜裡,就死了。
此後,昭如與小蝶,達成了某種默契。
昭如說,老子講「治大國若烹小鮮」。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裡頭了。
葉師娘用撥火棒將爐膛里的炭火撥弄一下,火便更為熊熊地燃燒起來。細小的炭屑飛揚,又沉落下去。周圍的空氣又暖了一些。昭如在對面的立鏡里看到自己的臉,因烘烤有些泛紅,也有了好看的意思。葉師娘坐下來,將羊毛毯子裹在膝蓋上,說,來了襄城幾十年,每到秋冬偎著壁爐,便覺得離開了故鄉,也沒有這麼遠。這時候,火里「啪」的一聲,是炭上烤的栗子裂開了。雅各布就拿一柄火鉗,將栗子夾出來,給文笙吃。殼剝開來,一股子發焦的甜香味,在室內彌散開來。
葉師娘對米歇爾神父說,我相信,他們很快還會回來。那些士兵,我們需要儘快轉移到城外去。
寧志遠將頭偏到一邊去。
她的眼睛已經適應了房間中的光線,依舊只看到一些輪廓。這時候她聽到和田沉厚的聲音,在她的耳邊,葉師娘,我們先看一場表演。
和田瞇了一下眼,似乎沒聽清葉師娘的話,是嗎,他只是個神職人員。那麼,基督教會內部怎麼會出現一個叫做「抗日救國會」的組織,而且對皇軍如此不友好。
這個女人,是小蝶。
雅各布聽見,這個中國少年,用流利的英文,說著話。他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是在些微的停頓之處,他會闔一下眼睛。雅各布看著同伴,一邊極力地掩飾著自己的驚奇。文笙的發音精準而好聽,細節上卻比美式英語更為鄭重。雅各布的語言閱歷有限,他並不清楚,這是地道的牛津音。
小蝶劇烈地咳嗽。昭如緊緊抱著她,用手輕輕撫著她的背。看她平伏下來,只是無聲地抽泣。在抽泣間,她眼角與額頭的紋路,越發深刻。只半年未見,這個年少的婦人,瞧上去已經老了一輪。昭如看她頸窩裡的一縷毛髮,在陽光的照射下,發出了淺黃的半透明的光澤。
昭如心一緊,手中的毛巾把,落在了臉盆里,自語道:小蝶?
這次雅各布興奮地舉起了手中的風箏,口氣天真地說,放風箏。
葉師娘回頭望了一下,說,搜查,你有搜查令嗎?這是國際安全委員會的直轄醫院。沒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任何軍方無權介入。
聽得出,是西南口音濃重的襄城話。
小蝶與昭如一家一起吃飯。一開始,她會做上一兩個日常的川菜。儘管她少放辣椒,但還是辣得旁人難以動筷。她便不做了。開飯前,便去廚房裡,給自己炒上一小碗紅彤彤的油潑辣子,用來下飯。
站在身後的士兵,強行架起了葉師娘,支起了這年老婦人的頭顱,讓她看得更清楚些。
和田的大名,多和他中國通的身份相關。因為他的擅長,日本軍方已習慣於派他處理各種有關支那人的事務。劍橋大學英語系的出身,精於歐亞各國語言,成為他報效帝國最合適的手段。這些,使得他在軍中的地位漸不可取代。而襄城人提起這個名字,總在心底生出一絲寒意。
昭如捉住她的手,說,快帶我去看看。
米歇爾神父說,有了這個編號,就是在九*九*藏*書編的軍妓,錄入了日本軍方的檔案。
雅各布猶豫了一下,冷靜地說,他是美國人,是我弟弟。
雅各布瞇一下眼睛,似乎沒聽懂他的話。於是他清了一下喉嚨,很耐心地用音節鏗鏘的英文,又問了一遍。
葉師娘想一想,問,有把握嗎?
兩個人對坐著,無聲了半晌。昭如問,小蝶,你是怎麼回來的。
我相信,他與你說的這一切沒有任何關係。以國安會的名義,我要求你釋放他。葉師娘一字一頓地說。
葉師娘就說,雖說是意外,於物於人,卻也都是造化,我是聽出了一個道理。活了這許多年,夫人方才一番話,內里的見識讓我佩服。對於飲食,我們西人的心性,總有些非此即彼。不過,這吃談得多了,才知道,現時是什麼也吃不上了。
昭如感覺自己顫抖了一下。她垂下頭,對葉師娘鞠了一躬說,師娘,請您一定治好她。
他並不在這兒。葉師娘理直氣壯地說。
離開醫院后,小蝶並沒有去找她的女兒。她回到了永樂街,並在四周徘徊,很快便被捉住,送到了「日乃牙館」。遭受了儀式性的毒打,她恢復了慰安婦的身份。度過了平靜的一個星期,在某天夜裡,她殺了駐防分隊的一名中隊長。在短暫的洩慾之後,那個男人甚至來不及說上任何話,便被小蝶用軍裝帶勒死在了床上。他被發現時,下身正汩汩地流著血。嘴裏被塞入了東西,是他自己的陽|具。驗屍官在中隊長喝過的茶里,發現了過量的安眠藥。
放了他?和田笑了笑,他將軍帽的帽檐往下壓一壓,說,皇軍不是基督徒。我們日本人的文化,不包括愛我們的敵人。但是,尊敬的葉師娘,也許您可以救他,如果您幫他回憶起一些事情。
男人愣一愣,忽然間,默默地脫去了軍帽。他對文笙點了一下頭。他說,威廉•布萊克,我從未聽到一個孩子,可以將布萊克的詩句念得這樣美。大學畢業后,我再也未聽到過。看來,我應該對華裔美國人表示敬意。
躺在床上的婦人,面色青白。雙眼睜得很大,凹進了眼眶裡去。眼神是直勾勾的。她不幹凈的臉龐上,有幾處淤紫。突出的顴骨,凍得發了皴。而破皮的地方,已長成了凍瘡,向外滲著黃水。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劃過,如果從西涼門出去,勢必要翻過整座青晏山。而進出的山路只有一條。在中午的時候出去,很容易和日本人狹路相逢。我們必須保證在日本上山之前,也就是還未接近十鶴堡的時候出發。
真的是小蝶。
葉師娘說,但是,他們恐怕挨不了一個星期了。
她看見寧志遠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繼而是不可抑制的全身的抖動。這張年輕的臉,顯出了痛苦萬狀的表情。青年人咬緊了牙關,汗如雨下。他的指尖,在電流的擊打下猝然繃緊。
汗濕了的衣服,緊緊地貼在葉師娘的身上,讓她感到一陣脊背發涼。她在暈眩中慢慢地蘇醒。她看著面前的青年男子,已經昏死了過去。他的口涎,卻還在不斷地流下來。而襠部此時已經濡濕。地上是一灘尿液。
這一聲用去了她許多氣力,啞得破了音。昭如聽出了撕心裂肺。
小蝶看著她,目光灼灼。她說,那孩子,已經三個月了。這麼大。她伸出一隻手指。我知道,日本人,把他吃了。有個女人來的時候,肚子已經很大了。他們將女人的肚子剖開,取出一個死胎,然後就著芥末生吃掉。
冬天放風箏,這是中國的習俗?還是為了迎接聖誕節?男人微微一笑說。他將白手套脫下來,饒有興味地看著兩個少年。雅各布對他的來頭有了一點判斷,這是一個軍官。他雖不及昨天那位的身形孔武,但語氣果斷有力,軍階自然也更高一些。
雅各布說,你早該知道,我弟弟是個天才。
雅各布說,不,我們還要再玩一陣兒呢。
這婦人猛然轉過頭,身體同時往後畏縮了一下,眼裡充滿了恐懼。她看著昭如,用直愣愣的目光。
軍官似乎被將了一軍。他的口氣開始變得強硬,匆忙地說明來意。他說,城中發生了駭人聽聞的謀殺案,關於一個出逃的軍妓。她作案的工具包括一種英國產的安眠藥。據可靠的消息,這家醫院是她最後的棲身之處。
久了,大家就漸當她是個尋常人。只是有時候,醫院里來了半大的小姑娘。病的傷的,她都會跑到人家旁邊,痴痴地看。眼睛先有些發直,然後發濕。
襄城冬至后濕寒。這一年又多雨水,所謂「一層雨來一層涼」。冷得猛了些,室內竟須向火。昭如住得偏僻,朝向西北,一時間又沒有火爐。葉師娘就專程過來,邀他們母子到自己的房間取暖。
師娘說笑了。和田讓自己的口氣輕鬆些,他說,我來到貴院,一則是拜訪您,也是來看看我的一位老相識。聽說,米歇爾神父近來經常在醫院里。
這交鋒過於簡短,以至於不可信任,令人心有餘悸。
中午的時候,葉師娘完成九*九*藏*書對小蝶的檢查。她將昭如叫到了一邊。不待昭如問起,她便說,這孩子的情形,不太好。
雅各布在旁邊,抱著膀子,聽了很久。這時候,他走上前說,媽媽,我想,我有個辦法。
這一剎那,葉師娘出現了幻覺,以為自己,正面對受難的基督。然而,一桶水被澆在了他頭上。男人顫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了頭。葉師娘心中猛然一緊,是寧志遠。
小蝶慘然一笑,說,給日本人這麼折騰,一早流掉了。
文笙搖搖頭。
我們美國人,喜歡玩兒是不分季節的。雅各布用手指整理一下風箏的鼠線,輕描淡寫地說,他將重心放在了「美國人」三個字上。
昭如發出作嘔的聲音。小蝶出其不意地微笑了。黃昏的陽光穿過窗欞的格子,將影子打在她的臉上。她的笑,變得有些猙獰。
因為談得夜了,第二天昭如便起得晚了些。正在梳洗,雲嫂卻急急忙忙地進來了,說,太太,你猜我將將看到了誰?
米歇爾神父點一點頭,說,車可以在十點鐘之前開過來。但有一個問題。
這年輕的婦人舔一舔嘴唇,用乾澀的聲音說,我只想找到芽子。
雅各布站在文笙身旁,看著一輛國際安全委員會的小卡車,沿著山道安靜地行駛。同時間向襄城的方向望過去。此時的禹河,在陽光底下,閃著粼粼的光澤,將死灰一樣的城市,曲折地划為兩半。這條河流,由東北進入這城市。由於地勢的緣故,黃河的磅礴在此地收斂,變得溫存和緩。順勢流淌,不疾不徐,漸漸也走過了襄城的高低起伏。千百年間,為這城市孕育了許多長溪暗涌。一如襄城人的性情,于這時世間的進退,不知不覺,漸成一統。這一番走下來,禹河原本水中的泥沙,緩衝沉澱,出城的時候,已是一脈清流。出城處挨著一道古城門,正是西涼門。
當他艱難地完成了這段話,葉師娘用純熟的日文問他「有何貴幹」。
外面陰沉沉的,幾個人圍坐著,心情所致,就有了一點家庭的感覺。葉師娘說蓋這房子時,畫了個圖樣,讓人給她砌了個壁爐。這爐子上用石膏條鑲了聖經的圖案,雖然手工不甚細緻,但依稀還辨得出「施洗約翰」的故事。然而在圖案中間,卻也鐫著中國的「福」、「祿」、「壽」三個字。爐台的四角是淺淺的飛檐。這顯然是個本地師傅的創意,不過卻並不顯得突兀,反而為這歐式的對象增添了一些未知的富足與圓潤。
昭如說,豈止是毛豆腐。徽州還有一道名菜,叫臭鱖魚。是將上好的鱖魚,碼上大鹽,擱到瓮里,六七天後放至發臭。才用濃油赤醬烹制。聞起來是臭的,吃起來卻異常鮮美。且骨肉分離,入口即化。
葉師娘,我們是「百聞不如一見」。面對銀髮碧眼的老太太,和田潤一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昭如是在第二天知道了消息。
葉師娘緊一緊披肩。她努力克制著自己的聲音,迎上了和田的目光,你們,憑什麼抓他。他只是個神職人員。
葉師娘一邊囑咐他們小心別燙著,一邊說,這中國的栗子小些,烤出來,味兒卻厚得多。昭如想想便說,在北方,向火可烤的東西,還有很多。若說起味道,大約沒有可敵得過紅薯的。我的家鄉產一種紅心的,磨成粉面味道平平。可是烤出來,那瓤化得如同蜜汁一般,稀甜地流出來,也是奇了。我們南邊的親戚,到了秋天,就拿老菱角來烤,要將外面烤得焦黑,掰開來,裏面是雪白糯香。
照片上是個神情嚴肅的青年人。葉師娘立即認出,這是東區教堂的中國牧師,寧志遠。他是米歇爾神父的學生,襄城人。就在半年前,從金陵神學院畢業回來。
當卡車駛向西涼門的時候,雅各布放心地嘆了一口氣。他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咬了一口雲嫂給他蒸的玉米面餑餑。但一瞬間,他卻突然緊張起來。他看到幾架黃綠色的摩托車已漸漸挨近了十鶴堡,這是日本人的軍車。傷員已安全撤離,但他想起了中國老話中「來者不善」這個詞。他咬了一下嘴唇,對文笙說,收線。
昭如靜靜地將手放在了小蝶的手背上。小蝶看一眼她,並沒有悲戚的顏色。她說,想穿了,一個女人,碰見了男人,還能幹什麼?只是有的甘心,有的不甘心。原本不甘心,久了,疲了,也就甘心了。
人雖已脫了形,卻辨得出清秀的輪廓,正是小蝶的。
雅各布迎上他的目光,嗯,先生,您應該知道美國的大熔爐精神,我們的血緣總是複雜些。如果發色說明問題,你們日本人和中國人就應該是一家人了。
醫院里的人們猜測她的去向。達成了共識,她去找她的女兒芽子了。
葉師娘睜開眼睛,第一個動作是緊緊拉住米歇爾神父的袖子,口中喃喃,救救他。
和田說,葉師娘,少安毋躁,或許您應該做的不是抗議,而是祈禱。演出就要開始了。
他從隨身的活頁夾中抽出了一張照片,遞給葉師娘。
可有一些,我九*九*藏*書們西人,是想都不敢想。葉師娘說,我聽約翰遜牧師的,他在安徽傳教時,吃過一種毛豆腐。是將豆腐養到發霉,直至上面長出長長的白毛來。然後下鍋煎炸了吃。這豆腐在我們看來,已是奇物,還要特地擱到了變質來吃。我就問約翰遜味道如何,他說,很好吃。若是拿不出膽量來嘗一嘗,真是可惜了。
只是一天後晌,一個生了肺癆的女孩死掉了。她看著那死去的孩子,忽然就哭起來,哭得難以自已。
那孩子呢。昭如的心木著,卻脫口而出。
神父說,我打算去一趟神戶,同修縣聖何塞堂的普寧神父。他和日本外務大臣有田建一在年輕時就認識,算是有些交情。
摩托車越過,在他們面前停下。
寧志遠在多次涼水的刺|激中醒了過來。
昭如被她叫得心中一凜。
葉師娘仰面看一看,嘴角掠過一抹微笑。
小蝶抬一下頭,輕輕說,大姐。
她們彼此都不會談論這幾個月發生的事情。當小蝶的身體慢慢恢復,她便加入到了醫院的日常勞作中。雲嫂說,看不出,生得這樣俊的一個人,做事也很利落。太太,我聽你的,從不與她多說話。她竟然也就一句不說,只是默默地做。
葉伊莎嘆一口氣,說,醒過來,我們要給她清洗,她就拚命地掙扎。只是嘴裏反覆念叨幾個詞。仔細聽,卻全都是日本話。打了一針,這才好容易安靜下來了。
男人笑一笑,很有風度地打開車門。他說,兩位小先生,如果回家的話,不介意搭我的順風車吧。他作了個請的姿勢。
葉師娘咬了一下嘴唇,說,和那些魔鬼講條件?
葉師娘看見和田招了一下手。一個士兵很熟練地將電極,夾在了寧志遠的身體與四肢上。而導線的另一端,連接在一台機器上。
小蝶將袖子捋起來,給昭如看自己的手腕子。那腕子上,有兩排細密的肉紅色的血點。小蝶說,你看,長好了,還是留下了。那時候,我天天躺在床上,就想,這些男人,就是些畜生。我一個活人,總對付得了狼和狗。可是有天,來了個小兵。那小兵比笙哥兒大不了多少。還沒長開,樣子抖抖怯怯的。他說的是中國話。我一驚,坐起來。他說,他是台灣兵。他不動。後面有人用日文罵,我知道是在催他。我眼睛一閉說,你做事吧。他搖搖頭,他說,他只想多看看我。他想他的阿媽。我說,我也想我的閨女。他偎過來,靠著我。他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抱緊了我。哭夠了,他說,我走了。突然一回頭,狠狠在我手腕子咬了一口,咬出了血來。他說,要我記住他。那一刻,我只覺得疼,疼得想死。這個孩子,比那些畜生讓我疼得是千倍百倍。
當置身幽暗的房間,葉師娘意識到這是日軍看守所的審訊室。空氣中有經年的濕霉氣,還有某種藥水濃烈的氣味。當她辨別出這氣味的混合中含有若隱若現的血腥與酸腐,還是不禁打了一個寒噤。
男人皺了一皺眉頭,直起了身體,是的,但據我所知,你們的語言只有一種,我有興趣聽聽你弟弟的家鄉話。
神父說,我在想辦法。上海的法租界,有一個買辦朋友,我已經寫信去。
大門關上。葉師娘輕輕舒一口氣,在心裏說,我的上帝。
販子把我賣到了清縣,給一戶人家做小。那家男人有兩個女人,都生不了,就想我給他生。我竟也就懷上了。摸著良心說,他們對我不差。那個大婆自己啃窩頭,給我烙白麵餅子吃。可我記掛著芽子,狠狠心,就逃出來了。走了五天五夜,總算回到了襄城來。我就覺得,這孩子能回到襄城。大姐,你說說,要是人家問起她從哪兒來,她還能說出其他地方嗎?
我想跑,但跑不了。癱子他娘看著。可是沒多久河南大水,都逃難去。那當娘的,便說留不住我,要發賣我換糧食。召了人販子來。我說,大娘,我也是爺娘的女兒。你要有一分心疼我,就央他們賣到好活些的地界,往山東江蘇賣吧。那當娘的真的就跟販子說了。
師娘神色瞬間黯然,手無力地垂了下來。她轉過臉,看著窗外的一株銀杏,樹葉已經快要落盡。蕭瑟的風吹過,樹枝搖擺。又一片葉子掉下來,打著旋,在空氣中遊動了一下。像是飛舞,說不出的靜美,最後氣定神閑地落到了地上,融進一片枯敗的顏色。
她在記憶深處尋找,年輕時的所學已然稀薄。終於,還是認出了隻字片語。意思是,歸命。
雅各布沉默了。他張了張口,剛要說什麼。卻聽到了文笙的聲音。
文笙注意到,雅各布的中國話,忽然變得半生不熟起來。
她就笑一笑,將更多的辣子舀到碗裡頭。
當摩托車遠去,雅各布捉住文笙的肩膀,急切地問他,夥計,你知道你剛才在說什麼嗎?
我們迅速地下山,但當走上山道的時候,聽見背後傳來「突突」的聲音。雅各布知道,他們與那隊日本人撞了正著。冬天樹木凋零,路旁已沒有任何遮擋。雅各布心裏輕微地一九九藏書動,對文笙說,往前走,別回頭。
第二天上午,太陽是白煞煞的。天空十分清爽,沒有一絲雲霾。青晏山上高高地飄起了一隻蒼鷹風箏。文笙昂著頭,手中把線,時而右手輕輕一盪。那風箏「颯」地立起,而後一個滑行,上下翻飛起來。乍一看,倒像一隻活生生的鷹隼。
男人走上前一步,說,小夥子,你有一位黑頭髮黃皮膚的弟弟。
小蝶是從日本人的慰安所里跑出來的。
昭如便道,也不盡然,大約也是無意為之。傳說當年有個徽商,在江南做生意。後來發達了,便買了江上名產鱖魚回鄉歸謝父老。可水路遙遠,還沒到家,魚已發臭了。這徽商的妻子是個持家的人,不忍丟棄。見那魚鰓紅潤依舊,鱗未脫,就取了一尾,下了味重的調料烹制,沒料到一嘗竟出奇豐美。所以說,這道臭鱖魚的造就,實出於意外。杭州的臭莧菜,豆腐乳,益陽的松花蛋,鎮江的餚肉,情同此理。這其中的潛移默化,皆在意表之外。
「To see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Hold infinite in the palm of your hand and eternity in an hour.」
葉師娘說,可是,我們怎麼能知道明天日本人的行程。
在這時,她聞到了死亡的氣息。
他用磕巴的英語想和老太太打上一個招呼。他想表現一下西方人所崇尚的紳士風度,一邊為他的先禮後兵埋下伏筆。
燈忽然亮了,強烈的光照在了對面的人身上。男人半裸著身體,他低著頭,胳膊被拉伸開來,捆縛在鐵鏈上。這人如同被半吊在空中。胸腹上看得見明顯的鞭痕,已經凝結的血污已呈現出黯然的黑褐色。
昭如想她一大早就去了病房幫手,莫不是遇見了城中故舊。
匣子上還有殘留的泥土。葉師娘認出,這做工精細的物件,質地是上好的印度紫檀。盒蓋上的圖案,是盛放中的蓮花,有層迭繁複的花瓣。捲曲的祥雲在其間纏繞。她輕輕撫摸,觸手的涼。然而,在這手指的遊走間,她心裏一動。重又將那雲的紋理描摹了一遍。許久之後,恍然,這圖案的輪廓是一句梵文。
她面前的青年人,再沒有抬起頭來。而這時,她恢復了聽覺。她看著這具年輕的身體,一動不動地懸挂在鐵鐐上。她看不到他的臉。她聽見了冰涼的水滴從他的頭髮上落下來,穿過寂靜,在她的耳廓里無端地放大,最終擊碎了她。
這時候,一個士兵走到他跟前,與他耳語。他的眉毛揚了一下,看著葉師娘,用一種怪異的表情。他說,我們後會有期。
寧志遠微微睜開瘀腫的眼睛,看到了葉師娘,眼裡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和田走過去,用鞭梢支起了他的下巴,輕輕說,寧先生,有人看望你來了。你應該認識吧。
師娘嘆一口氣,我聽說,教會的資產已經凍結了。
軍官說,我要做一些例行的搜查。
葉師娘聽了道,這便是你們唐人說的,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吧。中國人對吃的研究,太精也太刁。
在這畫面中,她踉蹌了一下,跪了下來。她對著和田跪了下來,求他看在上帝的面上,放了這個孩子。她甚至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她感到自己臉上有火熱的液體流下。那流動的感覺如此陌生,她的面龐,已經麻木了。
小蝶不告而別。她在床上留下了一隻虎頭荷包和一封信。荷包說是給笙哥兒的。用廢棄的窗帘布做成,但是很精心地鉤織出了黃色的流蘇。信上的字不算好看,十分工整,如同粗眉大眼的方塊。昭如想,纖瘦的小蝶,原來字是這樣敦實的。
昭如在旁邊坐了一會兒,終於輕輕喚一聲,小蝶。
米歇爾神父說,青晏山頂,青晏山頂可以看到整個襄城。只要我們獲得及時的通知,一切就都來得及。我的意思是,比如,鳴槍示意。
我趁著夜,摸黑找到了襄城裡的遠親。家裡男的,我叫姨丈,這時候已經在維持會裡幫日本人做事。他說,若是真在了城裡,他幫忙想一想辦法。只是我要聽他的安排。當晚,我就給帶到了日本人的窯子里。
此時,他眼前浮現出葉伊莎的臉龐。在雅各布出現的晚上,她送他回去,突然即興地吟誦這個段落,一遍又一遍。在夜色中,那些辭句敲打著他,旋律一般,深深印刻在他的腦海里。那天的路程短暫,她甚至沒有時間向他解釋這些辭句的意義。
對於日本人的到來,葉師娘並沒有表現出一絲驚奇。相反,她其實很早就在等著這一天。雖則,她並不知道,他們的初訪會和小蝶有關。
然而,半個月後,日本軍方在《支那要聞》上發表了一條消息。他們處決了一個中國的女人,是襄城金谷里慰安所的一名軍妓。報紙配了一張照片,拍攝在行刑之前。照片上的女人衣裳單薄,很瘦小。眼睛卻十分大,九_九_藏_書茫然地望著鏡頭。嘴角間,卻有隱隱的笑意。
米歇爾神父說,這個慰安所在城南永樂街的金谷里,叫「日乃牙館」。金谷里一帶原本是徐萬順紙坊和咸陽酒場。襄城落到了日本人的手裡,這裏的業主便被逼遷。日本人就著附近的平房,建了這麼個腌臢地方。最初只有日本和朝鮮的女人,幾個月後也有了中國人。有次日軍一個小分隊以維安為由,從教會帶走了一批中國婦女。後來知道被帶去了那裡,他就和其他在襄的神職人員一起去交涉和抗議,最終卻沒有結果。
我想,您一定認識他。和田說。就在葉師娘瞬間地猶豫,要不要否認這一點時,和田合上了活頁夾,看著葉師娘的眼睛,說,他在我們那兒。
神父說,他們逮捕了十二個人。寧志遠在昨夜就義。我們要將剩下的十一個人救出來。
空氣中瀰漫著未知的焦糊的氣味。
昭如挨近了她一些,說,小蝶,還記得我嗎?
她指的是上周約翰遜牧師送來的十五個國軍的傷兵。葉師娘將他們藏在了地下室里治療。雖然還未完全複原。但是她知道,這時任何的拖延都可能造成後果。
葉師娘坐在燈光底下,闔上了木匣。她對米歇爾神父說,那些孩子,或許有救了。
這青年的身體像被巨大的力量推動著,彈了起來。他原本瘦弱的身形卻在電擊下膨脹。頸項上的靜脈鼓突,青藍色的血管,隨著肌肉高頻的抖動,在原本白皙的身體上迸張,似乎要隨時炸裂。這時,和田猛然關上了機器。
葉師娘展開一張地圖,沉吟了一下,說,我希望,明天中午之前,能讓他們從西涼門出城。那個城門的的監管是最鬆懈的。當務之急是,你要安排一輛象樣的車。那個做了截肢手術的孩子,我好不容易給他止了血。我想他已經再禁不起任何的折騰了。
在場的人,都沉默了。
昭如看見小蝶死灰一樣的眼睛里,倏然亮了一下。她說,大姐,我要找到芽子。你知道么,我還想著,把那懷上的孩子也生下來。任是哪個男人作的孽,說到底,都是我的孩子。
昭如回到房間,小蝶已經平靜下來,獃獃地望著窗子外頭。
此時,她的臉上是認命的神情。眼眉低垂,像是沉甸甸的簾幕。昭如望著面前這張年輕而蒼老的臉,忽然間覺得陌生。她知道令她陌生的,是這女人深處的強大。這強大不同於姐姐昭德于這人世間的砥礪。而是,以承受為底。她感到自己心底的憐憫,被一點點碾碎。
我看,是「見面不如聞名」。葉師娘微笑,用同樣地道的漢語回敬。
所以,你想要做什麼?葉師娘問。
葉師娘皺一下眉頭,說道,這裏只有我的病人。如果服用過這家醫院的藥物,就有可能成為謀殺者。那麼你先將我帶走吧。
雲嫂就說,來了襄城這麼多年,小蝶姑娘還是個川妹子。
她摸了摸酸澀的眼角,覺得心裏的某個地方,已經乾涸。
葉伊莎在旁聽了,搖搖頭說,當年的中國人,也真是捨得。這樣名貴的魚,拿來做實驗。
葉師娘凜然的神氣,有些讓軍官發懵。他聽聞過這個老太太的聲名,很清楚她不好對付。
葉師娘說,鳴槍,我很怕會打草驚蛇。
雲嫂說,可不是嘛!估摸著是昨天夜裡頭,躺在醫院大門的門廊底下。清早才給人發現,送到了病房。謝天謝地,總算醒了來。唉,不知怎麼過來的,昨兒夜裡頭,風跟刀子似的。
士兵按下了一個鍵。機器的燈,倏然亮了。觸目的紅光,灼了一下葉師娘的眼睛。
上午的時候,米歇爾神父跟車護送傷員出城,此時還沒有回來。是嗎?那有些事情,可能就要請師娘代勞了。和田陰鷙的眼神,終於流瀉出底里。
不等她應,雲嫂便道,太太,你可記得我們坐火車西去,有個女人帶著個小丫頭,後來走散了的。
小蝶說,那日走散后,我一個人走到了鄭州火車站。遇見了幾個人,我說我閨女丟了。他們說能幫忙找。我就將積蓄都給他了他們。到了武陟縣境內,他們就把我賣了,賣給了一個癱子。
昭如忍住心裏的疼,對她笑了一笑。小蝶艱難地撐起身子,向昭如的方向挪一挪。昭如忙坐到了床沿上,同時將自己的胳膊環住她。小蝶無力地靠在了她的身上,偏過頭,看著她。眼淚奪眶而出。小蝶這次用清晰的聲音說,大姐。
神父低下頭,輕輕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
男人慢慢收斂了笑容,他說,最近城裡出現了一些可疑分子。對於不明身份的支那人,我們的做法只有一個。他的目光越過了雅各布,落到了文笙身上。他用中文說,請問這位是?
一個清瘦的男人從車上下來,略略打量他們,問道:你們在幹什麼?
葉師娘用藍眼睛打量著這個下級軍官。這男人使勁綳了一下自己的蘿蔔腿,讓自己站得更筆直些。在他看來,高大的白人老太太,已經老到了應該頤養天年的年紀。但她的存在,可能會給自己的工作帶來麻煩。所以,他不自主地流露出不耐與輕蔑。